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海春/口述 包富樑/整理
口述歷史
回眸大型玉雕珍品《萬水千山》的誕生
蕭海春/口述 包富樑/整理
1978年8月到1979年11月期間,上海玉石雕刻廠創(chuàng)作了大型玉雕作品《萬水千山》。作品再現(xiàn)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工農(nóng)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歷史畫卷,歌頌了以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為中國革命所建樹的豐功偉績。作品原重7.3噸,高2.6米,寬1.3米。作品以“瑞金告別”“鏖戰(zhàn)湘江”“遵義會議”“婁山關大捷”“巧襲金沙江”“歃血為盟”“強渡大渡河”“飛奪瀘定橋”“爬雪山”“過草地”“突破臘子口”“會寧會師”等場景,表現(xiàn)主題之重大、場面之恢宏、藝術結構之復雜、工藝技術和技巧之難度,玉雕史上罕見,獲得前所未有的成功,創(chuàng)造并保持著玉雕界多項第一。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著名山水畫家蕭海春是當時的主創(chuàng)人員,曾創(chuàng)作《九龍浴太子釋迦牟尼降生圖》獲全國比賽金獎,被中國工藝美術館永久收藏;為靜安寺9米高的玉雕釋迦牟尼坐佛改制頭型,解決了無人敢接的難題。
值得一提的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汪觀清館員參加了此次大型玉雕創(chuàng)作,其中緣由得追溯以往。1959年他和應野平先生合作,創(chuàng)作《萬水千山》中國畫八條屏,即被選中參加全國美展;不意后成為各大影院播放電影《萬水千山》時的一段前奏。“文革”結束后,在我們共和國迎來新的長征的背景下,雕琢一座反映紅軍長征精神的優(yōu)秀作品,汪觀清成了時任手工業(yè)局局長胡鐵生的最佳選擇,于是,把當年國畫創(chuàng)作的藝術靈感和構想毫無保留地奉獻出來,成為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今年正值工農(nóng)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特刊發(fā)此文以作紀念。日前,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館組織編寫的《中國大型玉雕藝術傳世珍品——萬水千山》已由上海書畫出版社正式出版。
《萬水千山》的創(chuàng)作,不能忘記一個人——上海市手工業(yè)局局長胡鐵生,他本身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是戰(zhàn)功赫赫的老革命,所以他很想反映紅軍長征這個題材。正好當時“四人幫”粉碎不久,中央提出要進行經(jīng)濟建設新的長征,在這種前提下,就順理成章地把這件事提出來了。
但是這里面有很多難點,第一個是題材。當時對題材的考量也蠻多的,是紅軍長征呢,還是什么。還有你這個大件叫《長征》,題目太直接了一點,最后商量下來決定叫《萬水千山》,因為毛主席《長征》詩詞寫“萬水千山只等閑”。還有一個,玉雕選料,是廠部提出來做這個東西正好有這么一塊大碧玉,沒這個玉就不行。這塊材料放了很多年了,它是遼寧青玉,這塊玉大,要怎么用好它一直沒有定下來,所以就放在角落里?,F(xiàn)在有這么一塊大料,題材又是《萬水千山》,可采用山子的形式來表現(xiàn)。中國玉雕史上,比如說《大禹治水》這樣大的東西,基本上是以玉石山子的形式來雕刻,以山水的形式作為一個主體表現(xiàn)很適合玉雕。
大型玉雕作品《萬水千山》
定下來以后,這塊長期遭冷落的青碧巨玉被賦予了歷史的意義。黨總支書記鄭云生直接領導,具體分管由副廠長黃德榮負責,他在玉雕界也是老前輩、老法師,公司委派技術科科長賀志英專門來分管這件事情,汪觀清老師也是他請過來指導創(chuàng)作。
我不是在做這件產(chǎn)品的時候才知道汪老師,他的大名我很早就知道了,我們當時畫中國畫,畫人物,我也很喜歡軍事題材的,汪老師的《紅日》給我印象很深,他有一系列表現(xiàn)軍事題材的作品,是非常成功的一位老法師,所以把他請過來直接指導我們創(chuàng)作。做好這件大事情,幾方面都必須相當匹配。他在這方面是權威,畫過這方面的題材。藝術創(chuàng)作,要有一個很具體的形象,很多場景細節(jié)的真實性一定要匹配。在畫稿設計的縝密上,汪老師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基本上有個構想,這塊料像一支筍一樣站著,長征各個篇章就采取繞上去的形式來展示。汪老師在我的一本小本子上面畫過一個草圖,他說這個東西要渾厚,整個石頭是筍狀的,不要把它做成雞零狗碎。他說這是我的主題思想,不要把它做散掉。
創(chuàng)稿確定長征題材的內容后,有一個走長征路體驗的安排。先到北京,初稿設想聽取了軍事博物館的意見,軍博方面還提供了長征的具體資料。長征選題內容確定后,我們沿長征路線體驗生活,沿著長征路主要的幾個點去走了一圈,汪老師把我們帶到大涼山,他曾多次體驗生活,對彝族地區(qū)的民族生活很熟悉,那里是劉伯承與小葉丹歃血為盟的地方。我們收集素材、拍照寫生,最后一站到了靠近魚海子的地方,后來因為要下雪了,沒辦法進去,我們就折回來。在做之前,我們還到北京故宮觀摩《大禹治水》,當時還沒有對外開放。
在設計前期,先要把材料中的瑕疵去掉,大的毛病都要去掉,去掉以后,有小的毛病就在制作過程中去“借”去“讓”,原來設計的景點要移動,這個在我們玉雕里面叫因材施藝,一定要把料都弄清爽以后,很多具體的場景才能做。例如人物安排位置是不能有裂紋的,否則人物放上去就會斷裂。為了攻克材料存在的一個先天不足,胡鐵生局長還親自抓,大家一起坐下來商量,順勢在上面打了一個軸加固,最后解決這一難題。
受玉質的限制,設計場景形式要簡化,如果每個場景都鋪陳下來,沒有代表性的形式符號放在里面,很多地方是沒辦法做的。場景復雜,細節(jié)也多,必須要突出山的氣勢,人物又要照顧,相互之間還要有連貫,山的高低錯落又要讓人有看頭,山和山的虛實關系處理得當與否,形式是決定性的,它要求有層次變化,有個氣勢雄渾的美學問題,這種形式的處理對玉雕工藝來說,在形式上的表現(xiàn)又是一個解放,就是如何把玉雕工藝的山勢、氣勢表現(xiàn)出來。有很多細部應該說是很精彩的。
設計稿完成后,朱寧芳用雕塑泥做一個一比一等大的泥塑稿,為作品的出坯開料提供有效的參照模本,實際上也是一個大的深度關系把控,出大形的時候就可以按照這個來,如果沒有泥塑參照的話,單單是畫稿,它的深度就吃不準。在大玉雕當中搞雕塑這是第一次。
青玉山子像一支巨大的筍,具體的長征篇章就很審慎地放在巨玉體量里。從瑞金開始長征路,突破湘江封鎖線,強渡大渡河,飛奪瀘定橋,再繞到后面,經(jīng)過雪山、草地,再到天險臘子口,一直到會寧會師。它整個過程是繞上去的。突破湘江和大渡河,這兩部分是在底部。當時有一個問題,這塊料在這里有兩道橫的大裂痕,有致命傷。我們必須有節(jié)制地避掉裂紋,所以在設計上應勢利導加以運用,如上面的裂紋把它塑造成險峻的山勢等等。往里面推進去,這個山就像倒掛的懸崖一樣,上面有一個險的形勢,注意形式的變化和適合玉料的制作。
左圖:蕭海春(左立者)在創(chuàng)作設計效果圖;中圖:玉雕廠職工紛紛到現(xiàn)場參觀即將竣工的《萬水千山》;右圖:《萬水千山》玉雕側影
當時朱寧芳是大件組組長,我是副組長,我們在工作進程方面作了合理安排,兩個班組交叉在一個作業(yè)面上,一個班是做前面,另外一個班做背面的部分,這種交叉進行的作業(yè)方法很特別,蠻有意思的。
場景制作主要是韓國衛(wèi)和朱寧芳負責進行,具體制作時不時會遇到問題。飛奪瀘定橋場景在工藝上有很高的難度,一開始適當?shù)奈恢枚紱]有定,我一直同負責該場景制作的韓國衛(wèi)商量。這個題材有看點,飛奪瀘定橋在老百姓腦子里印象很深,要放在主要的位置,并在細節(jié)上用鏈條表現(xiàn)出工藝的玲瓏剔透,玉雕技藝上要高度顯現(xiàn)它的技藝魅力。經(jīng)過反復的推敲與取玉才定位,瀘定橋場面正好是當頭一塊,位置很注目,選料也已經(jīng)是最好的部分。它的鐵鏈在主要段區(qū)要是活的,還有的是半活動的,有的是浮雕,難度是難以想象的,鏈條做得要活動,可以蕩下來,但又不能蕩得太厲害,蕩得太厲害會失去整體的形式關系,因為其他幾個地方是固定的,這幾根東西做的時候難度在于,你不能像做鏈條瓶一樣,里面的內容全部掏空,它內圈很小,既要動又不能蕩下來??墒遣牧仙厦孢€是有毛病,有的地方像酥糖一樣,一塊塊可以剝下來的,做的時候很危險。韓國衛(wèi)也經(jīng)常找我商量。還有這個橋是立體的,上面一面是動的,有的是不動的,你全部都做動的,很難,因為在那小角度范圍里面就沒辦法操作工具了,軟軸機是有一個角度限制的,只能做這一面。軟軸機操作時下面還要用專門的東西托牢穩(wěn)住,否則萬一打滑,整個鐵索橋就會崩掉,鏈條飛掉,那就不可收拾了。玉雕應材施宜,隨機變化,必須要有應變的手段來隨機處理一些難點和失誤。我也只能隨機進去,它的限制很厲害。韓國衛(wèi)在鏈條制作工藝上沒人能比。
韓國衛(wèi)在飛奪瀘定橋這部分完成后,然后再完成頂部會師和延安上面的部分。他說這是正面,人家做他也不放心,雪山上面倒掛的冰凌、臘子口山的氣勢也是韓國衛(wèi)負責的,他有想法,在技藝上面也是相當好的。你在琢玉上碰到技術難題的時候去找他,他都有辦法,這點我很佩服他。強渡大渡河這一部分是朱寧芳,這遵義會議一部分是我做的,后面是其他人做的。
《萬水千山》創(chuàng)作工作繁重,設備和工作環(huán)境都較艱苦。當時“文革”剛剛結束,所有活動都回到以經(jīng)濟為中心,那時大家的熱情是比較高的,困難能克服就自己克服了。領導安排你做這個工作,技術和政治上都屬于過得硬的。
左圖:2015年仲夏,蕭海春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館菊生堂介紹創(chuàng)作中的場景安排;右圖:《萬水千山》玉雕背面雕刻的毛澤東《長征》詩(曹新芳攝)
一般的玉雕加工是在臺式機上完成,機器固定,手握著玉料轉動操作。制作大件玉雕是軟軸拿在手里操作,這是技術革新。這張施工剛剛完成的照片里可以看出,工棚上面都是橫檔,那些都是掛軟軸機軟軸的,大型硬玉制作軟軸機頭大約五十多厘米長,分量重,拿在手上很不習慣。需要大的腕臂力量才能操作,而且又不可以坐著操作,8個小時站著實在是很累的,腰還要彎一點。大件高度大約3米,加上水泥座大約近5米高,在上面搭了一個腳手架子,軟軸機粗又長,速度快,轉動時會晃動或卷起來,做的時候旁邊有人加水潤滑,工具發(fā)熱要崩掉,片子散開來,割在臉上像彈片,很危險,所以操作的時候要很當心很當心的。特別是砍大塊或者切形的時候,鏨砣在手里面要掌握好,要有軟硬勁功夫。水和玉石的粉末還濺得滿身都是,干了以后,就像京劇中的臉譜,全部都是白面孔。因為都是噴的漿,眼鏡脫下來后,只有眼睛一圈黑的。
漕河涇你們是知道的,那時還是鄉(xiāng)下地方,天還沒熱,蚊子就很多,單單蚊香驅蚊沒效果。晚上用艾草一樣的東西熏,那種熏人的氣味和濕熱的環(huán)境現(xiàn)在是很難想象的。我們都像蚊子一樣的,被熏得暈暈的,還常流淚水。你想想看,蚊子白天晚上都有,再加上地上一直積水,更加嚴重。車間是臨時搭建的工棚,它是蘆席棚搭起來的,外面沒有門的,只有門簾,天冷有風,就燒一個火爐,但透冷風。那時絕對不會想到困難、艱苦、收入低,叫你去做這一工作應該是屬于光榮的事情。那時候人的境界是高的,工期時間是規(guī)定的,倒計時,實行三班制,休息輪換。公司領導很重視,定期都來檢查進度,廠部在生活上盡量給我們照顧,胡局長后來專門特批了一些補助。
完工后,大家都非常興奮。作品上還記錄了創(chuàng)作經(jīng)過,把主創(chuàng)人員姓名也刻上去了。當時要把它刻下來也是胡鐵生局長的建議。
我這個人不太在意結果,我只在意一個過程,我做過了就覺得蠻有趣的,是比較幸運的。人有這種經(jīng)歷應該說是很不錯的,這種事情一輩子能夠輪到幾次啊。
責任編輯 秦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