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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

2016-10-31 19:22:07朱文穎
作家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麗麗柏林

朱文穎

我,夏秉秋,查麗麗。

我們?nèi)齻€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兩年前,柏林自由大學(xué)的一次學(xué)術(shù)會議。當(dāng)時我們的關(guān)系如下:我和夏秉秋同時被邀請參加會議,夏秉秋是德籍華人,常居柏林,而我從上海坐德航經(jīng)法蘭克福轉(zhuǎn)道柏林。我們素不相識。至于查麗麗,她是我十八歲以后的閨蜜,這樣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延續(xù)了差不多另一個十八年。那一陣她正好在德國修最后的MBA課程,有個短暫的假期,于是她決定來柏林和我見面。當(dāng)然,與此同時,也見到了同樣素昧平生的夏秉秋。

就這樣看起來,事情似乎是相當(dāng)新奇而愉快的。毫無疑問,我和查麗麗都很喜歡夏秉秋,這位戴深色琥珀框架眼鏡的中年人,消瘦,嚴(yán)肅,同時又擁有一種微妙肉感的幽默。他帶我們在暴雨中的柏林博物館島轉(zhuǎn)了兩天,又在威廉皇帝紀(jì)念教堂前的廣場享受了一下午咖啡時光。這兩件事也可說虛榮,也可言著實快樂充實,單看你如何理解。反正我和查麗麗相當(dāng)為此著迷。

為了較為精確地復(fù)述當(dāng)年這段爭風(fēng)吃醋的風(fēng)流韻事,我得把我和查麗麗,以及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再次簡單介紹一下。我和查麗麗都出生于準(zhǔn)工人階級家庭,以我的資歷和后來累積的人生經(jīng)驗,我猜測早年的查麗麗孤僻,內(nèi)向,相貌清秀但略顯平板。在成長過程中,我們都接受了還算不錯的教育,在各自的領(lǐng)域有所發(fā)展;同時我們還熱愛時尚,經(jīng)常添置一些光鮮的衣物。凡此種種,都讓我們的家庭背景在一些非熟人圈中顯得有些神秘莫測,不好估量。在那個階段,還有一方面我和查麗麗非常相似:對于比我們窮或者看起來比我們窮的那一類人,我們幾乎完全不感興趣。恰恰相反,我們所有的人生經(jīng)歷以及后來的努力,都是為了盡可能地遠(yuǎn)離他們……

當(dāng)時我是上海一所二三流高校里的普通教師,之所以有機(jī)會去柏林參加那次會議,真正原因是系主任另有急事,當(dāng)然,他平時打量我的時候,眼神里也常有一種不難猜測的異樣……不管怎樣,我完全就是個替代品,就連會議上我的席位卡也是匆匆趕就,其間還出了一個小小的差錯。然而,無論如何,出席這樣高朋滿座、名流云集的會議,著實讓我興奮激動了一下。正是出于這種微妙的心態(tài),我聯(lián)系了在另一個城市里的查麗麗。

“我在柏林……開學(xué)術(shù)會議呢!”

我聽到電話里自己那歡快雀躍的聲音。

現(xiàn)在就要講到我的另一個奇怪的愛好,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具有一種辨別聲音的能力。其實事情本身遠(yuǎn)遠(yuǎn)沒有這么玄妙,或許,只是我的聽力較于常人要更敏銳一點……那些更細(xì)微的、被常人忽略了的東西,它們,在我的耳朵里,被有效地放大并識別了出來。確實,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然后,我聽到了電話那頭傳來的查麗麗的聲音。

“是嗎是嗎,學(xué)術(shù)會議?有很多人參加吧……”

查麗麗的聲音一直有一種向上飄浮的意味。她的聲音和她現(xiàn)在的職業(yè)走向是一致的。她讀MBA時向我借了一點錢。她很直率,這是她的好處。她坦坦蕩蕩地告訴我,對于她來說,修這個學(xué)位只不過為了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找個好工作。當(dāng)然,運(yùn)氣好的話,在這個過程里,或許她能遇到一個合適的人。

查麗麗向柏林自由大學(xué)飛來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著,與其說她來看我,不如講,她暗暗覺得,在這個高規(guī)格會議的某個角落里,正暗暗地藏著那個“合適的人”。

這種小把戲小心思我也有,所以她即使不明說,我也完全明白。

開會的人我?guī)缀跻粋€都不認(rèn)識。他們是專家、學(xué)者、教授……他們很有禮貌地向我打招呼,微笑,有點狐疑地看著我,再次微笑……最終,他們回到自己的圈子里去,把我孤獨地甩到了一邊。

夏秉秋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他陪我一起吃自助餐,在校園里散步,我拿著系主任發(fā)言稿代為朗讀的前一天,他還特意交代了一些國際會議中必須注意的細(xì)節(jié)。你知道,這樣一個人的出現(xiàn)無法不讓我感覺溫暖,甚至都有點涕泗橫流的感覺了。

發(fā)言結(jié)束后,夏秉秋約我第二天下午去柏林威廉皇帝紀(jì)念教堂前的廣場喝咖啡,而就在那個傍晚,查麗麗到了。

于是,第二天下午,我們?nèi)齻€人,不,還有另一位夏秉秋的朋友,那是一個下巴渾圓、臉色微紅的中年人,和夏秉秋差不多年紀(jì)……夏秉秋含含糊糊地把他介紹給我們。此人姓葛,于是我們都喚他作葛先生。

葛先生話不多,好像有著什么心事。當(dāng)然了,也有可能他只是要把說話的時空留給夏秉秋。夏秉秋一直在不停地說,而葛先生默默地喝著咖啡,偶爾停下來看一眼夏秉秋,微微笑一下。

他倆看起來交情不錯,仿佛還挺默契似的。但很快,我和查麗麗的注意力就被夏秉秋見多識廣、古怪精靈的談話吸引過去了。

夏秉秋先是講了一件與聲音有關(guān)的軼事。他說,很多年前,他曾經(jīng)在東德生活過一段時間。在那里,他遇到一位奇怪的男子。那人的工作是收集不同的人的聲音。譬如說一連三個月不見雨水,他便要背著沉重的機(jī)器收集水務(wù)局官員的聲音;或者是一連十天淫雨不止,此人又得背同樣一部機(jī)器收錄水務(wù)局或者是天文臺的官員和木屋居民的聲音。

因為夏秉秋講到了聲音,我覺得有趣,于是手肘撐在咖啡桌上,望向正滔滔不絕著的夏秉秋。

很顯然,查麗麗也被什么東西吸引住了。她張大了嘴巴,像是要把夏秉秋一口吃下去似的。

而這時,夏秉秋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對了,你們知道王道士的事吧?”他把頭轉(zhuǎn)向查麗麗,很快又朝我側(cè)過來。

“王道士?”

“是的,就是敦煌那位王道土?!毕谋餂_著我們擠擠眼睛,就如同一個偷藏了糖果的調(diào)皮小孩。

夏秉秋說,那位王道士,湖北麻城人,家貧,為衣食計,逃生四方,后來還把敦煌珍貴的經(jīng)卷賣給了外國人;故事的前半段大家都知道,關(guān)鍵在于后面那部分。按照夏秉秋掌握的材料,王道士后來沒有那么多真經(jīng)可賣,就開始偽造經(jīng)卷,他使用了一種簡單卻又離奇的方法:用1、2這兩個數(shù)字組成混亂的圖案,這種上下左右、顛顛倒倒的組合,成功而完美地騙過了購買者以及觀賞者的眼睛,直到幾十年以后,才被研究者發(fā)現(xiàn)。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陽光明麗的柏林下午,從頭到尾都籠罩在一種糾纏迷離而又有些詭異的氛圍之中。顯而易見,我和查麗麗都被夏秉秋迷住了。他在講述一種我們沒有經(jīng)歷過的生活,比我們的要寬,仿佛也比我們的要高很多。我們爭先恐后地奔向那種東西,圍住那種東西,就如同我們當(dāng)年去高級商廈閑逛購物一樣。我和查麗麗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睛里的光亮。

我們太相互了解了。

而那位葛先生,對了,我們差點完全忘掉了那位葛先生。他一直低頭不語,比我們每個人都多喝一杯咖啡。直到夏秉秋口干舌燥、說話暫告一段落時,他才悠悠地說了幾句話。

話雖不多,卻著實讓我們愣住了。

他表示的好像是這樣的意思,說夏秉秋確實是經(jīng)歷豐富的人,不說其他,“他第一任妻子是阿根廷左派,第二任則是波蘭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

夏秉秋輕輕地阻止了他,于是葛先生便沒有把話再接著說下去。然而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我們生活的半徑,查麗麗張大嘴巴,發(fā)出一聲干澀的“呵”。

而我,則清晰地聽到了,從自己喉嚨里冒出來的如同泉水般的“咕咕”聲。

我不能判斷葛先生所說的是真是假,很可能只是老熟人之間的調(diào)侃,沒有確定意義的。也或許只是葛先生看到夏秉秋那天風(fēng)頭出盡,找點小插曲取笑取笑而已。

那天后來葛先生告辭先行,我注意到夏秉秋站起身,他們倆在樹蔭下竊竊私語了幾句。還有一個細(xì)節(jié),臨走時,葛先生特意走過來問我們要了聯(lián)系方式。根據(jù)女人的直覺,我認(rèn)為他真正想要的是查麗麗而并非是我。當(dāng)然,我并不在乎這個。我想,查麗麗也同樣如此。

接下來,那個柏林的晚上,我,查麗麗,夏秉秋一起共進(jìn)晚餐。

我們吃飯的地方在施普雷河邊一家又窄又長的酒館里,燈光昏暗,到處是啤酒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鲎猜?。不知什么時候又下起了雨。我記得那天查麗麗喝了很多黑啤,我則顯得有些莫名的憂郁。我在臨河的窗口站了一會兒,遠(yuǎn)遠(yuǎn)能看到威廉皇帝紀(jì)念教堂的尖頂。白天的時候我進(jìn)去轉(zhuǎn)了一下,黑乎乎的墻體上殘留著彈孔,幾乎還能聞到二戰(zhàn)期間炮火的氣味。它就像一個受傷的龐然大物,黑暗,破舊,我弄不明白,德國人為什么一直沒有放棄它。

我站在飯店窗口的時候,可以不時聽到查麗麗因為興奮而發(fā)出的尖叫聲。我的心情像天邊的烏云一樣變得陰沉起來。說真的,我有點后悔同意查麗麗來這里相會。這無疑是一個荒唐的決定。否則的話,與夏秉秋共進(jìn)晚餐的將是我,僅僅是我。我和夏秉秋會延續(xù)著關(guān)于王道士的討論,聽著雨水發(fā)出的那種微弱的聲音,它落入施普雷河里,然后消逝,然后,會有另一種東西清晰地伸展出來。

如果事情是那樣的一種形狀,我不會突然想到那個如同陰影般的教堂尖頂,我更不會如此煩惱而又無可奈何地去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夏秉秋,這個男人,到底是對我,還是對我的朋友查麗麗更感興趣一些。

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當(dāng)時來說,與其講這是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不如說只是一種微妙的感覺。說旬實話,這種感覺,和我當(dāng)年與查麗麗同逛商場,看到一件可心的物品,雙方暗地較著勁,都企圖占為己有,以此裝扮自我,抬高身價,諸如此類,本質(zhì)上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查麗麗在柏林的停留時間是三天,就在她離開的前一天,我們約好三個人一起去猶太人博物館參觀。

我在旅店大堂徘徊著等待查麗麗和夏秉秋時,接到了上海學(xué)校打來的國際長途。大堂角落有一排陳列柜,我躲在其中一個后面,向事成歸來的系主任匯報會議情況。正說著,樓梯上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磨砂玻璃的暗影里,查麗麗和夏秉秋,一前一后,緩緩走來。我一陣慌亂,不由鬧出了動靜。

我仿佛看到查麗麗在和夏秉秋竊竊私語……我不能確定查麗麗是否把我的冒牌身份告訴了夏秉秋。雖然她并不徹底了解這次會議的前因后果,但作為一個替代品和冒牌貨,我感覺后背有絲絲的寒意和莫名的恐懼。我匆匆掛斷電話,夏秉秋和查麗麗已經(jīng)來到面前。查麗麗有一種游離于主流世界之外的表情,夏秉秋則一如既往,他一手拿著雨傘,另一手挽著卡其色的棉質(zhì)風(fēng)衣。

他禮貌而俏皮地向我微笑。

我感到了憂郁。

那天的中午和下午,那種熟悉的憂郁就如同柏林的濕氣,緊緊包裹著我。我甚至有一點小小的結(jié)巴,我知道,當(dāng)我不太想說話或者突然退回內(nèi)心的時候,經(jīng)常會有這種口齒不清的情況。聲音在耳邊有很響的回聲,然而并不連貫。聲音的發(fā)出和散播都有一種疼痛。我盡量地遠(yuǎn)離他們,走在他們前面,當(dāng)夏秉秋和查麗麗參觀一個地方的時候,我假裝穿越庭院,踱步小徑。我留出空間給他們,有時居然也有一種自虐的快感。

當(dāng)天晚上,在冷冷的雨絲里,我假裝熱情地與查麗麗告別。

我和查麗麗擁抱,擠出非常多的離愁別緒的話。然后,我撐著下巴,異常痛苦地告訴夏秉秋和查麗麗,我的偏頭疼又犯了,這是多年的舊病,每到陰雨連綿的時候,疼痛即如游絲……

會議已近尾聲,四周到處可見拖著行李、互相揮手告別的面孔。有些面孔是熟悉的,在早餐桌上我們彼此頷首招呼;也有些面孔在當(dāng)?shù)氐碾娨曅侣労蛨蠹埳项l頻出現(xiàn);陰差陽錯,這幾天我成為了其中的一分子,如同云中漫步……但現(xiàn)在,他們將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而我,則再次被孤獨地甩到了一邊。

查麗麗立刻表示了深切的理解和同情。夏秉秋沉默地幫助她把行李放進(jìn)后備廂。

車子沉悶地叫了幾聲才發(fā)動。我站在針尖般的雨絲里,陷入一種全然無力的糟糕情緒當(dāng)中。

那天夏秉秋是午夜以后返回的。第二天,他往我房間打了電話,約我共進(jìn)早餐。在往一塊稍稍烤焦的面包上涂黃油的時候,他低聲地,仿佛理所當(dāng)然地對我說:“我覺得你很好,我們交往下去吧?!?/p>

我從柏林返程的那天,仍然下雨。夏秉秋早早趕來送我。

“學(xué)院的接送車今天沒空……”夏秉秋拖著行李箱走在前面,回頭淡淡地解釋一句。

我們坐地鐵輾轉(zhuǎn)去機(jī)場。一路上我都在猶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訴夏秉秋——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講師助理。我并沒有資格參加這次會議,并且以后也不會再有資格參加類似的會議。我和他是兩個世界里的人,這樣的交集以后不會再有,我只是身份尷尬的替代品……

說,還是不說?

夏秉秋會因此看不起我嗎?他知道點什么嗎?查麗麗有沒有給過他暗示?如果說了,我會失去夏秉秋嗎?我一路心慌意亂,還不時觀察著夏秉秋的臉色。他好像也在想著什么,神色閃爍不定。

地鐵換乘的時候,夏秉秋接了一個電話。我聽到他嘴里幾次蹦出“查麗麗”的名字。再后來,他便轉(zhuǎn)身背向我,匆匆?guī)拙洌Y(jié)束了那次通話。

夏秉秋解釋說,電話是他的那位朋友打來的。就是前幾天一起在威廉皇帝紀(jì)念教堂廣場喝咖啡的那個,“葛先生問候你,也讓你轉(zhuǎn)達(dá)問候給查麗麗呢!”

夏秉秋表現(xiàn)出來的漫不經(jīng)心、輕描淡寫突然讓我一陣輕松。我開始反省?;蛟S,那剛剛過去的柏林一周本來就只是我內(nèi)心的鏡像,如同風(fēng)吹過樹梢的回聲。夏秉秋其實根本就沒對查麗麗感興趣。事情的整個經(jīng)過,只是查麗麗和我同時喜歡上了陌生的夏秉秋。對于我們來說,他來自一個新鮮而較高的所在。與此同時,夏秉秋則以一個成熟男人的狡黠與修養(yǎng),讓我們迷惑于施普雷河的陣陣濤聲之中。

最后,他選擇了我。

我一陣沖動,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夏秉秋。就在這時,地鐵口出現(xiàn)了一個賣藝人,他靠墻站著,帽子放在地上,琴聲悠揚(yáng)。

我和夏秉秋都站住了。

那是一個打扮干凈利落的賣藝人,拉琴的時候神情專注,一曲完畢,微微欠身,依然表情淡然。

夏秉秋先走了上去,朝帽子里放了一張紙幣。

我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我跟上去的時候突然決定了一件事情。我決定暫時不對夏秉秋多說什么。在我和夏秉秋的感情沒有得到穩(wěn)定發(fā)展的時候,這樣做是非常危險的。很有可能我會因此失去夏秉秋,至少從此以后我會失去他的信任……而現(xiàn)在,我們一前一后,同時走向一個街頭藝人,向他的帽子里優(yōu)雅地扔下一張紙幣,這樣的時刻,我們是平等的。

我享受這種暫時的,雖然也有著危險的平等。

從柏林回上海后的第一個星期,系主任打了三個電話給我。系主任的聲音音域偏低,有一種慵懶的深深的厭倦。接完第三個電話后,我去了一個近郊的度假酒店。酒店臨湖,湖心有小島。系主任在衛(wèi)生間漱口的時候,我把窗簾拉開一道縫——遠(yuǎn)處的島上飄著淡淡的煙霧,一艘摩托艇乘風(fēng)破浪,像利劍般向我駛來……

“能給我說說……在柏林遇到的有意思的事嗎?”

我離開酒店的時候,系主任仍然躺在套間那張巨大的床上。我一度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了。披上外套系上圍巾以后,我還走到床前看了他一眼。在凌亂復(fù)雜的被單下面,系主任俯身趴著,像孩子一樣緊緊抱住一只枕頭。不知道為什么,他不說話甚至能保持長久沉默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其實并沒有那么討厭他。那是一個疲憊的男人,就像湖心小島上隨處可見的疲憊的野鴨群一樣。

查麗麗也來過一兩個電話。因為時差的緣故,電話里她的聲音總是慢個半拍一拍,如同一種不易察覺的陰謀。她講到德國的天氣正在迅速變冷,街上的人裹著厚厚的衣服和圍巾,都只露出半張臉;她還講到她住在一座臨湖的學(xué)生宿舍里,每周會去湖邊散一次步。

“天冷了,水鳥也很少見了?!?/p>

從始至終,查麗麗都沒有提到夏秉秋。而我,則小心翼翼地向查麗麗轉(zhuǎn)達(dá)了葛先生的問候。就是那位和我們一起喝過咖啡,總是顯得滿腹心事的中年人……

“哦,是這樣呵。”查麗麗淡淡地說。

反倒是夏秉秋很少來電話。我和他基本保持著每天一封郵件的頻率。夏秉秋的信熱烈、有趣而又憂傷……但我很少聽到他的聲音,有一次我在飛速奔馳的地鐵里接到他的電話,聲音時斷時續(xù),忽高忽低。我在車廂里焦急地踱步,甚至大聲叫了起來:“什么?我聽不到你的聲音!我聽不到你的聲音!”所有的人都向我側(cè)目。還有一次,我在夢里又一次聽到那個低聲的、理所當(dāng)然的聲音——“我覺得你很好,我們交往下去吧”……

諸如此類的情況再次讓我陷入一種莫名的憂郁和煩躁之中。如果說在柏林,隔在我和夏秉秋之間的是查麗麗,那么現(xiàn)在,因為缺失他的聲音,我忽然覺得,對于那個物化的可以觸摸的夏秉秋,我變得完全沒有把握起來。

在此期間,我跟著系主任出差幾次。有一次,我們還去了東南亞旅游勝地參加一個小型會議。在出入海關(guān),混雜在各種膚色的人群里時,在黃昏的沙灘上,聽到一些比鳥語還要復(fù)雜的語言彌漫周圍,那些古怪的大麻氣味的香水……當(dāng)機(jī)翼稍稍搖擺,如同一只憂傷而傲慢的大鳥莊嚴(yán)地沖入云霄,那樣的時刻,我會突然渾身顫抖起來。與此同時,我覺得我所在的階層也在慢慢上升……

且慢,這不正是我和查麗麗最初被夏秉秋所吸引的東西嗎?但是現(xiàn)在,我閉上眼睛,再緩緩睜開來。

系主任正神秘地看著我。眼神里,一半是來自自身的深深的厭倦,另一半則是孩子抓住床邊枕頭似的迫切。

他的聲音仍然是低沉的。

“你·…··喜歡這樣的旅行嗎?”

但是——夏秉秋到底在哪里呢?

大約在半年以后吧,有一天,我正在學(xué)校圖書館查閱一些資料。偶然抬頭,一個和夏秉秋身形非常相似的影子在走廊里一晃而過。

我一愣,茫然中起身追尋而去。

真的是夏秉秋。但是,當(dāng)他的聲音和形體一起真實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反倒有了一種極其不真實的感覺。

“你……怎么會……在這里?”

夏秉秋拖著一個巨大但略顯陳舊的行李箱,風(fēng)塵仆仆。走廊里人來人往,他們是我這個學(xué)校的專家、學(xué)者、教授、上司、同事、學(xué)生……他們中間,有認(rèn)識我的,有不認(rèn)識我的,還有一個則是系主任近年來的競爭對手和死敵。他們在我和夏秉秋的身邊陸續(xù)走過,視而不見,或者狐疑地看著我們……

“你……怎么……回來了?”

我抬頭困惑地望向夏秉秋,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仿佛和我想象中的那個,有著相當(dāng)多的不同似的。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夏秉秋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這一次,他之所以暫時離開柏林自由大學(xué),其實是為了完成一項比較特殊的議題,寫一篇關(guān)于社會底層邊緣人現(xiàn)狀的研究論文。前一階段,他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在柏林的田野調(diào)查,而在接下來的近一年時間里,他將要在我居住的這座城市繼續(xù)進(jìn)行這項研究。

“在這里?一年?我有點驚訝于這個概念。

“是的,可能還會更長。”夏秉秋沉默地吃著盤子里的菜。

并且——夏秉秋繼續(xù)告訴我,為了配合這樣的研究,他要在這座城市里租住最簡陋的房子,每天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自己做飯洗衣服,還有,“盡可能地和乞丐、妓女以及酒吧小弟們交朋友。”

我不知道當(dāng)時自己臉上呈現(xiàn)出了什么樣的表情。我只是死死地不敢相信地盯著夏秉秋的眼睛——

“你是說,和乞丐、妓女以及酒吧小弟們交朋友?”

“是的,走近他們,和他們交朋友?!毕谋锘卮鸬卯惓@硭?dāng)然。

“為什么……有這個必要嗎?”在我追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腦子里飛速轉(zhuǎn)過的是那些古怪的大麻氣味的香水,如同一只憂傷而傲慢的大鳥般沖入云霄的巨大機(jī)翼,緩緩上升的生活……但是現(xiàn)在,夏秉秋卻突然告訴我,在接下來近一年的時間里,他要在這個城市里租住最簡陋的房子,過最為清貧的生活。他是瘋了嗎?

“為什么要這樣?有這個必要嗎?”我自言自語般地低聲說道。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為系主任準(zhǔn)備論文材料,那些紙張和書本上所描繪的東西,和他的生活從來就沒有任何的交集。

“是的,有這個必要,一定需要這樣。”

“好吧。”我的聲音低下來,喃喃道,“那我……應(yīng)該做些什么?”

“你應(yīng)該和我在一起,接近這些人,過最簡單的生活?!毕谋镎f得斬釘截鐵,就像半年以前,他告訴我,他覺得我很好,我們應(yīng)該交往下去的那個語調(diào)。

很快,夏秉秋在城區(qū)比較偏僻的一處地方租了房子。白天的時候,我上班工作,晚上或者休息天,則和他一起去各個地鐵通道,醫(yī)院入口或者一些鬧市街區(qū)。這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聚集的地方。我們很快就認(rèn)識了幾個足療店里的按摩女和后街巷子里的酒吧小弟。只要一有時間,夏秉秋就會去找他們聊天。他保留一些錄音或者做一點筆記。有幾次,我和他一起走進(jìn)昏昏沉沉、光線幽暗的按摩室,房間里突然安靜了下來。兩個女按摩師在那里,一個非常年輕,另一個稍稍年長些。年長的那個略帶疲憊然而非常專業(yè)地問我們:“足療,還是全身?”

“她們不太說話呵。”走出按摩室后,我問夏秉秋道。

“今天……是的,今天她們說得少。”夏秉秋說。

“因為我是個女人嗎?”我想了想,繼續(xù)問道。

“可能是的……或許,還有其他的原因?!毕谋锍烈髁艘幌?。

后來我就很少陪夏秉秋去那里。但大部分時間我會幫助他整理一些聊天錄音和筆記。里面出現(xiàn)不同的聲音,還有笑聲。有一次我還聽到一個非常嘶啞的男聲,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掐住了喉嚨……

“他是誰?”我按下了暫停鍵。

“一個動過喉癌手術(shù)的人。”夏秉秋凝神聽了一下,告訴我說。

半個月后的一天,在巷尾的小酒吧里,夏秉秋指著一個臨窗而坐,穿紅黑格子T恤的矮個男人,低聲和我耳語道,這個人,就是我在錄音里聽到過的那個“動過喉癌手術(shù)的人”。

“他怎么還在喝酒?”我盯著矮個男人面前擺著的幾個小酒杯。

“他每周都會來兩三次,每次都喝酒?!毕谋镎f。

“他……不怕死嗎?”我覺察出我的聲音有一絲異樣。

“他已經(jīng)靠近過一次了,有的人會更怕,有的人就再也不怕了?!毕谋锘卮鸬卯惓F届o。

那個晚上后來的時間過得緩慢而奇怪。我和夏秉秋把桌子椅子搬到室外。月亮出奇的龐大而圓潤,籠罩在整個城市的上空。當(dāng)我抬頭死死盯著它的時候,它仿佛越變越大,漸漸壓迫下來,如同一顆神秘的小行星正向地球飛速逼近。夏秉秋大部分時間都沉默著,我則思緒跳蕩,回憶起柏林施普雷河邊的那個晚上……

隔了玻璃窗,我看著那個穿紅黑格子T恤的男人——突然覺得,夏秉秋給我和他自己虛擬的這樣的生活,多少還是蠻有意味的。

在這個過程中,我和夏秉秋有過兩次比較激烈的爭執(zhí)。

有一天下午,夏秉秋因事出門,讓我去一家足療店里取一盤錄音帶。一般來說,做那些錄音或者筆記的時候,夏秉秋大多會象征性地支付一些費(fèi)用。比如說,給酒吧小弟買杯酒,或者,由我給那些按摩女們捎帶一點花哨的小禮物。幾次下來,我和那些女孩子就慢慢熟了起來,其中有幾個空下來,還會和我半真不假地聊會兒天。那天我?guī)Я藥纂p黛青色的進(jìn)口天鵝絨絲襪過去。里面還真有一個小姑娘叫小黛的,于是大家嘻嘻哈哈地讓我先給她一雙。

我走到小黛的按摩床那兒,坐下去,把絲襪放在枕頭旁邊。這時床墊動了一下,掉下來一樣?xùn)|西。

我順手一摸,是一包避孕套。

在我給夏秉秋整理錄音的時候,聽到過這樣一段。里面的女孩子說有一些客人會約她出去,并且直接問她價錢。然后就是夏秉秋的聲音,很專業(yè)的,然而也是引誘對方自然而然講下去的,那你是去呢,還是不去呢?女孩子咯咯咯笑了起來,說有時候去,有時候不去……

那段錄音延續(xù)了很長時間,夏秉秋沒有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柛怃J的問題,于是整個談話最后變成了朋友般的輕松愉快的聊天。

這或許也是調(diào)查的一個部分。但是現(xiàn)在,當(dāng)我摸到那包避孕套的時候,整件事情突然變得暖昧可疑了起來。

整整兩天,我的臉都陰沉著。其間還無事生非地和夏秉秋吵了一架。他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基本不明就里。到了第三天,我把那盤錄音帶又翻了出來,從頭開始聽,在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出現(xiàn)了這樣幾句對話:

“這樣掙來的錢……你怎么花的?”夏秉秋的聲音像在嘆息。

“我有個男朋友,酗酒……醫(yī)生說他戒不掉的……”女孩子的聲音就如同一件很重的東西掉在了地上?!澳氵@樣掙錢,給他買酒?”雖然隔著時空的距離,我仍然可以想象當(dāng)時夏秉秋那張有些變形的臉。

接下來,就沒有聲音了。

還有一次,晚飯以后我和夏秉秋四處閑逛。那天雨夾雪,天氣陰冷。我們穿過幾條陌生的巷子,繼續(xù)前行。然后,在附近一處過街天橋上,我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完全迷失了方向。

那個穿著整齊棉衣,背著雙肩包的“乞丐”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

他迎面向我們走來。就像所有萍水相逢的路人,他的步履比別人稍稍匆忙又稍稍猶疑一點。我不由看了他一眼。

突然,他開口說話了。

“大姐,沒有路費(fèi)了,已經(jīng)一天沒有吃飯了。”

“什么?”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一驚。

“一天沒有吃飯了,我……”他非常肯定地把話再次重復(fù)了一遍。

直到今天,我都無法解釋這個“堅定”的“乞丐”給我?guī)淼哪欠N恐懼感。我本能地向前急走幾步。果然,“乞丐”緊跟了上來。我再次加快腳步,我的直覺告訴我,如果我在這個空無一人的過街天橋上奔跑起來,他也一定會緊隨著奔跑起來的。

他真的來到了我的面前。

“大姐,餓呵,給點飯錢吧。”

我頓了下,豎起耳朵…·一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發(fā)生了。我高高地豎起耳朵,聆聽著,辨別著。

隨著距離的貼近,“乞丐”的聲音愈發(fā)清晰起來。

“讓我買碗面吧,就在拐角那里,一碗面,十塊錢。”

這時,夏秉秋從后面跟了上來。我拉住他的手,又是一陣急走。在已經(jīng)甩開一段足夠安全的距離以后,我又回頭望了一眼?!捌蜇ぁ比匀徽驹谀抢?,一只手微微向前伸著,嘴唇翕張,他的眼神——在我的回憶里,他的眼神里既充滿了茫然和失望,同時又有一種欲望落空時的憤怒和絕望。

我仍然有一種感覺,“乞丐”會追上來;甚至還有一種可能,他會追上來,把我或者夏秉秋狠狠地揍上一頓。

“他——是——騙——子!”我非??隙ǖ?,一字一頓地告訴夏秉秋說。

“什么?你在說什么?”夏秉秋瞪大了眼睛。

“這個人……是個騙子!”我沖著夏秉秋大聲喊了起來。

令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夏秉秋猛地甩開我的手。他生氣了。我聽到他呼呼喘氣的聲音,活像一只剛剛受了傷的幼獸。

“真的,他真的是騙子!”我連忙做著解釋,仿佛不馬上解釋清楚,被認(rèn)為騙子的將不是那個陌生人,而是我一樣。

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柏林自由大學(xué)的背景,想到了那個名流云集、用典豐富的國際會議……所以,在向夏秉秋解釋的時候,我決定用一個典故。因為我覺得夏秉秋肯定會理解、欣賞并且最終接受這個典故的。

我的解釋可以用舒緩從容的方式陳列如下,但當(dāng)時,我一定有些語無倫次甚至顛三倒四。

我的解釋是這樣的。我對夏秉秋說,這個人一定不是乞丐。因為在人的身上,即便五官和膚色都可以改變,但有—樣?xùn)|西是改變不了的,那就是人的口音……這時,我舉出了英國作家奧威爾的例子……其實我完全可以舉一些其他的例子,但是,當(dāng)時我是這樣脫口而出的——我告訴夏秉秋,這是我碩士論文里的一小段。大致的意思是,奧威爾,這個一生都生活在矛盾中的人——伊頓畢業(yè)的無產(chǎn)者,反殖民主義的警察,中產(chǎn)階級流浪漢,批評左派的左派……在這個人的一生里,最無奈最矛盾的~件事情是,奧威爾改不掉他的口音,英國“上層階級的口音”。而真實的情況是,由于早年的創(chuàng)傷,奧威爾對上層階級有著一種刻骨的仇恨和厭惡。他認(rèn)為,并且真心想做的是去愛他的同胞,但是他做不到,即便他只是想要和他們隨便交談也做不到,因為他的口音出賣了他——他出身于上層階級的邊緣,而且受到這一階級的教育。這件事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植入了他的血液,其最外在的表現(xiàn)就是,他改不掉他的口音。即便他一度去挑釁警察以便進(jìn)監(jiān)獄跟窮人一起過圣誕節(jié),就連這樣簡單的事情他也做不到。因為警察立刻聽出了他的口音,警察識破了他。

“你回自己的家吧?!本鞗_著他擠了擠眼睛,頗為輕佻地吹了聲口哨……然后微笑著對他說。

“而現(xiàn)在”——我迫不及待地繼續(xù)向夏秉秋解釋著。

而現(xiàn)在,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我聽出了一種有別于乞丐的口音,我認(rèn)出了這個人,即便他因為某種原因,解釋自己已經(jīng)一天或者兩天沒有進(jìn)食;即便他在寒濕的粘著泥土的街道上,狼狽而踉蹌地追隨著我們,“讓我買碗面吧”,他大聲地毫不羞恥地朝我嚷著;即使這一切匪夷所思地發(fā)生、進(jìn)展,我仍然可以不假思索地進(jìn)行判斷。

“他不是乞丐!他是騙子!你要相信我!”

我聽到了自己歇斯底里的聲音。因為我全然無法理解,就在我竭力做出解釋的時候,有一種越來越深沉的陰郁卻在夏秉秋臉上蕩漾了開來。仿佛他正在默默審視著什么,仿佛我悄悄觸動了什么,就像點燃了一支看似悄無聲息的蠟燭,有什么東西在空氣里彌漫開來。夏秉秋開始遠(yuǎn)離我,我再也抓不到他,有一種可怕的、猙獰的表情在他臉孔的側(cè)面……但愿只是由于天氣和路燈刺眼的緣故。

后來,那天晚上,夏秉秋最終給出的理由相當(dāng)簡單而又固執(zhí)——如果遇到一個乞丐,你馬上聯(lián)想到“他是不是真的乞丐”,這樣的人是可恥的。他甚至從鼻孔里發(fā)出了一聲細(xì)微但足以讓人崩潰的“嗤”。

他這種莫名其妙的態(tài)度讓我完全無法接受。

我們吵了起來。雙方都毫不相讓,氣勢洶洶。最后,夏秉秋突然拋出一句讓我回味良久,但仍然不知道所以然的話。他停頓了一下,說:“奧威爾?真奇怪……這時候你提奧威爾干什么?”

那天晚上,夏秉秋沒有跟我回公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乞丐”事件之后,有一段時間,我和夏秉秋的關(guān)系進(jìn)入了一個非常微妙的階段。為此,我特意安排了一次短途旅行,旖旎的景致,舒適的客棧,悠閑的假日時光……是呵,為什么要把時間和精力都放在那種虛擬的生活里呢?即便是為了那篇看似很有意義的研究論文,為什么要讓我和夏秉秋的生活里充滿了乞丐、妓女和酒吧小弟們的氣息?充滿了猜疑、臭味和越來越濃重的陰影?那個路遇的乞丐,他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即便他是騙子,或者即便他不是騙子……他都只是夏秉秋即將完成的那篇論文里的一個棋子,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他和我們的生活都不會產(chǎn)生任何的交集……

忘了他吧。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我們?nèi)チ艘淮文戏?,在雪山腳下的一個小庭院里,我們喝著紅酒,吃著燒烤的食物……月亮慢慢地升起來,雪山的頂部在遠(yuǎn)處閃閃發(fā)光,空氣里散發(fā)著食物和花朵混雜的氣味,一切,重新回復(fù)到一個和諧而又平衡的狀態(tài)。而就在這個時候,那個隱隱約約的疑慮又再次浮現(xiàn)上來。

要不要把真相告訴夏秉秋?關(guān)于那次會議,關(guān)于我真實的身份,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里的人……

我仍然選擇了不說。至少是暫時不說。因為無論如何,如果我和盤托出,那種和諧與平衡又將會再次打破。我對自己說,或許可以再等一等,或許這件事情的本身已經(jīng)變得不再那么重要。現(xiàn)在,當(dāng)我們彼此相對,重新回到我們原來的生活狀態(tài)的時候,沉默,將是最為珍貴與默契的禮物。

與此同時,我也稍稍留意到了一些細(xì)節(jié)。在那次旅行的時候,夏秉秋很少說話,仿佛也在想著什么心事。有一次,我突然抬頭,發(fā)現(xiàn)他正凝視著我,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這里很美吧?”我朝他微笑。站起來擁抱他。

“是的,很美,很好。”他也微笑。迎合著我的擁抱。

然而旅行歸來,夏秉秋卻變得愈發(fā)煩躁起來。

他迫不及待地回到他的論文里去,回到他虛擬出來的雜亂、擁擠和壓力之中,他變得不修邊幅,胡子拉碴,衣服好幾天不洗……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埋首在一大堆資料與書籍當(dāng)中,神情疲憊,眼圈通紅。

“材料的準(zhǔn)備快要完成了吧?”我小心翼翼地輕聲問他。

他抬起頭,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我。

事情并沒有向好的方向發(fā)展,夏秉秋的態(tài)度反而讓我越來越不能理解。我們甚至開始經(jīng)常性地爭執(zhí),僅僅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一次,我和夏秉秋去一家小飯店吃晚飯。我無意中抱怨道,希望他的論文進(jìn)度能夠加快,至少,能夠完成早期的田野調(diào)查,進(jìn)入后一階段的文本創(chuàng)作之中。

“說實話,我還是不太喜歡和他們打交道……你知道,那不是我的生活?!焙攘藥妆S酒,我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

那道陰影突然之間又回到了他的臉上,說話的聲音也再次變得冷冰冰的,“不喜歡和他們打交道……或許,他們也未必喜歡你?!?/p>

怎么會這樣呢?夏秉秋提高了聲音,頗為激動地說:“你知道那天,那兩個女按摩師為什么不太說話嗎?”

“按摩師?哪天?”我一臉迷茫地看著他。

“有一次,你和我一起去做的訪談?!?/p>

“是的,那是為什么呢?”

“不僅僅因為你是女人,還因為她們并不信任你……”

“不信任我?為什么不信任我?”

“因為根本上,你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毕谋飻蒯斀罔F、一板一眼地說。

兩個世界的人?我和她們?那我和夏秉秋是怎么回事?那夏秉秋和她們又是怎么回事?無數(shù)個疑問在我頭腦里起起落落,與此同時,這種莫名其妙的沖突和爭執(zhí),就像時有時無的霧霾般籠罩在我和夏秉秋周圍。這些小事,小到我一度錯以為只是夏秉秋酒醉以后的失態(tài),他對我的挑釁、判斷甚至批判——因為一般來說,第二天他總是會非常溫柔或者幽默地向我道歉,一旦我欲求追問,他又常常避而不談。他流露出一種介乎于恬靜與害羞之間的表情,讓我相信回復(fù)平靜之后的他才是真實的,而隔天的一切完全都是假象……他自己都被自己嚇住了,在不經(jīng)意中,他被那一個隱藏在深處的“夏秉秋”嚇住了。

當(dāng)他被酒精或者某種類似于酒精的東西控制住的時候,他的聲音里有種戲劇化的東西。就像迎著暴風(fēng)雨直撲過去的圣人或者瘋子。當(dāng)我提高嗓門,站在臨街的風(fēng)口,雪花狡黠地在我面前躲躲閃閃,我沖著他大叫——“他不是乞丐!他是騙子!他只是個騙子!”

諸如此類的,而那時,夏秉秋的聲音和氣勢已經(jīng)完全蓋住了我。他肯定還說了一些其他的話,他在風(fēng)雪中表達(dá)著他的氣憤,這種氣憤是如此強(qiáng)烈與真切,以至于我頓時產(chǎn)生一種荒唐可笑的感覺。我做出試圖為此妥協(xié)的努力。我說,好吧好吧,他可能真不是騙子,根本就不是騙子……可是,可是這真有那么重要嗎?

那些在城市里到處可見的乞丐呵……于是,在接下來的那段時間里,逢到和夏秉秋出門散步,我就小心翼翼地?fù)竦蓝?。是的,我害怕再次遇到乞丐。?dāng)他們出其不意地來到面前,總是讓人面臨一種難以訣擇的局面。心生猶疑,認(rèn)為他們并非乞丐?冷漠并視而不見地走過去?無論如何,如果這樣做了,心里是會不安的,萬一這真是一個錯誤的判斷呢?但是,如果把每一個在面前晃過的乞丐都當(dāng)成真的乞丐,心里仍然還是會感覺不適——那些狡黠的沉默的臉,他們到底說明了什么?

于是,我拉著夏秉秋,我們繞過繁華的鬧市,那些可疑的面孔常常出現(xiàn)在那里;我們也繞過人群密集的住宅街區(qū),以及過于荒涼的近郊樹林……我們繞過一切可能偶遇“他們”的場合以及時間,我們膽戰(zhàn)心驚,我們草木皆兵,那些幾乎無處不在的幽靈,是他們讓我們防不勝防,仿佛,我和夏秉秋的愛情并不足以抵擋那些幽靈的侵襲,我們害怕他們,我們躲避他們,我們——

到底在躲避什么呢?

在那個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夏秉秋突然回了一次柏林。

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早春下午,他匆匆忙忙地來學(xué)校閱覽室找我,臉色比紙還要白。

“你怎么了?”在一棵快要凋謝的臘梅樹下,我問他。

“我要回一次柏林。”他的眼睛望向別處。

“回柏林?為什么?”就在兩三天前,夏秉秋還非常詳盡地和我提及論文里的一個細(xì)節(jié),并說想要盡快地完善它。

“我的一位朋友……出事了,你見過他,就在柏林……”

我的回憶像斷片一樣,帶著閃閃爍爍的殘缺在眼前晃過。威廉皇帝紀(jì)念教堂前的廣場,一只落單的鴿子正在發(fā)呆。隱隱約約的另一個形象——下巴渾圓、臉色微紅的中年人,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也在發(fā)呆??Х鹊南阄?。教堂的頂部,一輪快要落下去的太陽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們。

“葛先生?”

夏秉秋皺著眉頭,仿佛我脫口而出的這三個字,突然變成針尖,狠狠地扎了他一下。

“他……怎么了?”我猶猶豫豫地問他。

“死了?!?/p>

不知為什么,夏秉秋的聲音就像不期而至的一場冷雨,讓我猛地哆嗦了起來。

夏秉秋這一去就是整整十天時間,其間有七八天我?guī)缀跬耆?lián)系不上他。在好幾個深夜,我突然驚醒過來。每個細(xì)胞都萌發(fā)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夏秉秋不會再回來了。從今往后,他將從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就像他毫無預(yù)感地出現(xiàn)那樣……這種感覺是如此的不可琢磨但又難以消解,我起床,穿衣,在房間里無助地踱步,然而空寂的黑暗里到處有他,還有那種怪異的我怎樣都無法讀解的眼神。

“我最好的朋友死了?!彼穆曇衾涞孟癖?,軟得像夜晚開放的棉花。

他的目光掠過我的頭頂。他的臉上再次蕩漾開那種越來越深沉的陰郁。像霧霾推開晴空,像那雙無形的手再度介入到我和他之間。

天哪!那位神秘的葛先生,甚至曾經(jīng)與我朝夕相處的夏秉秋,他們——到底是誰?

在那十來天無比漫長的時間里,有兩件事情稍稍改變了我這種難以言說的心情。

首先是系主任。

自從和夏秉秋在一起后,我已經(jīng)幾次三番地回絕了與系主任共同出差的請求。那天中午,他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很忙?”電話里,他的聲音短促而又跳躍,像從慵懶的湖水里偶爾冒出來的一朵浪花。

“嗯?!?/p>

“你打開窗,看看外面的天……”那種慵懶而厭倦的聲音又回來了。我隱約覺得他可能正抱著一只枕頭,或者,另一個什么女人。

我走到窗邊。

“看到什么了嗎?”

“沒有?!贝巴馐且恍∑臁J裁匆矝]有,空空蕩蕩。

“總能看到鳥吧,隨便什么鳥……”

我還是什么都沒有看到。什么也沒有??湛帐幨?。

但系主任的電話在此突然終結(jié),他哈哈大笑一聲,斷然道:“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告訴你——就一婊子!”掛斷得干脆利落。

我愣在那兒,過了好久,一陣爆笑從我的胸膛里傾瀉出來。系主任的聲音是如此陌生而滑稽,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那天下午,突然一陣解脫似的,我莫名其妙地很是高興了一會兒。

還有一位不速之客,是查麗麗。

開始的時候,我?guī)缀鯖]有聽出她的聲音?;蛟S因為她回到了我的城市,那個由于時差總是慢了半拍的聲音變得觸手可及,或許還有其他什么,總而言之,她的聲音有種微妙的變化,一下子讓我無法與施普雷河邊那個陰濕綿延的雨夜聯(lián)系在一起。有什么晃動的東西被牢牢釘住了。

不知為什么,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激發(fā)了我的好奇心,同時又令我有些不安起來。

查麗麗條理清晰地聊了聊自己的情況:修完了MBA,輾轉(zhuǎn)幾個地方,最后還是在柏林安頓了下來……聽上去,查麗麗明顯比以前更會說話了。她現(xiàn)在仿佛具有了一種能力,可以把自己想表達(dá)的東西用真正的語言表達(dá)出來,而不再使用聲調(diào)豐富的感嘆詞和更為女性化的尖叫。她的溫度也降了下來。我的意思是說,因為思忖她聲音里的這一變化,有那么好幾次,我沒有及時回應(yīng)她的對話。她淡淡地等待著……而以前她是如此敏感,一只小野貓哀傷的眼神都能讓她寫下一行詩句。

“這幾年都好嗎?”她打斷話題,另起一行。

“好……”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把夏秉秋的事情告訴她……

就在這時,她加快了說話的節(jié)奏。

“對了,有個人你還記得嗎?”她的聲音里帶著小小的鉤子,仿佛有個纖細(xì)的身體正向我探下身來。

“誰?”

“還記得那次在柏林嗎……”她的聲音開始變輕。

我的心忽然一陣亂跳。

“那次在柏林的時候,有個下午,我們一起在威廉皇帝紀(jì)念教堂前的廣場喝咖啡……”

“……”

“那天我們是四個人,你,我,你的那位朋友夏先生,另外還有一位胖胖的中年人?!?/p>

“你說的是——葛先生?”我心里一驚。

我們兩人同時停了下來。一片寂靜。

查麗麗向我講述了一個不太具有邏輯關(guān)系的故事。就在我離開柏林不久,葛先生突然找到了查麗麗住的地方。那是一個萬物凋零衰敗的季節(jié),幾乎每個周末的傍晚時分,葛先生都會在她經(jīng)常散步的湖邊等待……他裹著厚厚的衣服和圍巾,只有兩只眼睛露在外面……

“他……愛上……你了?”我猶猶豫豫地問道。

“我想是這樣?!辈辂慃惖穆曇粝喈?dāng)冷靜。

“那后來呢?”

“后來我們交往了一陣,然而,我最終發(fā)現(xiàn)他其實只是個騙子。”

“騙子?”我皺起了眉頭。

“是的,騙子。窮困潦倒,靠政府失業(yè)金生活。”

“但是,”我忍不住打斷了她,“但是這也不能說明他是騙子呵!”

“原先我以為,他起碼應(yīng)該是……”查麗麗盡力校正著說話的語氣和節(jié)奏,“我以為他起碼是個中產(chǎn)階級。”

“但是不管怎樣,他也并沒有騙你?!蔽彝蝗挥行┥饸鈦怼?/p>

“他是個窮人——一個窮人,難道這和騙子有什么區(qū)別嗎?”查麗麗回答得遲疑而又果斷,以至于,在她的聲音里,我分明可以看到一張因為詫異、困惑而顯得有些變形的臉,而且,這張臉還在繼續(xù)說著話:“算了,這件事情倒也沒什么,反正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我只是想說,那時候我們真是單純呵,現(xiàn)在終于長大了?!彼龘P(yáng)眉吐氣般地長嘆一聲。

“可是,他死了。就在上個禮拜?!蔽依淅涞卣f。

那天后來我又和查麗麗聊了很久。不過人類的情感真是最為奇怪的東西,從最初的驚訝和嘆息,查麗麗很快就過渡了。震驚的余波漸漸消逝之后,在于她,這個悲傷的結(jié)局甚至成為了一種證據(jù)——是呵,對于一個騙子來說,除了走向滅亡,還有什么更加自然有力的可能呢?

至于我,情況要愈發(fā)復(fù)雜些。葛先生,他到底是誰?一個窮人(這是顯而易見的),夏秉秋心目中“最好的朋友”,一個“你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好人”的人,以及查麗麗嘴里“潦倒不堪,靠騙政府失業(yè)金生活的騙子”……他們無疑是一個人,但他們,真的是一個人嗎?

還有一個更為自私并且略顯陰暗的理由。其實,我并沒有真的那么介意夏秉秋的那位朋友,我甚至也并沒有那么介意查麗麗。僅僅以一個偷窺者的角度,整個通話過程,我都沉浸在窺探、震驚、同情以及竊喜的復(fù)雜情緒里。最終自私的感受完全占了上風(fēng):我如釋重負(fù)。幾年前的那場風(fēng)流韻事最終淪為捕風(fēng)捉影。以柏林的那個下午作為起點,就像當(dāng)年我和查麗麗去高級商廈閑逛購物,我們爭先恐后地奔向那種東西,圍住那種東西……而現(xiàn)在,是我,最終收獲了夏秉秋。

是的,我和查麗麗當(dāng)時共同的獵物,夏秉秋,他現(xiàn)在在哪里?

當(dāng)我再次在機(jī)場接機(jī)口見到夏秉秋時,他的臉上重又顯現(xiàn)出溫柔、恬靜以及害羞的表情。他遠(yuǎn)遠(yuǎn)地向我微笑,像是剛剛穿過暴風(fēng)雨的中心,再度歸來。

夏秉秋輕輕地?fù)肀?。我們走出通道、人群,上車。他一直沉默著,甚至沒有提及任何關(guān)于葬禮的事情。我注意到他的手里抓著一本書,書皮陳舊,還略有點卷頁。是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

不管怎樣,我的夏秉秋終于回來了。我把一條毛毯蓋上他的膝蓋,長長地舒了口氣。車窗外,是飛速變動的街景和行人,是此起彼伏的真真假假的聲音。我突然記起,有一次,我和夏秉秋在柏林街頭散步,前面的路段被封鎖了,遠(yuǎn)遠(yuǎn)能聽到人群的騷動,抗議的人們憤怒地砸玻璃,叫喊,跺腳,警笛則刺耳得讓我失去了對所有聲音的判斷。哪里都不太平。而現(xiàn)在,我的夏秉秋回來了,我得勝的獵物,我的愛人……這些都不重要,只有我身邊的這個人是真實的。我緊緊地,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他的胳膊,他的衣角,我緊緊地試圖抓住我能抓住的一切,仿佛,以這樣的姿勢,我才能稍稍感到一點安寧。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夏秉秋繼續(xù)著他的田野調(diào)查。他變得愈發(fā)沉默寡言,整天埋首在出租屋里整理資料,而所剩不多的一些錄音和筆記,則大多由我穿梭在出租屋和按摩室、偏僻的小酒吧或者車站候車室的角落里得以完成。一切重又變得有序而安寧,仿佛一種新的秩序正在慢慢生成。有一次,我從學(xué)校閱覽室走出來,暴雨初止,萬物清新,幾只小鳥在枝頭跳躍,發(fā)出一種幾乎讓我想哭的、亮得透明的聲音。我在欄桿處站住,平整呼吸。至少,有一件事情還是讓我感到欣慰的:不管世事怎樣無常,我和夏秉秋的愛情正在漸漸接近開花結(jié)果。在每次爭吵的間歇中,在暴風(fēng)雨和寧靜的交替中,我覺得自己開始慢慢走近夏秉秋的內(nèi)心世界;與此同時,我自身也在悄悄地發(fā)生著改變。在夏秉秋的影響下,我的眼睛和耳朵開始向不同的方向張望和傾聽。

就在從學(xué)校閱覽室到夏秉秋出租屋的途中,和幾年前相比,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我可以聽見不同的聲音,看見更多的事物。一個醉漢在街邊幸福的嘔吐聲;一個公司高級職員走在下班的路上,他的腳步里有死神的聲音;一個妓女心里唱著真正屬于愛情的歌;突然,有兩個年輕女子向我走來,走路的樣子、說話的聲音都像極了幾年前的查麗麗和我。我心生好奇,慢慢跟進(jìn)。天哪!她們談?wù)摰氖虑槭悄菢用菜菩≠Y、實則平庸!她們的傷感是如此淺薄,她們的憂郁是那么可笑!愛情?她們懂得愛情嗎!愛情,就是愛情的羅曼史?

我慌不擇路地離開她們,逃將出來。心中萬分地羞愧。

幸好,夏秉秋在前方遙遙地指引我。幸好,我們彼此相遇,我將緊緊地依偎著他,抓緊他,而與此同時,他也將引領(lǐng)我……并且,我深信,我們將會幸福。

春天真的來了。我感到一種脫胎換骨般的欣喜。濃濃春天的黃昏時節(jié),空氣里有一種讓人不得不眷戀的塵世的氣味。我仰起頭,陶醉與貪婪地呼吸著。

就在這樣一個春天的夜晚,我們?nèi)チ俗畛Hサ囊患揖瓢伞?/p>

唯一的不同,這次我們不是采訪者,我們是最平常的客人。夏秉秋的田野調(diào)查已經(jīng)正式接近尾聲,我們馬上要回復(fù)正常的生活秩序……那種久違的氣味和聲音……那天我從衣柜里翻出久已閑置的小禮服,化了淡妝。我給自己噴了點古怪的大麻氣味的香水,那是有一次和系主任出差時,在機(jī)場免稅店買的。

一個新來的小伙子接待了我們。他穿一身黑色衣服,干瘦,但極有精神,眼睛爍爍有光。

他顯然不認(rèn)識作為常客的我們……他的聲音堅決而清脆,這讓我稍稍猶豫了一下,在這個聲音里,有什么東西與眾不同……我說不上來具體是什么,是什么呢?

但很快,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輕輕滑過去了。我和夏秉秋找了個臨窗的位置,窗外是長長的河堤,空氣悶熱而濕潤,仿佛潮潮的能擰出水來。我不由回想起幾年前施普雷河邊的那家小酒館,那個雨夜,還有莫名其妙的關(guān)于王道士的傳說。生活是多么奇妙呵!

那真是一個甜蜜的、春風(fēng)蕩漾的夜晚??刹唬^了一會兒,河邊竟然也起了輕霧。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一小片烏云停在天邊,樹葉沙沙作響,到處是啤酒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鲎猜?。我沉浸在?nèi)心的喜悅之中,心想:如果能夠模擬出施普雷河邊的輕浪,那么,時空幾乎就是在這里完美地重疊了。

那晚我和夏秉秋都喝了不少酒。夏秉秋默不作聲。而神秘的微笑和快樂則始終洋溢在我臉上。后來,我拿起手機(jī),開始記錄這個美妙的夏夜。

我拍下那條沉默的河堤。

天邊那片雨云構(gòu)成的不同圖案。

兩個夜歸的路人從窗前走過,稍作停頓,他們朝里面張望了一下,很快走開了。就連這樣的小事也仿佛告訴了我生活的真諦。我拍下他們的背影,慶幸自己終于不僅僅是一個淺嘗輒止的過客,我打開了一扇窗,自然有理由會看到更多。

就在這時,沉默已久的夏秉秋推了推我的手臂。

他指指河堤邊、樹影下的一張長凳。隱隱約約的,上面躺著一個人,手臂直直地垂落下來。

就這樣看上去,那是一個疲勞的人,可能就是這家酒吧的服務(wù)生,工作了整整一天,現(xiàn)在,找了個空隙,偷偷溜出去打個盹。

我拍下了那個長凳上的黑影,以及那條直直垂落下來的疲勞的手臂。

他是一個勞動者,一個窮人,一個出現(xiàn)在我相機(jī)下的令我感動的符號。

過了會兒,情況有了小小的變化。一位穿T恤的女孩子出現(xiàn)在長凳附近。她在接電話,背對著長凳上的人影——或許,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那個人影。那條疲勞的手臂在她身后直直地垂落下來……她看上去也像鄰近什么地方的打工者,從我的鏡頭那里望過去,仿佛,躺在長凳上的那個人正夢見她。但很顯然,她的夢想不會是他……

我隱約聽到些聲音,好像夏秉秋又要了一杯啤酒。而我,正忙著拍照,我記得自己含含糊糊地向那個穿黑衣服的服務(wù)生做了個手勢。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點喝多了,我確實已經(jīng)喝多了,鏡頭里的人物和事件有了虛晃一槍的質(zhì)感。但至少那時我還是清醒的,我必須在夏秉秋喝多以前保持我的清醒——這已經(jīng)是我一向以來的習(xí)慣——我不記得到底做了一個什么樣的手勢,但內(nèi)心的本能告訴我,當(dāng)時,我應(yīng)該是說了“不”的,我拒絕了再要一杯的可能性。

我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帶著酒醺欣賞著今晚的組照——底層的勞動者和窮人。他們的生活與夢想。我已經(jīng)看到他們了,非但看到了他們,而且把他們永遠(yuǎn)地留在了我的相冊里。我要和夏秉秋一樣,做一個永遠(yuǎn)站在雞蛋那邊的人。

而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發(fā)生的。那個黑衣小伙子,端著兩大杯啤酒,拖著疲憊的步伐,堅定地向我們走來。

“你們的酒?!彼f。

我愣了一下,遲疑地說:“我……沒要酒。”

“你要了,他一杯,你一杯?!毙』镒釉俅沃貜?fù)著他清脆而堅決的聲音。

我再次愣了一下。旁邊已經(jīng)有兩個客人回頭望著我們。小伙子是新來的,他不認(rèn)識我。我突然一個激靈,想起他聲音里那種與眾不同的東西,那種東西意味著什么呢?固執(zhí)。我遇到了一個固執(zhí)的人,他有可能讓我丟臉?,F(xiàn)在,我有兩種解決方式:一是妥協(xié),承認(rèn)那杯我若隱若現(xiàn)中感覺到從沒要過的酒;另一種則是堅持,我確實沒有要過那杯酒,這樣的堅持或許能夠保留我的尊嚴(yán),或許仍然是丟臉。如果,小伙子的聲音可以輕一點,保留在只有我和他,即便還有夏秉秋三個人可以聽見的范圍里……如果是那樣,我想我會選擇妥協(xié)的。但是,但是——我突然生起氣來——個新來的毛頭小伙子,他憑什么和我,一個店里的???,一個有身份的人(我下意識地攏了攏頭發(fā),扯了下小禮服的衣角),一個或許根本就沒做錯什么的人較起勁來!

他?憑什么?

我決定堅持。

“我沒有要這杯酒。”我換了一種非常嚴(yán)肅的口氣,并且稍稍提高了嗓門。

“你要了。”他說得肯定,簡潔。

“我沒要,我告訴你,你幫我把酒退掉。”

“我不能退掉酒?!?/p>

“你必須退掉?!痹趪?yán)肅的同時,我的聲音已經(jīng)在漸漸拔高。更多的人回頭看著我們,看著一個衣著時髦、噴著高級香水的女人,正為了一杯幾十塊錢的啤酒,在和年輕的酒保吵得不亦樂乎。這本身就是一件無聊至極的事情。奇怪的是,夏秉秋一直沉默著,雖然我多么希望他能幫我,至少作為我的一個證人。

但是,他沒有。

我只能繼續(xù)堅持。

“叫你們老板來?!蔽野涯潜【葡蛲馔屏送?,它危險地傾斜了下,潑出幾滴酒來。

“他回家了?!毙』镒尤匀槐3种潇o。

我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失去了控制,突然大叫一聲:“你給我退掉!”

他像被什么東西突然重重?fù)舸蛄艘幌?,聲音低了下來,喃喃地說:“退了我得賠……我賠不起?!?/p>

我忘了那天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收場的,我氣得渾身顫抖,拔腿就走。我猜想夏秉秋后來付掉了那杯酒錢,我以為他會很快追上來,撫慰我?guī)茁?,起碼讓我忘掉這件倒霉的事情……但是,沒有。

我在沉默的河堤那里站了很久,尷尬和憤怒讓我渾身冒出汗來。天邊的那片雨云已經(jīng)飄走了,霧氣散掉,萬物恢復(fù)了它們原來的樣貌。

在橋邊,我整整等了半個小時——可能更久,也可能只是很短一段時間。終于,夏秉秋慢慢地走過來了。

“你為什么一句話都不說!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沒有錯!你明明知道的!”像瘋子一樣,我高聲叫了起來。我好像還隨手撿起一塊小石子,朝著夏秉秋的方向,或者只是平靜乏味的河面上扔了過去。

“你是錯的?!毕谋锏穆曇舫銎娴仄届o,但同時也像他的臉色一般陰沉。

“我沒有錯!錯的是他!”憤怒,以及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控制了我,我已經(jīng)不是為了這件事本身而憤怒……但是,我究竟又是為了什么?

那種拒我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這一次,就像夜色那么黑,那么濃。

“你能分辨人的口音?你真能分辨人的口音?”夏秉秋的聲音很輕,仿佛自言自語,但仍然擲地有聲。

我突然被嚇住了。因為這一次,有什么東西是完全不一樣的。夏秉秋沒有和我吵架,他好像再也不愿意和我吵架了。他變得理智,克制,同時冷酷。我打了個冷戰(zhàn),直覺告訴我,有什么不一樣的事情要發(fā)生了。

“難道——難道你一直沒有分辨出我的聲音嗎?”夏秉秋在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他的聲音是往下沉的。我怎么也打撈不起來。

“我是個窮人……我一直就是個窮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柏林自由大學(xué)的教授,我真實的身份,只是當(dāng)時被雇用的一個臨時助理,以及我那位可憐的朋友“葛先生”的合伙人——我們開一家小公司,僅夠糊口的。而就在不久以前,我們徹底破產(chǎn)了……我一直就覺得奇怪,你和你那位矯揉造作的朋友,怎么從來就聽不出我的口音呢?窮人的口音?”夏秉秋說得激昂而沖動,仿佛為所說的事情感到驕傲似的。

我像尸體—樣僵在那里。他的聲音像刀。割破了我的驕傲、我的一切,也同時讓我和他的愛情流出了鮮血。

他還在接著往下說:“我來找你,是希望通過時間讓你改變。那些田野調(diào)查,你一直以為是我虛擬的生活,但它們其實最接近我的生活……我一度以為我成功了,改變了你,可是今天晚上……”

“你走吧。”他說。

我在河堤上慢慢走遠(yuǎn)的時候,腦子里一片空白。天哪!我和夏秉秋本來就是同一世界的人,兩個身份尷尬的替代品……可是……我仍然帶著一絲僥幸?;蛟S,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樣,我和夏秉秋還會再次和好。我們還會小心翼翼地?fù)肀ВH吻,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重新成為兩個剛剛穿過風(fēng)暴眼的幸存者。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樣,我們再度成為戀人,只是那份冰涼之感還在什么地方存在著。像一根藏在皮膚底下的針。大部分時候是平靜的。還有些時候,我能聽到一種聲音,如同冰山在春陽的照耀下,徐徐地緩解,消融。有一些細(xì)微的不經(jīng)意的咔咔聲,清脆而又溫柔。

在我的回憶里,最好的時候,我和夏秉秋會一起豎起耳朵,靜靜地心懷畏懼地聆聽這種聲音。

但這一次,有什么地方真的不一樣了。因為,或許,從開始到現(xiàn)在,夏秉秋一直都是,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對我的懷疑、反感,或者說,那種更深更為微妙的骨子里的憎恨。

讓我驚奇的是,這種東西,竟然與愛情也沒有關(guān)聯(lián)。它存在于愛情——這種霧氣騰騰的物質(zhì)的外面……

我不敢深想下去。在內(nèi)心的寒意最終上升并令我徹底絕望之前,我拼盡最后的氣力,在空無一人的河堤上狂奔起來。

2016年1月4日三稿

責(zé)任編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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