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玥芊
數(shù)十載后,白梨推開落漆的斑駁院門,院里早已人去樓空。
梨樹還在,零碎疏落的花影灑了半院。風(fēng)起,散開幾團(tuán)冷香。她入了舊年的書房,從落滿灰塵的房梁上取下一本日記。是它,找到了。她默念著,借著光線翻開。泛黃易碎的紙張,模糊難辨的字跡,有什么東西,緩緩從心底浮上來。
1943年5月3日
翠姨掐著帕子,又在吊嗓子了。我剛聽見她唱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母親便悄悄地把我拽走了。
翠姨二十出頭,常在清早登上閣樓唱一段戲,嗓音彎來繞去,擬歌先斂,欲笑還顰,白梨都看在眼里,時(shí)常也躲在河邊的青草地里像模像樣哼兩句。后來她禁不住了,跑去求母親讓她入梨園,唬得母親手中未繡好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白梨,戲子伶人,終歸是不入流的,不好好念書,想它做甚!”
白梨溜了出去,恰巧遇上了正在河邊浣衣服的翠姨。白梨口中的一句戲曲剛出口又咽了回去。翠姨朝她微微一笑,白梨的臉紅成了柿子。
1945年6月15日
我逃學(xué)去和蘇樨玩了一下午,回家被母親責(zé)罰,手掌心腫得老高,不能握筆。
蘇樨比白梨小一歲,家窮,跟著拉二胡的盲祖父賣唱。那日蘇樨被放了半日的假,拉著白梨瘋玩。龍王廟、尼姑庵,甚至還差點(diǎn)兒闖進(jìn)了妓院。到了晚上,兩人躺在河邊的草叢中,潺潺水聲中飛舞起簇簇螢火,忽明忽暗。白梨的眼瞳映出爛漫的星子,河面浮起的輕霧和草葉上的露水浸濕衣服,不知名的花瓣隨微風(fēng)落了半肩。今夜她才知道家鄉(xiāng)原來這么美,像一塊濕潤的琥珀泛著月亮的光澤。
“白梨,我舍不得離開這里。”
“那就不要離開啰。”
白梨回家后自然是被母親狠狠教訓(xùn)一頓,可她的心里卻笑著。次日早晨,她經(jīng)過西橋時(shí),發(fā)現(xiàn)蘇樨和盲祖父居住的那條小船不見了蹤影,后來也再未見過。
1947年12月11日
我就曉得先生是極和善的,戒尺從不會(huì)落到我的頭上。
雪簌簌下了幾日,白梨從窗口看過去,恰見私塾的小院里盛開著一株灼灼臘梅。她覷著梅,在紙上偷畫,正入神,忽聞一聲輕咳,才發(fā)現(xiàn)先生已站在身旁。白梨被留下來罰抄千字文,天冷手凍,抱著先生給的暖手爐,居然伏在桌上睡了過去。醒來時(shí)日已西斜,她睜著惺忪睡眼,接過先生遞來的一枝臘梅就要回家。
“明年便去外地上學(xué)了罷?”
“是?!?/p>
“外面化雪,路上有冰,莫滑倒。”
“是?!?/p>
“去罷?!?/p>
白梨抱著梅花走在路上,忽然想起千字文才抄不到一半就睡了,便用帕子抹了抹面頰,果然有幾點(diǎn)墨汁。她忍不住笑,不慎摔了一跤,跌坐在梅枝上,一身幽香。
白梨輕輕合上日記,將思緒從回憶中拉回。
愛吊嗓子的翠姨體弱多病,怕是已不在了;那條載著蘇樨和盲祖父的船再也沒回來過;那和善的私塾先生早已音信全無……兒時(shí)記憶中那些人,終究只是黍夢光陰中的匆匆過客,遍尋不得。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白梨捏起手指,學(xué)著翠姨的模樣唱了一句。
不知誰家的黃狗被驚擾,狂吠。
忽然淚滿春衫。是了,她也成了這故鄉(xiāng)的過客。
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高中版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