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璽
史卷拂塵
兩蔣時代“匪諜”是如何制造出來的
李傳璽
1950年隨著蔡孝乾等人叛變和吳石、朱諶之等人被殺,中共臺灣地下黨組織遭到了毀滅性打擊,但之后的臺灣仍然打出不少“匪諜”案。影響較大的,有郭廷亮“匪諜”案,整掉了孫立人,整高了蔣經(jīng)國在軍中的地位;《自由中國》“匪諜”案,整垮了《自由中國》雜志,整啞了胡適,也將雷震整進了監(jiān)獄;“大力水手”“匪諜”案,居然將柏楊先生等人打成了“匪”諜,整慘了臺灣思想界,也整殘了臺灣所謂輿論自由。這些“匪諜”案是如何制造出來的呢?
這些“匪諜”案基本上都是蔣經(jīng)國“打”出來的。蔣介石極力支持蔣經(jīng)國推行他在蘇聯(lián)留學(xué)期間領(lǐng)教領(lǐng)會的“契卡”制度。在軍中推行政工制度密布特務(wù)爪牙,有哪位即使是非常私下里交談對反共復(fù)“國”無望的消極言論,只要這些人聽到了,就會馬上匯報上去,然后立即會以“匪諜”名義加以逮捕整肅;在社會上借重彭孟緝(臺灣情報工作委員會主任)強化情治機關(guān)構(gòu)建,打壓各方異見人士,稍微有點不同意見,即會被扣上一頂容共應(yīng)共通共罪嫌的帽子。雷震1951年6月11日就拍攝了特務(wù)監(jiān)視其住宅的照片。許多人在回憶臺靜農(nóng)先生時,都說到在其臺北龍坡里九鄰的宿舍巷口,常年有特務(wù)對其進行監(jiān)視。對彭孟緝的“成就”,蔣介石曾這樣評價:“彭保安司令之得力實非淺鮮”,“孟緝對臺灣之安定……掃蕩廓清之決心與行動實非常人所能奏此大功也,此實為難得之將才,要當培植有方,使之不驕不矜,堪負第三期國民革命重任之準備也” (見蔣介石1949年反省錄)。據(jù)胡適1953年1月16日日記,他當日與蔣介石見面時,直陳臺灣此時實無言論自由,“第一,無一個人敢批評彭孟緝;第二,無一語批評蔣經(jīng)國;第三,無一語批評蔣‘總統(tǒng)’”。
為什么非要“打”成“匪諜”呢?第一,好堵美國的“干預(yù)”。二蔣之所以要整孫立人,一大原因就是蔣介石敗退臺灣后,美國欲扶持孫立人取蔣而代之。韓戰(zhàn)爆發(fā)后,美國開始協(xié)保臺灣,并全面給予援助,臺灣安全有了保障,蔣介石的地位得到了鞏固,二蔣整治孫立人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但“名不正”地整治孫立人,美國肯定會有想法。如果將孫案定為“匪諜”性質(zhì),在兩極對立的態(tài)勢下,美國則可能面上無話可說。當蔣經(jīng)國將孫立人案終于“打”成“匪諜”案后,蔣介石不無得意地在日記中記道:“此案主動乃為共‘匪’滲透顛覆,而為我破獲徹底并未為共‘匪’所算,孫不過是一被動盲從,故于政府之威信并無所損”;“孫之美友以事實俱在,不能為其抱不平洗冤,或以此反對我政府”;“此在美人心目中以有證據(jù)之事,而且為其所主動,不能認我為法西斯也”。(見蔣介石1955年7月16日日記)第二,好堵友好者的說情?!蹲杂芍袊钒赴l(fā)生后,在美國的胡適即提出了不同意見和批評。胡適準備回臺灣時,蔣介石、蔣經(jīng)國父子為了封胡適的“口”,立即給臺灣當局駐日本“大使”張厲生發(fā)一密電,指示胡適到東京后,將胡適留住幾天,并熱情招待,在此過程中,說明臺灣當局不是與《自由中國》過不去,而是《自由中國》內(nèi)部確實隱藏著“匪諜”,當局逮捕雷震等人,也是迫不得已。胡適回到臺灣后,蔣介石于11月18日上午11點30分禮節(jié)性地見了胡適一面,胡適在會見的最后還是將對《自由中國》案以及逮捕雷震等人的意見提了出來,蔣介石又是用“匪諜”的理由來回應(yīng)堵截胡適:“我對雷震能十分容忍。如果他的背后沒有‘匪諜’,我決不會辦他。我們的‘政府’是一個反共救‘國’的‘政府’,雷震背后有‘匪諜’,‘政府’不能不辦他。我也曉得這個案子會在國際上產(chǎn)生不利的反響,但一個‘國家’有他的自由,有他的自主權(quán),我們不能不照‘法律’辦?!保êm1960 年11月18日日記)徹底走上“臺灣”這條船上的胡適,只好無計可施?!蹲杂芍袊钒赴l(fā)生后,孫立人對前來看望他的義子揭鈞悄悄說:“雷震不就是第二個我嗎!”(《二戰(zhàn)名將孫立人》,時代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頁)第三,好采用軍法審判。并且能以此秘密處置殺一儆百,還能擺脫所謂“司法審判”所可能揭出的冤假,仍保持此刻所謂“自由中國”遮羞布的“顏色”。孫案中郭廷亮等人全是軍法審判。據(jù)沈克勤著、臺灣學(xué)生書局出版《孫立人傳》記載:1956年8月29日上午,“郭廷亮從情報局偵防組的小黑牢中,在嚴密的戒護下,被押到軍法局接受審判。開庭偵詢不到二十分鐘,郭說他曾提出答辯,但未被列入記錄。在他答辯中,郭曾一再強調(diào)絕對不是‘匪’諜。然而,審判官曾豈凡上校大聲指責(zé)說:‘郭廷亮,你爭辯也沒有用,憑軍事檢察官的起訴書,就可判你重刑?!崩渍鸨徊逗?,胡適一再希望“政府”能用司法審判,即使見蔣時,胡適仍然說,即使雷案中真有一個是“匪”諜,更應(yīng)該用司法審判,因為“全世界無人相信軍法審判的結(jié)果”??墒聦嵤鞘裁茨??此案不僅使用了軍法審判,而且草草收場。用此時胡適責(zé)問蔣的話,軍法審判的日子(10月3日)是10月1日才宣告的,被告律師查卷只有一天半時間,這怎么調(diào)查事實,怎么搜集材料呢?這么重大的案子,只開了八個半小時的庭,就匆匆宣布終結(jié)了,就定期8日宣判了!這是什么審判?(胡適1960年11月18日日記)當時的臺灣,只要這樣兩個條件就絕對判處死刑,一是參加叛亂組織,二是有叛亂行為??梢媸枪伯a(chǎn)黨啊??墒Y家班憑著密布的特務(wù)隨便聽來的一句話,和過往一個與共產(chǎn)黨有聯(lián)系的行為,就可以“匪諜”的名義把你抓進來,然后判你死刑。柏楊先生后來在回憶錄中這樣評論:“自從羅馬法頒布以來,再野蠻國家的法律都有一個基本原則:‘不溯及既往?!笨墒Y家班的大法官為了使特務(wù)的殺戮合法化,在第六十五次會議上作成決議,認定法律可以溯及既往,“即令在這項條例頒布前五十年加入過共產(chǎn)黨,也等于現(xiàn)在加入”。于是被押在柏楊隔壁牢房里臺北市挑挽業(yè)公會理事長,八九歲時加入過共產(chǎn)黨的兒童團,現(xiàn)在就對人說了這么一句話——共產(chǎn)黨在長江上建了一座橋,前者屬于參加叛亂組織,后者是替“匪”宣傳,屬于叛亂行為,結(jié)果被判處死刑。
左圖:孫立人和蔣經(jīng)國;右圖:胡適與雷震
蔣經(jīng)國是怎么把這些人“打”成“匪諜”的呢?
首先是靠“打”,即靠酷刑靠無盡的折磨。孫立人手下最早被當作“匪諜”殺害的竟是他的軍法處長周芝雨。周1950年7月1日被捕,兩個月后,其夫人韓鏡良被允許第一次探視,見面時竟嚇了一跳,“扣押才兩個月的丈夫,頭上、臉上、身上、腳上,傷痕累累,瘦得不成人形”,她一共作了三次探視,最后一次時,只見“丈夫手指頭被砍掉了,腳打斷了,佝僂不能行動……已經(jīng)失去說話的能力”(見《孫立人傳》第719頁)。李鴻等人去臺時,因受李克農(nóng)接見,很快被捕。曾自豪聲稱是東北國民黨軍“天字第一號特務(wù)”的潘德輝(80年代專門替孫立人奔走兩岸事務(wù))也受牽連,后來他說一人在矮籠里關(guān)了四十多天(見《孫立人案相關(guān)人物訪問紀錄》,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頁,以下簡稱《訪問紀錄》)。孫案發(fā)生后,所有受牽連者無一不受到酷刑折磨。據(jù)王學(xué)斌(時為臺灣陸軍第十軍第四十九師上尉參謀)回憶:他們把我關(guān)在一間暗房,審訊開始,先下馬威打我兩個耳光,并威嚇說:“有話實講,不要作假?!蔽一卮鹫f:“沒什么事,有什么可以講的嘛!”見不能這樣取得口供,他們便開始以恐怖的刑具用刑,像老虎凳、烤栗子(用強光照射眼睛)、坐冰(身體扒光置于零下溫度中冷凍)(《訪問紀錄》第70頁)。據(jù)張熊飛(時為臺灣陸軍軍官學(xué)校預(yù)備軍官訓(xùn)練班上尉教官)回憶,“我們這些人中,苦頭吃得最多的是郭廷亮,他在老虎凳上十天,挨了很多毒打,其他也有不少人被上酷刑,逼他們招供”,“政工幫亂捉了三百多人,捉到就打,上刑”,“我們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非常痛苦,他們把我們關(guān)進小小的牢房,那扇門厚得可怕,進去以后生死難測,那種恐懼非一般人所能了解。晚上睡不著覺,白天要被審訊,坐在三面白墻的房子里,審問人背對著黑墻,面對著我們,還用強光照著我們的臉,真難受?;叵肫饋恚娌恢滥切┤兆邮窃趺催^的”(《孫立人傳》第760頁)。柏楊抓進去想不招是“匪諜”自然不能例外。他在其回憶錄中記述了住進軍法處看守所的情景,“看守所全是新建筑,而且?guī)嵌资降某樗R桶,不過奇特的是:距地面約一公尺,也就是約到腰部的地方,有一塊橫置的木板,囚犯如果直著身子,根本走不進去,只能爬著進去,無論大小便,都無法蹲下,只能趴在那里,像狗一樣地拉屎撒尿”。柏楊被捕后審訊的房間曾是幾個月前審訊《新生報》女記者沈嫄嫜的房間。沈又如何遭受審訊的呢?將其全身剝光,在房間對角拉一根粗大的麻繩,審訊者硬架著她騎在上面來回走動。當她走到第三趟時,鮮血早已順著大腿直流,此時她只能哀求:“我說實話,我招供……”當那些人把她放下來時,她哀求他們暫時離開,允許她穿上衣服,等他們走出房間后,她迅速閂上房門,解下繩索,就在墻角吊亡了。最后留下的形象是一雙幾乎爆出來的眼睛和半突出的舌頭。柏楊后來“評價”道:“那是一個自有報業(yè)史以來,女記者受到最大的羞辱和痛苦。”
左圖:火燒島(即美麗島)監(jiān)獄,柏楊、郭延亮均曾關(guān)押于此;右圖:臺灣“國防部”軍人監(jiān)獄
其次是靠“誘”,一靠“政治覺悟”誘,一靠利誘,而此又分兩種:豐富的物質(zhì)利益和釋放。孫案中的郭廷亮,被捕當天即被送上老虎凳進行殘酷刑求,十天后奄奄一息才被放下,稍一清醒,又被押到一間大廳,接受一百多位各師團政工人員疲勞式的大公審。面對各種指控,特別是“叛亂”罪名以及有關(guān)孫立人的謀叛計劃,郭廷亮居然扛住了。他要攻不下來,此時抓起來的三百多號人不僅無法交待,主要目的孫立人也就會安然無恙。怎么辦?主審者毛惕園設(shè)計了一個軟化利誘的圈套,乘毛人鳳赴美就醫(yī)的機會,找了個人頭,假扮毛人鳳,兩人向郭廷亮承認,只要肯擔下“匪諜”罪名,保證他軍法審判時,得以無期徒刑結(jié)案,并在適當時機,給予減刑,特赦,此外,政府還會負責(zé)照顧他一家老小,并且給他一棟房子。郭廷亮后來在牢里,利用家人探望時包裹食物的廢紙,用竹簽蘸著鐵銹水將這一經(jīng)過斷續(xù)寫了出來。他記道:1955年6月20日,毛惕園首先展開了對他的勸說,“由于被捕軍官300余人,而今又找不出你們罪證,致使中外輿論嘩然,社會謠言四起,眾說紛紜,所以你必須站在黨國利益的立場,來跟我們密切合作,扮演假‘匪’諜自首,使政府對輿論及社會各界有所交代”;7月14日,“假”毛人鳳又把他請去公館給予開導(dǎo),“你是誓死不愿扮演假‘匪’諜自首的,這表示你對三民主義信仰的篤實及反共意志的堅定。但是你要知道,作為一個革命軍人,不但在戰(zhàn)場上要勇敢地為黨國犧牲,以達成任務(wù),而在平時的政治事件中,如果為了黨國的利益,上級要我們扮演任何角色,或采取任何行動,就是把個人的榮辱得失,完全置之度外,毫不遲疑,遵照上級的指示去做,以達成政治上的任務(wù)。我看你的黨齡已15年,而在抗戰(zhàn)戡‘亂’各戰(zhàn)役中,并為黨國流過血,流過汗,這種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應(yīng)該是具有的”(見《孫立人傳》第731頁)。之后,二毛還給郭廷亮親筆寫下保證書,交給郭廷亮夫人李玉竹。7月15日,一套已經(jīng)編好的假“匪諜”自首書和口供筆錄擺到了郭廷亮面前。讓郭廷亮駭異的是,居然加進了經(jīng)共產(chǎn)黨授予進行兵運工作的諸多細節(jié),以及要在蔣介石親校時呈遞意見書,視情況許可,激成兵變,以達成為共產(chǎn)黨進行兵運工作目的的“罪狀”。為了一個國民黨員的政治責(zé)任,郭廷亮雖然心有不甘,心下狐疑,只好照單全收了。柏楊也上了這一幕的當。在審訊室里住了一個多月,“我的口供無法使特務(wù)們滿意,也就是報上所??吹降脑~匯:‘堅不吐實’”。這時特務(wù)們把朝陽大學(xué)法律系畢業(yè)的調(diào)查員高義儒調(diào)來了,柏楊在回憶錄中記下他們之間這樣的對話:
他聲稱是一向和我交往很密的《自立晚報》總編輯羅祖光的朋友,把我?guī)У搅硗庖婚g審訊室,誠懇地說:“柏楊先生,你知道你是什么人?”
“一個作家?!?/p>
“不,你是一個名人。既然扣押了你這么久,如果不查出一點毛病,社會一定嘩然。我們也知道你沒有被俘過,你以為我們調(diào)查局都酒囊飯袋?可是我們?nèi)绻灰Ф惚环^,這件案子怎么交代?你一定要給我們下臺階。如果你非堅持不可,我們下不了臺,怎么能夠結(jié)案?”
“那我怎么辦?”我說。
“被俘是一件小事,當年,千千萬萬官兵被俘,如果統(tǒng)統(tǒng)判罪的話,全國軍人豈不都坐牢去了?你只要承認確實被俘過,在俘虜營關(guān)三天就放你出來,表示我們的情報確實沒有錯誤,就足夠了?!?/p>
“被俘會不會判刑?”
高義儒啞然失笑,說:“被俘三天,竟然要判刑,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你把國民黨看成一個沒有理性的瘋狗黨了。我保證,你上午承認,下午就可以出去。我一生從沒有騙過朋友,也絕不騙你。”
我沉吟了很久,望著那設(shè)備簡單的審訊室,終于屈服。長嘆了一口氣說:“好吧!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柏楊終于把自己放進了“誘”的圈套。
胡適與蔣介石
其三是靠“串”,即是相互比照逐漸“深”挖。這當然是建立在前兩者的基礎(chǔ)上,雖然是莫須有,但終于自承了,總得有同案者和證人吧,好,再看看他們是怎么說。由于都是“打”出來的,自然是破綻百出,但這“綻”自然又成了前者的不老實,就再交待向后者的“綻”串吧。于是在相互“串”的過程中,一干人馬的罪證越來越“實”,罪名也越來越重。郭廷亮的口供被政治覺悟誘出來后,那些同時或隨后抓進來的,總得和郭保持一致吧。先得摧毀他們的意志,或直接用刑,或送進郭廷亮刑求室,“觀摩”郭廷亮用刑,或關(guān)在刑求室隔壁,聽郭廷亮或其他人受刑的慘叫。當這些人一個個神經(jīng)不堪忍受時,拿出郭的口供,逼著他們比照著寫。孫案整體從“兵變”到“匪諜”的性質(zhì)演變就統(tǒng)一定型了。王學(xué)斌說,刑訊的政工人員寫了很多口供,要其承認孫立人分派其謀反的任務(wù),并照著寫,不照著寫就要整人。王霖(第四十九師第一四五團上尉訓(xùn)練官)回憶,1955年5月28日,團部政治干事王中尉帶著兩個憲兵將我逮捕,送往鳳山一處秘密監(jiān)獄。一連數(shù)日,不分晝夜,受到第十海軍政治部的政工人員接力式的疲勞訊問,威脅、利誘、刑求,使我陷入栽贓、變質(zhì)的圈套。移往臺北后,又經(jīng)過保密局、保安處、軍法局的問訊,他們同樣以孫立人為核心,自白書和口供反復(fù)修補拼湊,羅織成“孫立人兵變案”。我成了一四五團的連聯(lián)絡(luò)人。拖了一段時間不曾問話,后來又忽然忙碌起來,問話的聲音變得很和善,只問我與郭廷亮的關(guān)系,我是否知道郭是“匪諜”?特別強調(diào)郭“匪”的陰謀(《訪問紀錄》第62頁)。孫立人秘書陳良塤被捕后,他們要其寫自白書,他寫時總會停筆回想,便衣一看到他停筆,就開口大罵。后來毛惕園來了,穿著卡其布的中山裝,穿布鞋,一手拿扇子,一手拿佛珠(后來此人不堪制造了那么多冤案、血案,真出了家),完全是鄉(xiāng)下老學(xué)究的味道,他一進來就說:“陳先生,你怎么不肯寫自白書呢?”陳說:“我正在寫啊!我寫的時候需要想想,我想事情的時候就須停筆,一停筆他就罵?!泵鑸@把那幾人罵走了,并“帶我到另外的房間,那房間很高,很小,人站在桌子上都摸不到屋頂?shù)碾姛簦瑝Ρ诙际擒浵鹌ぷ龅?,毛惕園要我在里頭寫自白書,當寫到去北投玩的事情,他提出了王善從的自白書,說我寫的跟王善從的不一樣,并要我照著寫。我沒辦法,只好照抄”(《訪問紀錄》第34頁)。而王霖后來在和王善從(時為臺灣陸軍總司令部中校)議論此事后,兩人皆認為是陳“受刑時,他一口咬定王善從有‘偵察地形’(即起訴書中孫立人1954年6月底,讓他們前往陽明山蔣介石官邸偵察,準備適當時候給予包圍的指控)的事”,“如果不是陳良塤先承認,怎么會有此口供”。(《訪問紀錄》第56頁)但不管怎么說,孫立人的罪狀就是靠著這樣的“串”整出來了。柏楊的“經(jīng)歷”同樣如此。他1948年11月初靠著孫建章用肥皂刻印的路條乘火車離開了沈陽,此番被捕后,當審問他當初這次經(jīng)歷時,他毫不猶豫說出了孫建章的名字,因為這時孫在臺灣苗栗警察局當局長,他認為孫是情治單位的人,他們應(yīng)該信任孫,而孫給自己作證,應(yīng)該能保自己過關(guān)。沒想到柏楊由此害了孫建章,孫也被抓了進去。怎么才能讓兩人口供一致,柏楊后來回憶,當審問者“把同案被告的孫建章承認加入中國民主同盟的口供,拿給我看,同一時間,再把我加入民主同盟的口供,拿給孫建章看,兩個人黯然神傷”。兩個人就這樣被統(tǒng)一“加入”了中國民主同盟。為此,1988年9月柏楊回大陸訪問時,特意提出要去民盟中央?yún)⒂^一次,“我是在臺北調(diào)查局特務(wù)劉展華監(jiān)督之下參加民主同盟的,如果借此機會能夠看一眼民主同盟總部是方是圓,死也瞑目了”。好在民盟中央立即同意了柏楊的要求,提議的第二天柏楊即接到了請?zhí)YM孝通、蕭乾等人還宴請了他。
這樣被“打”出來的“匪諜”,許多很快被拉到馬場町槍決。但由于都是“打”出來的,如果態(tài)度好些,也有一些人被判處有期徒刑。其中個人名氣大的,或案件影響大的,個人或主“犯”即使刑滿后,也不得釋放,而是被“流放”到綠島軟禁,無限期“教”化。
為了反攻大陸的幻夢,為了鞏固統(tǒng)治的需要,如此大“打”“匪諜”,無疑也大大傷了民心,特別是許多知識分子的心。這為后來蔣經(jīng)國去世后臺灣政局的變化,特別是國民黨的執(zhí)政埋下了隱患,甚至為后來兩岸一個中國的認同也埋下了隱患。應(yīng)該說蔣經(jīng)國時代臺灣經(jīng)濟得以高速發(fā)展,并進入亞洲四小龍,但經(jīng)濟發(fā)展并不代表就一定能夠贏得民心。如果把經(jīng)濟發(fā)展與民心等同起來,而一邊又用高壓手段甚至殘暴方式去摧殘哪怕一點點異見,那民心可能同發(fā)展錯位更大,民心的認同可能就動搖甚至危險了。
(作者為安徽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研究室主任)
特約編輯 殷之俊/責(zé)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