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霞
一
這是一個敘述悲歡離合的真實故事。
2011年12月,我的父親張文松(教育部原黨組成員、副部長)離我們而去了。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我發(fā)現了一篇他未曾發(fā)表過的遺作,名為《沒有碑碣的碑文》,寫的是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發(fā)生、后來又延綿幾十年的一個感人的真實故事,以紀念他那平凡而可敬的姨母,紀念他的表弟——革命烈士張軍(原名武烈)。
父親的姨母名叫武守玉,是他母親的親妹妹。姨母是一位平平凡凡的女子,卻又命運多蹇。早年為了“沖喜”(舊時迷信風俗,家中有人病重時,用辦喜事來驅除所謂作祟的邪氣,希望病人轉危為安),嫁給已病入膏肓的姨父,不幸仍未挽救姨父的生命,只留下遺腹子武烈。姨母年輕守寡,為了求生,更希望為兒子尋找一個讀書上進的機會,于是在1928年,經人介紹她帶著八歲的獨生子武烈,投奔到香山慈幼院幼兒園去做保姆,拆拆洗洗,縫縫補補,武烈也入了慈幼院的小學讀書。母子倆相依為命,生活雖然清苦,卻是過了幾年安穩(wěn)的日子。
武烈只比我父親小一歲,從小身體壯實,十幾歲就比表哥高大了。他生得濃眉大眼,性格活潑憨厚,一笑就露出兩顆虎牙,招人喜愛。小學畢業(yè)后,武烈轉到城里一家中學讀書,與我父親離得更近了,來往就更多了,經常住在我父親家里。他視我父親為長兄,處處跟隨,言聽計從。
我的父親張文松出生于1919年,上世紀30年代正在北平師大附中讀初中。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加緊侵略中國,他們在東北地區(qū)推行殖民化統(tǒng)治的同時,把侵略魔爪一步步伸向華北。民族危機日益深重,激起北平各階層人民的極大憤慨。我的父親和表叔武烈這一代人,就成長于風起云涌的抗日救亡浪潮中。
父親走上革命道路,除當時的社會背景之外,還深受其姑母張秀巖的影響。張秀巖1926年入黨,是李大釗批準入黨并親自談話的早期共產黨員。九一八事變后,張秀巖擔任北平左翼作家聯(lián)盟(簡稱“左聯(lián)”)負責人、北平文化總同盟負責人,長期從事黨的地下工作。張家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她的侄兒侄女不少,這一時期,他們多為十來歲的青少年,與她生活在一起,經常受到她的革命啟蒙教育。她給他們帶回進步書刊,引導他們接受革命思想,參加抗日學生救亡運動。寒冷的冬天晚上,孩子們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圍坐在火爐四周,聽姑母講故事,有紅軍打土豪分田地的故事,有社會主義國家蘇聯(lián)的故事,還有他們身邊的左聯(lián)同志英勇不屈的斗爭故事,等等。有時他們還會小心地關好窗戶,輕聲唱起《國際歌》。當然,武烈也是圍著火爐聽故事的???。
在姑母張秀巖的指引下,侄兒侄女們被她的革命熱情所感染,經常幫她抄寫和散發(fā)傳單,用米湯寫密信,埋藏黨的文件和進步書刊,為來接頭或開會的同志把風放哨等。武烈也經常和他們在一起,全家老小組成了一個團結戰(zhàn)斗的集體。她的侄兒侄女都是在很年輕時,就相繼走上了革命道路。1935年春,我的父親加入了左聯(lián),當時還不到16歲。同年底,父親和表叔都參加了著名的 “一二·九”愛國學生運動。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平津相繼淪陷,廣大不愿做亡國奴的熱血青年紛紛奔赴抗日前線。我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就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相繼離開家庭,分別奔赴抗日前線,在抗日烽火中鍛煉成長的。表叔武烈是這一撥孩子中最先離開北平的。
當時,武烈因熱衷于學生運動而無心讀書,他的母親只好送他去一家私營玻璃工廠做工。我父親曾到那家玻璃工廠去看他,只見那昏暗的廠房中間有一個燃燒著熊熊烈火的爐子,那爐子周遭有幾個孔洞,噴射出灼熱白熾的火焰。一群赤膊的工人圍著爐子,每人手持一根長長的鐵管,一頭伸向爐孔,用力鼓起腮幫來吹,一剎那便吹成一個圓形的閃著晶亮光彩的玻璃泡。武烈也在其中,極為認真地吹著。那工廠的環(huán)境委實惡劣,工作和生活條件極差,他的一個伙伴便因此得了肺結核。我父親覺得武烈年齡太小,深怕一個活蹦亂跳的少年葬送在那里,因為那時結核病是無藥可醫(yī)的絕癥,總想著找機會送他離開。
父親那時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張賀如,也是一個孤兒,被寄養(yǎng)在叔父家里,比一般同學成熟得早,接受進步思想、加入黨組織也早。父親與他極談得攏,他有時住在父親那里,兩人抱著一本《列寧主義初步》一起學習討論,因此他也與武烈相識。1936年上半年,張賀如受組織上的派遣,準備到東北軍中去做兵運工作。父親便和他商量,請求他把武烈?guī)ё?。武烈本人也非常高興,堅持要隨張賀如去參軍抗戰(zhàn)。他的母親很是舍不得,擔心他年齡太小,從未離開過家,但最終拗不過兒子的堅持。就這樣,16歲的武烈離開了他相依為命的母親,踏上了征途。誰曾想到,從此母子倆再也未能相會。
武烈走后,曾經給家中寫過幾封信。他先是隨張賀如到萬福麟的部隊,不久又到了西安,參加了東北軍的學兵隊,并參加了西安事變。從信中可以看出,武烈經歷了諸多磨煉,他長大了,在不斷地成長進步。此后就沒有任何消息了。
我父親是1938年奔赴冀南抗日根據地的,在冀南工作戰(zhàn)斗了5年。父親在文章中寫道:“大約是1938年底,在隨一二九師南下的途中,有人告訴我武烈已從延安抗大畢業(yè),分配到前方工作,途經冀南轉道去冀中。他知道我在冀南,便請人捎了個話給我,期盼能見個面。但是不巧,正趕上一個南下,一個北上,那可真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此為杜甫詩句,形容人生不能常相見,動輒像西方的參星和東方的商星一樣此出彼沒),錯過了那一次機會,我便與他再無相見之期了?!?/p>
后來,我父親聽說武烈在冀中犧牲了,說他犧牲時是營教導員,又是個好機槍手,是在掩護部隊撤退時,身先士卒,激戰(zhàn)中英勇犧牲的。我父親對武烈極為了解,對于他成為一名好指揮員、好機槍手,是確信不疑的。但他究竟犧牲于何時何地,始終沒有確切的消息。在那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隨時隨地都會有人犧牲,來不及悲痛,來不及為戰(zhàn)友悼念,更不用說在地區(qū)分割的情況下打聽一個人的下落了。
二
1949年,新中國誕生了。武烈的表兄弟與表姐妹都陸續(xù)回到北京,或者陸續(xù)有了音信,唯獨他一個人杳無音信。我父親和眾兄弟姐妹非常作難,不知怎么向姨母去解釋。武烈是個獨生子,是姨母唯一的寄托,姨母是付出不少心血才把他撫養(yǎng)長大,戰(zhàn)爭期間無時無刻不在為戰(zhàn)場上的他擔驚受怕,現在又是多么盼著他回家?。?
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下,實在不忍心告訴姨母這個不幸的消息,于是編造了一個謊言,說武烈到蘇聯(lián)去留學了。為了圓這個謊話,開始還制作了幾封武烈從蘇聯(lián)寄回來的假信,姨母也真的相信了。隨著歲月流逝,遠行的人一個一個學成回來了,武烈卻始終不見蹤影,姨母也漸漸感到有些蹊蹺。又因為大家為她申請了烈士母親的待遇,她甚至對于逢年過節(jié)去看望她的人從內心里產生了反感。假信是無法再編造了,這個善意的謊言也無法繼續(xù)了。
父親在文章中深情地寫道:“我們是決心代替武烈來奉養(yǎng)姨母的,把她從為之操勞了二十幾年的香山慈幼院接出來,安排到北海幼兒園,要她保管幼兒們的衣物,使她有事可做,以便分她思念兒子的心。幾乎每個星期日,我們大家都要輪流去看望她。一撥又一撥的幼兒都長大成人了,在北京的或從外地出差回北京的也都去看她,掛在墻上的鏡框里貼著他們的照片。她把疼愛兒子、疼愛我們的心又轉移到我們的子女身上,轉移到更多的孩子身上,為他們做衣做鞋。
“然而我們最害怕接觸她探尋的目光。自從假信停止寄出以后,她似乎明白了真相,可是她卻從來沒有提起過武烈,也沒有向我們問過武烈的情況。我們和她之間保持了一種無言的默契,誰也不點破,仍然給她保留了一個虛幻的希望?!?/p>
父親文中提到的情況,我的印象很深。對于姨奶奶,我充滿了敬佩和熱愛之情。因為我是她在北海幼兒園的那兩間小屋里的常客,小時候是父母帶著去,上中學了就自己去。屋子不大,里面除最簡單的床和桌椅板凳外,沒什么家具。最醒目的是墻上掛滿了孩子們的照片,小屋里經常充滿了孩子們的說笑聲。我們去了,姨奶奶打心眼里高興,張羅吃的張羅喝的,常常是別人送給她的一點兒東西舍不得吃,專門留著給我們,對孩子的疼愛溢于言表。然而,兒時的我卻不知道、更無法體會到她埋藏于心底的思子之痛。
據說,姨奶奶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的1968年去世的,就在她的那兩間小屋里。她當時年老多病、孤身一人,親人們都受到運動的沖擊,無法陪伴照顧她,甚至對她的處境、遭遇均不得而知。后來聽說,姨奶奶直到彌留時還是最牽掛她的兒子,還在喃喃念叨她的兒子。她是抱憾而終的。
一晃又是十幾年過去了。大約是在1986年,我父親當時在教育部工作。有一天,他偶然在醫(yī)院里遇到李化一(原名李珍,原任水電部黨組成員、副部長)。李化一忽然問我父親是否有一個叫作張軍的弟弟,父親很詫異,問他怎么會認識張軍。他說曾與張軍一起在冀中工作戰(zhàn)斗過,并且知道張軍犧牲的經過。父親向他說明張軍是表弟武烈的化名,并當即和他約好有時間就去找他詳細談談。其間,滄州地委的同志輾轉找到了我父親,說是要為烈士張軍寫傳,所以父親約了滄州地委的同志一道去拜訪李化一。
李化一說,他與張軍相識是在1939年,那時他在交河縣任縣委書記,而張軍是獻交游擊隊隊長。張軍犧牲于1939年末或1940年初,當時他們同在一個村內,被敵人包圍了,張軍叫李化一帶隊先撤,而他帶了一些人在道溝中掩護,在同敵人激戰(zhàn)中,壯烈犧牲了。他還說張軍是英勇善戰(zhàn)的,有勇有謀,是一位年輕有為的指揮員。他陣亡后,就掩埋在交河當地。這些都是李化一親眼所見親身經歷的,當然是比較信實可靠了。
那么,為什么武烈會化名為張軍?為什么別人不知道張軍是我父親的表弟,而以為是他的弟弟呢?父親在文章中做了說明:“1942年底,我從冀南去太行山,參加太行分局召開的冶頭會議。分局組織部的同志問我是否有一個名叫張軍的弟弟,我說沒有。那位同志說這就奇怪了,張軍填寫的履歷完全寫的是你們張家的人,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立刻想到了武烈,即向那位同志說明:‘我有一個名叫武烈的表弟,他和我們在一起生活很久了,確實也像親兄弟一樣,可能因此在填表時把我們家的情況填寫上去了。當時,從城市里到抗日革命根據地參加工作的,好些人都化了名,是為了不連累仍在淪陷區(qū)的家人。我自己也是這樣,原名張驍,到冀南后化名為李析哲,調回北平做地下工作時才改名為張文松。但是,把別人家的情況寫在自己履歷表上的卻不多見,我猜想武烈一定是有意這樣做的。他料想到在戰(zhàn)爭中犧牲是難免的,他又是一個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人。倘是他犧牲了,就是張軍犧牲了,那樣就可以避免因為武烈的犧牲而給他的寡母所帶來的巨大的傷痛?!?/p>
“事實也正是如此,張軍犧牲的消息傳到北平后,家里人都猜測是我(當時在冀南根據地)或者我的二哥(當時在晉察冀根據地)其中一個犧牲了,沒有人想到會是武烈。甚至在幾十年后,仍然有些同志以為犧牲的是張軍,而不知道是武烈?!备赣H的敘述,使我愈加敬佩我的表叔,不僅因為他是一位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而且這樣一位外表看來粗壯剛烈、與敵人戰(zhàn)斗時視死如歸的漢子,為了自己相依為命的寡母,竟然如此心細情柔,著實感人肺腑。
三
姨奶奶去世后,骨灰沒有下葬,一直存放在她的侄孫家里。直到1988年,我父親才有機會將她的骨灰安葬于香山。父親知道,埋骨于香山腳下是姨奶奶的遺愿。因為她在香山慈幼院工作生活了20多年,那里留下了她的青春,留下了她與兒子共同度過的時光,她要守著那片土地,永遠回味那些珍貴的記憶。
父親在文章最后寫道:
“這香山腳下埋藏著一個悲歡離合的故事,也埋藏著慈母的一顆遺憾的心。武烈犧牲時年只20歲,而我姨母的生年、卒月我至今也不清楚。我曾想為姨母立一個小小的碑碣,并附上烈士武烈的名字,使他們母子長相廝守、魂魄相依??晌抑两裰幌氤鰩讉€字:生未相依,死亦難知;香山故土,母子安居。
“但這幾個字又忒凄絕了些,我并不滿意。因此,我只好暫時用這沒有碑碣的碑文來代替我永恒的悼念?!?/p>
父親生前對我說過,他很想為表叔寫一篇紀念文章或者傳記,但是了解的情況太少了,尤其是最后幾年。看到父親這篇遺作,我很受感動,父親最終沒有留下碑碣和他認為滿意的文字,只留下了一個未了的心愿。表叔家里已經沒有直系親人了,我父親自小是他最親近的兄長和朋友。我很想彌補一下父親的遺憾,更多地了解這位表叔的英雄事跡,尋找他的長眠之地。如有可能,代父親去墓前祭拜,了卻父親和我的思念?,F在,我也已經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這件事情如果我們這一代不去做,后人更難以去做了。
我用了很多時間去查找有關資料,經常在網上流連忘返,然而也只看到有關表叔的只言片語。有當時師大附中老同學寫的文章,說“武烈經常與他們一起參加抗日救亡愛國學生運動”。有當時東北軍學兵隊老戰(zhàn)友寫的文章,說“武烈在學兵隊屬于第四連,抗日戰(zhàn)爭中犧牲了”。僅憑有限的線索,我一直沒有查到更多的情況。實在沒有辦法,我只好求助于滄州市委黨史研究室。研究室的主任熱心幫忙,多方查找,卻仍未查訪到表叔及其長眠處的下落。
我的未曾謀面的表叔,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獻出了年僅20歲的青春和生命,而我們作為親屬,至今仍不知烈士英魂歸于何處。去年是偉大的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我看到一個電視臺的公益廣告:一位身著舊軍裝的老戰(zhàn)士,對著一位烈士的墓碑敬禮。畫外音說:“老哥,我不知道你的姓名,是哪里人,但只要我活著,就會來看你。”我多么希望像那位可敬的老軍人那樣,在表叔的身旁,也有這些善良的人在陪伴、守護著,謝謝他們!當然,我更期盼著能夠找到表叔長眠在何處,以表達晚輩之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