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琴
爺爺去世14年了。他在世時,家里幾乎沒人提及他的優(yōu)點,一定要說,可能就是那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他愛吃各色糕點,但睡前從不刷牙,甚至晨起為了省一點牙膏錢,也將這個步驟給忽略了。也就是說,這優(yōu)點和他后天努力沒多大關(guān)系,更歸于先天底子。
我們小時候問他要零用錢,10次只肯給一次,一次5毛,不能再多。他會嘮叨起廢紙和飲料瓶的回收價格,仿佛他從來沒有工資入賬,只靠出門撿拾的垃圾過活。奶奶最看不上他這一點,一次次阻止他炎炎夏日出門拾荒未果,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了表示自己的不滿,奶奶故意讓我們自己拿錢買雪糕,雖然抽屜里的錢少得可憐,最大的面值也不過兩角,我們吃著冰棒覺得沒爺爺偶爾買的冰淇淋過癮,但覺得奶奶是世界上最慷慨的人。
奶奶經(jīng)常講,嫁給你爺爺?shù)臅r候他什么也沒有,被子都是娘家的,她熱衷于回顧往事——怎樣背著我姑,牽著我爸和我叔去工農(nóng)食堂干活。我問:“爺爺呢,他干什么去了?”“他,他做他的包子,還理我們?”奶奶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但其實爺爺才是食堂的正式工,奶奶臨時工的活兒也是看在爺爺好手藝的分上。有時爺爺聽到,也不辯解,像沒有聽到一樣,到一邊看報紙去了。
說起報紙,那幾乎是爺爺唯一持久的愛好,隨手操起一張就能看,有時看完還振振有詞針砭時弊,再一看時間,是一年前的。但下一次仍是這樣,哪怕只有豆腐干那么一塊內(nèi)容,他也會正反面讀完。連兒女也不能理解父親的舉止,時常數(shù)落老頭兒,嫌他嘮叨的全是沒用的。奶奶盡管不識字,卻識得大體,兒女們有事多半和她商量,她拿出曾經(jīng)做過街道婦女主任的魄力,拍下一個個板子,徑直忽略了爺爺?shù)拇嬖冢M管有時候后者也會叫囂,但好像沒什么用,說不清是大家對他太冷淡還是他太不合宜。
爺爺還喜歡在外溜達(dá),總能帶一些東西回家,廢舊紙殼、塑料瓶、蛇皮袋,總之能夠過磅回收的,他都視作珍寶。他善于把它們分門別類,折疊擺放整齊。做出一副盡量不給家里添亂的樣子,但還是被兒女們沒好氣地數(shù)落,他并不因此煩惱,好像和全世界都說不通也沒關(guān)系,我只要能掙到錢,就是慰藉。他偶爾也會拉住我們談心,討論國家大事。我們小時候哪里懂這些呢,當(dāng)時也是以一種不耐煩的語氣應(yīng)承著。晚上,他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間,想著省電,幾乎不開燈,看了新聞聯(lián)播就關(guān)了電視,在床上躺著睡不著,翻來覆去。月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他能一看幾小時。夏天,房間里傳出一陣指甲刮撓皮膚的聲音,因為腿上的皮炎常年治不好,起了黑黢黢的硬殼,讓人不忍直視,此時倒是平添了幾分響亮。試過各種藥膏無果后,他基本就放棄了治療,自我安慰道:“人總要有個地方排毒,這毒排出來是好事?!?/p>
也許是那代人更富有忍耐性,又或者把錢看得過重,反正爺爺直到死都堅守著排毒的信念。他如果活到現(xiàn)在,還是會固執(zhí)地不以過分節(jié)約為恥。以前家里的鹽受潮變成了水,他堅持使用,奶奶二話不說的口吻“扔掉”,他權(quán)當(dāng)耳旁風(fēng),振振有詞吵了起來:“下鍋不也是變成水么!”別人買了糕點去看他,后者每次必問價格,且總以大米、豬肉等物來衡量:“呀,我吃這一小塊的糕點就是半斤豬肉??!”語氣里充滿了負(fù)罪感。
我不知道爺爺在病床上是否算計過醫(yī)藥費,擔(dān)心過入不敷出,也不清楚他子女輪流侍奉的時候曾經(jīng)陪他說點過什么,大人們幾乎不帶我們?nèi)メt(yī)院,似乎覺得醫(yī)院是不祥之地,能免則免。爺爺死于膽結(jié)石復(fù)發(fā),他死的時候也是我正值大學(xué)畢業(yè),父母讓我不用回去,我也就心安理得地待在學(xué)校里,其實不過是軋馬路、喝酒、上網(wǎng)和打牌(還沒學(xué)會),五六個小時的火車也省了。再回家的時候,父母也并沒有提起什么,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