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平
論賴和的語言觀念及其修辭處理
——以《一個同志的批信》文本分析為中心
王小平
臺灣20、30年代文壇圍繞“臺灣話文”的建設問題展開了一系列論爭,反映了這一時期文學與社會、政治不斷互動所產(chǎn)生的諸種觀念碰撞下的語言困境,賴和對此也進行了深入的思考,這體現(xiàn)在其小說《一個同志的批信》中。賴和的語言反思立場與文本修辭處理不僅為當時的臺灣文壇提供了極為重要的文學經(jīng)驗,也為我們探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語言問題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思路。
臺灣文學;賴和;語言觀念;修辭
賴和作品的語言研究向來是賴和研究的重要部分,并已取得一定成果。陳美霞在評述近年來賴和研究狀況時指出:“在賴和的臺灣方言運用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上,大陸學者的認識前后有著較大的轉(zhuǎn)變?!雹龠@與學界對賴和語言研究的不斷深化有關,也與我們對語言與文學關系的深入探索與發(fā)現(xiàn)有關。論文將以賴和小說《一個同志的批信》的文本分析為中心,通過對小說中的語言反思立場及文本修辭策略的分析,探索作家開放、多元的語言觀念及其文學表現(xiàn),為我們進一步研究賴和提供新的思路。
一
20年代,臺灣開始提倡白話文學創(chuàng)作,這與“五四”新文學思潮的輸入有著密切關聯(lián),既是出于文學自身變革與發(fā)展的需要,也是殖民地作家對抗日本統(tǒng)治、試圖恢復與確立自身文化身份的一種方式。盡管受到來自文言文、日語的雙重擠壓,但新文學參與者的思路基本上是一致的,即通過白話文學創(chuàng)作推動文學變革,同時促進新文化精神的傳播。此時,關于文白、新舊之爭并未在新文學陣營內(nèi)部引起大的困擾,在語言問題上產(chǎn)生分歧,是在“臺灣話文”提出之后。
在20年代關于白話文的討論中,就有論者觸及“臺灣話文”問題,如黃呈聰《論普及白話文的使命》:“假如我們同胞里面,要說這個中國的白話和我們的話是不同的,可以將我們的白話用漢文來做一個特別的白話文,豈不是比中國的白話文更好么?”但出于現(xiàn)實考慮轉(zhuǎn)而放棄,“我們臺灣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背后沒有一個大勢力的文字來幫助保持我們的文字,不久便受他方面勢力的文字來打消我們的文字,……所以不如再加多少的工夫,研究中國的白話文,漸漸接近他,將來就會變做一樣。”②其后,黃朝琴、鄭軍我、陳福全都曾談及該問題,身在日本的莊垂勝亦開始嘗試用臺灣話寫作文章。最早正式提倡臺語寫作的是鄭坤五,但在當時并未引起普遍注意。1930年,黃石輝《怎樣不提倡鄉(xiāng)土文學》,成為臺灣話文運動的肇始。此時“鄉(xiāng)土文學”與“臺灣話文”邊界較為模糊,前者“文藝大眾化”的訴求與后者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時時糾纏在一起,但黃氏本人很快從文藝大眾化論者轉(zhuǎn)為臺灣話文提倡者,在其后《再談鄉(xiāng)土文學》等文中開始深入探討臺灣話文寫作的具體技術問題,進入到語言實踐層面的探索。關于“臺灣話文”的論爭吸引了眾多的參與者,紛紛在《臺灣新聞》、《臺灣新民報》、《南瀛新報》等報刊撰文發(fā)表意見,支持臺灣話文者有黃石輝、郭秋生、莊垂勝、賴和、葉榮鐘等人,支持白話文的則以張我軍、廖毓文、林克夫、朱點人、賴明弘等人,具體論爭內(nèi)容不再一一詳述。③
作為臺灣新文學的領袖人物之一,賴和對白話文運動兩大目標之一的“言文一致”本就認可:“新文學運動……她的標的,是在舌頭和筆尖的合一,……是要把說話用文字來表現(xiàn),再稍加剪裁修整,使其合于文學上的美?!雹茉偌由媳就粱?、大眾化的訴求,對“臺灣話文”的倡議自是贊成。盡管其中依然有著不少問題亟待解決,譬如,如何解決部分發(fā)音文字表記的問題?臺灣話文是否能夠為民眾所識,從而真正實現(xiàn)其“大眾化”訴求?文字與民眾口語保持一致,是否就能實現(xiàn)內(nèi)在的“文學性”?盡管面臨的問題很多,但實踐往往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適逢道路縱橫交錯之際,以當下之立足點放眼未來,自然應有所取舍,且全力以赴。因而,賴和并未過多糾結(jié)于文字孰優(yōu)孰劣問題,而是在書寫實踐層面進行探討,如在《臺灣話文的新字問題》(1932年)中寫道:“新字的創(chuàng)造,我也是認定一程度有必要,不過總要在既成文字里尋不出‘音’、‘義’兩可以通用時,不得已才創(chuàng)來用。若既成字里有意通而音不諧的時候,我想還是用既成字,附以傍注較為普遍?!边@些提議反映了作家務實、縝密的思考。與理論探討相對應,賴和也在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常常使用臺灣話文,有論者對賴和白話小說中的臺灣話文使用情況進行統(tǒng)計,提供了詳實的數(shù)據(jù)。⑤
但這并不意味著賴和已將臺灣話文寫作視為取代白話文的最佳方式。作為臺灣新文學重要的奠基人之一,賴和被譽為“臺灣新文學之父”。他畢業(yè)于臺北醫(yī)學校,雖然在日式精英教育下成長,但始終堅持漢語寫作,一篇日文作品也無。從1926年1月在《臺灣民報》86號發(fā)表第一篇白話小說《斗鬧熱》開始,至1935年12月在《臺灣新文學》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一個同志的批信》為止,共發(fā)表小說16篇,還有一些未發(fā)表的,共29篇。⑥其中,除《一個同志的批信》的主要語言形式為臺語,其余作品的主要語言形式均為白話文。有論者指出,“第一個把白話文的真正價值具體地提示到大眾之前的,便是懶云(賴和)的白話文學作品?!雹哒Z言并不僅僅是一種書寫工具,而是與思維方式相關聯(lián),何況,對賴和而言,白話文既凝結(jié)著過去以筆為旗進行文學抗爭的情感記憶,在現(xiàn)實層面上也并未失去其先鋒意義。在這種情形下,語言選擇與身份意識、文學訴求等諸種觀念的認知雜糅在一起,對賴和這樣既忠于文學、也忠于現(xiàn)實責任的作家而言,并不是非此即彼的簡單取舍關系,而呈現(xiàn)出復雜、立體的態(tài)勢,飽含著矛盾與猶疑,這些在論說性文字中難以被傳達的意緒,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則有可能表現(xiàn)得極為真切、飽滿。
二
《一個同志的批信》(以下簡稱《批信》)是賴和唯一一篇以臺語為主要寫作語言的小說。可以說,這篇小說凝結(jié)著賴和關于語言問題的全部復雜感受。
《批信》描寫了“我”在收到一位獄中朋友因病請求寄錢救濟的信件后的心理活動與行為,其中也來雜著對“我”日常生活狀態(tài)的描寫。根據(jù)內(nèi)容推測,“我”與那位朋友以前可能是“同志”,共同參與進步事業(yè),如今“我”已成為社會普通一份子,而“朋友”則因堅執(zhí)信念而在獄中。
“語言”是這篇小說最受人關注之處,不妨先來仔細辨析一下。這篇小說通常被認為是臺語寫作,但嚴格地說,是以臺語為主的寫作,文中包括了臺語⑧、白話文、日語三種語言。有研究者對其語言使用情況進行統(tǒng)計,全文總字數(shù)共2160字,臺語詞字數(shù)為285字(虛詞26,實詞159),日語借詞為40字。⑨臺語所占比例遠遠超過其它白話小說。就三種語言的場景分布而言,普通行文記事、“我”心理活動及行為敘述均使用臺語,如:
嘻,是啥事?他不是被關在監(jiān)牢?怎寄信出來給我?是要創(chuàng)啥貨呢?……無錢?你無錢,我敢春有百外萬?有錢?我自己勿曉使?供給你?我有這義務?怎樣身體不顧乎好好?
夾雜著少量日語詞匯:
郵便!在配達夫的喊聲里,(卜)的一聲,一張批,擲在機上,走去提起來。
在短短一段里,有三個詞“郵便”、“配達夫”、“機”是日語漢字詞或由日語漢字詞轉(zhuǎn)借而來。
普通白話文出現(xiàn)的場景比較單一,只有在獄中朋友的來信中才可見到,如:
……這張信的郵費,是罄盡了我最后的所有,我不愿就這樣死去,你若憐惜我,同情我,不甘我這樣草草死掉,希求你寄些錢給我,來向死神贖取我這不可知的生命,我也曉得你困難,但是除你以外,我要向什么人去哀求?⑩
這是三種語言在小說中的分布情況,這種分布與小說中人物的生活狀況相對應,在此我們主要分析臺語與白話文的使用情況。使用臺語的“我”是社會蕓蕓眾生之一,工作、吃喝、娛樂,過著“主流”的生活,而使用白話文的“朋友”,其身份與語言一樣是“小眾”的,具有強烈的邊緣性意味,不被主流社會體制所認可的。此外,根據(jù)小說的隱約暗示,“我”也曾經(jīng)與朋友一起從事革命活動,也曾經(jīng)是使用“白話文”的一員(否則朋友不會以白話文寫信),只是現(xiàn)在已放棄而朋友依然在使用,這里,“白話文”又具有了某種“過去”的意味,而“臺語”則似乎象征著“現(xiàn)在”又預示了“未來”??捎靡魂P系圖式來表示:這是小說表層的語言符號形式及其內(nèi)容,若結(jié)合敘事進行分析,則會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在敘事形式上,《批信》的特殊性在于引書信體入小說。陳平原曾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一書中指出,“五四”作家以日記、書信體小說“實現(xiàn)中國小說敘事時間、敘事角度、敘事結(jié)構(gòu)的全面轉(zhuǎn)變?!?具體地說,即是敘事時間的倒錯交織,多元化的敘事視角,以人物情緒為中心而不是以情節(jié)為中心來建構(gòu)小說,這些在《批信》中都有所反映,而最為突出的,則是作者充分運用書信體的便利實現(xiàn)視角轉(zhuǎn)換,從而在小說內(nèi)部形成對話關系,這種對話關系則構(gòu)成了整部小說的“反諷”基調(diào)。
如前所述,書信雙方為“我”與“朋友”,語言分別為臺語與白話文,身份則分別為主流人群與邊緣人群。前者的語言身份與作者其時所提倡的“臺灣話文”觀念相一致,具有著“大眾化”、“本土化”特征。但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中,這種主流語言身份卻似乎并不占據(jù)優(yōu)勢。盡管“朋友”身陷囹圄,與主流社會認可的身份相去甚遠,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但小說敘事卻賦予其以某種道德高度。他的貧病交加顯出“我”的懦弱平庸,他的求助無望反襯出“我”的自私自利。特別是“我”以前也曾經(jīng)是“同志”,這種對比就更加強烈。
在深刻的敘事反諷之下,語言身份也發(fā)生了微妙變化?!拔摇彼褂玫呐_語所具有的“大眾性”此時產(chǎn)生了“平庸”感,朋友所使用的白話文所具有的“邊緣性”則體現(xiàn)出“進步”的意味。這一新的關系可以圖式來表示:
于是,《批信》以“臺語”為主要創(chuàng)作語言,但經(jīng)由反諷敘事,語言角色卻變得可疑,甚至產(chǎn)生了某種顛覆性。自然,這一顛覆并不一定是作者深思熟慮之后的結(jié)論,也不見得是想要明確表達的主題,只是憑借著文學者的敏感與真實,通過小說敘事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來。關于文學語言本身孰優(yōu)孰劣毋庸進行更多爭議,并不在本文討論范圍內(nèi),筆者關注的是,作家是如何借助于小說敘事的力量,去逼近、反觀自身與語言之間的復雜糾葛,從而實現(xiàn)了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轉(zhuǎn)化。從文本分析來看,這一轉(zhuǎn)化過程的實現(xiàn)是通過特殊的修辭處理方式,即:從語言與身份的對應關系出發(fā),通過身份敘事的反諷實現(xiàn)語言的反諷,從而表達出關于臺灣話文、白話文的復雜感受。
三
然而,還不止于此。如果沿著文本分析進一步思考,語言與身份之間的對應關系是天然就存在的?還是歷史建構(gòu)的產(chǎn)物?換言之,以臺灣話文書寫,是否就意味著天然具有了支持文學“大眾化”的身份標識?以白話文書寫,是否就意味著對“本土性”的抗拒?具體到小說本身,“我”使用臺語,是否就成為“泯然于眾人矣”的明證?朋友使用白話文,是否就獲得了“進步”的合法性?賴和的小說并不僅僅是用文學敘事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來傳達對白話文、臺灣話文的感受,而且,從真實地面對自身感受出發(fā),進一步思考語言與身份的關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拆解了語言使用者與個體身份之間的對應關系,體現(xiàn)出更為深層的反思與建構(gòu)。
還是從文本分析出發(fā)。正如前文所述,小說之所以能夠通過身份敘事反諷產(chǎn)生語言反諷的效果,其基礎是人物身份與語言的對應關系。然而,反諷的結(jié)構(gòu)卻反過來破除了原來穩(wěn)定的語言權(quán)力關系,“我”不再能夠以臺語的使用自居為“上”,朋友也不必因使用白話文而居于下,既然語言不再成為身份的標識,于是,語言的權(quán)力機制便失效,語言使用者與個體身份之間的對應關系也被拆解。語言由此成為純?nèi)坏姆?,一件可以更換的外衣,其與身份之間的對立關系完全可以看做是偶然的,是經(jīng)不起追問的。小說的辯證性思路由此產(chǎn)生,或許以圖式顯示會更加清晰:
身份與語言的對應關系
→身份敘事反諷導致語言反諷
→語言的權(quán)力關系被顛覆
→與身份的對應關系破除
語言與個體身份的對應并不是天然就存在的,它是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個體與語言之間天然的情感聯(lián)接,被意識形態(tài)所物化、固化,形成充滿勢利意味、政治意味的牢不可破的認知藩籬,并逐漸進入人們的潛意識,成為對自我、他人進行辨別的重要身份標識。具體到《批信》,意識形態(tài)表現(xiàn)為政治與日常生活的相互滲透,政治上的“大眾”與日常生活的“平庸”讓“我”必須使用臺語,白話文則強烈地凸顯出“朋友”的邊緣身份與某種潛在的先鋒性,人物與語言的對應關系成為固化的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而事實上,這種固化的意識形態(tài)障礙切斷了人們與真實語言之間的聯(lián)系,將人們所使用的語言變得“不及物”。而反諷,是破除這種認知藩籬的有效方式,它能夠恢復個體與語言之間天然的情感聯(lián)接,從而使語言變?yōu)閭€體“存在的方式”,真正成為“人類的家園”。在小說中,身份敘事——語言的雙重反諷關系的確立,表面上看是進一步加強了身份與語言的對應關系,實則是通過顛覆語言的權(quán)力關系,提示著讀者,身份與語言之間的關系與其說是明確對應,不如說是充滿了變動與偶然性。這一具有內(nèi)在辯證性的思路通過充滿張力的文學形式表現(xiàn)出來,體現(xiàn)了作家對語言與意識形態(tài)、語言與個體身份等關系的深層思考。
這一思考與賴和自身的多重身份有關。賴和首先是一位受民眾愛戴的醫(yī)生,此外才是引領臺灣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作家,同時也是一位極具社會責任感并積極從事進步政治活動的左翼文化人士,很早就加入了臺灣文化協(xié)會,從事文化抵抗活動,并曾因此入獄。這些都構(gòu)成了理解賴和文學活動的基礎,正如有論者指出,“賴和的文學,當然一部分由于他的天分,一部分受到“五四”新文學思潮的影響,得風氣之先,而更重要的則是透過社會運動實踐而來,所以他的文學與時代有密切的關系。此外,尚需追索他的出身背景,以及年輕時代的活動,我們才能進一步了解賴和的思想和他的文學?!?正因為身兼文學家、社會活動家等多重身份,又能夠深刻認識到“中國國民的精神病癥問題”?,賴和對文學、語言、身份之間的多重糾葛有著較常人更為深切的體驗,這促使他在堅持探索文學大眾化之路的同時,也對語言形式的“大眾化”與“先鋒性”之間的復雜關系進行反思,并由此進入對語言與個體身份關系的深層思考,而《批信》則凝集了這些思考,成為臺灣30年代文壇上以文學形式所呈現(xiàn)的關于語言問題最為深刻的表達之一。
語言是一種政治,盡管人們常在其中而不自覺,但文學者的特性使得他們對語言問題格外敏感?,F(xiàn)代中國,語言本身的變革,及其與社會變革之間的同質(zhì)化進程,使得它時時與身份、意識形態(tài)問題纏繞在一起。當語言不再只是純粹的審美形式,同時也標識著個人的立場與傾向時,選擇何種語言方式進行寫作往往就有了更多的含義,這給文學者帶來了種種難以言說的苦惱。這里所指的語言方式,不僅僅是語言種類,同時還包括語法形式、文體風格等等。除了運用精當?shù)恼Z言形式建構(gòu)起藝術世界,以貼切、生動地呈現(xiàn)所思所感之外,作家又多了一重任務:如何處理語言形式中所包含的意識形態(tài)涵義。作家與語言的關系不再是天然和諧的,而是充滿了對抗、調(diào)和與探索。這是作家與語言之間的一場對話,以何種立場、方式、策略去面對語言,成為現(xiàn)代中國作家時時需要解決的問題。自然,文學作為精神生活的一種反映,不可能也不必要脫離廣義的“政治性”,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本身即凝聚著作家的情感傾向、文化背景、身份立場。但將身份與語言過度捆綁在一起,甚至成為某種固化的表征,并以此作為論爭的出發(fā)點,不僅是對語言、對文學的一種傷害,也會使個體身份產(chǎn)生扭曲。事實上,越是充分關注文學性,越是能夠產(chǎn)生“接地氣”的理論思考及文學表現(xiàn),越是拘囿于身份、語詞的界限,越是無法獲得來自文學的饋贈。
正是在這一層面上,賴和的小說為我們提供了可資借鑒的重要思路:在對身份與語言關系的思考上,通過拆解意識形態(tài)所造成的身份與語言的對應關系,從而恢復身份與語言的自由本真狀態(tài);而在文學修辭表達上,采用身份——語言的雙重反諷結(jié)構(gòu),建立起文本的內(nèi)部對話,從而實現(xiàn)上述的拆解。這是真正文學者的立場,也是專屬于文學者的優(yōu)勢。
四
在20、30年代的臺灣文壇,身處關于文學語言論爭的漩渦中,面對“臺灣話文”與“白話文”、“大眾化”與“先鋒性”等種種難解的語詞困境,如何發(fā)展出貼近本土現(xiàn)實生活的優(yōu)秀的臺灣新文學,成為大家共同關心的問題。論爭雙方對此均有不少精辟見解,盡管不少持論是基于政治立場而非文學內(nèi)在需求,但總體而言,這場論爭對于豐富與拓展文學創(chuàng)作空間起到了有益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許多論者也意識到了文學語言分野背后隱含的交融可能性。譬如,“臺灣話文”的主要倡導者之一黃石輝在其《再談鄉(xiāng)土文學》一文中,提出,“為了不使臺灣和大陸的交流斷絕,不要用表音文字而用漢字。而漢字也盡量采用和中國通行的白話文有共同性的,臺灣獨特的用法要壓到最低限度。這樣,會看臺灣話文的人能通曉大陸的白話文,大陸的人也能讀懂臺灣的話文?!?此外,針對蔡培火以羅馬字書寫臺灣話的提議,郭秋生堅決反對:“臺灣語盡可有直接記號的文字。而且這記號的文字,又純?nèi)徊怀鰸h字一步,雖然超出文言文體系的方言的地位,但卻不失為漢字體系的較鮮明一點方言的地方色而已的文字?!?
漢字并不僅僅是一種書寫工具。著名修辭學家郭紹虞先生就曾指出:“為了中國文字的特征……在拼音文字未完成以前,語體文總不免受文字的牽制,不容易達到符合純粹口語的境地。”?關于文學中音、字本位的論爭牽涉眾多,此處不作展開。?然而,漢字及漢字修辭方式本身帶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這一點當無疑問。不管當時的論者是否意識到,以漢字書寫方言本身就意味著對同源文化的認同,具有特定的文化歸屬意識。堅持以漢字書寫方言,并且在勞動民眾中普及漢字教育,且力求使臺灣以外的民眾也能看懂從而不妨礙交流,按照這樣的趨勢,則熟稔漢字的臺灣民眾對大陸白話文學也自然能看懂,于是,正如負人(莊垂勝)所言:“如果臺灣話是中國的方言,臺灣話文有當真能夠發(fā)達下去的話,還能夠有一些文學的臺灣話,可以拿去貢獻于中國語語文的大成,略盡其‘方言的使命’?!绻袊捨慕o臺灣大眾也看得懂,……臺灣話便不能不盡量吸收中國話以充實其內(nèi)容,而承其‘歷史的任務’。這樣一來,臺灣話文和中國話文豈不是要漸漸融化起來?!?也正因為此,呂正惠在《中國新文學思潮史綱》中指出:“如果采用漢字,臺灣話文最終將和祖國通行的白話文融為一體。”采用漢字來書寫方言,最終使得語言分野并不那么涇渭分明。那么,對當下而言最重要的意義恐怕就在于充分發(fā)展臺灣的方言寫作,并因此而進一步豐富大眾化的白話漢語文學,正如魯迅針對“大眾化”語言問題所指出,“啟蒙時期用方言,但一面又要漸漸地加入普通的語法和詞匯去,先用固有的,是一地方的語文大眾化,加入新的(國語)去,是全國的語文的大眾化。”但就目前而言,如何使臺灣方言寫作擺脫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恢復語言的本真狀態(tài),是需要考慮的。在方言與國語、地方語文大眾化與全國語文大眾化之間,取消人為的“規(guī)劃”,而是在敞開、變動不居中實現(xiàn)融匯。
從這個角度來看賴和《批信》創(chuàng)作中的語言觀念及修辭處理,其意義會更加明顯。一方面,作家與語言保持了恰當?shù)木嚯x,這體現(xiàn)了一種開放、多元的語言觀念,語言由此成為可被覺知、觀照的對象。于是,作家能夠以從容之心對臺灣話文、白話文、日語這些多元的語言要素任意驅(qū)遣,這種開放的語言觀念使得文學具備了建構(gòu)藝術世界的“游戲”特質(zhì),能夠穿越語言與身份之間的認知藩籬,從而更為清晰地呈現(xiàn)事物本質(zhì)。這種深刻的語言意識體現(xiàn)了作家獨特的反思立場,為30年代的語言問題論爭提供了極具建設性的思路;另一方面,作者通過書信往來所形成的人物視點轉(zhuǎn)換,實現(xiàn)了富有張力的文本內(nèi)部對話,構(gòu)成一種“非直陳性修辭介入”,對人物距離進行協(xié)調(diào)和控制,在這一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作者對語言與身份關系的深層把握。這種修辭處理方式有效地凸顯了作者的語言反思立場,使小說成為融思想性、藝術性為一體的佳作,充分詮釋了反諷修辭最為重要的意義:“……(反諷)在于獲得全面而和諧的見解,即在于表明人們對生活的復雜性或價值觀的相對性有所認識,在于傳達比直接陳述更廣博、更豐富的意蘊,在于避免過分的簡單化、過強的說教性,在于說明人們學會了以展示其潛在破壞性的對立面的方式,而獲致某種見解的正確方法?!?
①陳美霞:《從單一到多元:大陸賴和研究及其范式轉(zhuǎn)移》,《福建論壇》2013年第12期。
②轉(zhuǎn)引自許俊雅《臺灣文學論——從現(xiàn)代到當代》,臺北:南天書局1995年版,第146頁。
③相關史料與研究可參見《1930年代臺灣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資料匯編》,高雄:春暉出版社2003年版、《日據(jù)下臺灣新文學·明集5》文獻資料選集》,臺北:明潭出版社1979年版、許俊雅:臺北:南天書局1995年版等。
④賴和:《讀臺日紙的“新舊文學之比較”》,《賴和全集·雜卷》,臺北:前衛(wèi)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頁。
⑤⑨參見陳綠華碩士論文《賴和白話小說的臺灣話文研究》,高雄師范大學2011年。
⑥劉紅林:《臺灣新文學之父》,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92頁。
⑦楊守愚:賴和先生悼念特輯,《臺灣文學》3卷2號,譯文收入李南衡編《賴和先生全集》(明潭出版社,1979)。轉(zhuǎn)引自林瑞明編《臺灣文學與時代精神——賴和研究論集》,允晨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4頁。
⑧此處“臺語”主要指閩南語。
⑩本文中小說文本部分均出自林瑞明編《賴和全集·小說卷》,臺北:前衛(wèi)出版社2000年版。
?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07頁。
?林瑞明:《臺灣文學與時代精神——賴和研究論集》,允晨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5頁。
?朱雙一:《從祖國接受和反思現(xiàn)代性——以日據(jù)時期臺灣作家的祖國之旅為中心的考察》,《臺灣研究集刊》2009年第4期。
???轉(zhuǎn)引自呂正惠《臺灣新文學思潮史綱》,昆侖出版社2002年版,第74頁;第73頁。
?郭紹虞:《中國語言所受到文字的牽制》,選自蔣凡等編《郭紹虞論語文教育》,河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93-94頁。
?可參考郜元寶《漢語別史》,山東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D.C.米克:《論反諷》,周發(fā)祥譯,昆侖出版社1992年版,第35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On Loa Ho’s Views of Language and His Rhetorical Treatment,with the Text of‘Letters of Critique by a Comrade’as the Focus of Analysis
Wang Xiaoping
In the Taiwanese world of letters in the 1920s and 1930s,a series of debates went on about the issue of constructing a‘Taiwanese Discourse’,known as Taiwan huawen,reflecting a language predicament as the result of various views in collision with each other as part of the continuous interaction of literature with the society at large and the politics in the period.Loa Ho’s thoughts,profound,on this were reflected in his short story,‘Letters of Critique by a Comrade’.Loa Ho’s position on language and his textual and rhetorical treatment not only provided important literary experience for the then Taiwanese world of letters but have also provided us with trains of thoughts to go by in our exploration of language issues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Taiwanese literature,Loa Ho,views of language,rhetoric
I207.4
A
1006-0677(2016)1-0123-06
上海市教委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戰(zhàn)后臺灣國語推行運動研究”(批準號:14YS040)。
王小平,上海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