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陸 源
列車與遠方城市
⊙ 文 / 陸 源
陸 源:一九八〇年出生于廣西南寧。著有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譯著有小說集《沙漏做招牌的療養(yǎng)院》《肉桂色鋪子及其他故事》。
那幾天,我急切地等待夜幕降臨。因為身處這片陌生、郁灼而動蕩不安的廣闊城區(qū)之中,我始終雙腳離地,飄浮在濕乎乎的大團熱氣里。下午四點鐘,當黃昏展開它骨瘦如柴的雙臂,世界便開始朝寧謐生長。隨后黑夜緩緩爬向繁星的虛無底座,斬斷一切聯(lián)系:道路與方位、模糊的姓名、毫無建樹的忙亂或無所事事,乃至我貪婪的愿望、勃發(fā)的激情和難以啟齒的羞愧。晚間,遠離塵囂,我成為孤獨而幸福的匿名者,正竭力拖緩黎明的冷酷進逼。淺黃的燈光灑在神秘書頁上,照亮本人又清晰又黯淡的未來。
絕無僅有的三個周末,我成功擺脫仇家、生計和頂頭上司的連環(huán)威脅,揣著一本《海市蜃樓的帝國》,在兩座繁華的南方大城市之間往返。燈火通明的高速列車如熾焰焚盡鄉(xiāng)愁,搭載我穿越無數(shù)街道、廠房、高架橋以及千態(tài)萬狀的廢墟。它們彼此相連,延展到天際,好似年輪層層遞推。大地已經(jīng)鈣化。所有界限趨向消失。陰影聚攏成濃郁的波浪,潮升汐落的輪換極為迅疾。我乘坐的火車如同撞入一個無止境的哀悼期,在四通八達、碩大無朋的混凝土蟻穴中久久爬行。這個省份的輕工業(yè)是一窩永遠處于繁殖季節(jié)的小爪水獺,而沿途風(fēng)景近乎幾十頭受到鋼筋水泥禁錮的老邁巨魔。白天,嶄新的空調(diào)車廂內(nèi)嗡嗡作響,女乘務(wù)員穿著天藍色制服短裙,端著各色商品往來走動,交替使用兩種語言兜售價格不菲的零碎小吃。她們個個身材苗條,嗓音悅耳,深含不可言說的韻致,足以令你忘記天災(zāi)劇變的危險。坐在我對面的一家人,從旅行袋里拿出許多個精美的蛋糕小盒子擺滿桌板。大頭嬰兒蠻橫地仰躺在他狀若烏猿的父親腿上,以其特有的動作表情與響亮元音不停使喚、折騰幾位長輩。這小家伙簡直是個老于世故的土匪頭子。列車穿過一片廢棄的站臺時,他睜得較大的左眼在轉(zhuǎn)瞬即逝的黑暗中閃閃發(fā)光。
嬰兒先天唇裂,嘴邊還長了好幾顆綠豆大小的鵝口瘡。他身體溜圓滾肥,頸部滿是肉褶,神色漠然、倦怠而又不可一世,極似歷史上諸多生具異相的帝王,有一副非凡的熊心豹膽。兩旁分別是一位老太太和一名小女孩,前者說吳越方言,聲音奶油味極重,而小女孩一口純正粵語,動聽有如歌唱。我突然意識到,加上他的年輕父親那變調(diào)走樣的普通話,這個活像獨裁者的嬰兒同時接收、處理、反饋三門復(fù)雜的語言,所以腦袋才膨脹如熱氣球的吧。我戴著耳機,吃驚地望著他抱住一大塊巧克力蛋糕,蠶食桑葉般一小口一小口啃得十分起勁。偶爾,他厭倦地、含混地下達一連串指令,其獨創(chuàng)的語音語義,除這三人之外,誰也別想弄懂。
⊙ 黃土路·潿洲島的夕陽
在列車上,時間總是越來越慢,仿佛駛進無形的磁力圈,它勻速的流動受到阻礙。有一回,距離終點只剩十幾公里,暴雨忽至。窗外巨大的雨腳拖過一座山峰后急劇下墜,從烏黑的云底拽出一堆霧氣似的物質(zhì),輕盈如蒲公英的絮球,實際上卻使驚慌失措的樹林幾乎承受不住:它們是狂風(fēng)驟雨的又一輪肆虐傾瀉。天色越發(fā)昏暗,雨越下越大,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景致,僅僅能聽到一種自開天辟地以來就延綿不絕的響聲,各民族的神話均有記載,描述它伴隨滌污蕩穢的滅世洪水無情地洗刷人間。我縮在座位上又煩又累,興味索然,覺得火車正穿過一塊充滿潮氣的海綿,恍惚回到北京城那場令我失去一雙拖鞋的傾盆大雨。
事情的起因,是一個患有隱睪癥并且在我看來十足瘋狂的家伙,妄圖通過逃票和到處借宿的方式闖蕩全國。滾燙、粗糲的現(xiàn)實大約已令他神醉,劫災(zāi)不值一提,生離死別在所難免。但中國多大?。∮袝r候稍稍一想,便覺束手無策。不過,這小子作為我未婚妻往日惺惺相惜的難兄難弟,自然膽大妄為,特立獨行。他把波斯先賢比魯尼的《古代遺跡》當成枕邊書,沉迷于潦倒而誘人的浪游生涯,并模仿一名身患絕癥的老前輩寫道:“越是清醒、純粹,我便越窮,也便越硬,而且不死?!彼詾樽约夯钤诔茞旱墓饷骷儍羯钐?,其實滿不是那么一回事。此君懷揣荒謬絕倫的希望,懷揣對冰冷世事的幻想之愛,在一輪刷新紀錄的暴雨下抵達北京城。他自稱混沌論者,不僅嗅覺靈敏,還眼疾手快,搶走我好幾本珍貴地圖集,旋即水遁而去。沒錯,正是那些個不餿不腐的精神食糧,足夠防止靈魂餓死在半路。唉,妙不可言的讀物!光是名字已極富魔力,更不乏熊熊燃燒的真理!對劫書之人,我一直記恨在心,長久不忘。
那場奇幻夏天的大雨酣暢之至,從清晨下到傍晚,有如銀河倒瀉。城市各處,眾多汽車變?yōu)橐凰宜颐阅銤撍г诹⒔粯蛳戮従彺┬?。這位旅行家撥電話向我們求援,宣稱已在走走停停的火車上苦戰(zhàn)九個小時,以致渾身麻痹不堪,急需倒臥休息!誰知,當我的未婚妻好不容易把床鋪收拾清爽,把屋里堆得像小山似的雜物塞進大紙箱丟到陽臺,他卻不顧自己一肚子臭糞,拍馬奔向京郊,跟不知底細的網(wǎng)友碰頭約會,借此實踐他兇險、叵測、俠骨柔腸的荒唐白日夢。我這才想起他名字聽上去很像一款痔瘡膏,又像一聲怒吼,夾雜著“蔣委員長”的咒罵和劉玄德捶胸頓足的長哭。此后暴雨降臨,本人撐起一柄破傘,奮力保護一大包備受冷落的美好舊書,躲進一間破茶館,趴在冰涼的桌板上打盹,等候天空轉(zhuǎn)晴。但雨水似乎永無停歇,似乎要把我們一個不剩全數(shù)淹死。
這個從西安開啟旅程,沿鐵路踏遍中國,最后乘船抵達柬埔寨參加水燈節(jié)狂歡的天生怪胎、剪式跳高選手、不入流的專業(yè)啞劇演員,我與他本已敲定的傾心之談宣告落空。此人精通厭世和偷懶兩大藝術(shù),以造詣深厚的星相學(xué)家及社會觀察家自居。他打小便秘,腸子整天沉甸甸的,需要不時灌洗疏通、檢查預(yù)防,仍險些由于腸梗阻而一命嗚呼。若連縮入體內(nèi)的那顆卵蛋也算上,他先天不足的五臟六腑該有多混亂多擁擠?。∫虼?,即使這個壞蛋一年四季只穿同一條長褲從不換洗,即使他順手牽羊拎走我兩雙新鞋,奪走我一套絕版地圖集充作學(xué)術(shù)界的通用糧票,也不會招致指責。很難說年輕人舍棄了什么,收獲了什么,反正他一貫不害怕踩到狗屎。這位仁兄是一名黃金貨幣論的堅定支持者,是一個死皮賴臉的卜算師,熟讀《世界自然基金會瀕危物種棲息地書目》及其附錄,并以朝盈夕虛的熱情孕育著狂躁抑郁癥和人格分裂。他催命般奔走于五湖四海,浪跡天涯,嘴唇顫抖不止,眼睛眨動遲緩,尿色又白又渾濁。該男子永遠處于漫游狀態(tài),永遠在逃跑,坦然自詡無牽無掛的逃跑家,曾為巴納姆創(chuàng)立的全球最大馬戲團的編外成員,絕活是表演消失術(shù)!總之,他已邁入漂泊不定的生活,更聲稱世俗的安穩(wěn)會侵蝕夢想,吞噬堅毅果敢的偉大品質(zhì),借助情欲的誘惑將其輕易摧毀。不過,這名業(yè)余畫家仍暗暗希望,旅途中能夠遇到一兩個梳油亮大辮子的美麗村姑,毫無悔恨地一次一次化為她們?nèi)瓜碌耐龌辍赂羧膫€月,我在酷暑難耐的南方城市逛書鋪,想買兩卷《追憶似水年華》供睡前閱讀。這時一位嬌小、冷艷而困乏思眠的女店員鬼神附體般晃過來,她無欲無求、無神無采的大眼睛始終望著空蕩蕩的某處,隨手將一套新版《追尋逝去的時光》塞給我,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午休結(jié)束前她唯一的顧客。扉頁上面,兩行沒頭沒尾的法語原文令我似有所悟:
……écrire un roman ou en vivre un, n'est pas du tout de même chose, quoi qu'on dise, et pourtant notre vie n'est pas séparée nos ?uvres……①
①譯文注釋:
“……寫小說和生活于小說之中,兩者根本不是一碼事,但無論如何,我們的生活與我們的作品難以截然分開……”
連續(xù)三個周末,我拖著行李箱,登上火車,去跟一位姓OY的朋友見面。他從小爭強好勝,愛吃水晶包和肥肉粽子,如今定居在另一座城市,負責審訊嫌犯,他劈頭蓋臉地痛罵那些可憐蟲,絞盡腦汁羞辱他們,蹂躪他們,無所不用其極,以便完完全全粉碎其卑鄙下賤的營生。當初,我倆一起長大成人,共同頂住了發(fā)育過快的苦楚。他輕狂歲月的斑斑劣跡、棱角分明的愛憎、廢話連篇的電子郵件,以及雄性荷爾蒙泛濫所導(dǎo)致的可嘆災(zāi)禍,我不愿費力追想。舊事宛如包裹一樁樁一件件堆放在遺忘的角落,壘成朦朦朧朧的怪異形象,覆滿了灰塵。不過,它們一旦拆封,便只剩下風(fēng)化的粉屑,不僅充斥霉味、鐵銹味與樟腦丸味,更旋騰飛揚,令人目眩并嗆咳不已。據(jù)說記憶也有它自己的保鮮期,倘若反復(fù)咀嚼,便索然無味。生命易逝,恍似流星一閃。多年前的某天夜里,好友撥通我手機,說他真想一死了之。那晚本人搜腸刮肚,費盡唇舌,直至聲嘶力竭,才堪堪阻止這個蠢貨墮落成遭人唾棄的強奸犯和縱火犯。我朋友的父親原是一名低級軍官,他多才多藝,會跳烏克蘭戈帕克舞,會彈班卓琴,會炒菜,還豢養(yǎng)一頭巨碩的波索爾犬,再加上他脾氣之暴躁驚世駭俗,前所未見,因此被譽為雞窩里的斯大林。這匹半人馬動怒時,前額的青筋鼓脹發(fā)黑,恐怖的死魚眼緩慢轉(zhuǎn)動,貌似準備把隨便什么人活活剁成肉醬。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搗毀一切的沖動。對男子漢來說,風(fēng)平浪靜的年月無異于殘忍折磨,更何況我朋友從小往父親的黃銅大煙缸里撒尿。在他們家厚重而高雅的書架上,擺放著諸如《低電壓晶體管電路》《電機及拖動基礎(chǔ)》《微波電子線路》《高頻電子線路》《電路、信號與系統(tǒng)》和《銑床通訊》之類的專業(yè)書刊,外加兩排歐美各國的推理文學(xué)。這名高大魁梧的退役軍官相信,自己本可以且應(yīng)該成為另一位海明威。平常,他憨笑可掬,客客氣氣地請我留下來吃飯。但OY向來不給父親面子,說他假惺惺,裝熱情,說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怪物。男人感到無地自容,立刻臉色大變,要狠狠地教訓(xùn)兒子,好讓他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好讓他嘗嘗父愛的滋味!即使我在場,兩人也從不避諱,公然追逐動手。客廳瞬息間淪為他們競技的拳臺,爛油桶般咚咚直響。
那幾年,各式軍機頻頻劃破晨空,新一輪世界大戰(zhàn)儼然已迫在眉睫。我和OY一同接受一名心律不齊的倔老頭教導(dǎo)。此公飽經(jīng)世變,開課授徒數(shù)十載,諄諄不倦地指引我們推誠接物,最終在退隱之際認識到:歸根結(jié)底,人是教不好的。老頑固能領(lǐng)悟至這一層,我們頗感欣慰。彼時OY還是個感傷派理想主義者,為超脫塵世生活而踏入神圣之道,偷偷研究奧修的著作。而本人因太想在博大精專方面勝過他,竟罔顧淺陋,恬不知恥地啃起了室利·阿羅頻多的艱深大部頭。我很快便發(fā)現(xiàn),這位圣哲不愧為重復(fù)說空話的高手,他書中傻乎乎的太始天神、萬靈之主以無數(shù)條手臂抱持諸界,面龐如熾盛的大火,可盡焚全宇宙,令邪魔、巨怪、仙家望而驚嗟。該世尊據(jù)稱從未拋棄任何人,也從未偏袒任何人,其狀貌要么是一個濫施慈恩的老富婆,要么是一名生養(yǎng)幻胎的高齡產(chǎn)婦。哲人鼓勵大伙一心皈命,以欣崇而虔敬的風(fēng)采投入一場壯闊的自我犧牲,換得一切智慧之智慧,掌握一切秘密之秘密。那陣子我確乎接觸到一股無比巨大的本源,它持載萬端,無處不在,宏偉高超得要死。后來很遺憾,性欲噴薄的青春期迅速將我們徹底接管,這場肉身革命的結(jié)果是,印度哲學(xué)的梵輪被女人的溫存取而代之。姓OY的朋友當過一陣子電影院的引座員,這個時期他陸陸續(xù)續(xù)愛上不少姑娘:有的放浪形骸百無禁忌,處心積慮在你面前裸露自己;有的像模像樣,美得無須男人運用一丁點兒想象力;有的非常糟糕,本質(zhì)上是些女瘋子;還有的又活潑又聰穎,能用眼睛說情話,用腰身寫艷詩。然而,等待與期盼終于使他筋疲力盡,喪失所有自信,變成個銷神流志的老癟三。
連續(xù)幾天,我和OY在濁浪滾滾、白沫飛濺的大江邊晃來晃去,穿過一條條擁擠的窄巷子,以此消耗分泌旺盛的憂愁。烈日揮動它熱得冒煙的大板斧,把我們凍僵的腦袋劈成兩半。路旁的攤位擺滿各種新奇玩意兒,令無數(shù)半大不小的孩子流連忘返。濕漉漉的石板路簡直無窮無盡,好似狗扯羊腸不斷延伸,直到夜暗的潮汐淹過高聳入云的層層樓宇。那幾日,我們聊到天快亮才睡覺,慨嘆神頭鬼臉的冒牌貨篤定會充塞街巷。但有些事不可多談,例如永恒、摯愛、誘人的命運,例如心頭的黑色潰瘍,它唯有時間方能夠治愈,舍此別無他法?;貞浐徒徽勈刮覀儼脨啦豢?,噬臍莫及。
那場新千年的大瘟疫爆發(fā)前夕,OY在北京城經(jīng)歷過一段殺傷力極強的戀愛,所以,首都的氣象風(fēng)物他至今難忘。應(yīng)該說此處的街景別具深意,盡是年輕人傷心失落的可惡烙痕。有一回,我走到什剎海,力困筋乏,感覺陰歷八月的天地間布滿初秋的氧化物,便心血來潮,給他發(fā)去一條短信息,提及遙遠、泛黃而愚昧的集體求學(xué)史。當年我急欲翻越宿命的豬欄,急欲跨上狂暴乖戾的時代揮鞭疾策,于是終日全神貫注,把生活視為一場漫長的馬拉松,對周圍的隱衷幽情一無所曉,更不知道怎樣追歡逐樂,怎樣安撫煩躁的健康少女。朋友莫名其妙回復(fù)說,離我不遠有一家拿魯迅做招牌的老飯館,冬天可以溫梅子酒。那天下午,秋光大盛,愛情在許多靈魂的邊境設(shè)伏。我眼前是并頭交頸的露水鴛鴦,是依依不舍地吻別的戀人,而往昔已消失于身后濃稠、寂靜的黑暗之中。殘留腦海的印象和舊影,既無助于今日,更無益于將來。除了把它們遮遮掩掩寫進小說,強死賴活地探尋其意義,本人找不到更高明的方法將其短暫擺脫。
OY帶領(lǐng)我鉆進迷宮似的舊城小巷。天色向晚,電子鐘沉厚的報時聲從方位不詳?shù)母咛帀嬄洌谌巳褐芯镁没厥?,?qū)趕著殘余白晝,使陰影四散鋪開。熱乎乎的陣雨飄個不停,夕陽的針芒又溫柔又悒郁,已悄然彌漫乾坤。水層在我們頭頂、在云影疏朗的天上疾走,像世人一樣忙于玄奧的變動游移,行色匆匆,各自趕赴同一場盛宴。七月的暮空澄明而深邃,清暉緩緩下沉,可是真正的黑夜興許永無指望來到。密集的店鋪猶如大大小小的豪豬、針鼴和刺猬,出售各類廉價首飾、人造寶石、影星招貼畫、圖案花色繁多的套頭衫、匠心獨運的打火機及精致煙盒、少女們用來祝?;蚴┲涞牡谰?、真人尺寸的加菲貓和維尼熊,乃至其余一切無用之物。凡是無用而又激起貪欲的東西,大概OY都感興趣。我這位好友小學(xué)三年級時患過心因性面癱,他奶奶弄來一大堆黃鱔,煮得半生不熟,敷在孫子僵木的臉龐上,很可惜效果不彰。最終,還是他父親找到一位針灸高手,不計代價,不畏繁難,好歹將兒子治愈,卻留下了腦部神經(jīng)的隱癥頑疾,令他從此笑容陰險。那個下午,陽光與我們大抵相似,已在紛雜流動的炫惑里迷失。詐瞎裝聾、膝蓋外翻的叫花子拖曳著殘軀沿街討錢,愛侶為讓情火燃得更旺而爭吵不休,普羅大眾的狂熱勁頭讓躲藏在彤霞后面的仙翁驚詫不已。我們被這股氣浪沖得心神昏塞,活像一對大蠢蛋,滿兜子陳年宿垢,兩手空空地擠進人堆,到處亂轉(zhuǎn)。天使般又笨又好看的姑娘接連擦肩而過,光影下她們波動的線條引人遐想,扭動的屁股美不勝收,轉(zhuǎn)眼又隱入一層層由無數(shù)身體和遮陽傘組成的密林之中。
走進一家販售七彩鞋繩的店鋪,我恍惚覺得,那位搶去我拖鞋的職業(yè)旅行者也一定來過這里。春天時節(jié),他穿著四五個月沒洗的舊牛仔褲,全身毛發(fā)已大舉造反,令我們想起一位居無定所的單身木匠。下午的一場急雨使他鞋子進了水,導(dǎo)致他裹著臭襪的婦人家的小腳極不舒服。那一刻天空正逐漸變?yōu)橐黄已?。年輕的逃跑家腹股溝長了金錢斑,后腦勺長了癩癬,發(fā)餿的大背包里裝滿從祖國各省搜羅的雜物破爛,其數(shù)量還在不斷增長。據(jù)我想象,這個男人攥著皺巴巴的紙條,在偌大的城市中——不是這一座,就是另一座——野馬般亂奔亂闖,找尋已消失的地址、素未謀面的老太婆,或者離散多年的至親兄弟,他要么是一名隱身于深巷的天才刺青師,要么是一位深得亞歷山大·雷扎真?zhèn)鞯淖慨愔閷毥?。我未婚妻說,她這位喜歡畫畫兒的朋友,向來好逸惡勞,可歸入超級懶蛋之列。他膚色蒼白,高高瘦瘦,好像揚無咎筆端一枝孤零零的病梅花。此人凡事缺乏熱忱,貪色而極度嗜睡,生來消沉悲觀,最擅長夸夸其談。為尋找自己的獨特畫風(fēng),他認認真真讀過一本《中世紀末期的魔怪與奇跡》,收效甚微,因此決定走遍全球。也許,多愁多恨的變態(tài)思想、易于吸納苦難的過敏體質(zhì),甚至是一驚一乍的內(nèi)心醒悟,遠比坎坷和挫折本身更令人備受摧殘。于是這么一個似乎最不能吃苦的公子哥,平日拈輕掇重,偏偏要頂著遭遇車禍、空難或者水災(zāi)的恐懼,以極端的方式游歷全國,充當人形圓規(guī)去丈量陸地江海,仿佛是呼應(yīng)大衛(wèi)王在《詩篇》里深刻雋永的吟唱:“準備承受種種不幸,心中常懷凄楚?!庇谑沁@么一名根本稱不上頑強堅韌的年輕人,會手執(zhí)羅盤,日夜渴望環(huán)游四大洋七大洲,虛構(gòu)地球另一端的暴動,渴望逃逸如云煙,跟昨天的自己握別,走出不愉快往事的陰霾,拋掉戳心灌髓的愧疚,去領(lǐng)略最孤獨最廣闊的荒野之夜,去見證青銅月亮的盛大復(fù)活,去參加這個時代最后一場趕牛會。他們王子般誕生,乞丐般死亡,身上刺著流竄犯的可恥印記。這些精神病發(fā)作的奧德修斯,個個寡言少語,積存痛苦一如積存力量,再也沒能返回他們甜蜜而貧瘠的伊薩卡島。
太陽下山后,整座城市從熱氣中緩過勁來。運載集裝箱的鋼鐵巨流卻不見絲毫減弱。那些加長型卡車猶如一隊隊放大千倍的螞蟻,首尾相銜,朝燈火輝煌的港口狂奔。大海正在退潮。這時,我慢吞吞走進冷氣開放的新華書店,走到華而不實的書架前,隨便抽出兩三本新書舊書,掃一眼封面,看看版權(quán)頁,翻翻正文,再按原樣放好。我意志松弛,懶懶散散,腦袋不由自主輕輕晃動。門外是川流不息的民工大軍,他們身穿統(tǒng)一服裝,不分晝夜環(huán)繞街市,從兵營似的住宿區(qū)奔向廠房,又從廠房另一端返回住宿區(qū),如同散陣投巢的大批灰麻雀。不分男女的人類洪流把道路兩旁的冬青樹沖得七零八落,衰敝已極。有一回,我不慎闖入這群操作剪板機、冷軋機、點焊機的技能高手中間,橫遭藍灰色溶液的圍困,幾乎立刻感受到一團淪肌浹髓的肅穆氛圍,體驗到世界的復(fù)雜和嚴酷。蒼涼、稀疏的云朵奄奄一息,浸泡于晚穹沸騰的黑暗邊緣。無家可歸的月光在做夢,并悄悄爬往夏夜的頂點,它精銀的圓輪周圍盡是些星體殘骸。廣場上臭氣熏天,六七名面目模糊的老頭老太太一絲不茍做著太極操,飽含深情地練習(xí)白鶴亮翅、野馬分鬃等等招式。在一座幾乎還沒什么老年人的城市中,這也算是稀罕圖景。好多次,我惹人厭煩地待在書店直至打烊,然后橫穿一條空落落、濕淋淋的大馬路,走進冷冷清清的破舊公寓樓。萬千鬼影在街頭巷尾浪蕩,無人照管。洗衣房深處,有個家伙正一展其知音難覓的歌喉。如果你步入餐廳,肯定會看到一名戴墨鏡的女怪杰,她每個晚上來吃夜宵,永遠只要一盤海膽炒飯,并且總是抓緊機會與素不相識的男子談?wù)搰H金價的漲跌,炫耀自己成功的政治婚姻。而住我隔壁的一伙寂寞少婦,言行輕佻,經(jīng)常在樓頂?shù)牧酪屡_上伸懶腰,做健美操,引得附近的大學(xué)生宿舍一陣陣騷動。她們是那位戴墨鏡的女怪杰不共戴天的死敵。那位戴墨鏡的女怪杰——或者說金融圈的茨維塔耶娃——最討厭這幾個臭婆娘大半夜敞開房門,邊吃魚頭火鍋邊收看臺灣連續(xù)劇,媚眼亂拋,浪笑聲響徹全樓。從走廊可以很輕易瞧見,在她們貼滿帥氣男模特海報的房間內(nèi),在三名賣春界的勃朗特姊妹火辣辣的艷窩里,全無千酬萬應(yīng)的血痕淚痕,反倒?jié)M是異域風(fēng)情的重重幻象,比如粉色榻榻米、仿制的伊朗掛毯、魚缸底部搖曳的花園鰻,甚至,飲水機上方的大塑料桶還頂著個紅抱枕,宛似一尊復(fù)活節(jié)島的摩艾石雕。很久以后我才聽說,她們同是某一位副省級官員包養(yǎng)的情婦,必須隨時待命,等候力不從心的老主人召去亂交宣淫。
冷漠、繁華和死蝦爛蟹的氣息在晚空下循著不可見的路徑傳播。傲慢的探照燈射出強光,像是一條條魔幻的觸手伸入云端,不停攪動深夜這鍋黑米粥。世界似乎正處在一枚宏大而神奇的鸚鵡螺內(nèi)部,眾星座圍繞一根暗軸緩緩旋轉(zhuǎn),銀輝流布,不疾不徐地涌向無限璀璨的時空極點。我沒關(guān)窗戶,躺在鐵架床上,妄想自己的住所是一座冰涼的小木屋,房門不向朋友敞開,壁爐中燃燒著烏諾·凱拉斯那股絕望的冷火。樓下洗衣房此刻已曲盡聲絕。我慢騰騰地、汗流如注地翻開《都柏林人》或《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同時忍不住效仿小說的主人公斯蒂芬,反復(fù)思考是否以寫作為志業(yè),改弦易轍是否已經(jīng)太遲。實際上,我一直在磨煉時間擠榨術(shù),但迄今尚未嘗試過其他任何道路,所以完全談不上什么轉(zhuǎn)折不轉(zhuǎn)折。怎奈欲望如同野火,在神魂的無邊草原上蔓延,很難忍受平凡安逸的煎熬。哲人說你若想真正活著,并且讓自己所做的事情真正活著,那么就該對一切外物置之不理,不屑一顧,把沒有價值的意見統(tǒng)統(tǒng)踢開,僅以真實作為養(yǎng)料。毋庸置疑,我們的終極目標高居于愿望清單的首位,可日常生活里它又始終敬陪末座。這時候,陽臺所連接的深遠夜空已將繁星收攏,凝聚成一株明澈剔透的七葉樹,向大地拋灑它無窮無盡的笑臉。我體悟到,或許寫作不是要證明過去存在,恰恰相反,它把過去扔進廢紙簍,送入虛空垃圾場。作家總是被仍未書寫的句子征服。
在隔壁房間的吵鬧中,在所處房間的幽暗中,我一字一字地閱讀秘密教材。多少個深宵,睡神站在床邊枯等,窮極無聊,只好蹲下來給時光之果削削皮。大大小小的夢包袱閃爍微光,從枕下魚貫鉆過。誠然,對夜游族來說,最動人的篇章非《阿拉比》莫屬。它不僅使我聯(lián)想到穆斯林神秘詩歌大師尼扎米,還是一座小孩子魂牽夢縈的詭異集市。文學(xué)在此呈現(xiàn)為無窮細分的意念結(jié)構(gòu)、純正的憂傷、韻律所捕獲的精微快感??瘴葑永锍艘粡埍恐氐暮阼F床,尚有幾只蟑螂跟我做伴,那方掛在墻頭模仿凡·艾克兄弟風(fēng)格的寫實畫作,正因白熾燈的照耀熠熠生輝,并賊頭賊腦地慢慢挪動。時針又偷偷摸摸回到零點。忽然間,眾囂止息,岑夜安靜得令人發(fā)狂,令人不敢傾聽這夏末之暗的怪誕沉默。詩哲魯米說白天是為了謀生,而黑夜只是為了愛。這位旋轉(zhuǎn)的苦修僧勸我們不要睡覺,不要沉下去,像一條魚沉入海底。他告訴世人渴望乃眾妙之核,渴望能治愈一切,不過你必須規(guī)訓(xùn)自己的欲愿,忍耐是唯一的法則。
哦,酒鬼喬伊斯的小說集,我隱秘的啟鑰!愛爾蘭暮色四合的圖卷徐徐展開:深秋的鵝卵石街道和天主教堂、昏昏欲睡的舊商店櫥窗、從石橋上緩步走過的一隊葛衣修士、月光下油黑的海面及傾斜的防波堤……
我像一個采集橡實的農(nóng)夫,又像一名持續(xù)積攢本錢的丹藥販子,借此收存珍寶,篩選死者流傳后世的財富,繼而汰洗舊物,琢磨小說匠的刀具與技法:永恒往往凝集在光陰停頓的短促一瞬間。
那位患有嚴重哮喘病、躲進遮得嚴嚴實實的小房間伏案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先知寫道:
對于智力,我越來越覺得沒什么值得重視的。我認為作家只有擺脫智力,方能在我們獲得的種種印象之中將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說,真正達到事物的本身,獲得藝術(shù)的內(nèi)容。智力以過往時間的名義提供給我們的東西,未必就是那樣的東西。
凌晨,列車駛離一座人跡罕至的小站,離開茫茫夜色中那光亮的一點,沿著倏而匯合、倏而岔開的鐵軌,撞向不斷深入的沉郁昏黑,似要將旅客載往冥界。咔隆咔隆,咔隆咔隆,換軌的振動令窗外的群星抖顫不已。轟轟,轟轟,火車在隧道里毫不減速地疾駛而過。汽笛聲偶爾一兩次叩擊黑水晶似的穹宇。此時此刻,如果一個人坐在擁擠的硬座車廂內(nèi),煩困欲眠,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能讓自己安然入夢的姿勢;如果耳機恰好播放巨匠的大提琴曲,使之漸漸脫離昏沉的沼澤;如果他隱隱感覺車廂克服了地心引力,受其自身散發(fā)的液態(tài)光芒所推動,從冰冷的鐵軌上逐漸升入夜空;如果他話不投機的同伴皆已入睡,臭烘烘地磨牙咂嘴,鼾聲如雷,只剩他獨醒,仿佛一位疲倦的幻想家;那么,他會看見多少奇異的情景,又會觸及多少匪夷所思的妄念和引人發(fā)瘋成魔的至深奧秘?
到處是乘客們變換睡姿而造成的各種響動,輕微的耳語伴隨著此消彼長的鼾聲、夢囈,以及一個嬰兒半夜驚醒的啼哭。離天亮還早,屁股已僵硬得猶如一片被野豬拱翻的香蕉林,光榮的未來在我頭腦里陰燃,火勢已擴展至肺腑。每過半分鐘,我就不得不擺晃幾下身體,好讓麻痹感平均分布于整個臀部,好讓沒日沒夜灼燒我心魂的輝煌圖景因失焦而模糊片刻。大伙東橫西倒,不停流淌黑汁白汗,有些人睡在過道的正中央,有些人睡在座位底下,有些人索性以站姿睡覺。近旁一對男女半公開地在做不堪視聽之事。溫度降低了許多,冷氣卻強勁如故,逼迫所有人縮作一團。長夜好似一冊大開本的毛邊書,未經(jīng)裁切,粗糙而形狀不定,星星和月亮均躲藏在閉合的天頭地角之間,無法認讀,無法完成它們映照全宇宙的神圣使命。男士們甩掉皮鞋,把一雙雙套著短絲襪的大腳搭到對面的座位上,無情地插入任何縫隙之中,各自沉沉赴夢。假如我突然變成皇帝,手握生殺予奪的至高權(quán)柄,假如我是個暴君而且神志清醒,會毫不猶豫地下旨將這堆可厭、憂郁、臭不可聞的大腳統(tǒng)統(tǒng)砍掉。
又一次進站停車。刻著地名的水泥牌子非常之破敗,已經(jīng)模糊不清。沒法透過濃暗、虛幻的紫旋花,以及霧蒙蒙的車窗去分辨它上面的黑色字跡。許多發(fā)光的飛蟲正在無聲地燃燒,相繼化作一縷縷青煙,湮滅無痕。小站位于荒郊野嶺,四周是又深又暗的茂密林莽,望不到一盞燈,偏僻得令人生疑。但它確確實實存在,即便很像一片廢墟,即便時刻表上缺少相應(yīng)提示,乘務(wù)員事前也沒有通知要停車,它仍舊存在,無須任何因由或證明。除了一名健壯的中年人領(lǐng)著兩個小男孩奮力奔跑并擠入一節(jié)車廂,站臺上空空蕩蕩,明暗反差十分之強烈。那個邋邋遢遢的漢子從我窗前一閃而過,禿頭反射著列車的幽幽藍光。兩名男孩受到他有力的拖拽,像一雙大氣囊騰空而起。此時我并不知道,他正是大伙后來稱作王忍的那個男人。十二小時后我遭逢禍事,被遺棄在另一座陌生小站里,很大程度上乃是拜他所賜。列車開動之際,我閉上雙眼,車廂極不情愿地開始晃動,艱難而遲緩地前移。
鐵軌兩側(cè)的護欄外,是在密集的柵條間劇烈抖動的平原和村莊?;疖囯x我降生并染上麻疹的城市越來越遠。又一次,清晰而不乏酸楚,我以為自己遲早會遺忘蒼老的榕樹、巨大的羅望子樹、往日遍布大街小巷的鳳凰樹,會遺忘招惹臺風(fēng)的小葉桉,遺忘香透全城的扁桃樹和木菠蘿樹,以及我從未見識過的、生長在城頭的粗壯木棉樹。然而,錯雜廣布的眾多池塘、堤埂上顛顛頓頓的童年我還記憶猶新。那個蚊子成堆的奇特區(qū)域鑲嵌在繁榮街市間,是一塊塊天光澆鑄的明鏡,能容納各式倒影、霞煙、腐殖質(zhì),聚集日月的逆流,令往昔重現(xiàn)。當暮靄緩緩爬向一大片明亮水網(wǎng),千百張灼爍的舊景從我眼前晃蕩著逐一掠過,組合成凝厚的時光碎塊,使人分不清昨天今天,難以確定自己究竟是個在暑期做夢的小孩,還是個忽遭憶念淹沒的忙碌成年人。某一刻,列車上方,恒星沉陷,暗空頻繁變幻著十七種黑色,游動著久已滅絕的巨齒鯊。我一腔痛心的憤恨和傲世之情,滾沸的腦子塞滿不切實際的幼稚思想;從一座城市遷徙到另一座城市,從一個名為故鄉(xiāng)的地方走到另一個不是故鄉(xiāng)的地方,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把告別當作甜美的蜜糖,把距離當作一縷特殊的暖意。
想當初,北京在一個星期內(nèi)失去它萬年不倒的城墻。它們并沒有毀于戰(zhàn)火,而是毀于眾人建設(shè)一個新世界的熱情。席卷全國的政治狂潮下,那座位于南方、由一位老軍閥定為首府的邊陲大鎮(zhèn),也迅速拋棄自己的古老墻垣。其實這一圈磚土不甚雄偉,更不像京師的城頭那樣,可容三輛大卡車并行。但一位終年淚汪汪的老姑媽告訴我,半個世紀以前,垣樓兩邊長滿高大的木棉樹,每逢五六月間,季風(fēng)灼熱,深紅的木棉花便在市區(qū)上空怒放,把多雨的天邊映紅。如今城墻業(yè)已消失,只剩下寧寂的日光頹垣。木棉亦不復(fù)存在。至于招牌式的鳳凰樹,幾乎全遭砍伐,理由是它們招來了數(shù)量驚人的毛毛蟲。歲月逝去,殘存的老樹樁嘲笑著因噎廢食徒有虛名的城市。
很多年后,當我抵達南美洲西海岸,亞非拉人民團結(jié)組織早已經(jīng)重建并且再一次瓦解,當我頭上落滿星塵,胡須上沾滿霧水,步入黎明的暗影,走進迥遠的熱濕凌晨,敲開一扇陌生的大門,沉重的行囊會裝載旅途的所有日月。坐下休息時,我將回憶起從前的諸多景象,回憶起某個難以記述的宏朗夏夜,回憶起在某座火車站看到一群民工肩扛碩大的蛇皮袋,沖向燈光璀璨的月臺,追逐仍未停穩(wěn)、兩年之內(nèi)必遭淘汰的綠皮火車。那時,我又冷又餓,把一卷《永世流浪的猶太人史》塞到屁股底下,感覺老天爺緊敲慢趕地催促我們受苦,感覺列車不再是列車,而是一大串能讓兩旁景物往后飛馳的鐵魔盒。夜空明湛,好像一位蒼顏皓首的圓眼巨人在主持秘密會議。月光流入車廂,攪亂湖水似的實夢,盡情撫摩女人的蒼白大腿。乘客們不安分地扭來扭去,群盲摸象般探入深沉的睡眠。我耳機里一遍又一遍播放那首名為《二十四》的怪誕歌曲,它異常舒緩、冗長,讓聽者迷醉并反噬其睡眠;宛如一道費解的謎語,宛如一個遲來的晚秋深夜,昏暗的露珠從枝頭樹梢慢慢滴落。時間正悄然推移。它奇妙的節(jié)奏越來越緊促,越來越復(fù)雜,最終變作使人癲狂的繁弦急韻。我是一只音樂國度的隱棘鼠,正不知疲倦地鉆研各式各樣的聽歌訣竅,并努力調(diào)整呼吸,以防自己在席卷八荒的靜穆中太快失去理智。
賣茶雞蛋的中年女人搖搖晃晃,跌腳絆手,走過擠滿熟睡者的通道,好比列車疲沓沓地穿越水汽朦朧的仲夏長宵?!安桦u蛋,賣茶雞蛋……茶雞蛋,賣茶雞蛋……”她聲音倦乏、冷淡,一邊吆喝一邊往下節(jié)車廂邁進。這個女人很高大,有一張死氣沉沉的苦瓜臉,眼睛始終望著某個她自己虛擬的遠端。座位上擠得滿滿當當?shù)穆每?,她連看都不看,更別說低下頭瞧一瞧在自己腳邊攤開的胳膊、肚子和腦袋了。我覺得,這個形孤影寡的村婦根本不打算把雞蛋賣給什么人。
“這么晚了,”坐我斜對面的姑娘,沖苦瓜臉女人的苦愁背影嘟囔說,“誰也不會買茶雞蛋。”她是被吵醒的,表情又沮喪又不耐煩。此刻,火車駛過一座大橋,跨越閃光的陰郁河谷,懸空的聲響以及窗沿飄忽無定的微弱亮斑使人感到心神不寧。那個睡眼惺忪的小妞,從事過很多滄桑的工作,久歷風(fēng)塵,實力不遜于任何一名老虔婆,傳聞她正率領(lǐng)幾位同鄉(xiāng)姐妹在這趟火車上賣淫,顧客主要是買軟臥票的中年男子,當然,硬座車廂的小伙子老頭子也來者不拒。如果今后想從良,她們往往通過叔嬸的介紹,去大城市開兩年電梯,再當個飯店服務(wù)員,嫁給退伍軍人安頓此生。
“就算沒人買,我也得賣!”苦瓜臉村婦似乎已激憤難抑,微晃的頭顱拋出一記含悲忍淚的仰角,但音量依然不大。她缺乏抑揚頓挫的腔調(diào)帶有一股子茶雞蛋味。“我要是像你這么年輕、漂亮,家底厚,男人沒死,也用不著爬上火車來賣茶雞蛋??涩F(xiàn)在,我還得養(yǎng)活小孩,養(yǎng)活自己……”高大的苦瓜臉?gòu)D人說話時,甚至沒停下腳步。
車廂外,斷柱支撐的黑暗天穹向東南傾斜,北方七宿在鐵軌遠端招手,等候徹夜低聲交談。星光注瀉,荒原滾涌。我討厭茶雞蛋,唯一的原因便是盤賣茶雞蛋的女販子無不可憐兮兮。其實她看似狹小的貨筐里還裝有腌牛尾、炒羊肝和油炸豬膈。無論如何,大伙并不怪罪她厚顏利嘴,反倒是女人這番話促使茶雞蛋火速銷售一空;許多乘客驟然間感到饑餓難忍,睡意全無,鼻涕口水一齊流淌。車廂內(nèi),人們幾乎是拖拽著苦瓜臉村婦往前走,仿若眾星拱月。肥胖的乘務(wù)員大發(fā)雷霆??墒牵桥耸盏降拟n票依舊變戲法似的越積越厚,完全來不及清點。最后六枚雞蛋由一名經(jīng)濟學(xué)博士統(tǒng)統(tǒng)買走,此舉引發(fā)了全體旅客的義憤。好些人不明原委,從距離遙遠的車頭趕來搶購,他們聽說有個農(nóng)村婦人正在拋售一批美味超凡的茶雞蛋。來自硬臥車廂的大胖子死活要買下全部熟肉,還要買下苦瓜臉女人的破竹筐。起初她不想賣,但為了逃脫這群好心人莽撞、盲信的重重包圍,婦人不得不出售所有他們渴望的東西。
紛亂結(jié)束,火車在沉靜中馳向華北平原??喙夏樑俗吆螅噹麖浡蚧瘹浜筒鑹A的氣味。盡管空調(diào)還在全力運轉(zhuǎn),許多人開始不斷冒油。紅房畫手們?nèi)匀绻禄暌肮砗吆咧h蕩荒郊的《二十四》,我聽得雙耳壞死,聽得神經(jīng)中毒,聽得心臟瀕臨崩潰。這會兒只有架子鼓嘭嘭嘭的節(jié)奏清晰可聞,其余樂音已悉數(shù)沉入背景,好像凡塵萬物紛紛躲進強烈的月光之中,僅僅剩下月光以及月光統(tǒng)攝的眾生界。哦,大自然的輸卵管!不難預(yù)料,當鴿灰色的拂曉抬起它水腫、透明、千層卷般遲疑的厚眼瞼,在這個一天之中最為脆弱的時刻,我苦苦等待意志的狂流涌來,于是會看見車廂繼續(xù)靜止不動,而風(fēng)景將以一種不太真實的清晰感,往水銀似的清晨后方無可逆轉(zhuǎn)地漂移。
王忍帶領(lǐng)一大一小兩個男孩出現(xiàn)在車廂入口時,陽光正透過兩層玻璃從窗外涌進來,讓人睜不開眼睛??栈玫慕鹕傲K查g把車廂填滿。永恒的秋天!碩果累累的節(jié)氣!催使孕婦分娩!大伙隱約變成一車皮熟透的甜橙,滿含酵素,發(fā)散著乙醇的芬芳。乘務(wù)員推起小車,驅(qū)趕橫七豎八躺在走道上昏睡的人群。那個我稱作王忍的漢子,頗具街頭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風(fēng)范,又不乏深沉溫厚。他抱起兩個小男孩,夾在腰間,等待一口京腔、滿臉懈怠的乘務(wù)員走過后,才放下孩子,鉆進車廂,尋找立足之地。我當時并不知道這男人叫什么,好在講述火車旅客的故事一向無須真名實姓,他們各懷私欲,偏偏又擠作一堆。舉例而言,坐在本人旁邊的青年喜歡搗弄粉盒眉筆,于是我稱他為化妝師;坐在對面一臉堅毅表情、滿嘴黏液、長著精明的三角形額頭的家伙是本人同事,于是我也從俗稱他為同事,當然,如果你愿意,還可以叫他妖怪大叔。
匆匆回到京城,我又跟過去一樣,不顧后果,不計得失、榮辱、毀譽,無懼才短思澀的嚴峻現(xiàn)實,躲開房東、債主、催賬專員和理財顧問,縮在臺燈制造的虛假黑夜中尋找敘事語調(diào),恭候又聾又瞎的老繆斯跑來抽我耳光。然而,越是妄圖追求不存在的精純詩境或空洞風(fēng)格,創(chuàng)作者越是徒勞無功,乃至命懸一線,落入難產(chǎn)而死的險地。我想寫,可稿紙上盡是涂鴉、齒痕、爪印。在北京,你必須扼住物欲的咽喉,抵抗感情的不良影響,倘若沉湎于它們提供的幻景,遲早會成為敵手的笑料。多年以來,我時不時夢見自己坐在一輛乘客寥寥無幾的公交車上,置身于一伙愚頑憨癡的鬼魂中間,它穿越一片蒿草叢生的荒地,開過一個養(yǎng)豬場,駛?cè)胍蛔〈迩f,或許是要把我運送到湖區(qū)釣魚。秋陽猶如一根不可動搖的火柱,君權(quán)至為穩(wěn)固。晴空呈現(xiàn)鄉(xiāng)野所獨具的澄澈蔚藍。轟鳴的大客機看似靜止不動,實際上只一晃眼便飛走了。它們在夢國的蒼穹留下一道又一道波痕,將其拱手讓給冰涼的蒼綠、金黃和寧靜來分治共管。
有時候不去想一件事,反而比不去想任何事更困難;有時候聽到一句不得要領(lǐng)的恭維,比挨一頓狠揍更令人無法忍受。我住所隔壁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婚紗攝影公司,因此經(jīng)常會瞧見奇形怪狀的新娘和她們情濃意摯的新郎在電梯內(nèi)呆立,在樓道里奔走??墒悄切┨欤従訕I(yè)務(wù)冷清,世界安寧,窗簾的陰影靜靜垂墜,而我跌進光陰的無底洞,渾似一扇死豬肉,又癱坐在兩三日之前的火車上變餿發(fā)臭,并且再一次責怪自己缺乏意志。我看見乘警逮住了一個假裝殘疾的逃票者,正要開出罰單,此人脫掉舊皮鞋,請大伙瞧一瞧他潰爛流膿的小腳趾,再來測一測他嚴重受損的智力,透視一下他纖維化的肺泡,為他主持公道。但長年在鐵路線上穿梭的執(zhí)法人員慧眼如炬,要照章懲辦這家伙,因為他所持軍人殘疾證分明是偽造的。當天上午,那位人稱王忍的瘦俠客,練過胸口碎大石、左臉有道閃電狀疤痕、右臂刺了“王忍”二字的禿頂漢子,正以累時積晷的中年人的沉默固執(zhí)來抵擋諸苦。他背著一只泥黃色帆布包,手里攥著一兜兜沉重飽滿的食物,片刻不停地管束兩個患有多動癥的、野人似的小男孩。他神情威嚴,雙目放光,渾如夜間哨立在枝頭捕殺小動物的貓頭鷹??吹椒蚀蟮暮怪閺耐跞痰哪X門一顆接一顆滲出,顫抖著旋轉(zhuǎn)下滑,我不禁想起大學(xué)本科教政治學(xué)的胖老師;某些形象更換了身份,甚或修眉飾眼,改變體態(tài),卻從未遠離我們。
這類人往往不大走運。臨近正午,災(zāi)禍不期而至。那是一天之中列車上最為喧鬧的時刻,到處播放著輕佻的音樂和聽過無數(shù)次的相聲段子。乘務(wù)員推起零食小車走來走去,嬰兒使勁啼哭,拌面的鹵子從我眼前堆滿什物的桌面吧嗒吧嗒往下滴流,好似一團魔物在不住淌血。聚眾賭牌的男人頻發(fā)怪叫,其實他們是一伙意圖銷贓的假鈔犯;兩個民間哲學(xué)家正牛頭不對馬嘴地褒貶一位唯名論宗師的著述,過一會兒又激昂地感嘆順世論的遠見卓識,大談什么心者修行之根,德者事業(yè)之基;過道上有個小姑娘在父母的鼓勵下,當眾背誦白居易的七言詩;鄰座的老頭連連放屁,弄得人人掩鼻,向他投去嫌惡的銳利目光。
那一刻,王忍像塊隔夜的臭糖糕,黏住剛剛搶到的座位歇氣。兩個男孩在九月的帆布袋間亂翻亂滾。幾名查票的乘務(wù)員又一次走進車廂。王先生看見他們,不斷挪屁股,扭擺腰胯,想保持坐姿從自己的褲袋里往外掏車票,恰恰此時,他身體陡然縮小了一倍,突如其來的疼痛使之猛烈扭曲,脊柱彎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四肢如筋脈過電,哆嗦個不停。旁邊的老女人驚駭?shù)?、眼睜睜地看他越縮越小,似乎馬上會因為受壓過度而爆炸。查票的乘務(wù)員頗有些經(jīng)驗,請其他乘客騰出空位,讓王忍伸腿仰臥,還吩咐說不能給他喝水。通過廣播,火速找到兩名醫(yī)生,自愿前來救助。然而,為征服一節(jié)又一節(jié)擁擠不堪的車廂到達王先生身旁,他們顯然浪費了不少時間和力氣。兩位可敬的醫(yī)師幾乎未做任何檢查,便飛快達成一致:急性闌尾炎,應(yīng)該立即做手術(shù)。
列車長趕來現(xiàn)場,鄭重申明到站方可以停駛,況且,把病人拋在荒野毫無用處。于是乎庸俗的音樂再一次響起,聊天、玩牌的男男女女唯有重操舊業(yè),老煙槍們又回歸車廂連接處,點燃一支支星焰天使。兩個小孩收獲幾根棒棒糖當作安慰,蹲在王忍身邊安靜下來。勾魂使者態(tài)度友善,像個圓滑、謙讓而又熟門熟路的老農(nóng),悄悄爬進車窗,毫不礙事地立在男人身旁,并想告訴圍觀者,死亡無非是生命之焰上方飄動的暗煙,只可惜他鬼語喃喃的講道誰也聽不見。
火車小心翼翼駛過一處剛剛修復(fù)的塌方路段。兩位醫(yī)生仍在興致勃勃地爭論闌尾炎的起因,他們提到淋巴、糞石、肺穿孔和肝吸蟲,以及我聽不懂的大量專業(yè)術(shù)語。王忍嬰兒似的蜷起他枯瘦的軀體,直到火車徐徐進站,停穩(wěn)之后,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我自告奮勇,將王先生扶下火車,隨即佇立在中午日光直射的月臺上,呼吸著充斥柴油味的炎熱空氣。
地面滿是水洼,附近的苦竹林、矮樹叢綠得晃眼。雨后知了的鳴聲響徹寰宇。高處,鷂鷹滑翔。太陽,這輪億萬年燃燒不滅的龐大光源,這枚懸掛在虛無太空的熾烈漿果,準備用火芒將一切元素漂白。王忍靠墻坐在地上,身邊除了我,還有個一同下車的男乘務(wù)員,此君緩緩轉(zhuǎn)動他碩大的腦袋瓜,就像一臺臃腫的活雷達。四下光線極強,亮得失真,恍似軍事管制區(qū)。
世界已臣服于瞌睡之神的淫威,感官遲鈍,沉浸在子虛烏有的安閑喜悅之中,物體輪廓如立體派的畫作般紛然裂解,化為紫煙。目力所及的遠處,高高低低的墳頭密集排列,這些冷土荒堆一定布滿蟻洞,向近旁散播蒲公英、看不見的瘟疫和陰間的流言蜚語,很快就將被鏟平、清理、壓實。然而,它們不會徹底消亡,反倒會沉淀成鬧鬼住宅區(qū)的險惡基址。盛夏的煙塵層層鋪落,來自琉球的風(fēng)暴登陸在即。巨大的寂靜,像一堵無影無形的厚墻矗立天陲,將喧囂囚禁于所有車站與城市。另一種滾燙的情緒在湍流中暗自涌動,讓人亢奮莫名,歡欣鼓舞,似乎表象已破裂,本質(zhì)的不起眼一角隱隱顯露。
兜售食物的手推車展開激烈競爭,滾著騰騰的熱氣,擋在我們和列車之間。月臺邊緣,有條老花狗正耐心搜索殘羹冷炙。兩個赤裸上身的小伙子躺在一大堆西瓜里睡覺,周圍蠅聚蟻集。手執(zhí)鐵錘或小鐵鎬的工人把反光的軌道敲得嘡嘡作響。
僅僅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剛才還很空曠的露天站臺已是人潮洶涌。那么多男人女人,熱火朝天,豪情萬丈,他們究竟是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的?在虛幻鐘擺的催動下,在濃黑的事件激流表面,在各自內(nèi)心欲望的灼燒之中,眾人加快了腳步。他們互相推擠,碰撞,叫喚聲此起彼伏。某個時刻,使人沉靜而幸福的事物消亡殆盡;幽暗、寧寂、濕冷的空氣、緩慢的孤獨。我完全失去它們,困在明晃晃的塵世之環(huán)內(nèi),捏著一根闌尾炎患者沒抽完的卷煙。趕火車的人們拼命拽起大箱子,扛起雜色麻包袋,懷抱嬰孩,收攏想象。王忍和雷達狀的乘務(wù)員湮沒在人群里,有如一股蒸汽。他們并未消失,而是跟變色龍一樣欺騙了旁人的視力。濕熱的旋渦一團團滾動,舉家逃難的大人小孩從車頭跑向車尾,從車尾跑向車頭,好比沒頭蒼蠅,相互制造逆流而上的壯觀場景。
我想起朋友OY的一句口頭禪:像在放電影。當年他認真修煉過瑜伽術(shù),渴望深入無底之淵,以強大無匹的神妙智識,觀萬千物象于眨眼一瞬。
火車已將我們的老家遠遠拋在身后。OY思念故鄉(xiāng),如同詩人但丁思念他再也回不去的佛羅倫薩。這是我認識的另一個OY,與前者興許只是同名同姓;他形象近似于身穿長袍晨衣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從不會因為可恨的骨質(zhì)疏松而整天困窘難言,也從不艾灸關(guān)元穴以補充陽氣。此人一貫聲稱要前往中東,去援助信仰孔雀天使的雅茲迪教派,去搭救金發(fā)碧眼的純潔女教徒。他至今只發(fā)表過幾篇關(guān)于高速電梯的論文,給情人們獻過幾首歪詩,骨子里卻深諳詩藝,懂得字句既淺顯又深奧的最高秘密,懂得如何從名詞與形容詞之中,提煉紫晶般絢爛的純粹自由。他說種種苦痛皆源于傾心和愛戀,并且不厭其煩地反復(fù)描寫冗長、明亮的老式列車在午夜時分穿過田野,冰冷而靜謐的雨滴垂直下落,猶如千千萬萬汲自冥河的凍水,又如北園克衛(wèi)那本《黑暗之火》的詩頁從夜空中墜降。在他琢磨過無數(shù)次的腹稿里,天邊的蒼白月色好像一道輕煙,萬物沉寂,許多饑腸轆轆的陰魂沿雨階向上攀登,圖謀接近天堂的佳肴美食,走進神光靈彩的天堂廚房深處,觸摸到云層后面紋絲不動的星辰發(fā)糕。
很久以來,男人一直嘗試拓展其虛妄的疆土,曾在百無聊賴的下午構(gòu)想一座空寂無人的東方城市,它使用優(yōu)美的圓形字體和便于鐫刻的多角字體,街道分別以二十四節(jié)氣七十二候命名,路邊是一列又一列蝶狀汽燈。他無心的營造使之初露頭角。據(jù)說,將有一條春分大街,有一條與它平行的秋分大街,再有一條蜿蜒小巷稱作谷雨,還有一條半透明的單行道名為冬至。光線獨特的下午,OY兀自回憶他那座安寧、溫暖、荊豆花盛開的城市,極盡精致地雕琢浪漫瑰景,仔細切割其夢幻詩國的柯伊諾爾鉆石。可是,很不幸,這位矯情的狂想家醉心于泛神論和詭秘的自我體驗,并日漸沉溺此中,豈止荒廢天賦,還損耗光陰。他挪用填充靈魂的物料,企圖在幻覺與真實之間構(gòu)筑一道馬其諾防線,以抵御超驗的痛苦,拱衛(wèi)純精神的獨歡,最終卻淪為庸俗的享樂主義者,遠大抱負盡成泡影虛相。
至于我本人,是一棵久受歷史學(xué)巨著腌制的泡菜,習(xí)慣把他臆造的市鎮(zhèn)比擬成一位權(quán)力無邊、喜怒無常的美艷女皇:她臀部是法庭和監(jiān)牢,兩個乳房是長途客運站,曼妙的腰肢是一所學(xué)校,平坦的可愛小腹是陽光燦爛的廣場,腦殼是荒棄的花壇與廢料倉庫,陰戶通往天園或地獄,城郊游蕩著獵手、離婚的警探以及冷血殺人狂。這是我致密的現(xiàn)實主義。作為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的設(shè)計師,作為幻想之境的統(tǒng)治者,我沒命地追逐偉大事業(yè),艱險如蹈鋒刃,不得不乞靈于塞勒努斯的《編碼學(xué)與密碼學(xué)》以加固無中生有的規(guī)則秩序,并參照尼扎姆·莫爾克的《治國策》來管理那龐雜、精微的棱錐狀官僚體系,來簽訂自己杜撰的條約;進而撕毀它們,發(fā)動全面戰(zhàn)爭,殺伐克敵,再將它們修補恢復(fù),重使天下太平,使內(nèi)政外交運轉(zhuǎn)如常?;蛟S一位作家正從中迅速成長。他笑容滿面地承受風(fēng)寒外邪的侵襲,否認懷才坎坷、赍志而歿的悲慘結(jié)局是命里注定。不過,他無疑需要更大的勇氣,方可憑借狼吞虎咽的想象力熔爐,把一切形式、質(zhì)料吸收轉(zhuǎn)化,把一切觀念一切主義埋入永眠的深坑暗穴,榨花生油似的榨出真實,從又臟又臭的豬圈走向芳香怡神的明凈天空。
接下去發(fā)生的悲劇已不難預(yù)見:我插翅難逃,墮入無形的天羅地網(wǎng),勢必再一次飲下苦酒,踏上險途,深嘗流落異鄉(xiāng)的況味。歸根結(jié)底,命數(shù)無從躲避?!救藳]能夠擠上開往北方的慢速列車,困在一座荒涼凋敝的小鎮(zhèn)里,身無分文,行李證件全失,只好祈盼有個大救星從天而降,施放鐵爪將我撈走。在鋼軌一側(cè),低矮的屋舍膨脹不已,深灰色礦渣堆積于寂寥的舊倉房前,兩旁的榿樹落滿塵埃。那位中國鄉(xiāng)土版的羅密歐生死不知,狀如雷達的乘務(wù)員恪盡職守,仍不停為他探測四周散布的隱秘震動。當時,我杵在月臺臟污的水泥頂蓋之下,呆若木雞,坐以待斃地目送一節(jié)節(jié)車廂離開年久失修的火車站。
如果要描述得更精確些,那一刻,下午三點零五分,鐘盤和指針閃閃發(fā)亮,極似烙鐵,地震云悄悄浮現(xiàn),鱗片般鋪滿大禍將至的天穹西北角,我柴立于一塊干燥的空地上僵然不動,捏著一截別人吸剩的劣質(zhì)香煙,觀看眾多男女怎樣圍住一個又一個車門,如洄游的大馬哈魚奮力前涌。那首《二十四》的旋律仍經(jīng)由發(fā)瘋失控的耳機持續(xù)傳來,可是它意義盡失,不再把聽者引向遠古的冥荒世界,而只是淺淺地漂蕩在他意識表層。正當我繞過熱氣騰騰的移動小店鋪,尋找路徑試圖登車,這時,從站臺的盡頭奔來一老一少,他們神色驚急,慌不擇路,互相辱罵,并飛快將我撞倒。落毛雞似的老男人額頭上長了些疥瘡,背個大布袋,手拎小紙箱,年輕人則挑著扁擔,兩頭是用麻繩捆好的大包袱。透過密密層層躁動不息的粗腿細腳,我看到地面上的積水有點兒發(fā)黑,原本五顏六色的油膜十分暗淡。天邊又在下雨,空氣反而越來越悶熱,表明夏季已逼近自己的極限值?;疖囄⑽⒁粍樱率箽夥阵E然緊張。又黃又瘦的年輕人豎起扁擔,從大伙頭頂把東西扔進車廂,惹來一片哄罵。到處人滿為患,所以,無論沒跨過車門的旅客怎么使勁、推搡,依然難有寸進。他們激動地高聲嚷嚷,死命將涎沫噴向別人的頭臉,準備做困獸之斗。月臺上散落著一本踩爛的《彌蘭陀王問經(jīng)》。眾人無分老幼,全在列車首尾之間跑來跑去,找不到一個接收他們的入口。十多米外,不知什么原因,成百上千只驚駭?shù)穆槿缚駬涑嵋?,沖進老舊的候車樓。我眼跳耳熱,滿腦子不祥的預(yù)感,卻仍天真地以為,火車會延遲啟程。
那個長相挺機靈的年輕人發(fā)現(xiàn),他身體一半拱在車廂內(nèi),另一半懸在車廂外,褲襠已裂開一道丟臉的大口子,于是氣急敗壞地回頭招呼同伴,催促中年漢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頂進門里,自己再玩命殺上來。兩人容貌相仿,很可能是一對父子,兒子要到大城市讀書求學(xué),老子要送兒子進城去。這意味著他們的苦難史才剛剛翻開序章,好戲還在后頭。列車渾身發(fā)癢,又是一動。老男人趕忙抓住門邊的扶手,用力將兒子及箱子袋子朝車廂內(nèi)擠壓。他孤注一擲、狗急跳墻的架勢仿佛是在電擊下做擴胸運動,雙腿的靜脈曲張此刻特別腫大,令人不敢直視。當火車忍無可忍,迸發(fā)尖厲的嘆息,繼而緩慢前移,站臺忽然幻化為一條敞亮、開闊的步行街,又如一條荒寂的刑場之路。男女老少無不驚恐失措,更有三四個穿戴艷俗的東北婆娘歇斯底里地揮舞臂膀,因急火攻心而瀕于窒息。但一切為時已晚。幾秒鐘內(nèi),救贖的通道紛紛關(guān)閉,只剩下我眼前這半扇車門,正由一個奮不顧身的農(nóng)村老漢和他進城念大學(xué)的好兒子拼死堅守。
天地遼闊,猶似一雙大乳房,遍布藍色脈管,擁有無限的生殖力,它充盈的奶汁足夠養(yǎng)活幾十億人。列車越開越快,大伙七跌八撞地跟隨它奔跑。老男人運用他壯實的腹肌,運用他多年提水插秧睡媳婦練就的非凡腰勁,咬定牙關(guān),以破釜沉舟的氣概、不堪形容的姿勢一次又一次往前挺動,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急躁,更兇猛。農(nóng)民之神!劫難之碑!曇花一現(xiàn)的巨靈之力!好一場發(fā)昏發(fā)狂、沒頭沒腦、不死不休的生存搏斗!該老漢激烈釋放著自土地革命以來積攢的怨氣,將不齒于人的仇恨注入現(xiàn)實,負隅頑抗,垂死掙扎,似乎變成了一臺活體沖床,或者一枚肉質(zhì)大瓶塞;他本人一旦無力支撐,不僅自己會重重仰面跌落,滾向道邊,車門還要往外噗嚕噗嚕噴吐大批乘客。
空中掉下幾滴渾濁的雨點。兩三只鬼蜻蜓飛進車窗,遠方的老鴉呱呱亂鳴,世間萬象悲愴不已。列車告別月臺的瞬間,亦即判決書正式下達之際,我看見一只毛蓬蓬的巨手穿破人墻,探到門外,它緊握一根黑棍子,猛敲老漢發(fā)青的頭顱,頗像敲木魚,又像砸蒜泥。距離太遠,無從得知懲處的短棒究竟是什么材質(zhì),也很難推斷大腦袋有沒有流血。不過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老男人被劇痛徹底激怒了。他使盡全身力氣,爆發(fā)出窮途末路的駭人嘶吼,宛如一架紅印斑駁的破風(fēng)琴,正在惡毒地詛咒自己該死的身世不諧的命運。
此時,火車站外光禿禿的熨斗形廣場上,湛藍天宇大舉奔瀉而下,無休無止,毫無節(jié)制。高分貝喇叭在播放槍花樂隊的某支曲子,伴隨這首流韻深永的杰作所造成的陣陣空間波動,視野盡頭不期然涌來一股光明洪潮,開始向?qū)掗煹耐莸孛土覂A注。那是一隊身穿白衫白褲白鞋白襪的團體操運動員,他們一個個臉憨皮厚,形體渾圓,力量極大,幾乎一眨眼工夫便在小鎮(zhèn)中央搭起糖葫蘆似的人梯。這幫家伙大概想效法并超越我們老祖宗的陰魂,想在大晴天而不是在雨夜搭建一條褻瀆的凌空之路,甩開膀子直攻天界,與無聊的眾神一較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