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順
看《畫皮》時,我還是小學(xué)生。香港電影本來就稀罕,又是個古裝片,還是個恐怖片,去的時候已經(jīng)很興奮,過節(jié)似的。電影里面,才子佳人,一個風(fēng)流倜儻,一個嫵媚入骨,戀得浪漫動人,光是這個已經(jīng)讓1979年的觀眾心滿意足了,更大的看頭兒卻在于,美女其實惡鬼,美貌原是畫皮。這個電影是1969年拍的,那時候的電影沒什么特技可言,但惡鬼畫皮那場戲,看得所有觀眾倒抽冷氣,鴉雀無聲。還有幾個膽小的觀眾當(dāng)場嚇?biāo)?,?dǎo)致這個電影提前結(jié)束了全國公映。
看電影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不時地起身去看窗簾,窗簾隨著風(fēng)輕輕地抖動,抖得心機(jī)深沉,一臉獰笑。窗簾后面隱含著另外一個世界,不安、恐懼而又深邃無邊,我沒有勇氣去看個究竟,但我確定了某種力量的存在。
后來,我讀了《聊齋》原著,讀到《畫皮》那幾句:“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于塌上,執(zhí)彩筆而繪之?!备锌駠u了一下,放下了。
再后來,有了個電影《畫皮》。跟最早的香港版比,間隔了將近40年,雖然對國產(chǎn)電影從不抱希望,對香港電影越來越失望,但還是對翻拍的電影有了些許期待。結(jié)果大失所望。王生變成了武士,鬼變成了九霄美狐,道士變成了兩個捉狐專業(yè)戶。美狐還有個暗戀跟班兒。就連心,也變成了零食雜拌兒,切成片兒,時不時地像山楂片兒似的被九霄美狐扔進(jìn)嘴里嚼嚼。為了把所有的這些雜碎零件兒組合在一起,他們編了個“既生瑜,何生亮”似的愛情線索,武士王生對小狐貍不是不愛,是不能愛,因為已經(jīng)有了發(fā)妻。小狐貍機(jī)關(guān)算盡,敵不過人家夫妻情深意篤,最后傷心失落,再不玩人間游戲了;至于那個賢妻,就是一個賢妻,隱忍,賢惠,付出。對了對了,為了不讓情感失衡,編劇導(dǎo)演還為發(fā)妻配了個初戀,相隨左右。
一個要多花哨就有多花哨,要多扯淡就有多扯淡,要多虛偽就有多虛偽的故事。這個電影不是悲劇,跟喜劇也半點(diǎn)兒關(guān)系沒有,這個四不像的玩意兒除了商業(yè)性以外,就只剩下了主創(chuàng)人員的自大自滿:顛覆原著的情感,蔑視觀眾的智商。
我又回去讀《聊齋》。這一次,從故事里面跳出來的人物是陳氏,王生的發(fā)妻。王生有了婚外情,回家跟陳氏講,陳氏“疑為大家滕妾,勸遣之”,王生不聽,后來被惡鬼“裂生腹,掬生心而去”。陳氏“號,駭涕不敢聲”。這些是《畫皮》故事的一半。整個后一半故事,是陳氏如何為了救王生而努力,她去求道士,“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說不行,她“益悲,伏地不起”。及至得了道士的指點(diǎn),又去集市找到那個“鼻涕三尺,穢不可近”的乞人,陳氏“膝行而前”,乞人對陳氏各種調(diào)笑羞辱,陳氏“固哀之”,乞人“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最后乞人“咯痰唾盈把”,讓陳氏吃掉。陳氏“紅漲于面,遂強(qiáng)啖焉”,乞人見陳氏吃了痰,笑跳而走。陳氏四處找不見,“慚恨而歸”,“既悼亡夫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還要“抱尸收腸,且理且哭”,及至“哭極聲嘶”,嘔出了王生的那顆心,落入王生的腔腑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王生復(fù)活,夫妻團(tuán)聚。
這次讀完畫皮,我再也放不下陳氏,放不下她的“膝行”,放不下她的“啖痰食唾”,放不下她的“哭極聲嘶”。什么是愛?別扯那些九霄美狐修行千年只為全身心愛一次的鬼話,看看陳氏就知道了。可是,白紙黑字的故事,不到2000字,一多半的篇幅,他們?yōu)槭裁淳涂床灰婈愂希扛鼊e提那顆從陳氏的肺腑里吐出來的心了。我們的眼睛都看什么去了?我們的心都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別人。我知道自己。我放不下陳氏,放不下那顆心。我要安頓這顆心,用最樸素的方式。把那些扯皮的花哨的粉飾的畫皮都撕掉,我渴望還原這個故事的本真。這樣的故事搬上舞臺,是一件冒險的事。但什么又是不冒險的呢?王生愛上如畫,是冒險的;陳氏對婚姻的忠貞,是冒更大的風(fēng)險。生活原本險象環(huán)生,很多人只是看不到而已。
蒲松齡在《畫皮》故事的結(jié)尾說:“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世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砂б卜颍 ?/p>
愚而迷者,可哀也夫。
責(zé)任編校 王小王
作家2016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