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
如果有人問我,在當今活躍于兩岸三地的中國出版家中,你最欽佩的是哪一位?我會不假思索地說出一個名字:劉振強。
劉振強先生,現(xiàn)年85歲,是臺灣三民書局的董事長,一位從事出版業(yè)六十二年的老出版家。他的名字,似乎并不響亮,不僅在大陸,即使是在臺灣,普通百姓恐怕也不曾聽說。這是因為他內(nèi)斂、低調(diào),極少拋頭露面,從不參與公眾活動,更不在媒體曝光。但是,了解他的人,包括兩岸學術(shù)文化界的眾多德高望重的學者,對他一致推崇,翹大拇指,交口稱贊,以為他是二十世紀中國出版史上的奇人,他的膽識、氣魄和業(yè)績,他所構(gòu)筑的出版理想王國,是業(yè)內(nèi)人士津津樂道的話題。
他身居臺灣,出版社名為“三民書局”,這一點極易引起誤會,連官方人士也難幸免。2013年7月10日,三民書局舉辦成立六十年慶典活動,當時的“副總統(tǒng)”吳敦義應邀出席并致辭,稱“三民書局把三民主義的精神用出版的形式落實”。此語一出,緊接著就被另一位上臺致詞的嘉賓搶白一通,說吳敦義望文生義,根本沒搞清楚狀況,三民書局的“三民”是“三個小民”合辦書店之意,與國民黨的“三民主義”無關(guān)。弄得吳敦義下不來臺,狼狽不堪,他的“副總統(tǒng)辦公室”事后不得不發(fā)文解釋澄清。
由此說來,關(guān)于劉振強的故事,真要從“三個小民”創(chuàng)業(yè)說起。
一
劉振強先生是江浙人士。祖父曾入京為官,因性格耿直,看不慣官場的齷齪,便掛冠而去,且囑后人勿入仕途。于是其父終身在家鄉(xiāng)當教師,長期擔任一所中學的校長。劉先生的青少年時代,戰(zhàn)亂頻仍,生活動蕩。國共內(nèi)戰(zhàn)時期,父親為使兒子躲避戰(zhàn)火,買了一張船票,送劉先生遠赴臺灣,那時他還不滿二十歲。
臨行前,父親告訴他,自己在臺灣的朋友和學生雖然很多,但“你一個也不許找”。凡事要靠自己。于是,他開始了獨立奮斗的人生。
劉先生和那個時代的許多有志青年一樣,早早就抱定了教育救國的理想。但他同時認識到,要昌明教育,必須有良好的出版事業(yè)作為后盾。所以,做了幾年學徒以后,當他開始考慮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他首先想到了要開書店。
當時有兩個伙伴與他志同道合。1953年7月,“三個小人物”每人出資五千元,開始經(jīng)營圖書零售。他們與賣文具、賣郵票的其他商家一起,共同租下了臺北衡陽路上一間僅六十平米的店面。他們的書架只占一面墻,而且在店鋪最里面的角落。由于資金捉襟見肘,進貨很少,常常是賣了一本書才有錢再進一本書。幸好遇到了一些愿意將作品寄賣的作者,使他們的資金得以流轉(zhuǎn)。這樣,他們的貨架充實起來,生意漸漸紅火。
劉先生歸根到底是要做出版。從哪里起步,這讓他頗費心思。他獨具慧眼地注意到,臺灣經(jīng)過日本人五十年的統(tǒng)治,實行的政經(jīng)制度,頒布的法令章程,和國民黨政府的一套大有不同。1949年國民黨政府遷臺以后,需要對典章制度做些改革,乃至重起爐灶。新制度下,需要大批與之適應的行政人員,也需要大批專業(yè)人員如會計師、律師等。當時的大學一時不可能提供如此大量的人才,解決的途徑必然是在社會上選拔。要選拔,只能是通過各種專業(yè)考試,包括職場考試和高考。于是,劉先生開始根據(jù)現(xiàn)實的需要,組織出版了一批考試參考書。
當時,臺北重慶南路和衡陽路,已經(jīng)有不少間書店和出版機構(gòu)。然而,只有三民書局一家,成批推出考試用書。正可謂春江水暖鴨先知,三民得了風氣之先,盈利自然可觀。
繼而劉先生又觀察到,市場上,不少出版社都在爭搶出版中小學教材,因為這是一塊肥肉。然而,大學教材卻無人問津,一般人會認為,這個市場太小。他考察了臺灣的大學,發(fā)現(xiàn)理工科和外文圖書都自國外進口,價格高昂,而文科學生基本沒有教材,絕大多數(shù)學生只能在課堂上聽講,記錄筆記權(quán)當文本。劉先生憑借他的特殊敏感判斷,這個小眾的市場其實天地很寬。他毅然決定,陸續(xù)刊行大學用書。于是他遍訪知名大學教授,邀約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教材書稿。此舉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臺灣,極富遠見卓識,不僅實踐了“傳播學術(shù)思想,延續(xù)文化發(fā)展”的理念,而且為三民書局賺到了第一桶金。后來的六十年中,無論大學用書,還是考試參考書出版,始終是三民書局的重要產(chǎn)品線。
接下來,三民書局走了由專到博的路,在其間,劉先生的大手筆連連不斷。六十年代起借鑒日本《巖波文庫》的經(jīng)驗,以《三民文庫》的形式出版文史哲和藝術(shù)方面的普及讀物;同時為“保留傳統(tǒng)經(jīng)典,更為讓現(xiàn)代學子了解古籍內(nèi)容”,又組織名家學者編著《古籍今注新譯叢書》。1975年,劉先生在三民旗下增設東大圖書公司,用以強化學術(shù)出版。他在兩個出版品牌下組織了《中國古典名著叢書》、《世界哲學家叢書》、《音樂叢書》、《滄海叢刊》等叢書以及各種大型的漢語詞典、英漢詞典、英英詞典。其中幾套叢書長期經(jīng)營,都堅持了五十年之久,分別出版200-300種,陣容龐大不說,難得的是本本精品,品質(zhì)一流,堪可夸耀。到如今,六十年過去,三個小民中另外兩人均已離去,而劉先生一直在勉力堅持。他所創(chuàng)辦的三民書局,已成為海內(nèi)外矚目的出版重鎮(zhèn),總共出書一萬多種,包括幾十種大型叢書和若干大型出版項目。
我問過三民書局的朋友,這些叢書和大型項目的出版,劉先生都要過問嗎?他們告訴我,那當然!劉先生可謂第一策劃人,每套書無一例外地從規(guī)劃、選題、組織論證,到編校、印制、推廣的全過程,都融入了他本人的心血和辛勞。劉先生曾說,這些都是他“十月懷胎”的孩子,寄托著他的殷殷期盼。他期盼這些圖書可以影響社會,改變現(xiàn)實,進而達成學術(shù)傳承、文化嬗遞的責任。令他欣慰的是,這些目的都達到了。
作為旁觀者,人們不能不欽佩的是,劉先生執(zhí)著地承擔的這些大型叢書和出版項目本身都是重量級的工程,其中相當一部分,費時費力卻回報無多,而所耗之巨資,累計為天文數(shù)字。但劉先生為了出好書,為了文化建設,投資時從未有過一秒鐘的猶豫,哪怕是讓他血本無歸的生意,只要他認為有益,表示支持都不會眨一下眼睛;他是那種認準了一件事就拼命硬干的人。他的胸懷和氣魄,常常讓人想起歷史上商務印書館的老板王云五。
二
劉振強先生是從開辦書店起步的,如此必會追求出版和書店兩翼齊飛。
他的書店開始是租鋪面,稍有經(jīng)濟實力以后,他決定買樓開店。他是那種看好了店面就不惜重金的人。1967年,他在重慶南路發(fā)現(xiàn)一間200平米左右的底層商鋪,位置很好,立即拍板,以高于市價30-40%的價格將其買下。幾年后,在此基礎(chǔ)上翻蓋大樓,1975年落成,此后又兩次擴大翻建,使之成為重慶南路上雄踞一方的三民書局大廈。
七十年代末期,時任臺北市長的李登輝承諾要致力于市政改造。政府貼出告示,要地處市郊的一些破舊民房的業(yè)主在一定期限內(nèi)自建新樓,逾期未建者,政府將會對其民房作統(tǒng)一收購,然后拆建。劉先生看中了今天復興北路一帶地塊的發(fā)展前景。他知道有些民房的業(yè)主缺少資金無力蓋樓,又不甘心房產(chǎn)被政府低價收購,正處在糾結(jié)之中,便去和這些業(yè)主商量,按照高于政府收購價格的標準,將這些民房的產(chǎn)權(quán)購置到他的名下。但是當時,他也沒有足夠資金起高樓。作為緩兵之計,他在這里首先蓋起了過渡性的兩層簡易樓,這便躲過政策規(guī)定的統(tǒng)一拆建。據(jù)說李登輝聞知此事,氣急敗壞,大罵劉先生是“刁民”,揚言要強制征收劉先生此地的房產(chǎn)。劉先生不慌不忙,他研究過法律,知道自己并非理虧。他找到臺灣“立法院”一位元老級的人物和李登輝打招呼,警告說,“臺灣是講法制的地方,劉振強沒有犯法,你不能胡來。”李登輝方才作罷。
就是在這里,若干年后的1993年,劉先生蓋起了兩座商業(yè)大廈。一座用于出租,另一座就是復興北路的三民書局總部,十幾層樓面,寬敞明亮。上面是編輯部,下面四層是書店。這樣,三民同時擁有兩家可以容納二十萬個以上品種圖書的書店,這在臺北的出版商中,已是無人能及。
大陸的讀書人,大多都聽說過臺灣的誠品書店。很多人去臺北旅游,都把誠品當做一個旅游景點,在他們心目中,似乎誠品代表了臺灣的書業(yè)。其實了解情況的學者和文化人都知道,誠品自然是觀光的去處,但是它經(jīng)營的主要是熱門書和時尚書,書種缺東少西是一望而知的。要買書,特別是買專業(yè)書,必須去三民書局。三民經(jīng)營的圖書品種之全,在臺灣首屈一指。1998年我第一次到臺灣,進入三民書局門市店,看到它的書架對于人文圖書的分類,竟然是按照“經(jīng)、史、子、集”四部來劃分的,頓時目瞪口呆。我以為這種分類方法,表明它的店主是把書店當作圖書館來經(jīng)營的,僅此一舉,就令人肅然起敬。而在查找圖書時,我發(fā)現(xiàn)無論多么冷僻的圖書,只要有研究者需要,書店就有備貨。所以,當有人告訴我說,“如果一本書在三民書局找不到,那么在臺灣就別想買到了”,我相信。
這樣開書店,代表著劉先生的一個理想。他的與眾不同,在于強調(diào)書店不一定要賺錢。他說賺錢的書要賣,不賺錢的書也要經(jīng)營,因為這是文化的事業(yè),不能單純以錢來量度。他年輕的時候家貧,買不起書,就常常站在書店里讀書。現(xiàn)在他自己開了書店,也要盡可能給讀者提供閱讀空間。所以他強調(diào),除了“絕不取不義之財,不經(jīng)營與書本不相干的業(yè)務,不出版販賣對身心有害之黃、黑及偏激政論性的圖書雜志”以外,其他圖書品種多多益善。歷史學家許倬云說,對于很多沒有條件上學的人和一些窮學生來說,逛三民書局就類似于進圖書館。他們在書架前一呆一整天,只看不買,三民的員工絕對不會給他們臉色看。許倬云年輕時的一些同學,后來都讀了碩士博士,做了執(zhí)業(yè)律師和會計師,那些人多年后與他見面,還念念不忘當年三民書局提供給他們多少知識。
劉振強先生(2013年)
人們或許會問,劉先生何來這么大的氣魄,為實現(xiàn)文化理想而不計代價?這里的秘密就在于他的以“副”養(yǎng)書。前面提到劉先生在復興北路蓋了兩座大樓,有一座是出租給銀行等商業(yè)機構(gòu)的,這算是三民書局的“副業(yè)”。劉先生多年來一直采取對學術(shù)出版乃至書店經(jīng)營加以補貼的辦法。他不指望政府撥款,更不依賴其他企業(yè)的資助,而自行在公司內(nèi)部以豐補欠。這種做法,給了三民書局沉穩(wěn)的底氣和游刃有余的從容,使它能對社會文化積累和發(fā)展承擔更多的責任。
三
我與劉振強先生的交往,源于三聯(lián)書店和三民書局兩家的合作。
大約是1988年,劉先生為了擴大三民圖書的香港市場,專程赴港尋求合作。
那時的香港三聯(lián),不僅做出版業(yè)務,同時也是圖書發(fā)行代理商。劉先生親自前來考察,他推開香港三聯(lián)一間零售店的大門,見沿墻的書架上,擺放著許多馬列主義著作,心頭一驚。由于在臺灣長期接受國民黨政治宣傳的緣故,他很擔心三聯(lián)是不是和共產(chǎn)黨有什么聯(lián)系?那時他對共產(chǎn)黨是很有些戒備的。但是見到時任香港三聯(lián)書店總經(jīng)理董秀玉,只經(jīng)過簡短的談話,他就相信三聯(lián)是一家可以信賴的機構(gòu),于是便將三民圖書在香港的總發(fā)行權(quán)交給三聯(lián)書店。
1996年以后,我到香港三聯(lián)工作。為了打開三聯(lián)圖書的臺灣市場,我也曾委托三民書局作為香港三聯(lián)圖書在臺灣的總代理。
于是我們兩家成了聯(lián)系密切的商業(yè)伙伴。
劉先生身處商海,卻是一個極重感情之人。他對合作伙伴,包括作者,首先是真情實意地交朋友,其次才是業(yè)務上的合作。
我多次到過臺北,每次都受到劉先生盛情款待。他以誠待人,以情相交,令我如沐春風。他是謙謙君子,也是忠厚長者,每每與我促膝長談,既談業(yè)務,也拉家常,待我親如家人。所以在我心中,他始終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長輩。然而他永遠是禮賢下士的,總是禮貌周到,對朋友噓寒問暖,關(guān)愛備至。近二十年來,每年春節(jié)之前,我都會早早就收到他寄自臺北的賀卡,而且落款一律是“劉振強鞠躬”。
2004年底,我接到調(diào)令,將要從香港回北京工作。臨行前,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劉先生打來的。他來了香港,約我到尖沙咀一間酒店會面。我奇怪深居簡出、極少離開臺北的劉先生怎么會突然而至?見面時看到他手里提了兩大盒臺灣特產(chǎn)鳳梨酥,才知道他是專程從臺北飛到香港來為我送行的。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對我這樣一個后生晚輩的離別竟然如此隆重其事,立時感動得我熱淚盈眶。但后來我聽說,這事對他并不是頭一次。當年董秀玉離開香港三聯(lián)回北京時,他也是坐飛機前來香港道別的。
至于善待作者的故事,對劉先生來說可就太多了。
大家都知道,出好書是劉先生的終生理想,也是他所追求的核心價值。為了出好書,他求賢若渴。在臺灣,他只要得知哪里有學術(shù)專精的作者,往往會親自登門造訪,請求賜稿;而在大陸,他專門委派兩位版權(quán)經(jīng)理,每年春季和秋季兩次天南地北地尋訪名家,上門約稿。久而久之,精誠所至,兩岸的學術(shù)耆宿、文化大家,多對三民鼎力支持。在臺灣和海外,錢穆、吳經(jīng)熊、陳立夫、薩孟武、周世輔、謝冰瑩、余英時、許倬云等名流都是三民的作者;在大陸,周祖謨、任繼愈、湯一介、裘錫圭、程千帆、周勛初、卞孝萱、姜亮夫、蕭萐父、章培恒、陸谷孫等專家也都為三民編書寫書。劉先生對作者,無論長幼,無論尊卑,都恭敬有禮,百般謙讓。他是真把作者當作衣食父母的。
臺灣老作家彭歌,對劉先生的“一諾千金”印象深刻。他說:
有人說笑話,“劉先生和人一見如故,十分鐘就講定一部書稿的合約。當場簽贈支票,有的書三五年未必交得了卷??墒悄憧此欠莺罋猓孟裰醒脬y行就裝在他口袋里?!?/p>
其實在彭歌看來,這“豪氣”只是膽識和勇氣的表現(xiàn)。因為那張支票,很可能就是劉先生當時的全部財產(chǎn)。不過是為了文化理想,他肯于孤注一擲。
這是賭博嗎?公平地說,在五六十年前,一個二十幾歲初出茅廬無恒產(chǎn)無名望的年輕人向名家約稿,如果不是這樣“豪氣”地辦事,人家怎么會相信你的誠意?
我們看到的事實是,這“豪氣”幫助劉先生贏得了市場,更贏得了作者,因為它同時意味著出版社對作者的信任、尊重和期待。
憑著這“豪氣”,有多少作者對三民心存敬意,心懷感激?我們在《三民書局60年》一書上百位作者的文章中可以找到答案。
著名古文字學家裘錫圭撰文,題為《一個違約作者感受的寬容和禮遇》,講的是1996年他接受了三民的約稿和定金,至今(2013年)已十七年仍未交稿,自覺慚愧不已,而劉先生不追不逼,對他一如既往,待之以禮。臺灣歷史學家邢義田講述的故事更有些離奇:他1981年春答應為三民寫一本《秦漢史》,接受十萬元臺幣的定金早已花銷一空,但此書稿歷經(jīng)三十多年仍未完成。而劉先生每逢春節(jié)前后,仍要親自帶著禮物,登門看望。作者慚愧之余,提出拿自己的另一部著作頂替,出版后稿費分文不取。而出乎作者意料的是,劉先生當即表示,這本新著三民另行出版,稿費照付,仍然期待尚未完成的《秦漢史》,這使作者感激莫名。
至于更多的作者,憶及與三民的合作,常談到他們的著作出版后,收到的稿費超出預期。一位作者預估稿費20-30萬,竟然收到130萬元的支票,當即決定買一輛沃爾沃轎車獎勵自己;一位作者說,收到支票一看錢款是個整數(shù),就知道劉先生又給自己的稿費加了花紅;有人談到自己的某著作明明早就向三民賣斷了版權(quán),但劉先生去拜年,還是要送上三萬、五萬的紅包,作為版稅的補償。大家都說,劉先生總怕作者吃虧,總是主動向作者讓利。
如此“豪氣”地善待作者,自然使劉先生和作者的交情非同一般。
余英時先生曾說過,他與三民的合作,“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我對于振強兄的欣賞。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說:我和三民的關(guān)系從最早開始,便超越了著作人和出版家之間的契約關(guān)系。后來我的多種專書和文集在三民(東大)印行,至少就我這一方面考慮,也是私交重于契約。”
所以,余英時甚至可以將著作交給劉先生先行出版,暫不簽約?!耙驗檎駨娦趾臀覀€人之間因私交而發(fā)展出來的互信”,可以使人完全放心。
劉先生與作者的互信,使三民受益,并不僅僅在稿源方面。眾多作者和劉先生成了交誼深厚的朋友,他們支持三民的事業(yè),也常常會給劉先生各種幫助。三民做了幾十種叢書和大型出版項目,出版后有些符合劉先生的預期,而有些未如理想,劉先生需要總結(jié)和調(diào)整,這時朋友的意見就非常重要。他經(jīng)常會和作者朋友、也和自己的下屬討論選題,廣為吸納有益的建議。在這方面,他雖是老板,卻也從善如流。例如有人指出三民某一本書涉及的某些知識不正確,哪怕這本書是暢銷書,哪怕它的續(xù)集都已經(jīng)在制作之中,哪怕合同早已簽訂,定金早已預付,劉先生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決定,立即停印,因為質(zhì)量第一,這對他是永恒不變的原則。當然,這也和他從小養(yǎng)成的性格有關(guān)。他與我聊天,曾回顧年幼時母親對他的教育。母親問他,“人有三種,你知道嗎?”他回答:“只有兩種,男人和女人?!蹦赣H說:“不對,三種人是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上等人有錯,別人說一遍就行了;中等人需要時時提醒;而下等人屢教不改,不可救藥?!彼运麖男×⒅荆觥吧系热恕?。
劉先生告訴我,幾十年來,他牢記這句話,他今天的成功,與此有關(guān)。
四
說劉振強先生是書界奇人,不能不提及他所做的兩件大事。這兩件事,用“驚世駭俗”來形容,并不過分。
劉先生做出版十幾年后,他意識到三民書局需要有一件“鎮(zhèn)店之寶”。他想,這應該是一部實用工具書。因為市面上銷售的《辭海》是中華書局幾十年前出版的,許多新詞沒有收入,已然不能滿足今天的讀者需求。市場缺少一部超越《辭?!范苋菁{當代詞語的新辭典。
他那時不知編辭典有多難。這一次他沒有聽從臺大教授薩孟武的勸告。薩孟武對他說:“千萬不要編字典,不然,你會跳海的?!彼恍判?。當然,他起初也沒打算在一本辭典中陷得太深。
開始,他設想中的辭書只是一本既內(nèi)容精準又合乎時代需要的中型工具書。但是征求了各方專家意見以后,許多新的建議被吸納進來,未免遺珠之憾,詞條一再擴充,而劉先生“務求周到、完美”的性格又促使他一再調(diào)整全書的結(jié)構(gòu)體例,竟使這部辭書由中型而大型,由大型而超大型,最后變?yōu)楹窈袢髢缘幕突途拗?,計收單?5106字,詞條127430條,內(nèi)容涵蓋古今中外,收集包括人文科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各領(lǐng)域的詞匯條目,總字數(shù)超過1600萬字,名之為《大辭典》,是當時兩岸三地最為翔實完備的華文辭典。
這樣一套百科全書型的大辭典,自1971年開始編纂,至1985年出版,歷時十四年,總投資達一億六千萬元。參與人數(shù)之眾,難以盡數(shù),僅為之撰稿的大學教授就多達一百多人。為查證參校詞條,編輯部特地購置了上萬種參考書,其中包括《百部叢書集成》、《四庫全書》、《四部備要》等大型古籍,即使如此,仍不能滿足編纂的實際需求,又專門派出二十多人到各大圖書館查找珍罕資料。專家學者們對每一個詞條都字斟句酌,反復推敲,因為劉先生強調(diào),這是傳承文化的大事,務必精益求精。
精益求精不僅表現(xiàn)在編纂上。劉先生的驚人之舉還在后面。他在印制《大辭典》前,發(fā)現(xiàn)當時臺灣印刷廠排鉛字版使用的漢字銅模都來自于日本,不僅收字不全,不夠用,而且許多字型不規(guī)范。例如“德”字,右下部的“心”上面就缺少一“橫”。劉先生覺得,用這樣的漢字是誤人子弟,于是決定找人重新刻制整套的鑄字銅模。這一下可給自己惹來大麻煩。要知道,這種另起爐灶的工程,原本是不該出版家承擔的。然而劉先生說干就干。他先是到處求人去寫字,分宋體、楷體、黑體寫出標準漢字,然后把寫好的字交到“華文銅模廠”去雕刻銅模,最后讓印刷廠依照銅模鑄成鉛字。全部完工時,所有新鑄的鉛字排在一起,竟然排出6200頁的版面!因為鑄造鉛字太多,印刷廠自備的鉛材根本不夠用,劉先生說沒關(guān)系,包在他身上。于是自購七十噸鉛材交給印刷廠。排版時,印刷廠又說,這部書規(guī)模太大,排出的活版太多,工廠放置活版的空間不夠用,于是劉先生又幫助工廠在后院增蓋廠房,才算把事情搞定。
總算要開印了。劉先生發(fā)現(xiàn),當時臺北的平版印刷技術(shù)還不夠純熟,無法將油墨濃淡控制到完全一致的水平。于是他到東京尋求合作,找到“大日本印刷廠”。開始時,對方營業(yè)主管傲慢自大,面談時甚至把腳蹺到咖啡桌上,提出苛刻合作條件,對劉先生百般刁難。然而交付《大辭典》樣稿以后,印刷廠聘請的一位漢學家看到此書內(nèi)容,大為驚嘆,極口稱贊,于是對方的態(tài)度陡變。劉先生再次造訪時,那業(yè)務主管不僅派了多名員工在門口迎接,而且在請他去享用高級料理之時,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將版權(quán)頁上的印刷廠署名改為漢字印刷的“大日本印刷廠”,為此,他們甚至愿意優(yōu)惠10%的費用。劉先生看到這些日本人前倨后恭的丑態(tài),以為自己該為中國人爭一口氣,于是一口回絕了他們的要求。
《大辭典》出版了,叫好之聲不絕于耳,但這并不等于能賺錢。畢竟書的成本和定價都太高,而市場有限。三民書局會計吳云卿最清楚這本賬,她說這套書根本就是賠本生意,幾乎耗去了公司多年積累的所有資金。原來,劉先生是以不惜傾家蕩產(chǎn)的氣魄,在勉力支撐著。眾人都覺得他的執(zhí)著近乎迂腐,但劉先生不在意,他覺得自己做成了一件別人沒有做過的大事,這令他滿足。
當然他也有些遺憾,甚至為這套書還承擔了另一種風險。
有一次和我談天,他說起當年有關(guān)這套書的吊詭往事,說得很平淡,就像是講笑話,但我聽了,卻心情沉重,一時無語。
他說,《大辭典》出版后,不久就被大陸一家出版社拿去翻印了?!拔覜]有賺到錢,但他們可能賺了不少錢吧?!币驗楫敃r中國還沒有加入世界版權(quán)公約,所以翻印還算不上盜版,但是書中涉及對一些中國現(xiàn)代歷史和人物的解釋,被大陸出版社當作“敏感詞條”,“開了天窗”,“這樣就把我好好一套精品書給毀了”,他抱以苦笑。
說罷,他又告訴我,“這套書在臺灣,也讓我受到警察局的傳訊,險些吃上官司?!蔽颐栐颉Kf就因為在書中,他堅持不將中共稱為“共匪”。那時還在“戒嚴”時期,“為匪張目”是大罪。但警察盤問他,他的回答倒也干脆,說從未見過堅持幾十年和官府作對最后掌握政權(quán)的“匪”。那警察聽了很憤怒,以為他膽大包天,當然最終也沒有把他怎么樣。
他說,由此看來,他做這件事,這可真是兩邊不討好呢。
五
作為出版家,劉振強先生除了拼盡全力編輯《大辭典》之外,另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舉動,是他實施了二十年的“造字工程”。
九十年代中期,臺灣出版業(yè)進入電腦時代。當時流行的電腦排版系統(tǒng),使用的漢字字庫,與過去鉛版時代的漢字銅模一樣,多為日本人開發(fā),不僅缺字少字,字型不規(guī)范,訛誤頗多,而且字型不美觀,劉先生極不喜歡。過去編纂《大辭典》時,他自刻銅模,鑄造了一套鉛字,曾解決了三民圖書排版之需,然而現(xiàn)在排版技術(shù)更新,原已制成的數(shù)萬銅模毫無用武之地,三民需要的是另外一套電腦排版字庫。
此時,劉先生再次橫下一條心。他要制作一套真正由中國人一筆一劃寫出的包含各種字體的電腦字庫。不僅漢字要齊全,要規(guī)范,而且要美觀,看上去好看,舒服,具有中國書法的美感。他覺得,以我們泱泱大國,五千年文化傳承,怎么能沒有一個讓我們自己喜歡,感到滿意的漢字系統(tǒng)?如果書中印出的漢字都沒有美感,我們又如何能夠夸耀自己燦爛的民族文化?
于是他招聘美工,成立造字部門,從授課培訓開始,請專家指導美工寫字。先把字的框架寫在網(wǎng)格紙上,然后用毛筆描黑,再掃描輸入電腦,最后在電腦上修改。需要寫出的漢字字體包括宋體、楷體、黑體、小篆等六種,每種包含六萬到九萬個漢字不等,這樣大的字庫,將目前在各種珍稀版本圖書中能夠搜羅到的漢字都包羅進去,使之再無缺字可言。如此造字,工作量大到不可想象,因為按照書法的要求寫字,每位美工一天只能寫幾頁紙,每頁紙上只有九個字。所以三民不得不大量招人,寫字的美工最多時曾經(jīng)達到八十多人。
然而最難的不在于字多,而在于字型要美。劉先生對美感要求極為嚴格,總是對寫好的字反復審核,與美工再三討論。譬如,一個“好”字,“女”字旁和右邊的“子”字位置應該如何擺放,這兩者的間架和比例,可以有不同分配方案;而“女”字上面的那一撇,也可以有不同的撇法。所以劉先生就會要求美工寫出不同的款式,以供選擇。對于已經(jīng)完成的字稿,劉先生會逐一審核,將需要修改的字一一標出,退給美工重寫。有時退回的,不是幾個字,而是一大批。一個美工大半年干的活兒,一夜之間被劉先生否定,這在美工們看來,是稀松平常的事,大家都已習慣了。黑體字組的美工清晰地記得,有一次劉先生發(fā)現(xiàn),他們寫的筆形太過花俏輕佻,與黑體字穩(wěn)重厚實的特點不符,于是緊急開會討論。結(jié)果是劉先生在會上決定,將已經(jīng)完成的四萬二千多個黑體字全部淘汰,請美工們從頭再來。美工們看到自己多年的心血頓時化為烏有,心痛之極,很想不通。但劉先生說:“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否則就不要做?!彼麖娬{(diào),這是一項造福子孫后代的大工程,說:“海會枯,石會爛,但是我們創(chuàng)造的美觀大方的中國漢字,是可以永遠流傳的,所以一定要有使命感。”為此,他要求美工們不僅要“動腦寫字”,“用心看字”,而且要用自己的心靈去和漢字對話,說這樣才能創(chuàng)造出有靈魂的字體字型。
在實施造字工程的同時,劉先生又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的電腦排版軟件,對于駕馭他所開發(fā)的超大型字庫來說,效能不足。于是他另行組織團隊,重新開發(fā)三民自己的自動化排版系統(tǒng),使字庫與排版系統(tǒng)相匹配。這樣,造字和軟件開發(fā)兩個團隊在三民內(nèi)部,開始了馬拉松式的協(xié)同運作,累計長達二十年之久。之所以需要這么長時間,大抵是因為劉先生追求完美的緣故。一次次重寫,一遍遍修改,使字庫工程一再延期。已經(jīng)有很多年,劉先生在公司年終聚會上,表達自己對來年的最大心愿時,都是講要“完成造字工程”,但是因為他要交出的必須是一個無可挑剔,完美無瑕的大型字庫,他總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
為此,二十年來,劉先生所耗資財、人力大到難以計數(shù)。光是兩個團隊成員的工資開銷,就是一筆大賬。有人估計他花了十幾億臺幣。2013年我到臺北,和劉先生聊起這件事,他說賬不好算,至少投在這里的錢,用來買幾棟三民書局的大樓是夠用的。
我對他說,這種事情,按理說,不該是民營機構(gòu)所為。開發(fā)漢字字庫,功在民族,利在國家,應是政府行為。你這是以一己之力,在承當一項政府工程呀。但劉先生說,錢總是要花的,花在有用的地方,我愿意。
至于劉先生所創(chuàng)造的漢字字型到底如何,是否真有美感?讀者可以看看三民書局出版的圖書。因為字庫是可以邊開發(fā)邊使用的,三民的圖書中早已用上他們自己獨有的字型。劉先生給我講過一個小故事,也頗能說明問題。
他告訴我,近年來兩岸交流多起來,三民書局常有大陸訪問團前來參觀。有一天,劉先生接待了一個大陸中學教師的代表團。為了互動發(fā)言方便,他給每位教師打印了一張桌牌,放在他們面前。會上,他介紹了三民書局發(fā)展的情況,許多教師向他提問,他一一作答。會議結(jié)束前,有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教師站起來發(fā)言,說,“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和你要一樣紀念品?!彼尞愔g,那老教師拿起面前的桌牌說,他要把這東西帶回去做個紀念,接著又說:“我是中學語文教師,教了一輩子漢字,也寫了一輩子漢字,還從來沒有人把我的名字寫得這樣好看,所以我想收藏它。”
劉先生對我說,他聽了這話,很有幾分滿足,也頗覺欣慰,幾乎流出了眼淚。他覺得自己在造字工程中多年所付出的辛勞,真的沒有白費。
六
前面說到劉振強先生購買版權(quán)有股“一諾千金”的豪氣,恐怕需要做一點解釋。我以為,這與他的版權(quán)觀念有關(guān)。在他的心目中,中文圖書只有一個版權(quán),是不能分割成繁體字版和簡體字版、港臺版和大陸版的。所以他與作者簽訂的版權(quán)合同,都會以明顯較高的報酬,取得作者對于全部中文版權(quán)的授權(quán),有時甚至采取的是“買斷”的形式。
所謂“買斷”,是國際通行的一種版權(quán)交易方式。這意味著雙方把版權(quán)理解為一種物權(quán),也就是財產(chǎn)權(quán),可以由擁有者無期限、永久性地轉(zhuǎn)讓給他人,就像買賣房子一樣。中國大陸的著作權(quán)法不支持這種做法,但是港臺的著作權(quán)法都支持。很多作者或許是因為不了解此中區(qū)別,在將版權(quán)賣斷給臺灣三民書局以后,又另行在中國大陸授權(quán)出書,于是和三民引起版權(quán)糾紛。
在法律上,這些重復授權(quán)的作者,自然是對三民構(gòu)成侵權(quán)。這個原則,劉先生定然要講,所以近些年來,三民書局多次向一些侵權(quán)作者討要說法。但因為劉先生宅心仁厚,善待作者,所以即使遇到侵權(quán),他一般也只是要求作者表示歉意,知過就改,而不會深究其法律責任。
但是也有例外,例如哲學家李澤厚先生,便吃了三民書局的官司。
劉先生和李澤厚,是通過余英時認識的。九十年代初期,李澤厚赴美國定居,因為缺少經(jīng)濟來源,生活有一定困難。這時余英時打電話給劉先生,問他能不能幫一幫李澤厚?劉先生仗義,慨然允諾,決定出版李澤厚著作集,以稿費相支持。為此他做了市場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李澤厚的幾部著作的單行本在臺灣原本已有別人出版。為了清理版權(quán),他一家家協(xié)商,將別人印制的李澤厚作品(累計上萬本書)全部買下來統(tǒng)統(tǒng)銷毀,為此先已投入了上百萬臺幣。
1994年8月20日,雙方簽訂協(xié)議,李澤厚將自己早期作品十種著作的全部財產(chǎn)權(quán)一次性轉(zhuǎn)讓給臺灣三民書局董事長劉振強,獲得十萬美金。
十萬美金,在今天看來或許不算什么,但是在當時,相對于其他著作版權(quán)的價格,這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shù)字。
同一天雙方簽署了三份合約,合約規(guī)定財產(chǎn)權(quán)轉(zhuǎn)讓后,李澤厚在任何地方都無權(quán)用中文繁體或簡體字自行出版或授權(quán)他人出版上述著作的“全部”或“一部”。也就是說,李澤厚把他早期十種作品版權(quán)“賣斷”了。
可是此后,李澤厚沒有遵守合約規(guī)定,從九十年代中后期起,便委托一位代理人多次授權(quán)安徽文藝出版社和天津社科出版社在中國大陸出版上述著作中的若干品種。
劉先生很快聞知此事,但考慮到自己與李澤厚的情誼,他多年一直默默隱忍。只是在朋友之間,他才會說些抱怨李澤厚的話。劉再復與他相熟,有一次到臺北,被劉先生拉著去臺灣大學的操場。他們看到那里正在擺攤銷售中國大陸出版的簡體字版圖書,李澤厚的《美的歷程》、《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等赫然在目,劉先生憋得滿臉通紅,連說:“你看看,你看看,他們是這樣欺負人的!”
1998年以后,我也曾多次在臺北與劉先生會面,每次談論的話題,總是少不了李澤厚。這情景令我聯(lián)想起祥林嫂講阿毛的故事。
如此的忍耐一直到2009年夏天,李澤厚的侵權(quán)還在繼續(xù)。劉先生以為忍無可忍,他開始和李澤厚交涉。中間人是他的三個朋友,余英時、劉再復和我。他提的要求其實也簡單,就是一句話,立即停止侵權(quán)。只要李停下來,道個歉,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為此,余英時多次給李澤厚打電話,劉再復在美國與李整日長談,我則到李北京的家里專門商討此事。大家都想和解,誰都不希望這兩位令文化界敬重的老人最終對簿公堂。我登門的時候,李澤厚先生也很客氣,一再表示自己一直非常感激劉振強在他經(jīng)濟困難的時候給予他的支持,他說當時有了這十萬美金,他在美國的生活就踏實了,盡管這十萬美金,到今天他連一分錢也沒有動過。他的解決方案是,退回這十萬美金,買回他的全部版權(quán)或在中國大陸出版簡體字圖書的權(quán)利。
我將李澤厚的意見轉(zhuǎn)告,劉先生很不以為然,他說:“李澤厚太小看我了吧。這十萬美金算什么?我會為錢打官司嗎?我只是要講一個道理,想弄清楚一個女兒可不可以同時嫁給兩個男人?”他還是強調(diào),不必談錢。李澤厚如果能停下來,過去那些不愉快不必再提,但若不停止侵權(quán),恐怕要打官司。
李澤厚聞知劉先生的態(tài)度,曾對我說,“停下來也可以,讓出版社以后不再印就是了?!钡腋嬖V他,劉先生希望他寫書面承諾,他不肯。我想從中和稀泥,對他說,你和劉先生是老朋友,你給他打個電話,口頭上表達歉意,然后敘敘舊,不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嗎?李澤厚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劉先生靜候李澤厚的答復,從夏天等到當年年底。一天,他打電話對我說,現(xiàn)在李澤厚必須表一個態(tài),停止侵權(quán),是YES還是NO。我知道這是最后通牒了。劉先生說,如果答案是NO,他會立即起訴。但這句話怎樣告訴李澤厚?他考慮再三,覺得余英時、劉再復因為和李澤厚同是學界中人,恐怕不方便開這個口,所以還是請我把這句話轉(zhuǎn)達給李。
我隨即與李澤厚先生通了電話,勸他慎重考慮此事。他情緒有些激動,表示自己不怕打官司。我感到他似有難言之隱,但他沒有講,我也無法說服他。
于是,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2010年,三民書局在中國大陸委托律師,分別在上海和北京兩地起訴天津社科出版社和安徽文藝出版社侵權(quán)出版李澤厚一系列作品,后來由于三民和李澤厚的出版合約條款的解釋權(quán)在臺北地方法院,三民還在臺北將李澤厚告上法庭。
2013年年底,我到臺北參加書展,順便拜訪劉先生。見面后我問及此事,劉先生告訴我,這個官司,已經(jīng)在臺北和北京兩地經(jīng)過二審判決,三民都勝訴了。李澤厚必須停止侵權(quán),而且要做出經(jīng)濟賠償。說到這里,劉先生長舒一口氣,但是臉上仍然沒有笑容。
他不無遺憾地說,原本,是不必弄到這個地步的。
七
劉振強先生年輕時只身闖蕩臺灣,打拼幾十年,當他事業(yè)成功以后,他最想報答的,自然是他的父母。
但是自從在上海黃浦江碼頭與父母揮手作別,他與父母便永遠隔離在海峽兩岸。
起初,他與父母通信,未久,母親信中說,以后別再來信了,免得給家人惹麻煩。他知道這是由于兩岸的政治對立造成的。
他深愛自己的父母。雖然不通音信,但心底的思念與日俱增。他始終有一個期待,一個熱切的盼望,想有一天能與父母團聚,盡一個孝子的贍養(yǎng)之責。
八十年代后期,臺灣“解嚴”,兩岸恢復交流。此時他已是臺灣著名的出版家。他購置了一套寬敞的新居,裝修布置停當,準備將父母從大陸接來養(yǎng)老。
然而幾經(jīng)打探,得到的消息令他痛心疾首:他的父母均已在“文革”中離世。父親是中學校長,“文革”中不免遭受運動沖擊,父母在那種環(huán)境中心情壓抑,不思茶飯,郁郁成疾。身與心的雙重病痛終將二老擊垮。
劉先生聞訊大悲數(shù)日,不能自已。從此,家鄉(xiāng)成了他的傷心之地。原本,兩岸開通,他很想回家鄉(xiāng)看看;汪道涵先生擔任海協(xié)會會長期間,也曾專門托人邀請他回大陸觀光。但是想起父母,他不敢回,也不忍回,正所謂近鄉(xiāng)情怯。
兒子劉仲杰了解父親的內(nèi)心。他告訴我,自己曾回過父親的老家,其實就是想代父親回去看看。他照了不少相,洗好照片交給父親。夜深人靜時,他曾見到父親獨自一人對著照片落淚。
無論怎樣,他還是愛著家鄉(xiāng),他的心始終是中國心,這從他給孫子取名“一中”就可以看得出來。
父母走了,劉先生自幼成長的家庭沒有了,但是三民書局已然是他的大家庭。他把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愛都獻給了這里。
近幾年,劉先生雖已八十多歲高齡,但他仍是企業(yè)第一線的管理者。他早已習慣,每天要在公司大樓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那些追隨他多年的老員工,了解一下公司業(yè)務上的新情況,及時處理遇到的各種大大小小的問題。作為老板,他其實更像一個通常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一天到晚繁忙、緊張,小事要過問,大事要拍板。不過,他和通常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又有不同,表現(xiàn)在三點上:
第一是他不拿高薪,六十年來只是象征性地拿三民的工資,至今的工資標準才是每月三萬五千元臺幣,比他家的保姆掙得還少;
第二是他不享受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待遇,自己連專車也不配置,出門就坐出租車。我記得他曾多次和我一起乘出租車外出。大約是八十年代,公司買來第一輛有空調(diào)的小轎車,他把車子撥給業(yè)務經(jīng)理使用,說是人家比他更需要;
第三是他完全沒有架子,和員工融為一體,打成一片。過去多年,他一直是和公司員工在食堂里湊桌吃飯的。他喜歡邊吃邊和員工聊天,像長輩,如父兄,和他們說說笑笑很是隨便。
說到公司的食堂,那是在劉先生力主下開辦的。他怕員工在外打游擊吃飯會染病,便決定為員工提供日常用餐。不僅是午餐,而且是每日早中晚三餐,全部免費。三民的員工若是單身,那是根本不需要自己開伙的。他要求廚師采購時務必購買符合衛(wèi)生標準的食物,不必貪便宜。每到臺風、地震等災害過后,菜肉漲價,他會給食堂增撥錢款。他知道有些員工晚上要開夜車加班,便在公司大樓里為他們準備了留宿的床位,但是他說,“不能讓他們加完班餓著肚子睡覺”,于是讓食堂加開夜宵,所以三餐時常變?yōu)樗牟?。關(guān)于員工的生活和健康,他總是想得很細,令員工感到溫暖。
員工們的需要和困難也時時在他心上。有些編輯要出國深造,他會主動資助路費學費;有的員工要置業(yè)買房,他或贈一筆錢款,或無息借款,以表達自己的支持;有幾位貢獻特殊的老職工的住房,干脆就是他給買下的;有的員工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受工薪制度限制,他不能隨意給人家長工資,但是他會不時送上紅包表示心意;有的員工生病住院動手術(shù),他也幫忙支付大筆的醫(yī)藥費。公司招聘新員工,他會對他們講,“我對你們有約法三章:第一不能賭博,第二不要說謊,第三不可貪污。你們遵守這三條,經(jīng)濟上有困難,可以找我。”于是員工們都謹慎廉潔,克己奉公。
在這方面,以我的親身接觸,便有直觀認識。那兩位每年兩次來大陸約稿的版權(quán)經(jīng)理,在北京時時與我會面,他們代表劉先生千里迢迢來看我,每每與我和三聯(lián)同事相談甚歡,卻每每婉拒我的宴請,十幾年竟然從沒有吃過我一頓飯。后來我得知,他們這是遵守三民的紀律。我還聽說三民有一條制度,員工在外跑業(yè)務,收到的禮品回去后一律要上交公司行政部,作為公司年終晚會抽獎的獎品。所以我也知趣,未敢向他們贈送什么。
當然員工也是各種各樣,未必都能將心比心,以心換心。有的員工拿了劉先生的補貼出國留學,學成回來另謀高就,不再回三民了。這時身邊的朋友便會為劉先生忿忿不平,說:“這錢還不如打水漂呢?!眲⑾壬鷧s說,“我不要求人不負我,只要求我不負人?!?/p>
他善待一切員工,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家人。只要進了三民門,做了三民人,就享受三民的福利。1998年我第一次參觀三民書局總部大樓,劉先生陪著我十幾樓面逐一看過,我注意到,樓上樓下幾百名員工,使用的桌椅完全相同。特別是座椅,那是一種電腦桌前的辦公椅,造型獨特,靠背顯示出貼身的人體曲線,吸引了我的注意。劉先生告訴我,這是他特地從日本定制的符合人體工學原理的座椅,坐在上面,腰背不易疲勞,可以減少罹患脊椎和腰部疾病的風險。他補充說:“這椅子很貴呢,要1萬元臺幣(大約2000元人民幣)一把?!蔽衣犃酥鴮崌樍艘惶X得劉先生的大手筆真是無處不在。
九十年代中期,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的一位領(lǐng)導人訪問三民書局,在和劉先生交談后,了解了三民的業(yè)績和管理模式,發(fā)了一句感慨。他對劉先生說,“我們在中國大陸搞了這么多年的社會主義,結(jié)果今天我發(fā)現(xiàn),你在自己的公司里搞的社會主義,比我們還要領(lǐng)先一步呢?!?/p>
劉先生告訴我這句話時,臉上帶著和善的笑容。我知道,在他看來,重要的不是追求什么主義,而是做什么人。他一輩子,看重的其實只是四個字:“有為”和“善良”,這是他的立身之本。
我覺得,或許可以這樣解釋:善良是有為的前提。古人有云,為善必昌。如今,劉振強的全部成功,不正是在印證這個道理嗎?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