方冠男
作為一部經(jīng)典,《西廂記》在諸多角度都有可供人們挖掘、讀解、研究的空間,而本文的觀測視角集中于人物形象,《西廂記》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實際上是創(chuàng)作者在一定社會背景下的想象結(jié)果,是一部社會意志和作家意志共同合力為之的結(jié)果。本文的主旨并不在于對《西廂記》流變的歷史考證,而在于《西廂記》人物形象背后隱含的社會價值,我們選擇“西廂記”系列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王實甫本《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為主要考察對象,借以避免視角分散問題出現(xiàn)的可能性。
《西廂記》中的“情境環(huán)境”
王實甫本《西廂記》自一開篇就塑造了一個比較封閉的“情境環(huán)境”——普救寺。普救寺并非是簡單的故事發(fā)生地,而是“情境中的環(huán)境”,給接下來的故事提供了一個非常有意味的“包圍”圖景。
眾所周知,普救寺作為一所佛寺,其基礎(chǔ)人員都是男性——寺廟中皆為男性僧人。而崔氏母女寄居普救寺,很顯然就處在了一個純?nèi)坏哪行允澜绠斨?,這還不算,崔氏母女之所以來到相國寺,是因為崔相國謝世——也就是說,崔家上下,是沒有男丁的女性家族,一群女性,要么待字閨中,要么孀居守寡,而同時又處在全部由男性構(gòu)成的普救寺中,這恰恰讓幾位女眷居住的相國家苑變成了處在男性世界中的孤島。
普救寺的包圍之外,對崔家母女的包圍之勢,還有更強勢、也更充滿敵意的一種,即為孫飛虎的包圍。孫飛虎的出現(xiàn),對包括崔家母女在內(nèi)的普救寺全體形成了一種“包圍”之勢,而在這種“包圍”之勢中,孫飛虎對普救寺的態(tài)度,并不為開疆拓土,也不為搶立軍功,更不為執(zhí)行君命,只是為了一個目的:強取豪奪崔鶯鶯——奪偶。
而當奪偶變成孫飛虎的目的,這時的對立雙方,其實正是由孫飛虎所代表的男性力量和由崔鶯鶯代表的女性力量,面對強勢圍困,代表女性力量的崔氏母女只能是刀俎上的魚肉,即便是主動突圍,也只能將自己作為祭品,讓能夠勝過孫飛虎者占有自己,才有可能脫困——而這勝者,顯然又是男性。
面對這樣的困局,張君瑞對崔氏母女的拯救,目的性也就極為明顯,正如王本《西廂記》所記,當普救寺方丈在墻頭高喊“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奩,斷送鶯鶯與他為妻”之后,張君瑞立刻出現(xiàn),進而進獻退兵之策,借白馬將軍之力,最終成功俘獲孫飛虎,從而解救崔氏母女,進而有了娶崔鶯鶯為妻的資本。
于是,張君瑞的選擇是滲入崔家母女的女性世界,改變其構(gòu)成生態(tài),最終完成功名利祿與妻妾成群的未來指向。就此,崔氏母女無論是面對普救寺的群體環(huán)境,還是面對孫飛虎的強力入侵,以及張君瑞的漸趨滲透,都處于一種被動的、被包圍的境地。
值得再度斟酌的是,一方面,張君瑞是《西廂記》中對崔氏母女集團的滲透者,另一方面,在這場男女力量的攻防戰(zhàn)斗中,他也是中間的主動者。這樣立論,是因為在作者設(shè)置的戲劇動作推進中,張生盡管波瀾不驚,但依然采取了如下關(guān)鍵性行動:
張生對崔鶯鶯展開追求,有著豐富的社會內(nèi)涵。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崔鶯鶯不僅是一個普通的游春少女,而且是相國子嗣,她所在的普救寺與當年崔相國曾有結(jié)緣——雖說相國已逝,但余力仍在,若非如此,崔鶯鶯也不至于與鄭尚書家聯(lián)姻;因此,張生遇見崔鶯鶯并對其展開追求,一方面固然是因色而生,另一方面,也是在追求崔鶯鶯背后的社會資源;那么,張君瑞有沒有獲得崔鶯鶯背后的社會資源呢?答案是顯然的——張君瑞娶了崔鶯鶯之后,進京趕考,遂取了狀元頭名;相府不取白衣女婿——這背后的深意,不言自明。
張君瑞的第二個主動行動,在于對紅娘的拉攏和討好。在習(xí)見的《西廂記》讀解中,紅娘是張生和崔鶯鶯之間的媒人,在戲劇動作推進中,紅娘的角色作用非常大,具體表現(xiàn)為她對張崔之戀的極力撮合。在這樣的撮合當中,鑒于失身的是崔鶯鶯,失敗的是崔母,得到好處的是張生,與其說她站在崔鶯鶯這邊,不如說,她站在張生那邊——
紅娘對張生的偏向,一方面有其自身的立場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張生對紅娘的討好,而討好紅娘的結(jié)果,就是在張崔攻防大戰(zhàn)中,拉攏了關(guān)鍵性的力量,舊時的官家小姐,每日里身居閨房,父母都難以貼心,唯一能夠心心相印的,恰恰就是身邊的丫鬟,因此,小姐與丫鬟之間的情感,既有主仆之誼,又有姐妹深情,是同渡寂寞、共處凄涼的患難者,由此,丫鬟對于小姐的重要性可見一斑。那么,取得了丫鬟紅娘的信任和偏愛,就是取得了攻防戰(zhàn)斗中的大部分勝算——張生此舉,不但不迂,而且充滿了謀略。
在張崔攻防的“戰(zhàn)斗”中,如果說張生是攻城者,崔鶯鶯是心有所屬的待嫁者,紅娘是偏向張生的送信者,那么,崔母就是在這場戰(zhàn)斗中最堅定的護衛(wèi)者——從她嚴管女兒拋頭露面,到她制止女兒嫁給張生,最后還要逼迫張生去往京城投考功名,無不體現(xiàn)她的護衛(wèi)者立場。
崔母為何要如此堅定?她護衛(wèi)的究竟是什么?在這場攻防之戰(zhàn)中,與其說她護衛(wèi)的是女兒崔鶯鶯,不妨說,她護衛(wèi)的是封建王朝之下,女性得以安身立命的最高籌碼:在封建的綱常規(guī)范之下,女性地位的有效性與穩(wěn)固性。在其時的歷史背景下,貴族女性只有完璧之身,才能合理、合法、合乎身份地嫁入門當戶對之家,而崔鶯鶯一旦失身,就失去了在綱常社會之下的合理性,也就配不上相府門楣,更配不上與相府門當戶對的家族門第了,因此,崔母守護的目的是為了讓崔鶯鶯擁有足夠的價值——更進一步,讓有價值的崔鶯鶯,將失去男丁、漸趨沒落的相府,帶入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境地中去。
就此,崔母的目的張生多少也是了解的,因此,張生的進一步攻勢就是讓崔母的目的落空,讓崔鶯鶯的待價而沽的資本消失,于是,他采取了進一步行動,待月西廂,男歡女愛,崔鶯鶯吃了禁果,能夠嫁入豪門的資本就此消失,因此,崔母的守衛(wèi)以失敗告終。
《西廂記》中的女性圖景
在男性世界的環(huán)繞下,崔家母女主仆也就成了男性海洋中的女性孤島,呈現(xiàn)出極有意味的圖景。
從人物形象來說,紅娘應(yīng)是一個充滿血肉、活色生香的角色,然而,從社會學(xué)的角度,從《西廂記》中的女性世界中看來,紅娘則顯現(xiàn)了一種形象的投機性。
從現(xiàn)狀中,紅娘的形象呈現(xiàn)出這幾種類型:
首先是身份從屬者。身份的從屬者是紅娘最初的、也是一以貫之的形象。她作為奴仆屬于崔府,作為丫鬟從于崔鶯鶯。除了身份的從屬之外,她也是崔鶯鶯的同甘共苦者。封建時期的相府千金生活雖安逸富貴,但卻是寂寞無聊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們身邊的陪伴者也就只有丫鬟——丫鬟的生活環(huán)境與小姐大致無二,某種程度上成了共度寂寞生活的同伴,同時也是寂寞生活的共難者,這一層身份,使得身為丫鬟的紅娘與崔鶯鶯的關(guān)系超越了單純的主仆關(guān)系。
除此之外,當張君瑞與崔鶯鶯的愛情發(fā)生之后,紅娘進入到兩人的愛情空間,則又多了一層身份,即崔鶯鶯的秘密同謀者。在王本《西廂記》中,崔鶯鶯與張君瑞初見,兩心即交好,而正在情感曖昧之際,是紅娘主動與崔鶯鶯提及張君瑞,崔鶯鶯的反應(yīng)卻是:“紅娘,休對夫人說?!边@時候,紅娘、崔鶯鶯兩人就開始有了共同的秘密。接下來,在紅娘的努力推動下,秘密越來越大,紅娘的參與也越來越深,在這樣的情況下,紅娘與崔鶯鶯、張生都是秘密的同謀者了。
觀察紅娘在《西廂記》中的身份變化,我們不難推斷,基于這樣基礎(chǔ)下紅娘的未來,還應(yīng)有如下幾種形象的延伸:
首先是資源的共享者。根據(jù)上文的最后落筆,紅娘、張生、崔鶯鶯同謀之后即為盟友,既然是盟友,就處于同一陣營,而在這一陣營中,首功應(yīng)屬紅娘,因此,紅娘會進而成為崔鶯鶯的資源共享者。共享的資源就是張生。舊時社會,陪同小姐一同出嫁的丫鬟也可稱之為陪房,所謂陪房,一方面是丫鬟,侍奉小姐和姑爺,另一方面,也充當姑爺?shù)氖替?。而當丫鬟變成陪房、奴仆變成侍妾,其家庭地位也將發(fā)生至關(guān)重要的變化——從地位、財富、話語權(quán)等種種方面都得到了提高。
就此來看,在崔鶯鶯還沒有打定主意要與張生私定終身的時候,紅娘很可能就已經(jīng)“物色”了張生,她為崔鶯鶯牽線的同時,其實也是在為自己牽線,牽線成功,就能順利地以“功臣”的身份,合理、合法地共享資源,從而完成身份地位的提高和轉(zhuǎn)變。
但當這樣的共享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紅娘與崔鶯鶯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變化,紅娘從從屬者、患難者、共謀者乃至共享者,最后一躍而成崔鶯鶯有限范疇內(nèi)的資源爭奪者,而這很可能就是紅娘早先潛意識中的一種目的指向,爭奪男性之寵愛、相府之資源,乃至爭奪話語權(quán)力,倘若能夠得到一男半女,則更是母憑子貴一躍龍門。
一旦如此,則很有可能會加劇崔鶯鶯的危機處境,爭奪者若是不加以控制,則會造成進一步的情境發(fā)展,從而導(dǎo)致紅娘進入一種可能的極端處境:成為犯禁的被驅(qū)逐者。
但不論結(jié)局怎樣,在這樣的身份形象變化過程中,紅娘的獲利是顯而易見的——文章到此,并不是將《西廂記》作為事實來分析其中的人物心理,而在于,在人物塑造和發(fā)展推測中,找到作者寫作的社會學(xué)依據(jù),由此看到特定歷史時期中,創(chuàng)作者對某一特定人物的社會想象及其背后的生成環(huán)境。
紅娘的生存環(huán)境,無疑是其時社會奴仆的命運,必須通過步步為營的算計和投機才能得到改變。在同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崔鶯鶯也呈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文本解讀不一樣的色彩——雞肋。
之所以說崔鶯鶯是雞肋,主要原因在于她的價值在日漸損耗,而崔鶯鶯的價值貶值又源于她的失節(jié),但這里所指的失節(jié),并非簡單地失去處子之身的貞潔,而在于在這場男女之間、張崔之間的攻防大戰(zhàn)中,她從舉棋不定,到輕易受誘,乃至半推半就,最后倒戈相向的態(tài)度。崔鶯鶯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她在這場“戰(zhàn)役”中并沒有站在應(yīng)屬的陣營中,甚至是走向?qū)α⒚?。她的失?jié),一方面固然是對自我情感的追求,另一方面是對家門尊嚴的背叛。失潔的女性不再高貴,而背叛家門的閨秀,也同樣不再高貴。
那么,這樣的女性,若為妻子,對于張君瑞們來說就如同雞肋了:
但張君瑞們還是娶了崔鶯鶯,有兩個原因使然,第一,崔鶯鶯的失節(jié)主要是為了張生;第二,對于張君瑞來說,娶了崔鶯鶯不僅是娶得一個妻子,同時也享受了崔鶯鶯家門的社會資源,甚至轉(zhuǎn)而成為崔府家門的男主人,何樂而不為?
因此,盡管為心頭疙瘩,但依然要娶,盡管食之無味,但依然棄之可惜,對于張君瑞來說,崔鶯鶯可不就是雞肋嘛!
而對崔鶯鶯們來說,她們的價值貶值也體現(xiàn)了自為“雞肋”的色彩。拋去愛情的美滿,從社會處境來說,崔鶯鶯的失節(jié)為她帶來的是選擇權(quán)和主導(dǎo)權(quán)的失卻。失節(jié)之后,擺在她面前的道路只有幾種狹窄的可能性:第一,嫁予張生。但若張生不娶,那又如何?這便只能有第二種可能,隨便下嫁他人。但崔鶯鶯的身份地位,又不允許她嫁給尋常百姓,貴胄王室又絕不會接受失節(jié)的婦女。于是,等待崔鶯鶯的便有了第三種結(jié)局:出家,甚至是自盡。
一個原本可以成為誥命的千金小姐,也就只能是非張君瑞不能嫁、無法嫁,這正是“雞肋”的處境了。
在崔府的女性圖景中,老夫人作為紅娘、張生、崔鶯鶯的對立面,是崔張愛情的最大阻礙。而從最后的戰(zhàn)斗結(jié)果看來,張生獲益,抱得美人歸,還高中狀元;紅娘獲益,因她成為功臣,翻身指日可待;崔鶯鶯獲益,她收獲了自己的愛情——而老夫人,則是沒有任何收益,甚至賠出了手上最大的籌碼,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張生的出現(xiàn)打破了崔母的計劃和如意算盤。他以白衣秀士的身份贏得了崔鶯鶯的垂青,而他之后的步步追求更使得崔鶯鶯欲罷不能,甚而月下私會,乃至木已成舟。崔鶯鶯與張生的私定終身,無疑讓崔母待價而沽的資本大打折扣,甚至完全變主動為被動,原來的籌碼不見了,失去了崔鶯鶯的處子之身,也就失去了崔府日后繼續(xù)興旺的可能性。于是,崔母的決定就只能是無奈的妥協(xié)。為了挽救崔鶯鶯的命運,早早成親,好過于被始亂終棄;然而,崔母雖然妥協(xié),但妥協(xié)之外也有最后的防線,那就是:崔府不招白衣秀士。
這條防線看起來是對崔張二人愛情的再度阻撓,其實也是崔母萬般無奈的權(quán)宜之策:倘若真讓沒有功名的張生入主崔府,那么,崔府沒有命官在朝,其未來勢必是大廈將傾,只有讓張生取得功名,才能勉強恢復(fù)官家門楣,也算得上是一種失策后的補救。再之,張生這番應(yīng)考,也不再以無名之輩的身份去往京師,而是以相府未來的女婿前去應(yīng)考,崔府此時尚未沒落,多少也能有些幫助,待張生取得功名,于崔鶯鶯來說,能夠嫁予官宦,于崔府來說,也算得上光耀門楣,就此,也就稱得上圓滿了。崔母的算盤如此,也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補救了。
就此,崔府的女性圖景,一為投機,察言觀色取機會,一為雞肋,食之無味棄可惜,一為敗者,無可奈何妥協(xié)去,她們無論身份如何、地位如何,都是男權(quán)社會下的被動者和弱者。
《西廂記》與社會想象
通過以上論述,可見,《西廂記》中的社會想象,與當年元稹的《會真記》依然一脈相承,其中傳達的社會意志,依然是強勢的男權(quán)對弱勢女權(quán)的進攻和占有。而在這一場社會想象中,女性世界處于全面的落敗地位,男性盡管貧窮,卻是強者,女性盡管富貴,卻是弱者。
《西廂記》中女性世界的落敗,表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落敗的徹底性。在這場攻防之戰(zhàn)中,大獲全勝的當屬貧弱男子張生,他名利雙收,美人在懷,而女性世界中,上至崔母的失敗,再到崔鶯鶯的倒戈,乃至紅娘的投機,都淪陷到強勢的男性世界當中,成為男性的附庸者和妥協(xié)者。
第二,落敗的連續(xù)性。關(guān)于崔鶯鶯故事,王本《西廂記》并非首創(chuàng),唐傳奇已有元稹《會真記》(一說《鶯鶯傳》)為原型,而從《會真記》到諸宮調(diào)董《西廂》乃至王本《西廂記》,都隱含了女性落敗的結(jié)局,《會真記》中,崔鶯鶯被始亂終棄,哀婉凄切,董《西廂》中,張生光耀門楣,而崔母、鄭恒(依附崔母)等人都拜謝不迭,而《西廂記》中,張生同為大獲全勝;由此,從崔鶯鶯故事開始,到崔鶯鶯故事定型,其一以貫之的連貫脈絡(luò),即為張生代表的男性力量的勝利和崔母代表的女性力量的落敗。
第三,落敗的認同感。習(xí)見中,人們對《西廂記》的解讀從表面情節(jié)來看,都是對張生等人的褒揚和對崔母的貶斥,張崔紅三人表現(xiàn)出對封建壓迫的反抗而成為被歌頌的代表,崔母作為封建力量的代表則成為被奚落嘲弄的對象。本文提及此,目的不在于否定這種習(xí)見的解讀,而在于指出人們對這種解讀的廣泛認同基礎(chǔ),那就是對女性落敗的認同感。面對強勢男性力量,女性若不屈從,就如崔母一般,無論富貴與否,最終都是自取其辱。此類認同感,是隱然存在于社會習(xí)見當中的。
由此,從文本內(nèi)容、歷史軌跡和當下習(xí)見來看,《西廂記》中的女性作為富貴的弱者,是全面地落敗了。
盡管《西廂記》展現(xiàn)了特定歷史時期的、對社會制度的反抗意志,但究其背后的社會學(xué)意義來說,這種反抗意志是有限的。
首先,從顯性情節(jié)上,張生與崔鶯鶯沖破禮教,敢于自由追求愛情,敢于反抗代表權(quán)威的崔母,從人物行動線上看,有其反封建的行動性,但實際上并不這么簡單。無論是《會真記》,還是董本《西廂》,還是王本《西廂記》,都提到了兩處很重要的信息,即張君瑞的出身和結(jié)局。在三版記述中,張君瑞都是宦門出身,只是家道沒落,才“書劍飄零”,而其結(jié)局都是獲得功名利祿,重歸社會等級的上層。假如張生不是宦門出身呢?假如張生自始至終只是一介布衣,那么,他的求愛之旅會坦蕩嗎?崔鶯鶯的結(jié)局會圓滿嗎?所以,張生的宦門出身,以及他之后的及第結(jié)局,恰恰強化了封建禮法的秩序,這是禮法的最后防線,最終,張生借助科舉擺脫了白衣秀士的身份,從而以合理合法的身份進入宦門階層,就此,張崔二人還是走向了門當戶對、階級相接。
由此,張崔二人與禮法秩序之間的對立及其反抗精神是有限的,是權(quán)宜之計,不是毫不妥協(xié),是帶著觀望的姿態(tài)參與博弈,而不是怒觸不周的玉石俱焚。
其次,《西廂記》中提到了青年男女對愛情追求的自主與主動,但這種自主與主動也同樣是有限的。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在《西廂記》的情境環(huán)境中,張君瑞與崔鶯鶯都是處于有限的選擇環(huán)境當中。
正如我們前面所說,故事的情境環(huán)境發(fā)生在普救寺。普救寺中,除了崔相國一門,還有寄居寺中的張君瑞,其他都是男性僧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無論是張生還是崔鶯鶯,所能選擇的也就只有對方了。換言之,若是此時在普救寺中的不是崔小姐,而是李小姐,張君瑞未嘗不會動心,反過來,若是此時在普救寺的不是張生,而是王生,崔鶯鶯也未嘗不會青眼向之——舊時封建社會,未婚男女相見本來就是難上加難,因此,一見鐘情故事的心理依據(jù),往往不是愛情,而是對新事物的向往,以及男女青春的沖動。因此,張崔二人所謂的自由與自主,其實是在一個被動的大環(huán)境下的有限主動。
再之,在某一個特定歷史時期,禮法越是森嚴,越是談及愛情,越顯反抗精神之強悍,但中國的森嚴禮法時期,一則在宋,一則在明,恰恰是王實甫所處的宋明之間的元朝,儒禮非但不那么森嚴,更在社會秩序中處于“下九流”的位置——沒有了高壓的禮教環(huán)境,而去談?wù)搻矍?,其中的精神指向的是反抗,還是傳奇,就不言而喻了。
反而是同期的《竇娥冤》與后期的《牡丹亭》,一則因為直面社會現(xiàn)狀的不公,一則因為敢于談“情”的“一往而深”,才更顯反抗精神的不屈了。
最后,《西廂記》中,對情色與曖昧的強調(diào),暴露的恰是社會陋習(xí)。
《西廂記》的文辭之美,足以令人驚嘆,但在文辭之間,隱含了部分舊時閨園中的曖昧情思,也應(yīng)引人注意。
文辭如下所示:
“小生到得臥房內(nèi),和姐姐解帶脫衣,顛鸞倒鳳,同諧魚水之歡,共效于飛之愿。覷他云鬟低墜,星眼微朦,被翻翡翠,襪繡鴛鴦。不知性命何如?”
“繡鞋兒剛半拆,柳腰兒勾一搦,羞答答不肯把頭抬,只將鴛枕捱。云鬟仿佛墜金釵,偏宜髟狄髻兒歪?!?/p>
“我這里軟玉溫香抱滿懷。呀,阮肇到天臺,春至人間花弄色。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p>
“春意透酥胸,春色橫眉黛,賤卻人間玉帛。杏臉桃腮,乘著月色,嬌滴滴越顯得紅白?!?/p>
以上所摘錄來自王本《西廂記》,可解讀出以下幾類意義:
第一,暗示張生目的。在男女相見的青春沖動下,張生首先表明的并不是女嫁男娶,而是希望“同諧魚水之歡”,這樣文辭,雖不能說明張生完整目的,但也能說明部分心理內(nèi)容。
第二,強調(diào)床笫情狀。王本文辭,精妙得實在精彩,以比喻、通感等修辭手法如詞曲,將原本床笫的肉欲,變?yōu)樵娨獍蝗坏陌凳荆栏性黾?,卻更形象,情色之態(tài),可見一斑。
第三,暴露社會取向。之所以會在曲辭中出現(xiàn)這么多性行為的描述,實不是因為這些描述必不可少,就審美體驗來說,將這部分作為后臺處理,也并不影響整部作品的動作推進,但為什么要把床笫之事置于前臺?很明顯的一點是,觀眾樂于觀看、欣賞此類行為,此類描述,不僅在《西廂記》中存在,到了明朝,依然大范圍存在于通俗小說當中,由此,情色香艷之狀,實乃世俗文學(xué)中隱藏的一股暗流,乃至明《金瓶梅》,則將此類暗流恣意描摹,使之香艷指向洶涌而來,化為淫欲——這也無怪,為何《西廂記》在明清時期仍屬色情禁書了。
類似于此類曖昧情色的指向,恰因為有受眾土壤才會愈加強化,由此,《西廂記》的情色指向?qū)崉t暴露了社會的情色取向。
因此,王本《西廂記》在社會學(xué)意義下并不能算作反抗封建禮教的震宇之作,而其內(nèi)涵,恰體現(xiàn)了王實甫乃至其后很長的一段歷史時間里,社會意志對女性圖景的認知以及男權(quán)社會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