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平階
虹化,一種稀少而殊勝的死亡現(xiàn)象,其基本特征是:人死后的肉體,或在瞬間或在數(shù)天時間里不斷縮小以至最后全部消失,真的就像彩虹和空氣那樣在虛空中“化”掉了——所以,也有人將虹化者稱為證得“光身”,其意與此無別。肉身全部虹化之后,或什么都沒留下,或只留下一點點未“化”盡的頭發(fā)與指甲。——摘自《互動百科》
一
一汪融化的雪水從帳篷頂上滑落下來,嘩地灑在普布的臉上,他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
普姆還在沉沉地睡著,很安詳?shù)臉幼?。普布沒有驚動她,悄悄撩開帳篷門簾,走了出去。然烏湖一片潔白,風(fēng)很大,吹起的雪粒在陽光的照射下映出一道巨大的彩虹,橫跨在遠(yuǎn)處的森林和白雪覆蓋的山巔。普布抬頭望了一眼,心里忽然一動,這不多見的雪后出現(xiàn)的彩虹會不會是什么預(yù)兆呢……
昨天,已是他們從家里出發(fā)去拉薩朝佛的第十天了。普姆的身體不太好,只好讓她拉架子車,普布磕頭。好在這一路上天氣不錯,太陽暖暖地照著,干凈的柏油路面沒有積雪??墒抢?,普姆走得還是很吃力,在上坡的時候,普布就要磕頭一段然后再回去幫著普姆把車?yán)絼倓傋隽擞浱柕牡胤?,然后再往前磕,再回來,這樣他們就走得很慢。昨天中午,他們到了然烏鎮(zhèn),然烏鎮(zhèn)有個然烏湖,是318國道上著名的風(fēng)景區(qū),普布普姆到的時候,天開始下雪,然烏湖籠罩在茫茫的紛飛雪花中,見雪越下越大,普布決定結(jié)束今天的行程,在附近找一個地方借宿一晚,就在他們準(zhǔn)備拐下公路,下到不遠(yuǎn)的瓦村去的時候,聽見前面大叫:“哎呀,太好了太好了,達(dá)瓦,你們趕快把他們攔?。 ?/p>
話音剛落,從茫茫的雪花中沖出來幾個人,攔住普布普姆的去路,跟著又從雪花里冒出一個戴著太陽帽,留著大胡子的男人,這群人都穿著統(tǒng)一樣式的厚厚的羽絨服,那個大胡子男人說:“達(dá)瓦,能不能讓他們繼續(xù)磕長頭?”
一個瘦高的藏族青年擠上前來,要給普布普姆說什么,普布說:“你們干嗎?”
“你會說漢話,太好了!”大胡子男人搓著雙手說:“我們正在拍電影,你們兩個拉著車在風(fēng)雪中磕頭的場面太好了,絕對震撼!你們再磕一段,我們要個鏡頭。有錢的!”
“嘁!”普布說,轉(zhuǎn)身拉著車要走,大胡子男人伸手?jǐn)r住,轉(zhuǎn)過頭對瘦高青年說:“達(dá)瓦,你給他們說說嘛,說說,多給錢!”
叫達(dá)瓦的瘦高青年用藏話給普布說:“大哥,勞駕幫幫忙,這個導(dǎo)演很有名的?!?/p>
“他有名關(guān)我什么事?”普布用藏語回答說。
“這個電影以后會在很多地方演,你們也會出名的?!边_(dá)瓦說。
“兄弟,你以為朝佛磕頭是為了出名?。俊逼詹挤磫柕?。達(dá)瓦不吭聲了。
“怎么樣?”大胡子導(dǎo)演關(guān)切地問。達(dá)瓦搖搖頭。這時在旁邊的普姆問達(dá)瓦:“拍電影為什么要拍磕長頭?!?/p>
達(dá)瓦連忙給他們解釋:“是這樣,電影里有一個情節(jié),說內(nèi)地有一個畫家到西藏來畫畫,看見了藏民磕長頭的景象,特別感動,畫了很好的畫,獲得了國際上的大獎,為國家爭了光,這個鏡頭就是畫家看見磕長頭的鏡頭?!?/p>
普姆對普布說:“反正我們也是要磕頭的,就幫幫他們的忙吧?!?/p>
達(dá)瓦急切地看著普布。見普姆這樣說,普布也沒再說什么,把已經(jīng)摘下的皮裙重新圍上,戴上木手掌準(zhǔn)備回公路上。
“不不不,你拉車,女的磕頭,這樣才有意思!”大胡子導(dǎo)演指指普姆說。
“那你找別人吧,她身體不好?!逼詹颊f。
“很快的,就拍一個鏡頭?!贝蠛訉?dǎo)演伸出一根指頭懇求道。
普姆看出了他們的意思,不說什么,把皮裙拿過來穿好,默默上了公路。
大胡子導(dǎo)演滿臉興奮,揮著手說:“機(jī)位快準(zhǔn)備,達(dá)瓦你教他們配合。”
一群人轟地散開,消失在紛飛的雪花里。
普布和普姆在叫達(dá)瓦的瘦高青年的指引下,順著公路,普姆在前面磕頭,普布拉著車跟在后面。剛落地的大雪還沒有積起來,而是在柏油路面很快融化,剛才還被太陽曬過的地面也因此氤氳出薄薄的霧氣,霧氣和落雪交織起來,使場面看起來朦朧而美麗。地上已經(jīng)很濕了,普姆艱難而又虔誠地?fù)湎掠峙榔饋?,三四臺攝像機(jī)從不同的角度圍著普姆和普布拍攝,沒有聲音,除了普姆下拜時木掌和地面摩擦的唰唰聲和她粗重的喘息。大胡子導(dǎo)演激動得臉都扭曲了,看著監(jiān)視器連連說好,“停!”在普姆又一次支起身來時,大胡子導(dǎo)演大聲說,“這個再來一次,來個特寫!”
普姆望了他一眼,依然認(rèn)真地雙手合十,過頭,含胸,下拜,大胡子導(dǎo)演示意一個攝影師在普姆前面蹲著拍攝,普姆繞過他,在前面分向瓦村的岔路上停住了。普布拉著車過去,見普姆渾身已經(jīng)濕透,他趕緊脫下皮袍給她披上,拉著她準(zhǔn)備到村里找個地方換衣服?!鞍グ?,你們可不可以再來一次?”低頭看監(jiān)視器的大胡子導(dǎo)演抬起頭來說。
達(dá)瓦說:“導(dǎo)演,他們都全濕了,要生病的。”
“哦哦,那算了?!贝蠛訉?dǎo)演挺不耐煩地說,“達(dá)瓦你在制片那里拿200塊錢給他們。”
“才200塊。”達(dá)瓦為難地說。大胡子男人盯著達(dá)瓦說:“那你說多少?”
普布根本就沒有想錢的事情,他對達(dá)瓦說:“我們不要錢,沒用,現(xiàn)在要找個地方換衣服。”達(dá)瓦把普布普姆領(lǐng)到劇組堆放東西的大帳篷里,對普布說:“對不起大哥,就在這里換衣服吧,今天晚上可以住在這里,我去給你們打開水?!?/p>
“小兄弟,謝謝啦!”普姆對達(dá)瓦說,達(dá)瓦羞愧地擺擺手,趕緊出去了。
普布把普姆換下來的濕衣服搭在架子車上,此時天已經(jīng)放晴了,但風(fēng)很大,一會兒衣服就凍硬了,普布把它們挪到帳篷里的物堆上。換上了干衣服,普姆好些了,但臉紅得發(fā)燙,達(dá)瓦打來了開水,還拿來兩包感冒沖劑給普姆沖上,這時大胡子導(dǎo)演跟著幾個人過來,看了一眼普布普姆,轉(zhuǎn)頭沖達(dá)瓦說:“他們怎么還在這兒,不是給他們錢了么?”
達(dá)瓦說:“人家不要錢,我讓他們今晚住在這里的。”
“住這里?”大胡子導(dǎo)演打量著帳篷說,“濕衣服不要放在這些道具上啊,這些都是借來的,很貴重的,弄壞了賠不起?!庇种梢粋€人:“去給他們拿些方便面和火腿腸?!苯又值吐晢栠_(dá)瓦:“這里的東西沒問題吧?”達(dá)瓦強(qiáng)忍著壓低嗓子說:“導(dǎo)演,說話小心一點噢,康巴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大胡子導(dǎo)演慌亂地說:“哦哦,我們到縣里討論劇本,這里你就負(fù)責(zé)好!”說完鉆進(jìn)一輛越野車走了。達(dá)瓦又從外面拿來一個火爐子,說:“這個帳篷里放的都是些衣服、木箱,不能點火,你們將就用這個火爐子把衣服烘烘,等一下我再拿點炭來?!?/p>
“謝謝兄弟,這樣就很好了?!逼詹颊f,他一邊烘烤著衣服,一邊關(guān)切地望著普姆,普姆雙頰緋紅坐在鋪好的墊子上,小口啜著感冒沖劑。普布有些惱恨地說:“那些人……”普姆知道普布想說什么,阻攔道:“普,你不要想著找人家的麻煩,我們出來朝佛,就是要吃各樣的苦,這樣才好?!庇终f:“你看達(dá)瓦多好,給我們想得這么周到?!?/p>
“那個叫導(dǎo)演的太不像話了?!逼詹歼€是忍不住說。
“別那樣說,如果不是他,我們還沒有在雨雪里叩拜的功德呢?!逼漳氛f,看著帳篷外呼呼刮著的大風(fēng),似乎有點擔(dān)心,“真擔(dān)心到不了拉薩?!?/p>
“放心吧,就是背我也把你背到拉薩去。”普布寬慰她道。
普姆笑笑,說:“真要在朝佛的路上走了,也沒什么遺憾的,身子你就不要管了,找一個干凈的地方放好就行,我會跟著你到拉薩的。”
夜里,湖面的罡風(fēng)吹得帳篷呼呼作響,普布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看見對面的墊子上普姆好像睡得很沉,一點動靜也沒有。今天她可累壞了,不行明天休息一天,普布這樣想著,也漸漸進(jìn)入夢鄉(xiāng),夢里,普姆好像站在一片碧綠碧綠的草地上,遠(yuǎn)遠(yuǎn)地向他揮手,好像是告別,又好像是呼喚他過去,陽光下一點陰影也沒有,周邊都通透明朗……
普布回到帳篷里,“普姆,該起來了?!逼詹驾p輕搖晃著普姆說。普姆沒有反應(yīng),普布再湊近一些,仔細(xì)打量,普姆像睡得很沉,臉色依然紅撲撲的,但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普布再搖了搖普姆,她的身體軟軟的,卻再也不能回應(yīng)普布了。普布一時茫然無措。正在這時,達(dá)瓦挑簾進(jìn)來?!按蟾?,這是怎么啦?”見此情景,達(dá)瓦張口結(jié)舌地問。
見達(dá)瓦進(jìn)來,普布才回過神來,平靜地說:“她過世了。”
達(dá)瓦看著安睡一樣的普姆,慌亂地說:“這怎么可能?這可怎么辦?”
“沒你什么事,兄弟?!逼詹挤催^來安慰他道:“不要給你們的人說,不然慌亂起來會影響逝者上路的。”
達(dá)瓦聽了這些,也鎮(zhèn)靜下來,問:“下一步做什么呢?”
“我要帶她去拉薩?!逼詹紙远ǖ卣f。
“這么遠(yuǎn)的路程,萬一……”達(dá)瓦說。普布搖搖手,他知道達(dá)瓦擔(dān)心什么,說:“不用擔(dān)心,我會處理好的?!?/p>
這時外頭已經(jīng)人來人往,劇組的人都開始起床,很快就會有人來了。普布對達(dá)瓦說:“兄弟,你去找一些干凈的柏枝來,再問一下附近有沒有寺院。”
“有有,附近有一個旭丹寺?!边_(dá)瓦連忙說完,出去找柏枝去了。
普布把普姆的身體像初生嬰兒那樣用衣服包好,普姆的身體很柔軟,似乎還有略微的體溫。普布把行囊里的東西都掏出來,把墊子墊在下面,然后把普姆的身體放進(jìn)去,普姆的身體好像變小了,行囊里還富余挺大的空間。
在出發(fā)的時候,普布盡力把許多東西塞進(jìn)了行囊,這一路要吃的一袋糌粑,半只風(fēng)干的牛前腿,還有一塊酥油,酥油很新鮮,是黨然村的舅舅拉巴平措送下來的。自從母親去世以后,舅舅半年多一直沒有來過,送酥油來時也沒有多說什么,他還在為他的姐姐去世的事耿耿于懷呢。除了吃的,行李里面還有家里的那幅老唐卡,普布預(yù)備著帶到拉薩大昭寺殊勝的釋迦牟尼佛前開光,還有朝圣用的木頭手掌五副,皮裙子三條,這些皮裙子外面還縫了塊膠皮,很沉。此外,普姆路上要穿的厚衣服,晚上睡覺墊的東西,都像那些外地旅行者一樣,捆起來搭在行囊上面,把用塑料布包好的小號漢陽鍋塞進(jìn)行囊里后,連一雙鞋子也塞不進(jìn)去了。
達(dá)瓦撿了柏枝進(jìn)來,見普布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普布把一些柏枝蓋在行囊上面,再把一些零碎的東西放進(jìn)去,扎緊口子,然后把剩下的柏枝放到火爐里,柏枝生出淡淡的青煙,普布提著火爐四處熏了,對達(dá)瓦說:“兄弟,告訴我旭丹寺怎么走?”
達(dá)瓦說:“大哥,今天我們劇組正好有一輛車去八一,我給他們說了,你可以搭車走一段,這樣可以盡早到拉薩,逝者也安心。您放心,旭丹寺里我去請他們給逝者超度?!?/p>
普布想了想對達(dá)瓦說:“兄弟,那還得麻煩你,這腿牛肉請獻(xiàn)給旭丹寺,那輛架子車,請你想辦法還給八宿林卡鄉(xiāng)的丹巴家,還有這幾個木掌和皮裙,你在路上看見朝佛的人,就送給他們,旭丹寺念經(jīng)的事情就拜托了!”
“大哥放心,我一定都做好!”達(dá)瓦說。這時門口叫道:“達(dá)瓦,你搭車的人走不走?”
“來了來了?!边_(dá)瓦慌忙答道,并幫普布把行囊背上,拿好塑料墊子,走到車前。一個披著軍大衣的人皺著眉頭在車旁邊抽煙,邊看邊說:“這么多東西?”又說,“放后備箱吧。”
見達(dá)瓦手忙腳亂地打開越野車后備箱的門安頓行囊,普布說:“我也坐后面?!边_(dá)瓦為難地看著軍大衣和普布,軍大衣?lián)]揮手說:“隨便吧?!?/p>
越野車從劇組宿營的帳篷和民房前駛過,后排又坐上一個女的。披著軍大衣的回過頭來說:“小張啊,睡得怎么樣呀?”
“不好!”叫小張的說,“頭痛?!闭f完抽著鼻子四處張望,看見后備箱的普布問:“這是誰呀?怎么坐在后面?!?/p>
“達(dá)瓦的親戚,搭車去八一?!彼緳C(jī)回答。
“達(dá)瓦就是親戚多。”披軍大衣的說,又說,“我也睡得不好,海拔太高了?!?/p>
“王主任,林導(dǎo)是怎么回事嘛,把我們大家圈在這里,都十幾天了?!毙堈f。
“咳,你不知道,林導(dǎo)跟投資方鬧別扭,在那里較勁。”披軍大衣的王主任干脆轉(zhuǎn)過來跟小張說話,眼睛不時掃到普布,普布把臉轉(zhuǎn)向后窗,看見外面本來挺好的雪地上,凌亂地扔著各種各樣的廢棄物,黑的白的塑料袋,紙箱,方便餐盒,還有叫不出名字的垃圾,普布把眼光收回來,閉上眼睛默默誦經(jīng)。
二
普布和普姆是今年很早就決定去拉薩朝佛的。他們的家在怒江邊上的葉巴村,還沒有通公路。
本來,普布計劃著先套上家里的兩頭騾子,普姆騎一頭,另一頭馱上行李,先到江那邊的東壩,從東壩上山到公路邊上再開始磕長頭。雖然繞了一些路,但就不必翻多貢拉這座還沒有通公路的大山了,至少,前一段的路程要輕松一些。但普姆堅決反對,首先是那樣就先要往相反的方向走好幾十公里,再就是沒有聽說發(fā)愿朝佛起頭是騎騾子的。普姆說:“要想輕松,還不如就別去。”這么著,普布也無話可說,只有依了她。
早在一個多月之前,玉洛村的白瑪赤來領(lǐng)著村里七個人就已經(jīng)出發(fā)了。白瑪赤來早年是鄉(xiāng)小學(xué)的老師,在村里很有威信的一個人,但今年組織的朝佛隊伍并不很大,主要是今年政府安居工程的指標(biāo)下的多,好多家都在張羅蓋房子。白瑪赤來知道普布打算好了今年去朝佛,很早就把一起前往的邀請發(fā)給了他,但普布久久不表態(tài)。
普姆知道普布的心思。
曾經(jīng),普布一家在整個葉巴村,就是包括黨然、尼巴兩個牧場,還有玉洛、果果、森果這三個江邊村子的地域,人緣都是極好的,親戚多不說,普布的父親日加,當(dāng)過鄉(xiāng)里的聘用干部,雖然在當(dāng)時沒為鄉(xiāng)親們做多少好事,但在母親阿媽拉姆的影響下,也沒像當(dāng)時許多聘用干部那樣,頤指氣使,到頭來結(jié)的怨比江邊的石頭還多。
母親阿媽拉姆家是個大家族,還有親戚在縣里當(dāng)干部,但她從來不把這些當(dāng)作什么值得炫耀和憑借的東西,相反,她總是把這些因素變成給鄉(xiāng)親們做好事的條件,比如,誰家的小孩在縣里讀書,她準(zhǔn)會讓縣上當(dāng)干部的親戚關(guān)照。家里親戚眾多,從沒見她因為親戚的事情跟村里誰家紅過臉,經(jīng)常是被親戚們埋怨“胳膊肘往外拐”,所以在阿媽拉姆過世的時候,一向不太注重身后喪事的葉巴村,也空前隆重地為她辦了“頭七”。
十多年前,普布也是被母親家的親戚帶著,到拉薩學(xué)做買賣生計。那時候普布中學(xué)還沒有畢業(yè),頂著一腦袋的卷毛在拉薩八朗學(xué)的小巷子里亂鉆,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更要命的,跟著一幫東部的老鄉(xiāng),學(xué)會了倒賣文物。母親的親戚管不住他,捎信回去,阿媽拉姆迅速給他張羅了一門親事,是父親日加老同事的女兒,比普布大幾歲的普姆。
普布在外頭混久了,并不把這種安排當(dāng)回事,所以在回村子的那一段日子里,他除了整天在周邊幾個村子里亂竄,搜羅他相中的壇壇罐罐,就是和一幫年齡相當(dāng)?shù)哪贻p人在村里的小賣部喝得爛醉。過去,村子里的年輕人很少喝醉的,如果喝醉晚上回家,弄不好就會掉下山崖。村會計群培家的小賣部頂多賣些含酒精的葡萄汁,現(xiàn)在好了,群培家每天在啤酒上能賣出一兩百塊錢,比過去一周的營業(yè)額都高。
村里的家長們不高興了,到阿媽拉姆那里訴苦,阿媽拉姆對這個兒子也很頭痛,動員普姆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他。也不知普姆是怎么調(diào)教的,到了后來,倒不去群培家的小賣部了,而是整天賴在臥室里不出來,家里的什么事情都不管,人都萎靡了。普姆看這也不是辦法,知道普布是戴不慣轡頭的騾子,便勸說阿媽拉姆干脆還是讓他去拉薩做生意算了。普姆這樣動員他們:現(xiàn)在政策越來越好,再加上兩個老的年齡越來越大,哥哥嫂嫂添丁增口負(fù)擔(dān)也會越來越重,房子也該重修了,普布也到了該給家里盡力的時候了,等等。老兩口對兒媳婦的安排十分滿意,只是擔(dān)心普布到了拉薩,誰也管不住,自己的安穩(wěn)且不說,別惹出什么禍?zhǔn)聛?,讓普姆也一起跟著去?/p>
普姆說:“家里有兩個老的我怎么走得開?放心吧,普布出不了什么事情。”
也真如普姆所說“普布出不了什么事情”,不僅沒有出什么事情,簡直就是干出了在鄉(xiāng)親們看來很了不起的事情,成了拉薩小有名氣的商人。
剛開始的時候,普布還每年回去兩次,在拉薩買上大包小包的東西,坐著長途車到左貢然后再雇車到東壩最后帶信讓哥哥牽著騾子來接,要走四五天??粗鴱睦_買來的大包小包的東西,全家都很開心。后來,普布對回這個不通公路的山村的興趣開始淡薄了,一方面生意多起來,另一方面家里對錢的需要也大起來,哥哥嫂嫂添了女兒和兒子,房子也需要再建了。還有,隨著他錢包的鼓脹,他身邊的女人也多起來,這些女人有令人吃驚的手段,讓普布在她們的懷里忘記家鄉(xiāng)。不過,普布教會了哥哥怎么用存折從縣里的銀行取錢,從沒忘記每月往那里面打錢。
家里的境況越來越好,房子修成了村里最大的房子,父親日加在電話里告訴他,是十二根柱子的,現(xiàn)在二層已經(jīng)封頂了,有一半的墻也抹好了,他回來也好住了。阿媽拉姆和普姆整天樂呵呵的,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村里的老人、外村的親戚,都愿意有事沒事到家里坐坐,這時候,日加就坐在屬于自己的那個位置,一邊搖著搖臂很長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一邊不時吸一口鼻煙,從嘴里呼出淡淡的煙霧,很愜意的樣子。
慢慢的,從拉薩朝佛回去的人,到拉薩治病回去的人,還有身邊做生意的老鄉(xiāng)回去探親,帶去了普布負(fù)面的消息,說他在拉薩賣佛像發(fā)財了,說他有很多很多女人,說他天天喝得爛醉,還說他和拉薩不三不四的人偷寺廟的東西。“啊嘖嘖?!崩先寺牭竭@里,就會搖頭嘆息,許多年輕人會很鄙夷地說:“早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你們還叫我們學(xué)他?!迸R了還朝他們家的房子吐唾沫,“呸呸?!睗u漸的,村里的人,鄰村的親戚,也都不大來走動了,主動打招呼,那邊應(yīng)付得也尷尬勉強(qiáng),有的更是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好像他們家得了麻風(fēng)病。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來,都不太確切,給普布打電話,他還是一點沒變的樣子,直到有一天,舅舅向巴平措從拉薩回去,證實了那些在葉巴漫天亂飛的傳言。阿媽拉姆一下子病倒了,那天,一陣狂風(fēng)吹斷了他們家新屋后面果園里的一棵老藏梨樹,而阿媽拉姆也像那棵藏梨樹一樣,生命的能量日漸散逸,再也沒有好起來。
仿佛跟阿媽拉姆有一種神秘關(guān)聯(lián),普姆也在阿媽拉姆病倒的那一天病倒了,但是她不能一躺了之,病重的婆婆還需要她來伺候。
在母親身染沉疴的時候,普布回去了一趟,帶去了他認(rèn)為是仙丹妙藥的珍珠七十丸。珍珠七十的療效如何不知道,但普布的到來給一家人,特別是兩個生病的女性帶來了極大的安慰,普姆的精神明顯好了起來,阿媽拉姆也能從被窩里時不時起來坐坐了。但普布除了讓她們不斷吃他帶來的各種藥丸,就是心不在焉地擺弄他的手機(jī),一有時間就到山坡上去找信號打電話。一家人,特別是家里的女性,逮著機(jī)會就給他說不能賣佛像的話,甚至拉他在佛像前起誓,就差要給他下跪了。普布哼哼哈哈地應(yīng)付著,眼睛卻不離開在她們看來只有指甲蓋大的手機(jī)屏幕。有一天,在打了一個電話回來后,他不顧天晚,騎著騾子匆匆忙忙趕到東壩去了,第二天托人帶回騾子和話來,說他有一筆大生意要做,先回拉薩了。阿媽拉姆一聽,知道他還是做的那造業(yè)的事,躺在被窩里再沒有說過一句話,也不吃東西,嘴里一直喃喃念著的是佛經(jīng)的片斷,直到向巴平措聞訊趕來,也沒有聽到她臨終說一句什么。
雖然村里的人都日漸疏遠(yuǎn)了普布家,但阿媽拉姆的去世讓許多人感知了這個女人的心,他們感念她生前的好,把她的喪事辦成了村里有史以來最隆重的一次。葉巴村喪事一貫從簡,這一方面是村子里條件有限,更重要的是因為大家本來就認(rèn)為人的去世不過是又一個輪回的開始,身后的皮囊或者飼鷹,或者喂魚,或者埋葬,總之不要再造罪業(yè)就好。重要的無非是請僧人在中陰薦亡期間照護(hù)好亡者的靈魂,讓這無依著的亡靈不要迷失,走好這一段關(guān)鍵的路程,至于會走向何處,大家相信,這與你今生的作為大有關(guān)系。
走過一段小道,普布搭乘的越野車上了柏油馬路,輕快地跑起來,眼前的景色飛速閃過,有許多磕長頭的、騎車的和步行的隊伍,普布在心里算算,同村的白赤叔叔他們走了有一個多月,應(yīng)該還在前頭。
“那個女二號是編劇介紹來的,說是某個領(lǐng)導(dǎo)交代的,但林導(dǎo)想安排一個自己的人,丹尼你知道嗎?”王主任繼續(xù)給小張說。
“是不是上次《青衣傳》里面演丫環(huán)的?”小張說。
“就是她,聽說她跟林導(dǎo)也不一般啊?!蓖踔魅我馕渡铋L地說。
“那林導(dǎo)不讓她上女一號?”小張不解地問。
“女一號是投資方指定的,林導(dǎo)也沒辦法?!迸姶笠碌闹魅握f,“小張你也跟林導(dǎo)好幾部電影了,怎么沒要求個角色?”
“我才看不上那些,我姑父說回頭送我去電影學(xué)院進(jìn)修,直接學(xué)導(dǎo)演?!毙堈f。王主任說:“對對,你姑父說得對,當(dāng)導(dǎo)演才是硬道理。不過林導(dǎo)也不容易,投資方的經(jīng)費一減再減,條件還不少,你看林導(dǎo)都快崩潰了。”
普布在車后面坐著,嘴里誦著經(jīng),耳朵里不時飄進(jìn)這些聽得半通不懂的話,感覺怪怪的,這時,普布聽見行囊里發(fā)出輕微的噼噼啪啪的聲音,可能是車速快顛的吧,普布心想,把行囊扶了扶,同時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前面說著話的兩個人問司機(jī):“王師傅你車上裝了什么東西,這么香?”
司機(jī)回答:“沒裝什么呀?!鄙焓滞竺嬷钢福骸皢査麕Я诵┦裁?。”
“可能是我袋子里柏枝的味道?!逼詹颊f。
“有點像柏枝的香味?!毙堈f,回過身趴在車座后背上想去翻行囊。普布趕緊捂住說:“就是些柏樹枝?!?/p>
小張說:“比柏樹枝香多了,是哪里買的,送我一些。”
“不是買的,是我們老家的。”普布只能邊想邊說。
“可能你們老家的比較好?!毙垖ζ詹夹πφf,“要不你坐前面來,后面太顛了。”
“不要緊不要緊?!逼詹挤鲋心一卮鹫f,“不顛。”
怕行囊里持續(xù)響著的噼噼啪啪聲音被前面聽到,普布放大了誦經(jīng)的聲音??吹竭@樣,小張也不再說什么,繼續(xù)跟主任聊天去了。普布放大了誦經(jīng)聲,那些聊天的聲音再也沒有聽到。
三
普布在阿媽拉姆“頭七”期間回到了葉巴?!邦^七”那一天,色尼寺來了五個僧人,還有村里會念經(jīng)的,總共有十幾個人在經(jīng)堂通宵念經(jīng),全村一百多戶家家都有人來祭奠,但幾乎都對坐在逝者靈位邊的普布視而不見,只有個別年齡大的,覺得不忍,對他點點頭。想當(dāng)初,當(dāng)普布帶著大包小包回村的時候,他是多么風(fēng)光啊,馱東西的馬隊,馬和騾子多的時候有十幾匹,大家都圍著他極盡殷勤,而現(xiàn)在,雖說是在中陰薦亡期,但也不至于視若無睹吧。
普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甚至想一走了之,當(dāng)然,沒過七七四十九天他是不能走的。在隨后的日子里,他經(jīng)常坐在經(jīng)堂的佛龕前,望著家里那幅年代久遠(yuǎn),被煙熏火燎看不清本來面目的小幅唐卡發(fā)呆,有時還不自覺地估量著唐卡的年代和價值,腦子里想著的是遠(yuǎn)方的生意。但是,漸漸地,他又開始習(xí)慣了這樣一種寧靜的生活。夜里,在院子里的牛鐸聲中入睡,有久違了的舒坦,沒有酒精,沒有熬夜,也沒有酒醉后找不著家門。
一家人從失去親人的痛苦和不習(xí)慣中,慢慢恢復(fù)了日常的生活,只有普姆,在挺過婆婆的“七七”后,終于躺倒了。她像一盞快要熬干的油燈,那生命的火苗失去了持續(xù)平和的力道,開始不安地跳動著。普布感覺到了那種跳動,那不是生命力的跳動,而是被外界的罡風(fēng)吹動。普姆保持著自己的沉著,她不愿意家人在剛剛失去一個親人之后,又要面對新的苦痛。她把病痛壓在心里,只是說前一段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普姆這一休息,仿佛支撐著她的一根棍子被抽掉了,也像阿媽拉姆一樣,她躺在被窩里,渾身像融化了的酥油,捧在手里都要漏下去。
到了藏歷四月,收割青稞的季節(jié)快到了。這是村子里一年最忙碌的季節(jié),往年這時候,家里的幾畝地幾乎全由嫂嫂和她一手承包了,每天一早去地里澆水,澆完水回家燒茶,把幾個小的弄起床,再把茶擺在老人丈夫面前,她們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除了收割的時候哥哥幫點忙,平時哥哥主要的事情就是去縣城取錢,或者到東壩去買點東西?,F(xiàn)在,普姆病倒了,普布打算幫助家里把青稞收完,種上下一季的玉米和小米再回拉薩。有一天,哥哥和嫂嫂下地去了,普姆把小孩們支到爺爺那里,把普布叫到身邊坐下,拉著他的手說:“普,”她這樣叫他,普是小男孩的意思,當(dāng)普布第一次和普姆上床的時候,他可不是個小男孩嗎?“普,你回拉薩的時候帶上我,我覺得我身上有好重的東西,想去拉薩朝佛,逝者也需要去圣地祈禱?!逼詹嫉椭^沒有說話,他還從沒想過普姆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普姆見他不說話,接著說:“你把我?guī)У嚼_就好,在祖拉康(大昭寺)磕完頭,我就自己回來。我們家的業(yè)需要消一消?!?/p>
普姆這么淡淡的一句,讓普布渾身一震,像被什么東西敲打了,普姆感覺到了,捏了捏他的手。普布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p>
普布盤坐在那幅家傳的小唐卡跟前,腦子里像看電視一樣,清晰地劃過一幕一幕,在開始買賣佛像的那些場景里,畫面變得又模糊又凌亂,音樂也變得異常刺耳,而到了母親過世這一段,屏幕一片空白,只有不知源頭的地方有陣陣詭怪的聲音……哥哥和嫂嫂什么時候回來的,完全不知道,孩子們爬在他的身上,也沒有知覺。到第二天早上,在全家做完早禱還沒有喝第一口茶的時候,普布給大家宣布,等收完玉米墑過地之后,他就帶普姆去拉薩朝佛,磕長頭去!聽完他的決定,哥哥嫂嫂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日加依然半閉著眼睛轉(zhuǎn)著他的轉(zhuǎn)經(jīng)筒,呢喃著的嘴角掛上了一絲微笑,而普姆的眼里已噙滿淚水。
“這怎么行,普姆的身體這個樣子!”嫂嫂說。
“我磕頭,普姆跟著走就行,實在走不動我們就搭車?!逼詹颊f。
普姆望著大家說:“我沒事的,還有幾個月呢,身體也肯定好了?!?/p>
“就你們兩個,家里這老的小的,我怎么放心。”哥哥急得語無倫次地說。
搖著經(jīng)筒的日加說:“聽說今年玉洛的白赤要帶著人去,可以跟他們一起。”
“不,拉薩我都走過多少遍了,就我們自己走?!逼詹脊V弊诱f。
“就你那個是走拉薩嗎?你是坐車去的。”哥哥瞪他一眼。
“好了好了,現(xiàn)在不是還早嗎,等到時候再說怎么走吧?!逼漳反驁A場說。
普布要帶著普姆磕長頭去拉薩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葉巴的兩場三村(就是黨然、尼巴兩個牧場和森果、玉洛、果果三個村子),有驚訝的,有贊許的,有懷疑的,更有說三道四的。
短暫的夏天很快過去了,收完玉米,家家都開始往地里運送牛糞馬肥,預(yù)備著播種青稞和冬小麥。玉洛朝佛的七個人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帳篷、架子車,白瑪赤來也到家里來了幾次,問有什么幫忙準(zhǔn)備的,但普布油鹽不進(jìn),就是不答應(yīng)一道走。他對玉洛村的人尤其不高興,因為在他剛剛在拉薩起家的時候,數(shù)玉洛的人來得多,后來的閑言碎語,數(shù)玉洛人的嘴里出的多。大病尚未完全康復(fù)的普姆對來了好幾趟的白瑪赤來說:“白赤叔叔,普布是怕我的身體耽誤大家的行程,家里這個樣子也要晚一些才能走,你們先走一步,我們隨后去攆你們。到了拉薩普布說還要領(lǐng)著大家去桑耶寺呢。”
就這樣,在玉洛的朝佛隊伍出發(fā)已經(jīng)兩個多月之后,普布普姆才算是要動身了。
中午,車到了波密,王主任安排要吃魚,說波密的魚很有名。司機(jī)給普布五十塊錢,讓他自己吃碗面條,普布說:“我這里有糌粑?!?/p>
小張說:“拿著吧,知道你們藏族不吃魚,要不還可以請你一起吃,我還要你的柏樹枝呢。”
普布把行囊拿下來,在路邊的一家小面館吃了面,在路邊等車的時候,他打開行囊準(zhǔn)備拿出一些柏枝給那個小張,這時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包裹普姆的包變得更小了,行囊里的香氣也比外面濃得多,普布掏出一些柏枝放到一個塑料袋里,重新扎好行囊,對眼前發(fā)生的這些事情,他百思不得其解。
等了很久,越野車駛來,小張打開后門說:“你坐進(jìn)來吧,反正沒有別人?!逼詹及蜒b著柏枝的塑料袋交給小張,小張高興地說:“你都拿出來了,太好了,我?guī)Щ貎?nèi)地送朋友?!?/p>
王主任跨進(jìn)前門,把軍大衣拿下來讓小張放在后座上,普布趕緊把放在后座中央的行囊拿過來,小心翼翼地?fù)г趹牙铮堈f:“行李放到后面吧,抱著怪難受的。”
“沒關(guān)系的,不難受。”普布說。司機(jī)看了一眼,說道:“行李放到后面去!又不是金銀珠寶?!逼詹紱]說什么,下車打開后備箱門鉆進(jìn)去坐好,王主任搖搖頭笑道:“走吧?!?/p>
可能是王主任和小張都喝了酒,上車不久就睡著了,車?yán)镌鹊那逑阕兂闪艘还刹缓寐劦奈兜?。司機(jī)把車窗搖下一半,不斷地抽煙,熏得普布頭昏腦脹,加上通麥排龍一帶全部都在修路,路面坑坑洼洼,普布完全暈了,強(qiáng)制著沒有嘔吐,但已經(jīng)沒有精力誦經(jīng),抱著行囊沉沉睡去。睡夢里,普布仿佛看到普姆端坐空中,身邊祥云圍繞,普姆對普布說:“普,車?yán)锩嫣桓蓛袅?,快快醒來,趕緊下車吧?!?/p>
普布清醒過來,頭痛欲裂,他探過腦袋對前頭說:“師傅停停,我要下車?!?/p>
司機(jī)把車停到路邊,睡著了的兩個人也醒來了,問:“到哪里了?”
“魯朗!”司機(jī)說。普布已經(jīng)從車上下來,正在往車下卸行李,小張揉揉眼睛說:“你不搭車了?”
“暈車受不了?!逼詹颊f。小張四下看看,擔(dān)心地說:“那你今晚住哪?”
“我有行李,哪里都可以住?!逼詹颊f,揮手告別了遠(yuǎn)去的越野車。這時天色還早,魯朗小鎮(zhèn)跟普布半年多之前路過時已完全不同,許多房子都拆掉了,路邊立著牌子,“建設(shè)西藏高端品牌,打造國際旅游小鎮(zhèn)”?,F(xiàn)在不是旅游季節(jié),魯朗沒多少游客,只有稀稀拉拉在魯朗農(nóng)家旅社體驗高原冬天的人在路邊照相。帶著普姆,普布不愿意去不遠(yuǎn)的扎西崗村打攪村民,也不愿意在農(nóng)家旅社的旁邊過夜,他背好行囊朝前面色季拉山腳走去,他要在那里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歇息。普姆會這樣希望的,他想。
四
玉洛朝佛隊伍出發(fā)的時候,普姆似乎已經(jīng)從大病中完全緩過勁來,甚至還可以幫著操持一些家里的事情,哥嫂對他們即將開始的行程,也不再憂心忡忡,但就在出發(fā)的前幾天,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么東西,普姆又吐又拉,整個人一下子又回到了病重時的狀態(tài),不僅哥嫂很擔(dān)心,連普布也含糊起來。
“要不今年不去了,明年開春再走?!逼詹紝Ω绺缯f。
普姆在床上聽到,急得坐了起來:“那怎么行,許過的愿望不能反悔!”
“我們也沒有到寺廟里許愿?!眱傻苄终f。
“只要心里想了,跟到寺院里沒有兩樣。你們要是不去,我自己去追白赤叔叔他們?!?/p>
兩弟兄相對苦笑,哥哥說:“那你這幾天要好好養(yǎng)病,讓身體好起來?!?/p>
為了能夠如愿出發(fā),普姆不僅大量吃普布從拉薩帶來的藥丸,還使勁吃東西,并且強(qiáng)打精神每天早起晚睡干家務(wù),普布知道普姆是裝出來的,但普姆每每給他使眼色,讓他不要多事,普布說先騎騾子到東壩然后順著公路慢慢走,普姆不同意,最后,普布說:“要是翻多貢拉山走,我背著這么多行李,我們到鄉(xiāng)里這段路就不磕頭了,等到了鄉(xiāng)里我到丹巴家借個架子車,我們輪換著拉車磕頭,好不好?”
普姆坐在床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點點頭說:“好。但主要是你拉車,我磕頭,還有,翻多貢拉的時候,有瑪尼堆的地方都要磕頭?!?/p>
普布理理普姆凌亂的頭發(fā),說:“拉車和磕頭是一樣的功德,有人說,拉車人功德更大呢。”
“我是為了我說過的?!逼漳窊嶂目?,喘著氣說。
普姆一直沒有完全好起來,大家要他們推遲行期,但普姆死活也不同意,再不走,多貢拉的大雪也會讓路越發(fā)難行。日加去色尼寺祈請,老喇嘛云丹嘉措算了出行日期,對日加說:“你們家媳婦應(yīng)該要去的,你們不要阻攔?!比占訋е聫R的意思回來,哥嫂不再說什么,只是在本來就很擠的行囊里又塞進(jìn)了許多杏干,這是普姆平常唯一愛吃的零食。
終于要走了,為了不讓離別的氣氛過于傷感,日加一大早就帶著孫子孫女到果園去收最后一些還掛在樹枝上的蘋果。那些樹枝巔上的果子,經(jīng)過霜凍之后,紅紅的高高的掛著,爺孫幾個在樹下鋪上破棉墊子,用長長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敲打,果子稀稀落落掉下來,引得孩子們嬉笑著滿地追逐,忘記了大人們今天上路的事情。
哥哥、普布和普姆走在村子的小巷里,三個人都默默的,只有腳踩在那些核桃樹寬大的落葉上,沙沙作響。來到村口的白塔前,順轉(zhuǎn)三圈,他們并排磕了九個等身長頭,平常,他們只是順著轉(zhuǎn)幾圈,但今天要遠(yuǎn)行了,尤其是要磕著長頭到拉薩去還愿,這是少不了的。儀式進(jìn)行完畢,哥哥看著他們說:“這下就看你們的啦,千萬不要逞能,吃不消就歇幾天,坐班車也行。”說著從懷兜里掏出手帕包著的一沓鈔票。
普布把哥哥的手塞回去,說:“這是干什么,我身上有錢?!?/p>
“你在家里呆了半年多了,哪來的錢?”
“我真的有,你別管,縣里的邊洛還欠著我的錢呢?!?/p>
普姆這時候說話了,她說:“朝佛哪里需要帶什么錢,再說吃的用的都準(zhǔn)備好了,沿途會有別人關(guān)照,倒是你們,要照顧阿爸和孩子,辛苦了?!?/p>
“不要說這些,我們在家里照顧老小,跟普布拉車也差不多啊?!备绺绻首鬏p松地說。
原來村口總是有些人在這里曬太陽,今天可能還早,沒見著一個人。這時,在西邊阿烏拉山的緩坡上,在村子的保護(hù)神阿烏色色瑪尼堆那里,傳來陣陣誦經(jīng)聲和鼓鈸聲,煨桑的青煙裊裊升起,原來是舅舅向巴平措在為他們祈福送行,普布普姆雙手合什向舅舅告別,過了小橋,踏上了翻越多貢拉山的小道。
頭一天的路程很順利,普姆雖然走得吃力,但天氣還好,沒什么風(fēng)。中午在松林口燒茶的時候,她還去撿了許多柏枝。柏枝燒出來的茶,有一股說不出的香味,吃完糌粑,普布把碗擦干凈裝回小皮袋子里,用剩下的茶葉和茶汁澆滅篝火,再用石片壓住,兩個人順著過去從四川往拉薩運茶的一條小路繼續(xù)往山頂爬。這條路再上去一些,就是鄰村普龍村的夏季牧場,過去運送茶葉的馬幫經(jīng)常會在這里被搶劫,這里森林茂密,是強(qiáng)盜出沒的好地方。據(jù)說強(qiáng)盜們要搶劫一個馬幫,先看他們中午打尖時吃的骨頭剔得干不干凈,如果不干凈,那說明是新出道的,不是老江湖,強(qiáng)盜就會在下一站等著。老江湖啃過的骨頭,野物都不會聞一聞。想到這里,普布禁不住回頭張望,看看自己的火塘處理的怎樣。普姆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他道:“我們兩個又沒有什么值得搶的?!逼詹家残α耍F(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強(qiáng)盜,這里的最后一個強(qiáng)盜,聽說活動到了六十年代自治區(qū)成立的時候,被解放軍一個班包圍在一個山洞里,餓得受不了,自己出來投降了。那時候他們兩個還沒有出生呢。
晚上住在普龍的夏季牧場,這里有許多村民們搭建的簡易土坯房,夏天,村民會把牛群趕到這里,家家戶戶還圍起了一片地種豌豆青稞,作為牲畜過冬的飼料。普布普姆找到一家臨近小道的土坯房,為了防止野物特別是狗熊,土坯房都是兩層,下層是夏天看護(hù)幼畜的牛圈,上層才是住人的。獨木梯已經(jīng)拆掉了,普布把梯子重新立起來,扶著普姆上去,然后打開用木栓插住的門,找到一個塑料桶,到水塘打滿水,回來,把梯子抽上來,這時,普姆已經(jīng)在灶上點起了火,柴火是現(xiàn)成的,就堆在旁邊留著一面墻沒有封閉的屋子里,這里主要用來堆放收割的牧草和柴薪。
普布把鍋刷干凈,燒上茶,然后打開行李卷,把墊子鋪在主人家搭好的土坯床上,做完這些,天已經(jīng)快黑了,普布找到主人家的馬燈,但里面沒有油,他拿出手電筒掛在柱子上,這時他看見普姆在灶眼前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盹。
“普姆,普姆,別睡著啊,要著涼的?!逼詹紦u搖她說。
普姆從恍惚中醒過來,迷迷糊糊地說:“普,你這么快就回來了?”普布見她問得奇怪,逗她說:“我從哪里回來了?”
普姆說:“你不是拉薩朝佛去了嗎?”旋即好像明白過來,說:“哦,我們還在路上呢?!?/p>
“可不是在路上,還沒吃飯哩?!逼詹颊f著倒上茶,放上奶渣、糌粑,還割了幾塊干牛肉,可普姆一點沒有胃口,喝了一碗清茶,就沉沉睡去了。
借著微弱的電筒光線,普布看見普姆呼吸粗粗的,有些擔(dān)心。起風(fēng)了,陣陣山風(fēng)從森林的樹梢間吹過,傳出低低的沉沉的聲音,仿佛是大山沉重的呼吸,普布幫普姆蓋好衣服,自己蜷在灶臺邊,靠著柱子也沉沉地睡著了。
五
早晨,普布被一群獼猴在下邊田里撿食散落豌豆和青稞的打鬧聲吵醒,天已經(jīng)大亮了。遠(yuǎn)處傳來那種叫“慢慢鳥”的悠長的叫聲:“底子古啊——”翻譯成漢語就是“等一等啊”的意思,普布側(cè)身看看土炕上的普姆,她已經(jīng)盤腿坐在那里誦經(jīng)了。見普布醒來,普姆翻身下床,從行囊里拿出一捧杏干,開開門撒給那一群猴子,這些猴子見了普姆并不跑開,而是嘰嘰喳喳圍了上來,普布怕它們爬上來偷東西,搖著衣服把它們轟走了。
朝陽從東邊怒江方向?qū)訉盈B疊的山嶺上灑落過來,暖暖地照在二層的曬臺上,經(jīng)過一夜的睡眠,普姆的精神好了許多,早上的茶點也吃得很好,在太陽把山谷的溝壑都照亮的時候,他們再次上路。
普布把灶臺里的火仔細(xì)滅掉,把灶臺上灑落的一些糌粑擦干凈,臨出門時再認(rèn)真檢查一遍,把門結(jié)結(jié)實實地栓了個連環(huán)扣,不這樣的話,那些狡猾的獼猴會把這里弄個底朝天。做完這些,普布再把獨木梯放倒收到一層的牛圈里,然后背上行李,追趕先走的普姆。除了上身穿的一件短皮襖,普布穿的是漢裝,這樣走起路來輕快,而普姆死活也不脫下她那費事的長裙,普布還在想,到了公路上,無論如何要讓她穿上為她準(zhǔn)備的長褲,不然磕起長頭來,她那身裙子非得讓她摔得鼻青臉腫不可。
普布很快趕上了普姆,她拄著一根路邊撿來的木棍,挺輕松地穿行在樹林中,清晨山里林中的空氣,深深沁入肺腑,仿佛為他們注入了強(qiáng)大的動力,走了一段,普姆說:“現(xiàn)在我好多了,我想開始磕長頭?!?/p>
“哎哎哎,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多貢拉山上就不磕頭了,現(xiàn)在山頂都是積雪,在山上不好找住的地方,最好今天趕到鄉(xiāng)里?!逼詹歼B忙說。
普姆想了想,同意了。
穿過這片森林,他們走上了高山草甸,在一面向陽的緩坡上,許多旱獺立著身子在那里曬太陽,待他們走近,都倏地鉆進(jìn)地洞里,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過積雪的草窩,爬上了山頂。多貢拉山有一個長長的山脊,東邊的山頂叫多森,西邊的山頂叫多雄,從多森到多雄足足有四五公里,上到多森,強(qiáng)勁的西風(fēng)迎面撲來,吹得普姆一個趔趄,普布扶住普姆,兩人在山頂?shù)默斈岫严卤茱L(fēng)處歇下來,普布掏出旅行壺,這還是他拉薩的漢族朋友送的哩,他在壺蓋里倒上熱熱的清茶,在這樣的時候能喝上熱茶真好。喝完茶,普姆從行囊里拿出家里準(zhǔn)備好的經(jīng)幡,要去掛在山頂?shù)慕?jīng)幡群里。普布說:“這一路我們要經(jīng)過好多山口呢,現(xiàn)在就掛,以后就不夠了?!?/p>
“該敬的都要敬,沒有不夠的?!逼漳氛f。
普布無奈,幫助普姆在獵獵強(qiáng)風(fēng)中掛好了經(jīng)幡,“風(fēng)馬就先不敬了吧,到多雄那里敬風(fēng)馬?!逼詹颊f。
“好?!逼漳氛f完,又大步上路了。
多森到多雄的小道,蜿蜒在高高的山脊上,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普姆和普布像兩個移動的感嘆號,這個時候,兩個感嘆號后面,又出現(xiàn)了一串省略號,還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囊舴?。原來,是森果村嘎彭措的三個兒子趕著馬隊去山上馱木頭,他們家今冬要開始蓋新房子了。
“辛苦啦!”嘎彭措的大兒子四郎趕上他們說。
見普布沒有反應(yīng),普姆趕緊回禮:“不辛苦!”沒話找話地說,“你們馱木頭呀?”
“是啊,”四郎說,“白赤他們都走好長時間了,你們怎么才到這里?”四郎幾兄弟一直在縣城打工,不知道村子里的事情。
“家里的活路剛剛忙完?!边€是普姆忙著回答。
四郎幾兄弟是村里有名的美男子,繼承了他們美人母親的基因,四郎曾經(jīng)是普姆青梅竹馬的玩伴,普布對這點一直耿耿于懷,不大氣。人家四郎也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了,不過聽說他最近在鬧婚變,四郎的那個媳婦十分了得,把他管得像坐牢,他準(zhǔn)備嘩變。
“普布,看你這一身行頭,像一個旅行家嘛。”四郎對普布打趣道。
“唔,我就是一個背包的?!逼詹颊f。
“呵呵,”四郎笑道,“普布,上馬吧,馬兒幫你背包,送你們到鄉(xiāng)里?!彼睦衫^兩匹馬說。
普布愣了愣,說:“不用了,這么走著今天也能到鄉(xiāng)里。”
“聽說普姆最近身體不好,還是騎一段吧。”四郎勸道。
“這一段沒磕頭就很不好了,怎么還能夠騎馬?!逼漳氛f,“你們先走吧,家里是不是還等著你今晚趕回去哪?”
聽見這話,四郎像被捏了軟肋,低著頭匆匆趕著馬隊走了。
望著四郎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普布對普姆說:“嘁,這么大的人,還怕老婆。”
普姆嗔道:“普,不要背后說人的壞話,不好。我們可是去朝佛的哦?!?/p>
普布聳聳背上的行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
六
在色季拉山原始森林延伸下來的一片小松林里,普布找到了滿意的地方,這里沒有太多積雪,草地干燥,下面一條小溪汩汩流過。普布在幾棵松樹之間把行囊卸下,用松枝鋪了一個墊子,放好行囊,然后拿出小漢陽鍋,下到旁邊的小溪里取水。普布把頭扎到溪水里,冰涼的溪水讓他的頭腦徹底清醒過來,他把鍋洗干凈,打來一鍋清水,回到安置行囊的松樹下,這時他又聞到了那股濃烈的香氣。
天快要黑了,普布用石頭搭起火灶,撿來干樹枝,生火燒茶。干樹枝很好燒,騰起的火苗烤在身上,很暖和。普布拿出木套碗,在蓋子里倒上清茶,在木碗里放上糌粑,熟練地抓起來,他一邊轉(zhuǎn)著木碗抓著糌粑團(tuán),一邊不時喝一口茶,不知為什么,突然悲從中來,他放下手中的木碗,撲倒在草地上,大聲哭起來。
“普,普?!逼詹记宄芈牭綇陌仓眯心业纳戏絺鱽砥漳返穆曇簦骸安灰?,把心靜下來,我會跟你一起去拉薩。”
普布擦擦眼淚爬起來,四周很安靜,燃燒的樹枝噼啪響著,好像行囊里也噼噼啪啪響著。普布拿起木碗,繼續(xù)把糌粑吃完,然后認(rèn)真地把木碗擦干凈收起來,手掌里余留著淡淡的炒青稞的香味,普布雙手擦擦臉,籠好篝火,拿出家里帶出來的唐卡掛在西面,開始一心一意磕起等身長頭來,他要把他和普姆從家里出來到鄉(xiāng)里的那一段路程補(bǔ)上,這是普姆交代過的。普布一邊磕長頭,腦子里一邊浮現(xiàn)出了他們到色巴寺的情形。
從多森到多雄的五公里,看著不遠(yuǎn),但小道蜿蜒曲折,普布和普姆竟走了很長時間,等看到山腰色巴寺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
色巴寺坐落在多雄山口下不遠(yuǎn)的一面由群山環(huán)繞的山坡上,它的背后是陡峭的懸崖,前面是一百多畝青稞地,再下去,就是盤旋而下的山道,一直下到山腳的林卡鄉(xiāng)。據(jù)說很早的時候,這里還沒有人煙,從東邊來了一個游方的和尚,看見這里氣候宜人,蘊(yùn)涵天地靈氣,便在這里建一個小木屋修行,成了一個像米拉日巴那樣的圣者,周邊的人都慕名而來,有的拜師,有的供奉,漸漸地這里就修起了寺廟,開出了農(nóng)田,形成了村落。
色尼寺是周邊許多寺廟的祖寺,葉巴村的色尼寺就是色巴寺派生出來的子寺。色巴寺過去曾經(jīng)出過許多道行很高的喇嘛,在藏區(qū)都有些名氣。它下面的小村子,也是因色巴寺而得名的。普布看看天色,征求普姆的意見:“天晚了,今晚我們在色巴村阿尼瑪叔叔家借宿吧?”阿尼瑪是日加最小的弟弟,在色巴寺出家,后來還俗就在色巴村成了家,但因為普布買賣佛像的行徑,阿尼瑪對他很是不滿,普布進(jìn)出葉巴也多從東壩經(jīng)過,很少去阿尼瑪家里。
“不,我們到色巴寺去歇腳?!逼漳氛f。
“你一個女人,還有病……”普布喃喃道。
“色巴寺不會嫌我的?!逼漳房粗略旱募t頂白墻說。
色巴寺離村子還有一段距離,兩個人沒有打攪村民,悄悄到了寺廟大門前,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正要敲門,厚重的院門呀的一聲打開了,探出一顆圓圓的腦袋。“咦,真有人來?”圓腦袋縮回去,把半扇門完全打開。
“兩位請進(jìn),我家?guī)煾翟诘饶銈兡亍!庇兄@顆圓腦袋的小僧人抬起一只手指點方向。兩個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初十的月亮升起來,已經(jīng)很亮了。引接他們的小僧人關(guān)好大門,碎步跑到他們前頭,領(lǐng)著他們走過青石幽幽的院子,上了大殿旁邊的樓梯,來到一間僧舍外面。
“師傅,師傅,他們來了?!眻A頭僧人在門外輕聲說。
“哦,請進(jìn)來?!崩锩?zhèn)鱽頊喓竦穆曇?,圓頭小僧人撩起門簾,把他們讓了進(jìn)去。兩人邁進(jìn)門檻,打量著這間不大的房間,里面亮著一盞幽暗的電燈,電燈下有一盞酥油燈,因為他們帶進(jìn)去的風(fēng)而微微晃動。
“請進(jìn)來,請坐!”渾厚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時他們看見房間酥油燈前的一角,盤腿坐著一位中年喇嘛,笑盈盈地看著他們。
普布普姆怯生生坐下,還沒坐穩(wěn),又聽見中年喇嘛說:“前些日子就聽白赤他們說你們要來,算算今天該到了?!逼詹计漳访c頭,普姆大著膽子問:“師傅您是加亞活佛吧?”加亞活佛是色巴寺的主持,遠(yuǎn)近馳名的高僧,但很少參與塵世事務(wù),他們都沒見過。
中年喇嘛笑笑說:“加亞活佛還在閉關(guān),我們都是佛祖的學(xué)生?!逼漳凡桓覇柫?,這時圓頭小僧人捧著茶壺側(cè)身進(jìn)來,給兩人倒上熱騰騰的酥油茶?!罢埡炔?!”中年喇嘛伸手示意,看著兩人喝著茶平靜下來,中年喇嘛說:“你們這次朝佛,是很好的事情,但是路上可能有一些狀況,不管有什么樣的情況,你們千萬不要驚慌。我這里有個密咒,可以在要緊的時候念,現(xiàn)在說給你們,你們要好好地聽,認(rèn)真地記憶?!闭f完用低低的聲音開始頌唱,一邊頌唱一邊打著金剛結(jié)。普布普姆很快進(jìn)入一種無我狀態(tài),聽得很真,記得很切,似乎過了很久,又仿佛一剎那,誦經(jīng)聲停止了,普布普姆恍然醒來,又聽中年喇嘛說:“普姆你是道場中的人,千萬不要在迷離的時候走失,切記切記!”又對普布說:“年輕人,修行不只在寺廟里,造業(yè)也不盡在民間,祈福完全是為生靈。”說完把金剛結(jié)遞給他們。
普布普姆雙手接過金剛結(jié)系在脖子上,腦子里云山霧罩,只清晰記得中年喇嘛的密咒,直到圓頭小僧人把他們領(lǐng)到客舍吃飯歇息,還沒有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來。
天還沒亮,普布普姆就被大殿里的誦經(jīng)聲喚醒,他倆這才注意到整潔的客舍在院子的另一角。他們趕緊起來,梳洗畢,想再去謝謝師傅,小僧人說:“師傅說了,兩位客人起來就上路吧,不必拘禮?!逼詹计漳讽樦依ǎ▏蟮畹霓D(zhuǎn)經(jīng)道)轉(zhuǎn)了幾圈,在大殿的臺階下磕了幾個等身長頭,頂著越來越明亮的晨曦踏上了去往鄉(xiāng)里的盤山小道。
一路都是下坡,到鄉(xiāng)里的時間很早,丹巴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他們家的膠輪架子車,普布把行李在車上捆好,普姆拉著,丹巴又給他們準(zhǔn)備了一塊挺厚的塑料,預(yù)備他們在途中露宿時阻擋風(fēng)寒,還在架子車的兩頭插上獵獵作響的經(jīng)幡,磕頭朝圣的一切差不多就準(zhǔn)備好了。
從鄉(xiāng)里去往318國道的簡易公路已經(jīng)修通,普布普姆輪流拉車磕頭,中午用旅行壺里的熱茶簡單吃了點糌粑,下午就到了離縣城不遠(yuǎn)的吉達(dá)鄉(xiāng),他們沒有去找熟人,而是在公路邊上一處背風(fēng)的地方住了下來,燒茶做飯,安排停頓。
頭一天開始磕頭,渾身酸唧唧的,膝蓋和額頭都有點破了,但整個說還好。普布雙手枕著頭,望著滿天星斗,不解地問普姆:“今年怎么這么多騎車的人,往年我去拉薩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群一群的,再說現(xiàn)在都冬天了?!?/p>
普姆沒有去過拉薩,當(dāng)然也沒有見過騎自行車旅行的內(nèi)地游客,在她看來,這一切都很正常,在普姆的眼睛里,看到的一切原本就應(yīng)該那樣,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見普姆不吱聲,普布又自言自語說:“這些人都跑拉薩干什么去,不會是去撿金子吧?”
的確,這一路他們見到了四五撥騎車旅行的青年男女,每一撥有十幾個人,都騎著那種身子趴在車上的自行車,戴著頭盔,不管男女都用圍巾把臉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剩下的眼睛還被墨鏡擋著,除了女人的頭發(fā),沒有一絲露在外頭的身體,仿佛是一堆衣物在那里飛跑。看見拉著車磕著頭慢悠悠的普布普姆,有的就下車,把圍在臉上的圍巾摘掉跟他們說話,普姆不會漢語,不管誰問什么都微笑著點頭,普布這時就停下來,回答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普布心想,這些人也真是奇怪,那你們從內(nèi)地騎車來做什么呢,但他也就心里想想,嘴上沒說。有一個說很好聽普通話的女生給普姆一大塊巧克力,普姆把口袋里的杏干掏出來給她,還指著她身邊的幾個人讓分給大家,幾個人有的皺著眉頭看這個形狀可疑的東西,有的在耳朵邊搖著聽,那個女生吹了吹放在嘴里,認(rèn)真品嘗了一會兒開心地笑著說:“杏兒,好吃,好吃?!逼漳酚肿ヒ话讶o她,她也不客氣,揣在衣兜里騎上車走了,臨了還說:“拉薩見!”普布心想,我們到拉薩的時候不知你們在哪里呢。更多的騎車人是嘴里嗨嗨叫著,揮著手跟他們打招呼,這時普布就把手上的木掌碰得山響,嗑嗑嗑,身口意,身體躍起來向前滑行很長一段距離,起身,向他們招手。
七
第二天一早,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普布收拾好東西,滅掉余火,上路了。他順著去往五寨的小道往上走,這樣,比沿著公路走會省些時間,現(xiàn)在他不能那樣不緊不慢地磕頭走了,他要背著普姆盡快到拉薩,到拉薩的寺廟盡快找喇嘛為她超度,盡快完成她的心愿。
中午的時候,普布已經(jīng)走過了五寨,到了快到山頂?shù)牡胤?,這時他看見玉洛村的朝佛隊伍正行進(jìn)在前頭不遠(yuǎn)的公路上。普布從小道斜插上了公路,快步追了上去。拉著兩輛架子車的白赤和丁巴羅布看見了普布,停下車等他。白赤見他就一個人,吃驚地問:“普姆呢,不是說你們一起出來嗎?”
普布不知道該怎么說發(fā)生的事情,只好用剛剛想出來的話說:“普姆搭了個車先走了,我追上去給她送衣服。”
“哦?”白赤狐疑地看看普布,普布不自在地聳聳背著的行囊。
“把行李放車上?!卑壮嗾f。
“不了,我急著趕路哩。”
“也不在這一天半天的?!卑壮嗾f。
普布把行囊放在架子車上,幫白赤拉車。已經(jīng)快到山頂了,坡很陡,拉著架子車得走著“之”字形才省力些,普布幫白赤拉一會兒,又去幫丁巴,來回跑,丁巴說:“你還是幫白赤吧,我比他年輕,沒事?!?/p>
普布和白赤還有丁巴拉著架子車上到了山頂,磕長頭的五個人已經(jīng)在山頂休息了,看見普布一個人,也都很吃驚,白赤把普布的話學(xué)說一遍,大家都說:“那樣也好,不然普姆的身體吃不消?!?
下到一處背風(fēng)的地方,大家歇下來打尖,普布把行囊里的旅行壺拿出來,倒熱茶給大家喝,大家都問:“什么東西這么香?”
“我在路上撿的柏枝。”普布說。歇息一會兒,白赤和丁巴拉著車先走,他們要先去找個今晚的宿營地,搭好帳篷,為磕長頭的五位準(zhǔn)備好晚上吃的東西。普布決定今天跟白赤他們一起走,他覺得這件事情要告訴白赤才好,不然心里總是不安。
拉著架子車下山不費勁,白赤和普布并排走著,山風(fēng)吹著架子車上插的經(jīng)幡,就好像誦經(jīng)的聲音。在獵獵作響的經(jīng)幡吹動聲中,普布告訴了白赤發(fā)生的事情。白赤神情莊重地聽著,聽到最后,很有些激動。
“這些事情聽到過,但從沒有見過,再說這是高僧大德身上發(fā)生的事情啊?!卑壮嗬@到架子車旁邊,敬畏地看著行囊說。
“昨天晚上里面還有聲音,我覺得是逝者得道了,真的。”普布說。
“是啊?!卑壮喑了贾f,他也聞到了行囊里散發(fā)出的濃烈的香氣,但他怕這是外道的邪行,說:“我們最好到哪個寺院去求教一下?!?/p>
說到寺院,普布又告訴了白赤他們在色巴寺碰到的情形,并把金剛結(jié)從衣領(lǐng)里掏出來給白赤看。
白赤說:“那是索南喇嘛,這就是了,不要有疑慮。既然逝者讓你盡快到拉薩,你就請先行一步,不必與我們同行?!闭f完,雙手捧起行囊給普布背上,從架子車的行李里拿出一包風(fēng)干肉說:“這一路或者搭不上方便的車子,公共汽車?yán)镞^于污穢不能坐,說不定得走到拉薩,要保持體力?!?/p>
普布沒有推辭,接過牛肉說:“那我就先行一步了,你們一路保重!”
普布下到山下的達(dá)卓沙村時,天才擦黑,天上飄起了細(xì)小的雪花。普布思量著找一處避雪的地方歇下,這時他看見在進(jìn)村的岔路口,一位老人撐著一柄雨傘站在那里向他招手,普布走過去,老人右手撐著雨傘,左手搭在眉頭看著普布說:“年輕人,是行路還是朝佛?”
這么一問,普布倒愣住了,這算行路呢還是朝佛呢?
老人接著說:“說你朝佛吧,你背著行囊行色匆匆;說你趕路吧,你額頭上又有朝佛的印記?!?/p>
“老人家,我是去拉薩還愿。”普布說。
“好好好,”老人說,“就等你這個還愿人。”說完拉著普布的手往村里走去。
“老人家,您這是帶我去哪里?”普布邊跟著走邊問。
“今天是十月十八,觀音菩薩的節(jié)日,我們村子發(fā)愿,要請五十個朝佛和還愿的人到村子里有條件的人家歇息,你是我們家的客人,也是今天的第五十個。”老人說。
“如果還有人下來呢?”普布問。
“沒有了,這個時間除了一些騎車旅行的游客,他們都會趕到前面旅舍去住??拈L頭和步行朝佛還愿的或者已經(jīng)過去,或者在山上休息了,所以你和我老人有緣?!崩先艘驗樾脑笇崿F(xiàn),高興得步履輕快,還沒走進(jìn)村子就大聲呼喊起來:“曲珍,曲珍,快把座位準(zhǔn)備好,快把茶熱上上,我們的客人來了?!?/p>
普布跟著老人進(jìn)到屋里,看見黑壓壓有十來個人,有人往邊上挪挪,在正對火塘的位置給普布讓出一個地方,普布護(hù)著行囊說:“我不冷,你們請坐!”說完在邊上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剛坐好,主人家就端上來熱騰騰的酥油茶。好長時間沒喝到酥油茶了,普布一連喝了三碗,這才想起來注意周圍的人,像驢喝水一樣喝茶,會招人笑話的。環(huán)顧左右,好在大家都低頭吃粑突(糌粑糊糊),并沒人注意他。普布雙手接過主人家送上的粑突,粑突飄著酥油奶渣的香味,普布捧著碗溫著手打量屋子里的人,里面大多數(shù)都是磕長頭朝佛的,從他們風(fēng)塵仆仆的行頭和額頭的老繭就能看出來,他們都神態(tài)平和,安安靜靜地喝粑突,小心不弄出聲音。還有一些是徒步轉(zhuǎn)山的,看他們輕松的樣子,像是走親戚串門。里面甚至還有兩個內(nèi)地的漢族人,大概是徒步旅行的,也算是一種還愿吧,因為人多,屋子里很暖和,但空氣不是很好。
喝完粑突,普布找到老人:“老人家,我能不能在你家院子里住一晚上,屋子里人太多。”普布悄悄地說,這時有的人已經(jīng)在卡墊上躺下了。
老人說:“天氣太冷了,在外面要生病的?!?/p>
“沒關(guān)系,我身體好!”普布說,“主要是我打呼嚕,怕影響大家。”
老人笑了,點點頭領(lǐng)著普布出去。普布小心拿好行囊,這時行囊已經(jīng)很輕了,完全沒有包裹著一個身體的感覺。普布跟著老人到了院子里,雪已停了,天開始放晴,高原的氣象就是這樣陰晴不定。老人把普布帶到一處背風(fēng)的地方,那里本來就搭著一個簡易的床鋪。老人說:“年輕人,你不愿意住在屋里,還有別的原因吧?”
“老人家,不瞞您說,這行囊里有我老婆的衣服,她朝佛先去了,我去給她送衣服,怕弄臟了?!逼詹及研心曳旁陬^頂?shù)牡胤秸f。
“是這樣,那你明天要一早趕路了?!?/p>
“是啊,怕晚了?!?/p>
“好好睡吧,我讓家里人給你準(zhǔn)備點上路的東西,明早我起來送你?!崩先苏f完,做個睡覺的手勢后告別離開。
躺在干燥舒適的簡易床上,普布卻怎么也睡不著。天已經(jīng)徹底放晴了,雪后的天空顯得分外晴朗,銀河的萬千星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有的地方已融為白白的一片,它們發(fā)出的星光照得整個院落都清晰可見。頭頂?shù)男心医褚购馨察o,靜靜地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使普布的心也靜靜的。天上的銀河慢慢地移動著位置,東邊的啟明星升了起來,這時,普布看見老人躡手躡腳地走過來,深深嗅著院子里的香味。他在普布的床頭佇立良久,然后又悄悄回去,從黑影里拿出許多東西放在邊上,毫無聲息地回到屋里。
天漸漸亮了起來,普布不知道自己是睡過還是沒睡,頭腦異常清醒。屋子里的人還在酣睡,普布輕輕起來,收拾好臥具,再把行李捆扎好,他看見老人放在他身邊的東西,有一雙軍隊的厚皮鞋,有一件雨衣,還有手套,吃的,一點錢,普布試了試鞋子,很合腳。出發(fā)的時候,普布本來想多裝一雙鞋子但裝不下了,腳上穿的在然烏的時候完全濕透,一直沒有干,這雙鞋子正好可以換一換。普布把舊鞋子包在塑料袋里系在行囊外面,向屋子里手心向上施禮,然后悄悄走出院子。
八
村子里很安靜,連狗叫都沒有,架在小溪上的瑪尼轉(zhuǎn)經(jīng)筒清脆的鈴鐺聲遙遙傳來,還有牛圈里一些牛鐸的聲音,讓四周更顯得寧靜。普布走到村口,卻意外地看到村口有三個人影,走近了一看,是那位主人家和那兩個內(nèi)地客人。
“老人家你們早安!”普布舉手施禮說。
老人還禮,接著說:“年輕人,知道你要早行,我們在這里等你?!?/p>
“有什么指教?”普布說。
老人指著兩個跟他站在一起的人說:“這兩位是內(nèi)地來的客人,也是要徒步到拉薩的,你們可以搭個伴?!?/p>
“他們也是朝佛還愿?”普布問。
“應(yīng)該是吧,不然大老遠(yuǎn)徒步過來。”老人說。
普布點點頭,用漢語問他們:“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兩位一聽普布會漢語,高興地說:“我們是從麗江過來的,準(zhǔn)備去阿里?!?/p>
“你們也是朝佛的?”普布問。
“是,是,西藏的一切都是神圣的。我們是攝影家?!逼渲幸粋€眼鏡舉了舉掛在脖子上的照相機(jī)說。
普布覺得奇怪,他見到過的照相的人都開著車或者坐著車到處跑,沒有走路的。見普布遲疑,另一個黑瘦的高個子說:“我們兩個都是老西藏了,我們徒步是為了深度了解藏文化。”普布在拉薩見過這樣的人,他轉(zhuǎn)過頭對老人說:“他們都是照照片的,準(zhǔn)備要去阿里朝圣?!?/p>
“呀呀!”老人驚嘆著點頭,又說:“給你準(zhǔn)備的東西都拿上了吧?”
“拿上了。就帶了鞋子,其他不需要,鞋子很合腳,謝謝您!”普布說。
老人哈哈笑了:“合誰的腳誰就是它的主人?!崩先擞终f:“既然你會漢話,他們又是老西藏,你們正好互相照應(yīng)?!?/p>
三人向老人告別,踏上在晨曦中散發(fā)著微光的柏油路,路上沒有車輛,沒有行人,三人默默走路,都不說話。普布走得很快,但他沒想到這兩個人走路一點也不比他差,他們的行李也不比他少,除了背囊,兩個人還背著碩大的攝影包包。慢慢地,從他們的背后發(fā)出越來越明亮的光,東邊的天際已經(jīng)被山背后的朝陽映紅了。
天光放亮,打破了三人的沉默,黑瘦的人問普布:“小伙子你叫什么?哪里的人?怎么一個人走?”面對著一連串的問題,普布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黑瘦的人接著說:“我們兩個是朋友,已經(jīng)走過大部分藏區(qū)了,現(xiàn)在只剩阿里沒去。你叫他眼鏡,叫我黑子就行?!?/p>
普布回答了黑子的問題,說到為什么一個人走的事,普布還是說:“我老婆朝佛先走了,我去給她送衣服?!?/p>
“送衣服這么著急?”眼鏡不解地問。
“這可不是一般的衣服。”普布說,緊了緊背上的行囊,行囊更輕了,好像并沒有裝過身體,只是在清晨的空氣里,散發(fā)出的香味十分強(qiáng)烈。
“你身上什么這么香?”黑子抽著鼻子問。
“我?guī)У陌刂Α!?/p>
“柏樹枝不是這個味道?!毖坨R說。
“我們家鄉(xiāng)的柏枝就是這個味道?!逼詹颊f,“你們過八宿的時候沒有見到過?”
兩個人認(rèn)真回想,搖頭說:“沒有?!?/p>
從達(dá)卓沙村到山腳不是很遠(yuǎn),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到了,兩個攝影家忙著照日出景色,普布坐在路邊休息,太陽照得暖暖的,普布感覺倦意陣陣襲來,打起盹來。
“哎哎,小伙子這么睡覺可不行,要著涼的?!闭胀晗嗟暮谧訐u醒普布說。
普布揉著眼睛醒來,感覺頭昏昏沉沉的。黑子和眼鏡拿出各種吃食,在向陽的山坡上吃早餐。“你們喝不喝熱茶?”普布強(qiáng)打精神問。
“有熱茶當(dāng)然好啦。”眼鏡搶著說。
普布在草坡的一個小坎上用石片掏一個洞,到公路邊上的水溝里打來清水,順便撿回來干燥的樹枝,一會兒,冒著熱氣的清茶燒好了。
“哎呀呀,有藏族兄弟就是好,能喝上熱茶。”捧著熱騰騰的旅行杯,黑子感嘆道。食品的香味引來了周圍幾只流浪的狗,前爪撐地在不遠(yuǎn)的地方坐著看著這邊,黑子緊張地四處找石子。
“沒事,它們沒事,只是等著我們給它們點吃的?!逼詹济φf。
眼鏡說:“普布你不知道,黑子招狗,不知道他前世跟狗結(jié)下了什么梁子,狗見著他就咬,這一路我們基本上都是搭車,如果從早上出來的地方走三四個小時搭不上車,我們往回走找住的,從來不敢在外頭過夜?!币娧坨R這么說,黑子也不生氣,補(bǔ)充道:“這些狗東西就是欺負(fù)人,一次在拉薩哲蚌寺照相,有一個院子,好多男女都進(jìn)去照了,沒事,我剛進(jìn)大門,幾個狗東西就撲過來,這不,我隨身都帶著打狗棍呢?!逼詹歼@才注意到他的背囊上掛著一根制作精致的木棍,頭上一根鐵鏈上還掛著一個鐵球,這要在狗身上來一下,也夠它們受的。
普布不以為然地?fù)u頭說:“我們藏族有個說法,狗都是欺負(fù)怕它們的人,怕狗的人身上有一種恐懼的味道,它們能聞出來?!?/p>
“是嗎?”黑子在自己身上四處聞,除了普布放在邊上行囊里的香味,就是磚茶的清香,“我也不怕狗啊?!焙谧咏又f。
“不怕才怪,見著狗就往我身后躲,你看我像保護(hù)他的樣子么?”眼鏡說。的確,黑子高出眼鏡一個頭,又黑,普布怎么看也不對。
黑子覷著旁邊的狗說:“這些狗東西,欺軟怕硬??墒俏矣蛛x不開西藏,哎呀,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買一輛退役的消防救火車,開著到藏區(qū)攝影,狗東西敢來我就用水槍泚它,消防梯還可升降,找角度也方便多了。”
“到時候我們搭伴,輪流開車照相。”眼鏡說。
“那不行,我自己雇個開車的,雇個做飯的,想去哪就去哪,天下第一牛逼攝影家。”黑子說。兩個人討論著開救火車來西藏攝影,都興奮得眼睛放光。普布不知道救火車與攝影的關(guān)系,也為他們高興。
吃完早飯,幾個人繼續(xù)趕路,一路上黑子和眼鏡走走停停,拍攝尼洋河的風(fēng)光,普布的頭也越來越沉,走得很慢,身邊不時有騎車的,徒步的人超過去。中午,他們才走到巴結(jié),在去往巴結(jié)巨柏的岔路口,兩人停下來說:“普布,我們要去看大柏樹,你去不去?”
朝佛又不是旅游,普布心想,再說人也很不舒服,他搖搖頭。
“那你前頭先走,完了我們?nèi)プ纺??!焙谧诱f。
“一起去吧,”眼鏡勸道:“你身上不是帶著柏枝嗎?在著名的大柏樹再帶點柏枝不是挺好嗎?”這句話打動了普布,是啊,這一路全靠著這些柏枝了,再說普姆的身體也沒有什么異味,稍微走慢一點也不打緊吧。這么想著,普布跟著黑子眼鏡拐進(jìn)了去大柏樹的岔路。
沒有什么游客,但門口還守著賣票的。黑子說:“我們跟這個藏族朋友去朝拜大柏樹?!闭f完往里闖,守門的攔著說:“他可以,你們要買票。”眼鏡攤著兩手說:“我們不都一樣嗎?”守門的還是堅持要票,僵持不下。普布說:“兄弟,他們兩個是去拉薩朝佛的,還要去阿里,我們是一起的。”守門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我們這棵大柏樹是祖師辛饒彌沃的生命樹,跟你們朝的佛不一樣?!焙谧诱f:“佛教本教都是一家的,都教人積德行善,對不對?”守門人看他說的還有道理,把攔住他們的手收回去了。
到了大柏樹下,兩個人高興得大呼小叫,上躥下跳,最后爬到山上照相去了。普布覺得眼睛發(fā)緊,靠在平常小販賣東西的貨攤昏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人叫醒,睜眼看見一個工布打扮的臉頰紅撲撲的女子,“大哥,你燒得厲害?!惫げ寂诱f。
普布吃力地想站起來,工布女子說:“別動,我哥哥去叫人了,我們把你送醫(yī)院去?!?/p>
普布說:“我不去醫(yī)院,我沒事的,休息一下就好了。我還有兩個朋友呢?”普布艱難地四處張望。
“你的那兩個朋友先走了,他們說要趕到八一找去拉薩的車,讓我們幫助照看你?!惫げ寂诱f。這時,就看見幾個穿著工布皮背心、帶著狐皮帽的男子匆匆趕來,領(lǐng)頭的一個問:“巴姆,他怎么樣啦?”
“他醒了,但他說不去醫(yī)院?!卑湍氛f,又對普布說:“他是我哥哥扎西?!?/p>
扎西打量著普布說:“那先扶回家吧,看他這樣今天也走不成了?!?/p>
幾個男子將普布扶起來,扎西要去幫他背行囊,普布連連擺手說:“這個行囊我來背。”扎西說:“怕我搶你的?”
普布紅了臉,說:“這里裝的是我老婆的衣服,她朝佛先走了,交代我千萬不要弄臟弄丟,所以……”扎西點點頭,幫助普布背好背囊。在大柏樹的林子里,背囊里散發(fā)出的香味似乎更加濃烈,普布主動說:“這里面裝了我從八宿帶著的柏枝,我是葉巴人,叫普布?!?/p>
“哦,普布,你這個香很特別?!睌v扶他的一個人說。
“姑娘,能不能請你幫我撿一些大柏樹的樹枝,我一起帶到拉薩?!逼詹紝Π湍氛f。
“好,你們先走,我撿了就回來?!卑湍反鸬?。
幾個人扶著普布下了很長的臺階,走出大門,來到旁邊的村子里,進(jìn)了扎西家。村子里的院子用木板圍著,兩層房子的屋頂也都是彩色鋼板,十分明麗顯眼。進(jìn)到扎西家的院子里,兩只藏獒搖著尾巴迎上來,大家把普布扶進(jìn)客廳,安排他坐在卡墊上。
“我身上土太多,坐地上就行?!逼詹颊f。
“不用客氣,卡墊就是給人坐的?!痹髡f,“你病得不輕,還是應(yīng)該去醫(yī)院看病?!?/p>
“我不去醫(yī)院,醫(yī)院不干凈?!逼詹颊f。
扎西沉思了一會兒說:“如果你不介意,那就請我們村子里的師傅看看?!?/p>
普布知道扎西說的師傅是村里的本教祭師,他有點猶豫,但卻身不由己地點點頭,因為聽寺廟師父說過:一切教乘并行不悖,一切善行均屬布施。
九
在扎西去請師傅的時候,普布又昏昏沉沉地睡去,連扎西的父親幫他換上干凈的衣服,他也渾然不覺。
一會兒,村里的師傅到了,聞到屋子里彌漫的香味,他有點吃驚地望望普布放置在頭頂?shù)男心?,但沒說什么,而是盤腿坐在屋子的上座開始誦經(jīng),一邊念誦一邊用彩色絲帶打結(jié),念誦完畢之后,師傅說:“你們家客人沒什么大礙,他需要一些休息,他可能要在這里住一段。”
扎西巴姆兄妹倆在師傅的指導(dǎo)下在院子里點著一些柏枝和果實,裊裊的青煙和著淡淡的香味,持續(xù)向著大柏樹的方向飄去。做完這些,師傅吩咐他們說:“把客房收拾干凈,讓客人好好歇息,把新年的結(jié)達(dá)多給他吃點?!?/p>
果然,普布在這個綠色的小村子一住就是好多天,腦子清醒過來,但身體始終軟綿綿的。村子里剛剛過完工布新年,到處都還彌漫著過年的氣息,村子里的小孩,兜里揣著零食,開心地追逐打鬧,時不時跑到扎西家好奇地打量普布。普布擔(dān)心行囊,但那里除了已經(jīng)變得淡淡的香味,沒有什么異常。白天,扎西一家人除了叫他吃飯,不太打攪他。他們用酥油、細(xì)奶渣和甜奶酪捏成疙瘩,一個個串在木棍上,用火烤熟,就像烤羊肉串一樣,味道十分香甜。扎西告訴他,這是他們過年必須要吃的食品,叫結(jié)達(dá),是在除夕晚上吃的,“這天晚上每個人都得拼命地吃,一定要吃得飽飽的。據(jù)老輩人說,每逢除夕的夜半,鬼要進(jìn)屋背人,吃得飽鬼就背不動了?!痹髡f。扎西還告訴普布,工布新年有一個很重要的儀式,大年三十,人們還沒有吃飯之前,家家都要把過年準(zhǔn)備的好東西拿出一些放在木盤里,請家里的狗來赴宴,今年他們家的狗吃了措——就是糌粑、酥油、奶渣做成的供品——明年一定是個好收成。
告訴不告訴扎西家發(fā)生過的事情,普布一直很糾結(jié),倒不是什么門派觀念,在他的家鄉(xiāng)也有許多本教信徒,普布覺得彼此沒什么區(qū)別。他有點擔(dān)心說出真相之后扎西一家會受驚嚇,他們的忌諱好像挺多。
這天,普布一早醒來,感覺體力完全恢復(fù)了,結(jié)達(dá)的營養(yǎng)很豐富,使普布覺得現(xiàn)在渾身都是力氣,但他想不好怎么離開,他決定背著行囊再去大柏樹,或者到那里他會想明白。他換上巴姆幫他洗干凈的衣服,將換下來的衣服仔細(xì)疊好,背著行囊從客房走出來。扎西和巴姆可能干活去了,院子里沒有人,兩只藏獒親昵地靠上前來,普布撓撓它們的頭,這時扎西的父母從正廳走出來,招手說:“孩子,吃了早飯再走。”
“阿爸阿媽,我只是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逼詹颊f,兩位老人沒再說什么,笑瞇瞇地看他打開院子門出去。
雖然是冬天,但村子周圍的群山都還郁郁蔥蔥,那些松樹、柏樹,還有普布叫不出名字的樹,都顯得生機(jī)勃勃。空氣濕潤而清新。普布大步向大柏樹方向走去,到大門口的時候,守門人問他:“你全好了?”
“全好了?!逼詹即鸬馈?/p>
“要走了嗎?”守門人問。
“這個,還沒定呢?!逼詹紘肃榈?。
“如果定了要走的話,就請慢慢走啊?!笔亻T人說。
普布致了謝,進(jìn)到園子里。園子里杳無人跡,普布在大柏樹下干凈的地方把行囊放好,在旁邊坐下來,清風(fēng)拂來,滿山的松柏似乎在發(fā)出一種喃喃的聲音,又仿佛普姆在耳邊低語:“普,我的身語意現(xiàn)在都是香供了,供奉佛法僧,供奉天與地,也供奉各方圣主,消除業(yè)障,你不要有異想,諸行都是修行,諸施皆是布施?!?/p>
普布的心一下清明了,他起身撿拾了一些柏枝捧在懷里,背上行囊出了園子,守門人不在,普布把園子的鐵柵欄門掩好,回到扎西家。
“我們以為你走了呢,扎西還到公路邊看了一回。”快嘴的巴姆說。
“我到大柏樹又去撿了些柏枝?!逼詹颊f。
“準(zhǔn)備走了嗎?”扎西問。
“準(zhǔn)備走了?!逼詹颊f。
“喝茶,吃了再走?!痹髡f。
“好的?!逼詹蓟卮?,盤腿坐下來,打開行囊,把里邊的東西一件件掏出來,拿出包裹普姆身體的衣服時,它已經(jīng)只有一件皮襖那么大了。普布把包裹在頭上頂了頂,說:“這就是我老婆的衣服,她先去拉薩朝佛去了,我趕著把衣服送去?!?/p>
“哦呀!”扎西一家贊嘆道。
普布把行囊里掏出來的柏樹枝遞給扎西說:“這些是在然烏湖撿的,可以做香供。”又把那塊巧克力送給巴姆說:“這是一個騎車的內(nèi)地姑娘送的,送給你,但沒有結(jié)達(dá)好吃?!卑湍方舆^去說:“內(nèi)地游客都喜歡吃這個,包裝紙到處都是?!?/p>
喝過早茶,普布起身告辭,他伸出手心半躬身子給兩位老人施禮說:“阿爸阿媽保重,我會為你們祈福的。”又跟扎西和巴姆施禮,扎西拿出一頂狐皮帽子說:“你的帽子太單薄,這一路還要翻米拉山,這頂帽子你戴著?!?/p>
普布雙手接過狐皮帽子戴在頭上,“謝謝啦!”他再次施禮,轉(zhuǎn)身走出扎西家,走出這個叫米涅的村子,又回到了318國道上。
十
從八宿出來走到這里,普布記不得走了多久,但他知道到拉薩的路程已將近一半。背著包裹著普姆身體的行囊,普布已經(jīng)從悲傷和急切中平靜下來,他有一個愿望,一定要這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哑漳返纳眢w送到拉薩。他知道普姆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這個身體去不去并不重要,但他要這樣做,不僅是因為他的承諾,也是為他的救贖。
中午,普布走過了熱鬧的八一鎮(zhèn),他沒有停留,而是沿著城市邊上的公路繼續(xù)往前,這里,一邊是尼洋河廣闊的河灘,一邊是松林密布的山巒,公路在山河之間蜿蜒向前。天氣晴朗,普布有些出汗,他沒有休息,邊走邊吃扎西家給他準(zhǔn)備的點心,路過那些磕長頭拉架子車的人,他也給他們一些,這樣,到了第三天傍晚,他甚至快走到了百巴鎮(zhèn)。
百巴鎮(zhèn)是318國道上的一個小鎮(zhèn),多年以前,這里只有有數(shù)的兩三家商戶,有一次,普布跟生意伙伴白瑪?shù)聭c和布窮從老家出來,沿途收購古董,走到百巴,在茶館里聽說鎮(zhèn)上有一家人有一幅年代很久的唐卡,“里面畫的有花有鳥,跟我們看見過的唐卡都不一樣?!辈桊^里聊天的人這么說,精于此道的白瑪?shù)聭c問他:“別吹牛皮,你見過沒有?!?/p>
“當(dāng)然見過?!绷奶斓哪俏慌闹馗f。
白瑪?shù)聭c拿出五十塊錢遞給他說:“你帶我們?nèi)ラ_開眼,如果是真的,我再給你五十塊錢,如果不是真的也沒關(guān)系,你就不要再在這里吹牛皮了?!卑赚?shù)聭c轉(zhuǎn)過身對幾個茶客說:“我還沒有見過跟別的唐卡不一樣的唐卡呢,畫唐卡是有規(guī)矩的,一絲一毫也不能出錯,對不對?”
那個人被白瑪?shù)聭c撩撥得急不可耐,完全忘記了他們是干什么的,說:“誰騙你,如果不是真的,我倒給你一百塊錢。”
“好好,”白瑪?shù)聭c站起來往外走,邊走邊說:“如果是真的,我再給你一百塊錢?!?/p>
就這樣,白瑪?shù)聭c他們幾個跟著那個人到了鎮(zhèn)子西邊的一戶人家,敲開門,那人說:“娜姆姐,快把你們家的那幅唐卡拿出來,這幾個康巴人就是不信咱們有那樣的唐卡,讓他們長長見識!”
那個被叫做娜姆姐的老人嗔怪地說:“旺堆,你又喝酒喝多了嗎?我們家哪有那樣的唐卡?!?/p>
叫旺堆的這個半大老頭叫道:“誰說沒有,昨天我才見過,我跟他們打了賭的。”
娜姆老人嘆口氣:“你這個人,什么時候能改了這副德行?”老人看看普布幾個,又說:“你們幾個年輕人,跟這個老瘋子瞎鬧什么?”
白瑪?shù)聭c這時候上前說道:“老太太,不是我們跟他瞎鬧,而是他說的那種唐卡,我們從來沒見過,想來長長見識,您老也讓我們開開眼?!?/p>
老人無奈地?fù)u搖頭,把他們讓進(jìn)門,領(lǐng)到經(jīng)堂,經(jīng)堂右側(cè)的墻上掛著一幅罩著簾子的唐卡,尺幅不是很大,也沒什么特別的,叫旺堆的半大老頭搶著要去掀簾子,娜姆用身體擋住他,恭敬地打開罩住唐卡的簾子說:“我的老家在日喀則的薩迦,這是我們家祖?zhèn)飨聛淼??!?/p>
展現(xiàn)在普布他們面前的,是一幅很特別的唐卡,畫面的右上方是一棵松樹,松樹下側(cè)坐著一位頭上罩著光壞的佛,手上托個寶塔,有神龍保護(hù),在佛的下方,是一片水面,佛的身后有龍女在供奉鮮果,水面上蓮花盛開。普布他們都看呆了,白瑪?shù)聭c雙手合什說:“老人家,我們算開了眼界了,謝謝,謝謝!”
“是真的吧?”出了門,旺堆得意地說。
“沒說的?!卑赚?shù)聭c掏出一百元塞給旺堆說:“大叔,您問問老太太,這幅唐卡賣不賣,我們出好價錢,還給你分成?!?/p>
旺堆遲疑地說:“這個老姐姐脾氣怪得很,再說這賣唐卡的事……”
“放心,我們也是捐給有緣人,不會褻瀆的。”白瑪?shù)聭c連忙說。
旺堆當(dāng)然知道這捐的意思,問:“你們能給多少錢?”
“看老太太,我們最多可以出一萬?!?/p>
“一萬?”旺堆問,那時候一萬元在這里還是巨款,“我試試看啊。”旺堆說,顛顛地去了。
看著旺堆遠(yuǎn)去的身影,白瑪?shù)聭c壓抑不住興奮地說:“該我們發(fā)財了,我聽說過這幅唐卡,說是元朝的時候把宋朝的一個皇帝送到薩迦寺關(guān)押,他帶來的好多畫匠,畫過這樣的唐卡,一幅至少十幾萬元?!?/p>
現(xiàn)在該輪到普布和布窮張大嘴巴了,三個人急切地盼望旺堆帶好消息回來,見旺堆沮喪著臉回來,都覺得很失望,但白瑪?shù)聭c還是再給了旺堆五十元錢。
已經(jīng)下午了,普布他們往鎮(zhèn)子上走,預(yù)備租一輛小面包到巴河鎮(zhèn)去。走在路上,白瑪?shù)聭c說:“你們兩個敢不敢跟我做件事?!逼詹紘樍艘惶?,他知道白瑪?shù)聭c想的什么,說:“殺人可不行?!?/p>
“嘁!”白瑪?shù)聭c輕蔑地說:“誰讓你殺人了,你們聽我說……”如此這般,普布和布窮聽白瑪?shù)聭c這么說,覺得可以試試,三個人沒有到鎮(zhèn)子里雇車,而是找一個僻靜之處潛伏下來。
天黑盡了,普布他們?nèi)齻€潛到娜姆家的院子門口,先用骨頭堵住看門狗的嘴,翻墻進(jìn)去,白瑪?shù)聭c和布窮溜到院子后頭,用從修車鋪偷來的柴油點著了院子里的柴火堆,普布看見娜姆老人和另外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慌慌張張開門出來,他馬上閃進(jìn)屋里,打著手電跑進(jìn)經(jīng)堂,摘下那幅唐卡揣進(jìn)懷里,把下午預(yù)備好的用樹棍和棉布做成的仿制品掛上去,這時他聽見有腳步聲,看見娜姆匆匆進(jìn)來,打開電燈看見唐卡還在,又馬上跑出去了。
普布強(qiáng)壓著劇烈的心跳,悄悄潛出屋子,從原路翻墻出去,白瑪?shù)聭c和布窮已經(jīng)在那里等他,三個人馬不停蹄走了一個通宵,第二天天亮,不敢走公路,翻山進(jìn)入巴松,在那里藏了一個星期,才輾轉(zhuǎn)到了拉薩。那幅唐卡并不如白瑪?shù)聭c所說,是元代初期的作品,但它獨特的風(fēng)格還是賣了一個好價錢……
普布在快到百巴鎮(zhèn)的地方停下來,過往的事情讓他還沒有想好是今晚潛過去還是明天一早過去。這一路他沒有想起這件事情,但現(xiàn)在想起來了,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十一
在離開公路不遠(yuǎn)的灌木叢,普布找到一塊別人曾經(jīng)使用過的宿營地,背風(fēng)的地窩里鋪著厚厚的干草,取水也方便,最重要的是有一塊裸露的地表正好生火。這里的植被現(xiàn)在很干燥,在野外生火要特別小心,植物的生命現(xiàn)在是最脆弱的時候,也是最需要人去保護(hù)的時候。
吃完糌粑,收拾停當(dāng),普布從背囊里拿出家里的那幅老唐卡掛在一叢杜鵑上,如果是春天,這種高山杜鵑會開出大簇大簇粉紅花朵,鋪滿滿山遍野。普布開始磕頭,心里卻揮不去在百巴鎮(zhèn)做過的那件事情,普布高聲念誦他粗通的一點經(jīng)文,希望心能平靜下來。
銀漢燦爛,萬籟俱寂,磕完頭普布和衣躺下,眼望無盡星空,耳邊傳來尼洋河亙古不變的流水聲,普布心里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等到鎮(zhèn)子已完全籠罩在陽光之下,普布才不緊不慢地收拾好宿營地,背上行囊,邁步向鎮(zhèn)子走去。百巴鎮(zhèn)的大多數(shù)人還在家里喝茶,街面上一群流浪狗安臥在路邊曬太陽,鎮(zhèn)子中心公路兩旁現(xiàn)在已排滿商鋪,有百貨店,有餐館,有移動公司的營業(yè)部,更多的是修車鋪子。那家?guī)啄昵叭ミ^的茶館還在,普布挑簾進(jìn)去,還沒有一個客人,“招待,招待?!逼詹继筋^叫道。
“來了來了,”應(yīng)聲出來一個年輕女子說,滿腔康巴口音,“現(xiàn)在還沒營業(yè)哦。”
“姑娘,我問問這里的老板換了沒有?”普布說。
“我也不知道,我剛來幾天。水快開了,要喝茶等一會兒就好。”姑娘聽出了這是個老鄉(xiāng),熱情地說。
普布四處環(huán)顧,找個角落坐下問:“有個叫旺堆的老漢還在不在?”
“在在,天天來喝茶?!惫媚镎f。
“還是那么愛吹牛?”
“噯,好像鎮(zhèn)子里什么事情他都知道。”
“他有沒有講過一個老唐卡的故事,曾經(jīng)有幾個人在這里買唐卡。”
“沒有呀,沒聽說過這樣的事?!?/p>
“西頭叫娜姆的老太太還在嗎?”
“在呀,他們家兒子現(xiàn)在開了一家旅社,專門接待那些做木頭生意的人,生意好得很?!?/p>
“哦,他兒子在家?”普布有點意外。
“還有好多服務(wù)員呢,我都想去,那里的工資比這里高。大哥你認(rèn)識他們家嗎,認(rèn)識的話幫我說說。”姑娘熱切地問。
“我……不認(rèn)識?!逼詹紝擂蔚?fù)u頭。這時廚房的水壺響了,姑娘進(jìn)去灌水,普布轉(zhuǎn)身離開茶館,如釋重負(fù)。
站在空空蕩蕩的街上,普布又拿不定主意了。去還是不去,普布有點猶豫,他沒有想到娜姆老太太的兒子也在家里,如果爭執(zhí)起來,那不是錯上加錯了?這么想著,他信步走到了鎮(zhèn)子西頭,娜姆老人家里被火燒掉的后院,蓋起了很氣派的三層房子,早不是過去的模樣,但那棟小樓依然沒變。普布走過家門口,這里靜靜的,大概都還沒有起床,普布從街的另一邊踱過去,馬路筆直地通向遠(yuǎn)方,前頭是巴河鎮(zhèn),通往拉薩。
走過鎮(zhèn)子,普布停了下來,這兩天那種輕快趕路的感覺沒有了,他仿佛覺得背上的行囊也沉重起來。不管怎么樣,都應(yīng)該到老太太家去一趟。普布這么想著,轉(zhuǎn)身走回去。
“篤篤篤。”普布敲響了娜姆家的院門。
“請進(jìn)來,門開著!”普布聽見里面一個老人的聲音,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推開門進(jìn)去。院子里一個老人正在給窗臺上耐寒的海棠花澆水,院子也剛剛掃過,早晨的陽光灑進(jìn)來,溫暖而寧靜。“誰呀?”老人手搭涼棚問。
普布已經(jīng)認(rèn)出她來,雖然過了好幾年,但老人的容貌并沒有太大的變化,普布上前幾步,停在老人面前:“老人家,您還記得我嗎?”
老人仔細(xì)看了看,有點吃驚,但很快平靜下來:“來過我們家的客人,請屋里喝茶?!?/p>
“老人家,我……”普布沒挪步子。
“小伙子,有什么事情也要進(jìn)屋說呀?!崩先送O聛淼人?/p>
普布跟著老人進(jìn)了客廳,在卡墊上不安地坐下來,卸下背囊。
“小伙子,你這么早到哪兒去?你的那幾個伴呢?”老人問。
“我們早就不在一起了,我這次是去拉薩朝佛。”普布回答道。
“朝佛就你一個人?”
“我媳婦先去了,我趕著給她送衣服,路過這里,進(jìn)來探望您?!逼詹颊f,邊四下打量。
“老頭子轉(zhuǎn)經(jīng)去了,兒子還沒起床呢,請喝茶?!蹦饶防先苏f。
普布雙手接過茶碗喝了一口,屋里依稀還是過去的布置,通往經(jīng)堂的門被簾子擋著,娜姆老人把茶壺煨在火爐上,趁著這個當(dāng)口,普布從背囊里拿出他從家里帶來的那幅小唐卡,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地說:“老人家,幾年前我們幾個想買您家的唐卡,后來……”
“我不是沒賣給你們嗎?”老人打斷他說。
“后來……”
“后來我們家失了一次火,把后邊的木料全燒光了?!崩先苏f。
普布的臉漲得通紅,他站起來捧著唐卡說:“老人家,那天晚上是我們幾個偷了您家的唐卡?!?/p>
“坐下坐下,”老人打著手勢說:“我們家的唐卡沒有丟啊。”見普布吃驚的樣子,老人站起來走向經(jīng)堂,一邊走一邊說:“你看這不好好供著!”
普布跟老人進(jìn)到經(jīng)堂,看見他們用木棍和棉布做的所謂唐卡赫然掛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胺鹪谖覀冃睦铮氖悄芡档萌サ??!逼詹悸犂先苏f,羞愧難當(dāng),他把捧著的唐卡放在佛龕上,磕起了長頭,在普布磕頭時,老人往佛龕的酥油燈里添著酥油??耐觐^,普布說:“老人家,這是我家的一幅唐卡,想留在您這里……”普布找不到更好的詞匯。
老人從佛龕上請下那幅唐卡,在頭上頂了頂說:“小伙子,你是去還愿的,還是帶著好?!闭f著,院子里響起了一個老人底氣十足的聲音:“老太婆,家里來客人啦?”
娜姆老人趕緊迎出去,一邊高聲說:“來了朝佛路過的熟人?!币贿吺掷锉葎澲o他使眼色,“老頭子,今天回來得這么早?”
“茶館的旺姆姑娘說有人打聽我們家,我想是有客人來?!崩项^有點不明就里,看見普布捧著一幅唐卡從經(jīng)堂里出來,明白了點什么。
“老人家好!”普布向老頭躬身施禮,那個晚上他只看見過老頭的身影,現(xiàn)在內(nèi)心感覺十分復(fù)雜?!拔沂莵碣r禮道歉的?!逼詹冀又f。
“有什么事情說清楚就好?!崩项^已經(jīng)徹底明白了,“聽旺姆姑娘說你就一個人,就一個人去朝佛?”
普布坐下來,把唐卡小心收好,把發(fā)生的事情簡單告訴了兩位老人,他隱去了背著普姆的身體上路的情節(jié),只是說為了完成逝者的愿望,他想早一點趕到拉薩。在普布講述的時候,兩位老人一邊念經(jīng),不時發(fā)出“嘖嘖”的憐惜聲,“寧吉寧吉(可憐的),”他們說,“你一路也吃苦了?!薄斑@也是朝佛應(yīng)有的修煉吧。”他們又說。這個時候老人的兒子也起床了,普布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天晚上的小孩,在他面前是一個老板氣十足的高大漢子,聽說普布要趕著去拉薩還愿,他說正好有拉木料的車子要去拉薩,駕駛室也沒有人,他打個招呼就行。
十二
普布坐上了開往拉薩的卡車。
現(xiàn)在的卡車跟普布曾經(jīng)坐過的完全不同,駕駛室的后排可以睡覺,車上拉的木料比過去的幾輛車子拉的加起來還多,可能要好一大片林子的樹才能砍伐出來,它們擠在一起,散發(fā)出一股新鮮的味道,顯然剛剛砍下不久。司機(jī)師傅是一個和藹的中年人,比一般西藏人還黑,像一個在拉薩經(jīng)商的尼泊爾商人。普布抓住高高的扶手爬上去,笨拙地往后排擠,司機(jī)拉一拉他的衣襟說:“不用到后面,你把東西放好坐前面來。”
普布小心把行囊在后座放好,抽回身體坐好,司機(jī)斜看他一眼說:“你跟巴桑家是親戚?”巴桑就是娜姆老太太的兒子。
“不是,我們有一些債務(wù)?!?/p>
“哦,巴桑還欠錢?”司機(jī)吃驚地說。
“是我欠他們家的?!?/p>
“那就對了,平常只有我們欠他家的,你看這一次,來回都跑了五六趟了,還欠著食宿費用呢。那些木頭老板總不給錢?!?/p>
“師傅,現(xiàn)在不是不讓砍木頭嗎?”普布問。
“這些是安居工程的指標(biāo),專門批的。不然哪個敢拉?”司機(jī)說,“你去拉薩做生意?證明開好沒有?沒有證明你到不了拉薩哦?!?/p>
“開了的?!逼詹颊f,掏出村委會、鄉(xiāng)政府和縣公安局開出的一系列證明信。
“還有身份證?!彼緳C(jī)提醒說。
“在這里?!逼詹寂e著身份證給司機(jī)看。
“你們康巴人就是愛惹事?!彼緳C(jī)開玩笑道,“你是做什么的?”司機(jī)接著問。
“原來我在拉薩做點小生意,這次是帶著媳婦去朝佛?!?/p>
“那你媳婦呢?”
“她前頭先走了,我去給她送衣服。”
“哦。”司機(jī)若有所思地晃動腦袋,隨即打開了車?yán)锏囊繇懀瑐鱽砗蟛囟阎C的音樂。“師傅是后藏人。”普布問。司機(jī)繼續(xù)晃動腦袋說:“有一次我也搭了一個去朝佛的康巴人,他老婆病得厲害,他背著他老婆往阿里去了。”
普布挺吃驚,還有跟他差不多的人,不會是巧合吧?!八麄冏叩搅藛??”普布問。
“不知道,”司機(jī)說,“從日喀則出去就沒聽說了?!?/p>
說著話,車過了巴河鎮(zhèn),到了一個木材檢查站,司機(jī)的神情緊張起來,對普布說:“你在車上坐著別動啊,我可又要出血了。別人問你你就說是搭車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叫巴桑。”普布也緊張地點頭,不知會有什么事。
巴桑把車停在邊上,車下已有幾個身穿制服的檢察人員對著車廂指指點點。巴??s手縮腳下車,手里捏著一張紙條雙手遞給其中的一個頭兒模樣的。那一位掃了一眼紙條說:“你這個明顯超了。”
巴桑說:“領(lǐng)導(dǎo),裝車的時候林業(yè)檢查全量過的,一點也不多?!?/p>
“我說超了就超了,哪來這么多廢話!”那位一瞪眼說,又給旁邊的幾個穿制服的說:“找?guī)讉€人來卸車?!?/p>
巴桑慌了,拉著一個穿制服的說:“大哥,求求你了,木料不夠我就拿不到運費,求求你給領(lǐng)導(dǎo)說說。”被拉住的邊走邊說:“把你的其他證明也拿來看看?!卑蜕B犆靼琢耍s忙回到車上從錢包里拿出一沓鈔票,拿張紙包著回去,交給他求的那位,那位捏了捏,給頭兒模樣的說:“看看這個證明對不對。”幾個人走進(jìn)路邊的小屋,一會兒走出來,交給巴桑一張紙條說:“這次就不罰你了,以后注意啊,安居工程的指標(biāo)是硬碰硬的,不要想鉆空子?!?
巴桑點頭哈腰接過紙條說:“不敢不敢,不敢鉆空子。”回到車上,巴??迒手樥f:“每次都要挨幾刀,出的錢比掙的錢多。”
“那還不如不跑了。”普布不解地說。
“不跑更掙不到錢,這些木方下面是裝的有木板,到了可以賣一筆,不然真的就是白跑了?!?/p>
離開檢查站,巴桑把車開得飛快,這時天又開始下雪,巴桑打開雨刷器,自言自語說:“這樣今天可到不了拉薩了。”
可能是出了血,巴桑情緒低沉,不再說話。雪花飄飄揚(yáng)揚(yáng),四下白茫茫一片,駕駛室的暖氣開得暖洋洋的,在雨刷器單調(diào)的嚓嚓聲中,普布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車停了下來,普布醒來,看見前頭有人在搖手,嘴里喊著什么,巴桑把車窗搖下來,聽見前頭在說:“不要過來,這里有暗冰!”巴桑拉上手剎,下車去查看,普布跟了下去,走到搖手的那人跟前,那人指著這個大坡說:“你們看,我們的車都滑到邊上去了,幸好有防護(hù)欄擋著,不然就下河了。你們這種大車可不行?!卑蜕F詹家豢?,前邊路邊停了一輛越野車,幾個人正圍著車議論,巴桑他們走過去,車的右邊全被防護(hù)欄刮得稀爛,司機(jī)心痛地蹲在那里。
“就是怕有你們這樣的,我們才在這里攔著,現(xiàn)在該你們通知后邊的了,小心啊,最好裝上防滑鏈!”幾個人說完,上車走了。巴桑普布往回走,這時又有幾輛越野車過來,巴桑把他們攔下,幾個車的人都下車查看,有膽子大車好的掛上加力擋小心翼翼地低速駛過。巴桑拿出防滑鏈說:“我們這個車可不能跟他們比,我裝鏈子,你去前頭撒防滑砂,車?yán)镉需F鍬,不然來去的車子還是危險?!?/p>
普布拿著鐵鍬在路邊堆著的防滑砂石堆上鏟砂石灑在路面,這時又有好多車上下來人幫忙,撒完砂子,巴桑把防滑鏈也裝上了,普布趴在車后看了半天,不知道巴桑是怎樣把車子抬起來的,巴桑說:“別看了,這個是千斤頂頂起來的。”
“你這個可是大卡車啊?!逼詹疾幌嘈?。
“什么車都一樣?!卑蜕Uf,“趕緊上車走吧?!?/p>
路面撒了一層砂土,摩擦力明顯增大,路邊停下的車輛這時都紛紛打火起步,大家互相鳴笛致意,巴桑這時似乎從沮喪中緩過勁來,對普布說:“你行啊,撒得又快又好,趕上養(yǎng)路工了?!闭f到養(yǎng)路工,巴桑探探頭看天說:“老天保佑,山上可別下這么大雪,不然今天真得當(dāng)山大王了?!币苍S是巴桑的祈禱起了作用,走了一截,雪停了,一會兒太陽也從云層里鉆出來。巴桑停下車子卸鏈條。這回普布看清了那小小的千斤頂怎么頂起這個龐然大物,萬分欽佩,完事后很敬重地捧著它放回工具箱。
在松多草原一個陽坡上,巴桑和普布停車燒茶吃飯,隨后翻過米拉山,到了日多,已將近晚上六點。
“兄弟,我在這里有個熟人,我要住一晚,你是跟我去還是自己走?”巴桑在快到檢查站的地方停下車問。普布知道這里離拉薩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他琢磨著可以連夜步行,快到拉薩了,他不想帶著普姆的身體到處亂跑。
“大哥,您去忙吧,我在這里下車?!逼詹颊f。
“如果明天碰上,我還搭你?!卑蜕Uf完,把車拐向去往一個村莊的小道。
普布背好行囊,走向檢查站,值班的民警看完他的證明和證件,好奇地問他:“你搭的車呢?”
“那個師傅在前面拐到村子里去了。”普布回答。
“是不是一輛拉木材的車子?”
這些警察真的很神,普布想,他們不僅知道我是搭的車,還知道搭的什么車,于是老老實實回答:“是?!?/p>
值班民警開心地笑了:“肯定是巴桑,又跑去看他相好去了?!闭f完問普布,“你到拉薩朝佛怎么一個人?背包里是些什么?”
在這樣神奇的警察面前,普布可不敢有什么隱瞞,他一五一十地把從八宿出來后發(fā)生的事情講給了他們,當(dāng)然,他沒有說他背著的是普姆的身體,他怕這樣說警察會說他吹牛,因為普姆的身體在他的感覺里已經(jīng)很小了,可能看不出什么了,他說他背著普姆的衣服去給她還愿,反正逝者的靈魂走了,身體跟衣服也差不多,他這樣安慰自己。
檢查站的警察聽著普布的講述,都覺得這些康巴人是編故事的好手,不過故事編得再好,今晚也得找地方睡覺,在他們檢查普布的行囊,聽著普布講故事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扒懊嬗心銈兛蛋屠相l(xiāng)開的旅舍,你去那里住一宿吧。”一個年輕的警察幫著普布把行囊收好,對他說。
“我想連夜去拉薩,行不行?”普布試探著問。
“連夜走,這大冬天的?!蹦贻p警察不解地說。
“行嗎?”普布又問。年輕警察回頭看屋里的幾個人,好像是在尋求答案,這時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高大警察對另一個東張西望的白胖警察說:“小張,反正你要回去,帶上他得了?!?/p>
白胖警察說:“邊隊就會給我找事,上面可是說要多注意他們那邊的人。”
高大警察說:“那是說的一小撮,你正好順路嘛,再說便民也是我們的職責(zé)。”
“好嘛好嘛,”白胖警察說,“到拉薩放到哪里,可不敢放到老城區(qū)?!备叽缶靻柶詹迹骸澳阍诶_有沒有親戚?”普布想起租房的房東,就說了一個地方,高大警察說:“那里現(xiàn)在不是本地居民不讓住,還有沒有?”普布想到了買銅壺的嘉措,又說了一個地方。高大警察對白胖警察說:“這就行了,你把他放到西郊民族路就行?!?/p>
十三
嘉措是普布最早認(rèn)識的拉薩文物圈的人,起初,普布帶著他在老家搜羅的瓶瓶罐罐回到拉薩,都是找嘉措。這個嘉措住在一座很大的院子里,他的鄰居都是些畫畫寫字的藝術(shù)家,也有很多搗鼓稀奇古怪東西的人。嘉措說他是拉薩藏族,還是一個著名寺院的居士,但普布怎么看這個嘉措怎么像一個四川人,跟那些在他老家搞建筑的四川包工一模一樣。后來跟普布一起做生意的江村告訴普布:“那個嘉措不是我們的嘉措(大海),是甲納沖巴——內(nèi)地商人的意思?!逼詹歼@才知道此嘉措非彼嘉措。
有一次,普布找到嘉措住的大院,再找到大院中套著的小院,敲開,在他家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攤開背來的大包袱。嘉措兩眼放光,在這堆東西里挑挑揀揀,一會兒把這個放在一邊,一會兒又放回去另外拿出一個,嘴里念念有詞:這個有點破了,這個不行,漏的,這個可惜了……到了最后,沒有他看得上眼的。嘉措對普布說:“哎呀,你這些東西從那里弄來的哦,全都不行,你拿回去吧?!币娖詹家荒樀牟唤?,嘉措又說:“全部都是破爛,年代也沒有,你在郊區(qū)撿的吧?”
普布漲紅了臉,說:“這些都是在我老家收的,你不要算了?!?/p>
見普布蹲在地上往袋子里收東西,嘉措眼疾手快地?fù)斐鲆粋€銅壺說:“哎哎,這個還可以吧,多少?”
“你說?!逼詹颊f。
“五十?!奔未肷斐鰝€手掌晃晃。
普布一言不發(fā)從嘉措手上拿過那把壺塞進(jìn)袋子里。
“你說多少嘛?”嘉措也蹲下來說。
“五千!”
“哪要這么多喲?!奔未胩似饋?。
“去年我賣給你一個這樣的還三千五呢?!逼詹颊f,他在這個行當(dāng)也算混過的,知道怎么對付。
“真的嗎?完全沒印象?!奔未胝f,“要不這樣,你背來背去也不容易,六千塊錢我全包了?!闭f完雙手劃拉一下。
普布系上口袋,一臉誠懇地學(xué)著他說:“嘉措啦,要不這樣,你這里來的人多,六萬塊錢你收下,賣不了退給我,錢不要緊,過幾天我來取?!?/p>
嘉措知道這些康巴人的賬可不是隨便能認(rèn)的,連忙搖著雙手說:“不要不要,這個價錢可太高了?!弊詈髢蓚€人談好了兩千五賣那把壺,數(shù)完錢交給普布時,嘉措說:“你們老家老唐卡、老佛像很多嘛,那些東西值錢?!彪S后領(lǐng)他到房間里,給他看了大大小小幾十尊佛像,有木頭的、泥塑的、陶瓷的,更多的是銅的。
就這一句話,讓普布有了今日的前緣。
嘉措講的那些普布不是不知道,也知道有許多老鄉(xiāng)在做這些事,普布沒涉及這個領(lǐng)域,是因為從來沒人跟他提出來過,更重要的是,在他心里,對買賣佛像還是有許多障礙。這天,在嘉措屋里看見的那些佛像讓普布暈暈乎乎,這樣的佛像普布從小見得太多了,每個人的家里,寺廟里,甚至小道邊的神龕里,從來沒有想過他們跟錢有關(guān)系。從那以后,一發(fā)不可收拾,普布做起了佛像的生意,而且越做越大,到后來成了拉薩這一行中小有名氣的人物。
普布又坐上了開往拉薩的警車。
坐在車子后座上,普布緊張得不行,他生怕這個叫小張的白胖警察會聞出背囊里的味道,知道他背著普姆的身體,在普布的眼里,這些警察都無所不能,他不知道如果小張知道了的話會怎么樣,是把他攆下車子,還是把背囊沒收?
普布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這一路小張警察除了打電話就是一言不發(fā)地開車,根本沒有搭理普布,汽車在慢慢暗淡下來的暮色里行駛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看到了拉薩??匆娐窡粼絹碓矫髁?,小張警察的情緒也好了起來,他從后視鏡看著普布說:“你說你老婆在朝佛的路上死了,你就放下她不管啦?”
普布沒想到小張警察會問他,一下答不上來,想了想才說:“我放在了干凈的地方。”
“干凈的地方?”小張警察皺著眉打量普布,接著說:“我們還是老鄉(xiāng)哦,我是金沙江東岸的?!?/p>
小張警察這么一說,普布感覺距離拉近了很多,他把普姆可能虹化的事情告訴了他?!安粫?,”小張警察回頭看看行囊說:“你老婆又不是高僧大德。”
“我也沒看,就是感覺越來越小了?!逼詹颊f。
“又講故事,咱們康巴人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你都繼承了?!毙埦齑蛉に?,說著話,車子駛過拉薩河大橋,進(jìn)入了拉薩城區(qū)。拉薩城里華燈初上,照得如同白晝,跟半年多前比起來,顯得擁擠多了。小張警察靈巧地避讓著那些蹬三輪的,騎電動摩托的,還有不斷搶道的,來到了西郊,過了人民會堂和拉薩飯店的十字路口,小張警察拐彎把車停下來說:“你說的地方到了?!?/p>
“到了?”普布完全沒有清醒。小張警察催促道:“快點下吧!我還要回家接孩子呢?!逼詹际置δ_亂拿東西,邊說:“謝謝警察老鄉(xiāng),謝謝警察老鄉(xiāng)!”
小張警察往后擺手:“不要謝我,要謝謝我們邊隊?!?/p>
“謝謝邊隊!”普布往前頭的空氣里說。小張警察苦笑著搖頭道:“我給你說啊,找到你的親戚就老老實實呆著,不要到處亂跑,明天是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普布頭腦混沌地下車,小張警察呼地開車走了。站在路燈下頭的馬路牙子上,普布的頭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世界末日是什么他并不關(guān)心,可是,本來他認(rèn)為這次進(jìn)拉薩是很鄭重的事情,怎么就這么稀里糊涂就進(jìn)來了,連布達(dá)拉宮都沒有看見。他四處張望,看見了拉薩飯店的鐵柵欄墻,這時他想起來了,這里離嘉措住的院子很近。他再一次背好背囊,走進(jìn)一條沒有路燈的深深巷子,來到一個大門前。過去,這個大門是大大敞開著的,但今天不知因為什么,兩扇鐵門緊閉,普布走到鐵門前探著腦袋叫:“喂,喂。”好一陣子,旁邊的小屋里出來一個身著制服的門衛(wèi)問:“你找誰?”
“找嘉措?!逼詹稼s緊說。
“嘉措——”門衛(wèi)撓著腦袋想人,“就是那個收老東西的?!逼詹佳a(bǔ)充道。
門衛(wèi)把小門開開,拿出一個小本本:“登記!”
“我不會寫字?!逼詹颊f。
“不會寫字?身份證拿來看看!”
普布趕緊掏出身份證遞上,門衛(wèi)看看,說:“先在這等著!”拿著證件進(jìn)屋打電話,半天才出來說:“你們那里的人盡惹禍,搞得我們都受連累?!?/p>
普布像犯了什么大錯誤似的,有點誠惶誠恐,接過身份證連連說謝謝?!叭グ扇グ伞!遍T衛(wèi)打發(fā)他說,“出來要報告啊?!?/p>
“呀呀?!逼詹键c頭回答,順著記憶找到嘉措的小院,剛要敲門,院門呀地開了,嘉措探出半個身子,四下看看,然后把普布一把拽進(jìn)去。
“普布你好久不來,是不是進(jìn)去了?”嘉措問。
“進(jìn)去了?我回老家去了?!逼詹妓剖嵌堑鼗卮?。
“怪不得,你小子跑得夠快!”嘉措說,看著普布背著的行囊,又說,“帶什么來了?”
“嘉措,我這次是來朝佛的,什么也沒帶。”普布說。
“朝佛?”嘉措看著普布,一副不相信的樣子,看見普布戴的狐皮帽子說:“這帽子不錯,給我看看!”
“這個是工布一個朋友送我的?!逼詹颊旅弊舆f給嘉措?!艾F(xiàn)在這么好的皮子不多了?!奔未肟粗弊诱f,“多少錢?”
“這是朋友送的,不能賣,你要喜歡送給你?!逼詹颊f。
“送給我?”嘉措狐疑地說:“不會吧!”
“嘉措,我剛剛到拉薩,租房子那里回不去,想在你這里住一晚?!?/p>
“你看看,我說沒這么便宜的事情?!奔未胝f。
“不是不是?!逼詹技钡弥睌[手,“我跟我老婆來朝佛,老婆病了,沒了,她讓我一定帶她來拉薩,我來還愿,怕別的地方不干凈?!?/p>
“什么?你說清楚,你帶著你老婆,她在哪里?”嘉措急忙問。
“帶著老婆的衣服?!逼詹贾钢副衬艺f。
嘉措松了口氣,旋即又說:“你住這里可不行,現(xiàn)在單位說了,不能隨便留宿?!?/p>
“求求,求求,我們是老朋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再說這么晚你讓我上哪去?”普布跟嘉措一打交道就像變了一個人,伶牙俐齒,大概是他們交情很深的緣故?!斑@個……”嘉措沉吟道。屋子里電話響了,是門衛(wèi)打電話來確認(rèn)。接完電話,嘉措出來說:“你看是不是嘛,我也沒辦法?!?/p>
“你給單位說說,就說我們是親戚,明天一早我肯定走。”普布接著磨嘉措。嘉措想了想說:“但是我屋里都是東西,亂七八糟?!?/p>
“我住院子里就行,我有行李?!逼詹颊f。
“那也好。”嘉措說,從屋里拖出一床很厚的墊子,又把狐皮帽子抓在手里說:“這個就不客氣了?!?/p>
“請收下!”普布說。
這一夜普布睡得很好,沒有夢,天蒙蒙亮普布就醒了,他把包裹普姆的衣服拿出來放進(jìn)一個小的羊毛背囊,把其他的東西集中起來放在嘉措院子的角落,悄悄走出院子,走到大門口時,小門虛掩著,普布也沒有打攪門衛(wèi),出門來到大街上。
街上靜悄悄的,只有早起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掃大街,“刷刷刷”,竹子編大掃帚與馬路地面摩擦出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親切,一下就把他帶回了拉薩的城市生活。普布在拉薩的房東家女兒就是環(huán)衛(wèi)工人,他還幫她掃過街道,對這樣的聲音十分熟悉,對他來說,這種聲音就是城市生活的標(biāo)志。
今天是世界末日!普布突然想起來昨天小張警察說過的,什么是世界末日?普布在路上東張西望,想找一個可靠的人問一問,但街上除了幾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并沒有其他的人。這時還早得很,街上的路燈還幽幽地亮著。不管什么是世界末日,普布想,我都要帶著普姆的身體去轉(zhuǎn)布達(dá)拉宮,轉(zhuǎn)八廓,朝大昭寺,最后還要找一個安置普姆身體的地方。
十四
晨光熹微,普布迎著東邊天際逐漸亮起來的晨光,沿著北京中路向布達(dá)拉宮走去,走到布達(dá)拉宮廣場,那里像趕集一樣聚集了許多人,有嘴里念誦著經(jīng)文的老人,但更多的是年輕人,拉薩的,內(nèi)地的,一撥一撥,興高采烈,好像是什么節(jié)日。
普布走上圍繞布達(dá)拉宮的轉(zhuǎn)經(jīng)道上,攔住一個頭飾紅纓的老鄉(xiāng)問:“請問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
“什么節(jié)日?”那人奇怪地看普布一眼,“今天是世界末日不知道?”
“世界末日是什么意思?”
“就是地球要毀滅了,大家都完蛋!”那人不耐煩地說。
普布就更奇怪了,從沒聽說過有這么一天,再說了,都世界末日了,怎么大家都跟過節(jié)似的?被問的那位見普布發(fā)怔,急忙甩開他順著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往前走去。
在轉(zhuǎn)經(jīng)道旁各種小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普布跟著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往前走,嘴里默誦著自己最熟悉的六字真言。今天煨桑的人特別多,在龍王潭布達(dá)拉宮北面的轉(zhuǎn)經(jīng)道上,普布從行囊里小心拿出一些柏枝,添在煨桑的香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普布漸漸感覺背上的行囊已經(jīng)沒有分量,周圍嘈雜的叫賣聲,越來越多的汽車?yán)嚷?,還有各式各樣方言的誦經(jīng)聲慢慢都停止了,耳朵里沒有一絲雜音,仿佛只有自己一人的誦經(jīng)聲回蕩在四周。
“嗨!”頭頂一聲爆響,伴著肩膀上重重的一拍,把普布驚醒過來,抬頭一看,一個內(nèi)地女孩興奮地盯著他:“你這么快就到了,你的阿佳啦呢?”
普布茫然看著她,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女孩比劃著說:“我跟你阿佳啦,杏干,巧克力,嗯?”普布想起了她的聲音,挺好聽的普通話。普布點點頭,女孩抓住他的肩膀,以便不被洶涌的人流沖散,一邊問:“你的老婆呢,怎么就你一個人?”
普布護(hù)著背囊,和女孩擠到邊上,對她說:“她走了,上天堂了,”普布往上指指。女孩抬頭望天,不解地問:“上天堂了?”隨即明白過來,睜大眼睛看普布,普布用力點點頭。女孩把普布拉到邊上,急切地問出一串問題:什么時候?在哪里?為什么?
“她身體本來就不好,全是因為我買賣佛像,在雪地里磕頭拍電影……”普布用有限的漢語艱難地給她描述,女孩聽完,兩眼已滿是淚水。“你把她背來了嗎?讓我看看!”女孩說。
“我背的是逝者的衣服?!逼詹歼@樣給女孩說。
女孩擦擦眼淚說:“那我陪你轉(zhuǎn)經(jīng)吧。你知道今天是世界末日嗎,我們幾個商量好了,如果今天沒事,我們就把自行車賣了湊錢去阿里?!?/p>
“他們?nèi)四??”普布問?/p>
“昨晚都喝多了,說是不能清醒看到末日來臨?!?/p>
在龍王潭公園東頭的一家小飯館里,女孩請普布吃飯,女孩好像對這里很熟,點了甜茶和咖喱飯,吃完飯,兩人結(jié)伴去八廓街,經(jīng)過步行街的時候,女孩專門買了一包甘露牌熏香。
來到大昭寺廣場,這里更是人山人海,農(nóng)牧區(qū)朝佛的,內(nèi)地旅游的,轉(zhuǎn)經(jīng)的,看熱鬧的,執(zhí)行公務(wù)的,好像整個拉薩的人都集中到了這里。女孩領(lǐng)著普布來到一處安檢口,看著每一個進(jìn)去的人都要把包包放進(jìn)傳送帶,再從一個小小的門里進(jìn)去,里邊還有女民警拿著吱吱作響的東西在人的身上來回比劃,普布愣住了,他害怕普姆的身體從傳送帶過去會出什么狀況,他護(hù)著背囊縮回來。
“怎么啦?”女孩問。
“我不想過那個。”普布指著傳送帶說。
“那個沒事的?!迸⒔忉屨f。這時后面擠過幾個人問:“怎么啦怎么啦?”還沒等回答,又指著普布要身份證,普布把身份證,各種證明掏出來,幾個人看完后問:“怎么不進(jìn)去?”女孩說:“他不想過安檢?!睅讉€人警惕地說:“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騎車旅行的,在路上碰到過他,他和他媳婦在磕長頭,他媳婦死了,他來替她還愿?!迸⒋蠓降鼗卮?。
幾個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普布身上,普布緊張地護(hù)著背囊。“老鄉(xiāng),到這邊來?!逼渲幸粋€年紀(jì)大一點的把普布領(lǐng)到一張桌子邊上說:“把背包打開看看?!逼詹及驯衬曳旁谧雷由?,里面只有一些柏枝和包裹普姆身體的衣服,那幾個人要打開那件衣服時,普布搶過來說:“這個不能打開!”那幾個人立即圍了過來,普布抱著衣服說:“我不進(jìn)去了?!闭┏种?,過來一個警察,看見普布說:“怎么又是你,不是讓你今天不要亂跑嗎?”普布一看是那個叫小張的白胖警察,小張警察對那幾個人說:“這人是我從日多帶回來的,沒事?!蹦菐讉€人說:“他不想過安檢?!毙埦燹D(zhuǎn)過頭來對普布說:“你看大家都這樣,不過安檢就別進(jìn)去了?!?/p>
大家七嘴八舌勸他,把東西放回背囊后送進(jìn)了傳送帶,小張警察帶著他過了安檢門,也沒有什么異常的動靜,周邊小小的騷動也平息了,小張警察說:“該轉(zhuǎn)經(jīng)就轉(zhuǎn)經(jīng),該還愿就還愿,別再惹麻煩啦?!?/p>
普布木然不應(yīng),女孩連忙代他表示了感謝,拉著他匯入了八廓的轉(zhuǎn)經(jīng)人流。
如果從高空看,八廓街一定像一條河流,祈禱的河流,信念的河流,彩色的河流,冒著青煙的河流……此時,普布就是這條河流中的一滴水,他是來自藏東的一滴,女孩是來自內(nèi)地的一滴,還有這一滴那一滴,匯成了眼下的五彩斑斕,順時針繞著大昭寺環(huán)流不已。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圈,女孩的手機(jī)響了,她接起來嘀咕半天,然后對普布說:“那幾個都酒醒了,約我去末日狂歡呢,我就不陪你了。你好好在??!”最后一句女孩是用藏語跟普布說的。
“慢慢走?。 逼詹紦]手用藏語向她告別,然后來到大昭寺東南角叫“夏加里”的經(jīng)幡下面,在經(jīng)幡前面的空地盤腿坐下來。這根著名的經(jīng)幡旗據(jù)說是宗喀巴大師的手杖變成的,普布安靜地盤腿打坐,四周是眾多信眾磕等身長頭的聲響,有節(jié)奏地,此起彼伏地,普布的心在這樣的聲響里漸漸入靜,再無疑慮。他從背囊里掏出剩余的柏枝,有然烏湖邊的,有巨柏樹下的,還有沿途撿的,他把這些柏枝添進(jìn)身邊的香爐,然后一心一意地磕起了等身長頭。
他身邊香爐里的松柏枝噼噼啪啪地響著,他面前的背囊似乎也開始噼噼啪啪地響起來,普布又感覺到了那股濃郁的香味,他感覺到了普姆離他越來越遠(yuǎn),已經(jīng)上到三十三天了。雙手合什,高舉,身口意,含胸,下拜,起身……普布進(jìn)入了無我的狀態(tài)。
“哎哎?!逼詹几杏X有人在捅他,他睜開眼睛,看見小張警察正皺著眉頭看他:“你搞什么搞,看看……”小張警察用手劃拉一下四周,普布看見他周邊圍了一圈子人,不斷還有人交頭接耳,黑子和眼鏡拿著碩大的相機(jī),蹲在他前面不停地拍照。
“你們這是?”普布遲疑地看著黑子和眼鏡問。還沒等黑子和眼鏡回答,小張警察說:“哎哎,我說你呢,又出什么洋相,聚這么多人?”
“我也不知道,我就在這兒磕頭?!逼詹颊f。
“散了散了,”小張警察轟圍觀的人,把普布拉起來,有點無可奈何地說:“你可真是個寶貝。”又問黑子和眼鏡:“你們認(rèn)識?”黑子和眼鏡見警察問,點點頭,又連忙否認(rèn)。
“那你們在這里起什么哄?”小張警察不滿地說,“沒看見他有問題嗎?”
黑子和眼鏡煞白了臉,趕緊說:“我們馬上走,馬上走?!?/p>
見兩人走遠(yuǎn),小張警察才轉(zhuǎn)過來對普布說:“你說你,在這里磕頭也就算了,弄個包包放在前頭,大家都看稀奇,監(jiān)控里早就注意你了。”嘆口氣說,“這個邊隊真是害人!”
“我什么都沒干。”普布挺無辜地說。
“你還想干什么?”小張警察反問。
“我還想去大昭寺里頭?!逼詹颊f。
“你……”小張警察給氣樂了,敲著腦袋想想,把普布拉著到了大昭寺西南的側(cè)門,塞給看門的一個僧人說:“這家伙是從日多搭我的車來朝佛的,他老婆在朝佛的路上死了,他要來大昭寺還愿,師傅你幫安排一下,別讓他到處亂跑,要不還不知道鬧出什么事情來呢。”
看門的僧人點頭應(yīng)下,也看著普布笑:“剛才是你在那里出洋相?”
普布說:“我就是在那里磕頭?!笨撮T僧人沒說什么,敲敲門環(huán),厚重的門開了一條縫,看門僧人跟里面耳語幾句,門縫稍大一點,普布被塞了進(jìn)去,在門口守著的好些舉著酥油燈想進(jìn)去的香客都被攔在門外。
十五
普布背著背囊,從熙熙攘攘的八廓街進(jìn)到大門里,沸反盈天的嘈雜喧囂一下就被厚重的大門擋在了外面,院子里靜悄悄的。下午的陽光在院子里投下一道明暗界線,青石地板在陽光下反射著青光,在北面的墻根底下有一個大大的銅水缸,暗紅的表面也被太陽照出反光,幾種光線交織起來,細(xì)微的生物和塵埃在陽光中飛舞,使院子里的一切都顯得迷離夢幻,有一種和光同塵的意味。
眼睛適應(yīng)光線之后,普布看見陰影里有幾個身著不同服裝的人排在南面的一扇門跟前,一看他們就來自不同的藏區(qū),普布也好奇地跟上去。排到里面,普布發(fā)現(xiàn)這里是寺廟的廚房,很大的灶臺還有大鍋宣示著進(jìn)餐的規(guī)模。普布跟著隊伍挪到了廚房的一角,這里有兩個僧人坐在矮凳上,向排到跟前的人詢問什么,不時往紙上記錄。到了跟前,兩個僧人笑盈盈地看著普布,普布小心翼翼的把背囊放在旁邊,也笑盈盈地看著他們。
“施主,你是要布施什么經(jīng)?”見普布不說話,其中一位問他。
普布不知所措。
“前頭的施主們都是來登記請大昭寺誦經(jīng)的,今年年頭不利,來布施為眾生祈禱的人特別多,有很大的回向?!蹦俏簧艘娖詹疾幻靼?,給他解釋道。
普布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把背囊往身邊挪了挪,低頭登記的那位僧人這時抬起頭,看見了普布身邊的背囊,他凝視背囊良久,說:“給你登記《觀世音菩薩如意心陀羅尼經(jīng)》,你帶的背囊要好生護(hù)持,找個清凈的地方安置?!?/p>
普布連忙問:“師傅,應(yīng)該安放在什么地方好?在我們心里,大昭寺就是最圣潔清凈的地方了?!?
那位僧人放下手中的紙筆,雙手合什低頭不語,一會兒抬起頭說:“大昭寺不是安放的地方,另外你還沒有完成你的參悟,還有路等著你去走?!闭f完,他在一個紙條上寫了幾個字,還蓋上一個圖章遞給普布:“現(xiàn)在游客剛散盡,今天正好有施主給覺臥佛涂金,是你的緣分,趕緊去吧。”
普布背好背囊,施禮告別,直奔大昭寺主殿的覺康而去。覺康是供奉覺臥佛也就是釋迦牟尼佛像的殊勝之地,這一尊釋迦牟尼佛像是文成公主由內(nèi)地帶來的佛祖十二歲等身像,據(jù)說由佛祖親自開光加持,拜謁大昭寺的十二歲等身佛像,就如同拜謁釋迦牟尼佛祖真身,是全藏區(qū)信眾共同奉持的一大愿望。
通往大殿的院落里沒有平常的擠擠挨挨,普布穿過大殿前的露天庭院,經(jīng)過兩邊的夜叉殿和龍王殿,順著宗喀巴大師殿,觀音菩薩殿,無量光佛殿,到了覺康,正如那位師傅所說,今天有施主給覺臥佛涂金,平常被鐵環(huán)門封閉的覺康打開了,普布把背囊抱在胸前,跟著不多的幾個香客進(jìn)去,在覺臥佛像的右膝和左膝分別碰了幾下頭,轉(zhuǎn)到覺臥正面時,普布把背囊高舉著,上面有一個正在給酥油燈添油的僧人,接過普布舉著的背囊在覺臥佛像跟前頂了頂。這一剎那,普布覺得自己明朗了,心里放下了普姆的夙愿,放下了自己的不安,連普姆已經(jīng)虹化了的身體,也放下了,他接過僧人遞下來的背囊,在安靜的大殿里轉(zhuǎn)了幾圈。這時,對朝佛香客開放的時間到了,大殿里突然涌入洶涌的人流,普布來到剛才還寧靜安詳現(xiàn)在擁擠不堪的露天庭院,他打定了主意,帶著普姆的虹化身到阿里去。
責(zé)編手記:
誠然,證得虹化身的是慧根利器天然一派純善的普姆,但在小說中,普姆更多的是起到一種動因的作用。普姆就像是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而她的熏染了諸多惡習(xí)的丈夫普布則是蕩開 的漣漪,是小說真正的主人公。小說圍繞著普布艱難的朝佛之路展開(不止是旅途的艱難,更多是靈魂救贖的艱難),于平鋪推進(jìn)中時或駐足,時或閃回,諸多手法的運用,為的是更好地寫出一種大的因果,這是小說的關(guān)鍵所在。普姆的虹化不僅是她的福報,更是她的布施。不僅是她個人的成就,更是一個民族巨大信仰力的共塑所成。即因即果,因即是果,果即是因。
在當(dāng)下以自我價值為核心的社會氛圍和主流語境下,小說《虹化》用鮮活的人物形象和體現(xiàn)在人物身上的精神追求,為人們提供了一個既有鮮明時代色彩,又有獨特文化內(nèi)涵的參照。
責(zé)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