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賈晉華
重讀魚玄機
[澳門]賈晉華
此文以考證研究和文學(xué)、宗教、性別分析等相結(jié)合的方法,重新解讀唐代女道士詩人魚玄機的生平經(jīng)歷和詩歌作品。文中首先提供一個較為翔實可信的魚玄機生平系年,然后以此為基礎(chǔ),對魚玄機的詩歌展開文學(xué)細讀和性別批評。文中通過分析其代表作品,揭示魚玄機的情感歷程、自尊意識及性別覺醒,評價其詩歌風(fēng)格和成就。論文還批駁了古代至當(dāng)代一些學(xué)者關(guān)于魚玄機為“娼妓”及其詩“淫蕩”的偏見。
魚玄機;女道士;唐詩
唐代女道士魚玄機(約843-868)的生命歷程短暫而富于戲劇色彩:出身于長安都城中的普通人家,成長為美女和著名詩人,當(dāng)過士大夫的小妾,被離棄后度為女道士,最終以“殺人犯”而被定罪并處死,死后又被謗為“娼妓”。一千多年來,她的生活故事被戲劇化為筆記小說和表演藝術(shù)。晚唐五代時的兩種筆記集,皇甫枚的《三水小牘》和孫光憲(卒968)的《北夢瑣言》,皆記載了魚玄機的故事。①②在明代,葉憲祖(1566-1641)將她的故事寫入傳奇戲劇《鸞鎞記》。③在現(xiàn)代,森鷗外(1862-1922)寫了一篇有關(guān)魚玄機的短篇小說;④高羅佩(Robert van Gulik,1910-1967)將她塑造為一部偵探小說中的主角。⑤在香港,邵氏公司拍攝了一部以她為主角的電影;在另一部電視連續(xù)劇中,她是其中四集的主角。⑥近年來又出現(xiàn)了許多基于她的詩作和生平的文學(xué)作品。⑦
魚玄機有五十首詩和五聯(lián)斷句傳世,⑧這使她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早的有較多作品傳世的女作家之一。因此,從唐五代至現(xiàn)代,她一直是詩歌批評和研究的對象。雖然唐五代人將她的身份定為女道士,許多后代批評家也高度稱賞她的詩歌成就,但是從宋代初期至清代有少數(shù)學(xué)者將她重新界定為“娼妓”,并批評她的作品為“淫蕩”。⑨在現(xiàn)代學(xué)者的研究中,Genevieve B.Wimsatt 在1930年代即翻譯了魚玄機的詩歌作品,雖然其中滲有眾多自由想象。⑩Jan W.Walls未出版的博士論文對魚玄機的生平和詩歌作了較為全面的研究,以豐富的原始資料編寫她的傳記,并翻譯、注釋及評論她的全部詩作。?雖然此研究還較為初步,特別是魚玄機的傳記有不少疏訛之處,Walls的論文中包含了一些出色的評述,后來體現(xiàn)于他為《印第安納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手冊》撰寫的“魚玄機”條文中。?陳文華在其《唐女詩人集三種》中校對和注釋了魚玄機的全部詩作,?此集已成為研究此位女詩人的必備書。梁超然有關(guān)魚玄機生平的考證十分翔實可靠,?本文在重構(gòu)此位女詩人的傳記時全面吸收其成果。Maureen Robertson在一篇有關(guān)明清女詩人的著名論文中簡要評述唐代女詩人,對其作品給予很高的評價,但認(rèn)為她們的作品仍然模仿男性詩人的“女性”聲音,還不是女性自己的聲音。?近年來出現(xiàn)的兩部重要的中國女作家選集對入選的魚玄機作品作了精美的翻譯,但卻仍沿襲舊說,稱魚玄機為“娼妓”。?Jowen R.Tung對魚玄機的部分詩作進行了女性批評的解讀,但也還是從“娼妓”的角度展開。?中文和日文學(xué)界還有不少關(guān)于魚玄機的研究,但許多論著或?qū)⑵渖矸菖c“娼妓”聯(lián)系起來并將其愛情詩評判為“淫蕩”,或缺乏深入復(fù)雜的分析研究。?Suzanne E.Cahill關(guān)于魚玄機的兩篇論文體現(xiàn)了迄今為止最為復(fù)雜的嘗試。她沿襲魚玄機為“娼妓”的習(xí)慣形象,但試圖“繞過其聲名狼藉的誘惑而直接移入其思想的核心”,敘述了魚玄機做為嚴(yán)肅的道教信仰者及“同性戀”的新故事。?這個新故事的代價是誤讀此位女詩人的眾多作品及完全忽略她的愛情詩。
本文旨在推進學(xué)界現(xiàn)有的成果,澄清和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這位重要詩人及其作品的信息。文中綜合運用傳記的、考據(jù)的、文學(xué)的、性別的等多重研究方法,重新考察魚玄機的生平和詩歌。本研究首次構(gòu)建一個相對可靠的魚玄機生平系年?;谶@一系年,文中進一步對其詩歌作品進行文學(xué)的和性別的解讀,并特別關(guān)注于消除關(guān)于魚玄機是“淫蕩的娼妓”及“聲名狼藉的誘惑”等偏頗批評。此處關(guān)鍵點并不完全在于她是否曾經(jīng)扮演娼妓的社會角色,而是在于這一角色已經(jīng)被歷代批評家賦予道德含義并被用來貶低女詩人及其詩歌為“淫蕩”、“誘惑”等。這種由偏頗的批評話語構(gòu)建出來的“淫蕩的娼妓”的形象久已成為研究魚玄機的詩歌(特別是其愛情詩)的重要障礙,阻擋了對其成就進行全面深入的理解和評價。許多學(xué)者或貶低其愛情詩或完全忽略它們。因此本研究的主要目標(biāo)在于突破這一形象,以翔實的傳記研究證明魚玄機先為小妾后為女道士的身份,這一身份使得我們得以較為準(zhǔn)確地認(rèn)識其撰于人生不同階段的詩歌及這些作品中所表達的情感歷程。
十世紀(jì)的兩種筆記集,皇甫枚的《三水小牘》和孫光憲的《北夢瑣言》,記載了魚玄機的生平故事?;矢γ杜c魚玄機同時,并于大致同一時間住于長安蘭陵坊,鄰近魚玄機所居的咸宜觀。?因此,他關(guān)于魚玄機的記敘應(yīng)是相當(dāng)可信的,雖然其中也不免有夸張渲染之處。孫光憲生活于約一個世紀(jì)之后,但他是一位嚴(yán)肅的學(xué)者,他關(guān)于魚玄機的記述應(yīng)基于較早的資料。遺憾的是,雖然皇甫枚的記敘較長,但他用了大部分篇幅敷演魚玄機之死的悲劇故事,此外僅提供了關(guān)于她的姓名、家庭背景、才學(xué)、出家等基本信息;孫光憲也僅以寥寥數(shù)句敘述魚玄機的姓名、才能、婚姻及悲劇結(jié)局。?由于其有限的篇幅和內(nèi)容,兩種記敘文皆未提供有關(guān)魚玄機的完整傳記。
在此兩種記敘文的基礎(chǔ)上,本研究采用了魚玄機自己的詩作、與其所過往士大夫文人相關(guān)的資料及有關(guān)的歷史記載等,來重構(gòu)其生平傳記。如同學(xué)者們已經(jīng)指出,在傳統(tǒng)中國,詩歌被看成是讓同時代及后代人認(rèn)識詩人的工具,對詩人和對讀者皆是如此。魚玄機的詩篇同樣是我們認(rèn)識這位女詩人的最重要工具。通過細心的、批評的閱讀分析,本文考察魚玄機的情感歷程、自尊意識及性別覺醒,評價其詩歌風(fēng)格和成就,并批駁古代至當(dāng)代一些學(xué)者關(guān)于魚玄機為“娼妓”及其詩“淫蕩”的偏見。
雖然魚玄機的生命僅有大約二十五年,有關(guān)她的研究論著又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少,但她的生平事跡仍然存在許多未解決的問題,關(guān)于她是否曾當(dāng)過娼妓還有爭論,她的行跡還未出現(xiàn)清晰可靠的系年,甚至連她的名字都還含混不清。本節(jié)試圖以較為可信的資料和考證解決這些問題。
1.名和字
《小牘》稱魚玄機的字為幼微,《瑣言》則記其字為蕙蘭。學(xué)者們未曾嘗試澄清這些自相矛盾的記載,但簡單的語文學(xué)分析可以解決這一問題。幼微的“幼”應(yīng)讀為“yao”,與“幼妙”或“幼眇”同,意謂幽微。?字面上看,“玄機”意指“深奧玄妙的旨意”,“幼微”意指“幽深微妙”,“蕙蘭”意指“蘭草/花”?!靶C”和“幼微”皆蘊含道教意旨,并且在語義上相互呼應(yīng),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命名規(guī)則;而“蕙蘭”僅是女子的流行名字。作為普通人家的女兒,魚玄機不太可能有一個富含道教意旨的名及一個相對應(yīng)的字。而在唐代,當(dāng)某人度為道士或女道士,他們一般會被給予新的道教名字。?因此,我們可以做出一個合理的推測:蕙蘭是魚玄機的本名,玄機是她度為女道士后的新名,幼微則是與玄機相對應(yīng)的字。
2.從都城女郎到士人小妾
《小牘》稱魚玄機為“長安里家女”?!袄铩敝阜焕铮袄锛遗弊置嫔蠟椤胺焕锶思业呐畠骸?,亦即普通人家的女兒?!短綇V記》及其后數(shù)種著作引《小牘》,皆稱“里家女”。?然而,重印于十九世紀(jì)的一個《小牘》的版本,卻改“里家女”為“倡家女”,意謂娼妓。?這一后代的更改未有任何早期的證據(jù)支持,很可能是被某位對魚玄機有偏見的人所改動。但是,這一擅改卻成為不少學(xué)者斷定魚玄機為娼妓的“有力”證據(jù)。?
此外,一些學(xué)者自由地將“里家女”的“里”字解釋為“北里”,亦即平康里,唐時長安的青樓區(qū),或其它相似的娛樂區(qū)。?然而,“里”未必指稱北里或其它青樓區(qū),唐人也從未用“里家女”指稱青樓區(qū)的娼妓。相反,“戚里”一詞被用來指稱皇室及其他貴族官僚居住的城區(qū),“戚里女”一詞被用來指稱皇室或貴族家族的女性。?“里家女”及另一個相似的詞語“里婦”則被用來指稱普通家庭的女性。例如,《闕史》載:“[杜牧]俄于曲岸見里婦攜幼女?!?此外,由于娼妓們僅居住于平康里中的三條曲巷,“曲”字而不是“里”字,被普遍用來指稱她們。她們被稱為“曲中”及“曲中諸妓”;當(dāng)一位娼妓初入青樓,她被稱為“入曲”;當(dāng)一位娼妓被贖身,她被稱為“出曲”。?
根據(jù)《小牘》,魚玄機“色既傾國,思乃入神”,美麗,聰明,受過良好的教育,尤其具有詩歌才華?!冬嵮浴酚浰谙掏ǎ?60-873)中嫁李億為妾。?李億于唐文宗大中十二年(858)進士及第為狀元。?他的李姓及他在科舉中的極大成功,皆說明他可能出自世家大族。?因此,盡管魚玄機十分美麗聰明,作為普通人家的女兒,她不可能成為李億的正妻。許多學(xué)者已經(jīng)指出,在唐代同等地位家族的聯(lián)姻,特別是世家大族之間的聯(lián)姻,仍然是十分重要的觀念傳統(tǒng);?從中唐開始,世族也傾向于將女兒嫁給成功的舉子。?考慮到李億可能的世族背景及其在科舉上的極大成功,許多大族應(yīng)會急于將女兒嫁給他。
李億與魚玄機相識的最大可能機會則是他于857年至858年間在長安應(yīng)試時(在唐代每年秋天舉子赴京,次年春天應(yīng)試),或稍早幾年(如果他應(yīng)考過不只一次)。?元代辛文房稱魚玄機在十五歲時為李億納為妾。?如果她于857年約十五歲,她應(yīng)約生于唐武宗會昌三年(843)。
3.客寓湖北和山西
魚玄機有十多首詩篇涉及旅行寓居湖北和山西的經(jīng)歷。根據(jù)這些詩篇,學(xué)者們同意她在生命中的某段時間確曾旅寓此二地。?通過細致分析這些詩篇及結(jié)合相關(guān)的歷史記錄,本文進一步將這些旅寓事件系年。從大約858年至唐懿宗咸通三年(862),魚玄機旅寓湖北,李億可能在當(dāng)?shù)赜^察使府任職。從咸通四年(863)至七年(866),魚玄機和李億旅寓太原,李億在太原尹、河?xùn)|節(jié)度使劉潼的幕府任職。
魚玄機有數(shù)首詩描繪她的第一次旅行。在《江行二首》中,?我們看到她在春天時節(jié)乘船沿著長江旅行,沿途觀賞武昌縣、位于江夏縣的著名歷史名勝鸚鵡洲、位于蒲圻縣的鸕鶿港,最后到達漢陽縣。在另一首詩《過鄂州》中,?她又經(jīng)歷了三個著名的歷史古跡:位于鐘祥縣的石城、屈原墓及位于安陸縣的白雪樓。
客寓湖北時,魚玄機與李億分開兩地居住,但又時時相聚。從她的兩首詩的題目,《隔漢江寄子安》和《江陵愁望寄子安》(子安為李億字),?我們知道她抵達湖北后,曾與李億分住漢江的兩岸,也曾獨自居住于江陵縣。根據(jù)她的另外兩首詩,《寄子安》和《春情寄子安》,?我們知道在此段時間里,他們有時分開,有時團聚。
魚玄機的湖北之行可能發(fā)生于858年至862年,因為在863年,她和李億已經(jīng)在山西(見下考)。中晚唐時進士及第者先到地方使府任職的情況十分普遍,李億也可能在858年登進士第后入鄂岳觀察使幕任職。從858年至860年的鄂州刺史、鄂岳觀察使為張毅夫,從861年至862年為于德孫。?
魚玄機和李億在湖北分住兩地而又時時團聚的情況,最可能的原因是李億可能攜妻赴任,而其妻拒絕接受魚玄機與他們同住,因此李億只好讓魚玄機另住其它地方。另一種可能是魚玄機并未成為李億合法的妾,而只是作為“別宅婦”,這在唐代士大夫的家庭生活中也是常見的事。?
從863年至866年,魚玄機和李億一起住在太原,李億在劉潼的河?xùn)|節(jié)度幕府中任職。?在一首贈送劉潼的詩中,魚玄機回憶她參與劉潼的宴會的情景,頌揚他在山西的政績,并表達對他照顧丈夫李億的感激之情。?在一首其后撰寫的詩《情書寄李子安補闕》中,魚玄機說“晉水壺關(guān)在夢中”,?晉水和壺關(guān)皆在山西。在另一首后來撰寫的詩《左名場自澤州至京使人傳語》中,?魚玄機歡迎來自山西的老朋友左名場,并回憶了她在那里的快樂生活:她和丈夫及其他可能同在劉潼幕府中的朋友一起吟詩,騎馬,觀賞山景,歡聚宴會。從一首題為《打球作》的詩,?我們還看到她甚至有機會欣賞士兵的球賽。?魚玄機和李億此次得以住在一起的原因,可能是李的正妻未跟隨他前往山西任職。
4.女道士的生活
不幸的是,這種快樂生活維持不久。在咸通七年(866)三月,劉潼從太原移任成都。(51)李億約于此時攜魚玄機返回長安,在朝廷任補闕。(52)不久,魚玄機即為李億所拋棄,度為女道士,居長安咸宜觀。(53)根據(jù)《瑣言》,李億拋棄魚玄機的原因是“愛衰”,但辛文房推測是由于李億正妻的妒嫉。(54)辛文房的推測有兩條證據(jù)可以支持。首先,在被拋棄后,魚玄機至少寫了一首情詩贈李億(《情詩寄李子安補闕》)。其次,咸宜觀本為唐玄宗之女咸宜公主于762年出家后所居,觀中多名畫珍玩;(55)其后長安城中士大夫貴族女眷出家多居此觀。(56)如果沒有李億的支持,魚玄機恐怕不可能進入這樣一座“貴族”女道觀。
有兩個理由使我們推測魚玄機自愿選擇度為女道士。首先,道教的思想和實踐似乎給予她破碎的心以安慰。在一首大約撰于866年至867年間的題為《愁思》的詩中,詩人試圖以道教典籍、實踐及成仙的目標(biāo)安慰自己。(57)在大約作于同時的題為《夏日山居》和《題隱霧亭》的兩首詩中,詩人描述了自己自由自在的、富于審美趣味的山居過夏生活。(58)這些詩篇呈現(xiàn)了道教退隱生活的肯定畫面,說明這是詩人生活中的一段快樂時間。(59)
其次,在唐代女道士能夠扮演活躍的社會角色,而魚玄機充分了解這一角色所允許的自由。唐代特殊的社會歷史和宗教文化背景,以及唐代女道士本身的努力,使得她們得以活躍于社會舞臺,成為觀主、教師、詩人、樂師等。在道教傳統(tǒng)內(nèi)部,精神的和身體的性實踐仍然延續(xù)進行,被認(rèn)為是有效的長生和成仙的修練方式。此類實踐使得女道士的情愛和性生活合法化,并幫助形成她們與道士及士人之間的新的社會性別關(guān)系。在較大的社會范圍中,對于美麗而性感的女神的古老崇拜傳統(tǒng),以及上清道教所形成的降神聯(lián)姻和存念女仙的新傳統(tǒng),對于道教人物和士大夫文人皆產(chǎn)生了吸引力。女道士詩人們有意地以性感的女神人物做為自己的榜樣,以強化自己的力量,使自己成為活躍的、欲求的主體。(60)
魚玄機充分意識到其作為女道士和“女仙”的自由,以及由這些角色所導(dǎo)致的新的社會性別關(guān)系,從而主動地追求她的愛情和欲望。對于她在咸宜觀約兩年的生活中與幾位文人的情事,我們應(yīng)從這一新性別關(guān)系、角色扮演及自我覺醒的背景加以了解和認(rèn)識。在一首題為《迎李近仁員外》的詩中,魚玄機用了牛郎和織女的傳說故事。(61)這一典故的運用說明她和李近仁(活躍于860-873前后)是情人關(guān)系。李近仁約于咸通十一年(870)任禮部郎中,因此他應(yīng)在此前數(shù)年任員外,正與魚玄機居長安咸宜觀的時間相合。(62)在另一首題為《次韻西鄰新居兼乞酒》的詩中,魚玄機再次用了牛郎和織女的故事,及另外兩個愛情故事:妻子望夫化石和瀟湘二女思念其夫舜帝的傳說。(63)在這首詩中,詩人不僅公開表達了她對鄰居士人的情意,(64)而且扮演了主動求愛的“女神”角色,(65)向?qū)Ψ教岢黾s會的要求。
在這兩年中,魚玄機還曾與兩位著名的詩人李郢(856進士)和溫庭筠(約812-約870)酬答詩歌。李郢大致在此段時間里任侍御史,溫庭筠則于866年任國子助教,皆與魚玄機居咸宜觀的時間相合。(66)魚玄機有兩首與李郢贈答的詩篇,其中一首題為《聞李端公垂釣回寄贈》,(67)詩中用了阮肇遇合仙女的傳說,(68)將自己比喻為主動追求的仙女。但是李郢似乎并未對這一追求給予回應(yīng)。溫庭筠是李億的朋友,(69)后代的戲劇故事將魚玄機和溫庭筠湊成一對,(70)但是從她贈送溫庭筠的兩首詩中,我們只看到友情,(71)而且也未見到關(guān)于二人有戀情的早期記載。(72)溫庭筠比魚玄機年長四十多歲,并以極端丑陋而著稱。(73)而根據(jù)魚玄機的情詩,她似乎通常為年輕貌美的士人所吸引,因此二人之間應(yīng)該僅是朋友關(guān)系。
無論她是否滿足于女道士的角色,魚玄機僅扮演了約兩年的時間,她的年輕生命即將悲劇性地結(jié)束。根據(jù)《小牘》和《瑣言》所載,在咸通九年(868)元月,由于魚玄機懷疑女婢綠翹在她外出時與她的情人偷情,盛怒之下將綠翹打死。魚玄機被捕入監(jiān),其間雖然有許多朝廷官員為她說情,但她仍被京兆尹溫璋(卒870)定罪,于同年秋天被處死。(74)
一些現(xiàn)代學(xué)者試圖為魚玄機辨護,提出關(guān)于其謀殺的控訴是偽造的或此故事是編造的,(75)但是他們的說法缺乏任何早期證據(jù)。不過,由于《小牘》記載魚玄機發(fā)現(xiàn)綠翹死亡時十分驚恐,故她可能本意為嚴(yán)厲教訓(xùn)女婢,但卻誤將其殺死。值得注意的是,在唐代主人打死仆人的事件并不罕見,而那些殺人者并非都被判處死刑。例如,房孺復(fù)(756-797)殺死其妻的乳母,其妻殺死兩個女仆,但房僅被罰貶官,其妻僅被罰離婚。(76)其他曾殺死仆人的官員或其妻并未被法律所判刑,而是在傳說中被變成鬼的受害者所處罰。(77)這些例子說明唐代法律對士大夫階層殺害仆人的容忍,而魚玄機的立即處死則表明唐代女道士的社會地位仍然十分有限,她們的自由和特權(quán)不應(yīng)被夸大。
綜上所考,基于所有可找到的資料,本文首次為魚玄機的生平事跡作了較為可靠的系年,可總結(jié)為表一。
表1 魚玄機生平系年
在這些事件中,李億于858年進士及第,于863年至866年間入太原幕,及魚玄機于868年的死亡,皆有可靠的歷史記錄可證。這樣,她于866年至868年居長安咸宜觀為女道士的時間,不但與她此時所撰寫的詩篇及所過往的三位文士李郢、溫庭筠、李近仁在長安任職的時間相合,而且也是她在逝世前僅有的兩年,故這一系年是相對可靠的。她在858年至862年旅居湖北的時間,除了有她自己的詩篇和李億的可能行跡為證,也是她的短暫一生中所余下的唯一可系年的時間段,因此也是相對可信的。
我們關(guān)于魚玄機的生平事跡的這一較為可靠的系年說明,她在一生中未曾當(dāng)過娼妓,她的基本身份是先為士人小妾而后為女道士。如前所述,更為重要的還不在于她是否曾當(dāng)過娼妓,而是這身份已經(jīng)被后代學(xué)者賦予道德批評的意義。因此,我們的系年考證對魚玄機生平事跡的澄清,對于解讀她那些撰寫于人生不同階段的詩篇(特別是她的愛情詩),以及了解她的情感歷程,具有關(guān)鍵性的作用。以下的兩個小節(jié)將展開這方面的討論。
由于受“淫蕩的娼妓”的偏見性標(biāo)簽的影響,不少學(xué)者或貶低或忽略魚玄機的愛情詩。然而,根據(jù)我們的生平系年,魚玄機的愛情詩大多數(shù)撰寫于旅居湖北時,所抒發(fā)情感的對象是其丈夫李億。這些詩篇并非“淫蕩”,而是深情地表達了她對李億的強烈戀情,呈現(xiàn)給我們一個主動欲求的主體形象及女性愛情體驗的真實聲音。
1.解構(gòu)《莊子》的蝴蝶
魚玄機善于將情感蘊含于習(xí)見的意象、隱喻、象征及典故之中。在她乘船前往湖北的旅途中,她撰寫了兩首詩,在其中抒發(fā)了快樂的情感和欲望。
1
大江橫抱武昌斜,鸚鵡洲前萬戶家。
畫舸春眠朝未足,夢為蝴蝶也尋花。
2
煙花已入鸕鶿港,畫舸猶題鸚鵡洲。
醉臥醒吟都不覺,今朝驚在漢江頭。
第一首詩先以壯麗的大景領(lǐng)起:闊大的長江彎曲流過鸚鵡洲,擁抱繁盛的武昌城。詩人緊接著將視鏡縮小,聚焦于一個小動物,將《莊子》中著名的蝴蝶意象翻新出巧。在《莊子》中,莊周夢見自己是一只翩翩飛行的蝴蝶,醒來后感到迷惘,不知自己是蝴蝶還是莊周。(78)魚玄機關(guān)于自己成為一只尋花蝴蝶的夢境創(chuàng)新性地改變了這一古老的隱喻。在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中,蝴蝶還是情人的隱喻,而“尋花”是帶有性感的傳統(tǒng)意象,通常指男子尋求女子或青樓尋歡。由于是魚玄機自己夢為蝴蝶,“蝴蝶”的性別被改變。這一改變不僅表達了她追求愛情的強烈欲望,而且蘊含了她如同男子一樣自由追求愛情的意愿,與第二首詩中描繪她在旅途中對男性文士風(fēng)度的模仿相一致:縱情飲酒,欣賞沿途風(fēng)景和古跡,吟誦撰寫詩篇等。唐代女子不論是否已婚,大多數(shù)主要被局限于家庭的領(lǐng)域。作為地方官員的小妾,魚玄機得以邁出家庭的局限,獲得如同男子一樣從京城旅行往南方的自由。她對于親身經(jīng)歷那些在書中讀過的著名歷史遺跡而激動,不厭其煩地在詩篇中列舉地名;而由于貫注了真摯的情感,這些羅列的地名并不使讀者覺得呆板。她如同輕快飛行的蝴蝶一樣,快樂地期待很快就能與丈夫在南方重聚;這一激情與她對蝴蝶意象的創(chuàng)新相融合,使得“夢為蝴蝶也尋花”的境界意味深長。(79)《莊子》中那迷惘的、哲學(xué)的蝴蝶被解構(gòu)為快樂的、自由的、性感的意象?!扒f生曉夢迷蝴蝶”,《莊子》的作者借此而詢問存在的本質(zhì)和意義,雖然深奧,卻充滿迷惘;而魚玄機則肯定地回答:存在是有意義的,夢是美好的,雖然淺顯,卻富于活力。蝴蝶尋花的夢幻景象本身亦十分美麗迷人。明代詩評家陸時雍和黃周星(約1611-1685)讀至此詩時忍不住贊嘆:“種情無復(fù)余地”,“妖冶之尤”。(80)
2.“蕙蘭”渴求愛情
魚玄機還擅長于運用情景交融的傳統(tǒng)詩歌技巧來抒寫情感。根據(jù)前面的傳記研究,她在旅寓湖北時與李億時而分離時而團聚。在撰寫于此時期的數(shù)首愛情詩中,她扮演了多愁善感的詩人和憂喜交加的情人角色。
醉別千不浣愁,離腸百結(jié)解無由。
蕙蘭銷歇歸春圃,楊柳東西絆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須學(xué)水長流。
有花時節(jié)知難遇,未宜厭厭醉玉樓。(81)
這首七言律詩一開頭即抒寫團圓后分別的濃重憂愁,以酒浣愁的隱喻有效地表達了詩人的激情。接下來的描繪性對聯(lián)呈現(xiàn)了一幅芳香和色彩的春天景象,并隱含了她的孤獨、失落、失望的情緒:如同蕙蘭(也是她此時的名字),她的美麗正逐日消褪;不似楊柳,她未能絆住丈夫。三聯(lián)靈巧地運用了兩個傳統(tǒng)意象:浮云被恰當(dāng)?shù)赜脕碛髦杆驼煞螂x合悲歡的不確定境況,而綿延不斷的流水與其丈夫變易的恩情形成鮮明對照。在與自然景物的交織中,詩人的相思之情真誠而有力地流貫全詩。
3.愛和焦慮:情感的旅程
下面是另一首寄贈李億的愛情詩: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銷遠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莫聽凡歌春病酒,休招閑客夜貪棋。
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
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
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82)
這首七言排律描寫一次旅行,將沿途景象與心中激情相融合。詩篇以詩人于寒冷的冬日行走于崎嶇陡峭的山路為開端,點出全詩“不愁行苦苦相思”的主題。在次聯(lián),詩人繼續(xù)山行,所見到的每一景物皆加深她的相思之情:清純的山澗中融化的冰流使她充滿憐愛地回想李億的清逸聲音,高寒的峰頂上的白雪使她如同見到他的如玉姿容。此聯(lián)對偶重迭工整,包括自然景物的并置(冰與雪,溪與峰),官能的感受(潺潺澗水的聲音與皚皚雪峰的寒光),空間的維度(低下的澗流和高聳的山峰),以及自然和人物的特質(zhì),這些合起來構(gòu)成耐人回味的張力,并將詩人深愛的、內(nèi)外皆秀的“王子”投影于壯麗的山景之中。三聯(lián)自然地轉(zhuǎn)向所思念的丈夫,以細微小事諄諄囑咐對方:不要耽聽凡庸歌女的樂聲,不要過度飲用春酒,不要招集閑客下棋至深夜。這些事情是如此細微,只有深陷于愛情之中的人才會給予注意。詩人的情感交織著關(guān)懷和擔(dān)憂:她關(guān)心他的身體健康,但也擔(dān)心他耽溺于酒會歌女。她和所思念者的實際處境形成鮮明對照:她行走于寒冷陡峭的山路,而他居住于舒適放任的環(huán)境;這一對照使她的關(guān)切和擔(dān)憂顯得格外真摯動人。
由于這種混雜了關(guān)愛和憂慮的情感,詩人覺得有必要重申他們的愛情誓言。第四聯(lián)的信誓旦旦雖然以詩人自己的語氣表達,但更主要是向?qū)Ψ降囊?。雖然她只用了古老的喻象諸如常青的松樹,可移動的石頭,比翼雙飛的鳥,由于這些喻象也是山行中常見的景物,它們與詩人的旅行相關(guān)聯(lián),因此而增強了鮮明生動的力量。第五聯(lián)將當(dāng)前艱難的旅程與將來幸福的團聚相比較,點明詩人之所以能夠忍受所有這些艱苦和憂愁的原因。詩人以這首正在撰寫的詩篇結(jié)束旅程,在其中融進了她所有的愛情、相思、憂慮、困苦、艱難、眼淚及希望。
此詩描述了一次實際的旅行,但同時也是一次情感的和象征的旅行。這一旅行發(fā)生于詩人和丈夫的分別之時。冬天山路跋涉的艱苦經(jīng)歷與分離、孤獨、不確定的痛苦感受相對應(yīng)。詩人不屈服于實際的艱難旅程的意志,表達了她在心理上對丈夫的堅貞愛情和強烈希望。七言排律擴展了的六聯(lián)詩句有效地將情感旅程中的心理變化交織入實際旅程中的景象變化:愛情和相思(第一、二聯(lián)),關(guān)切和擔(dān)憂(第三、四聯(lián)),孤獨和希望(第五、六聯(lián))。
明代批評家胡應(yīng)麟(1551-1602)將此詩及魚玄機的另一首詩列為全部唐宋詩歌中最優(yōu)秀的七言排律:“余考宋七言排律,遂亡一佳。唐惟女子魚玄機酬唱二篇可選,諸亦不及云。”(83)這一高度評價或許略為夸張,但此詩無疑是一首杰作。詩人輕松地駕馭中間四聯(lián)對句,自如地對付自然風(fēng)格和嚴(yán)峻格律之間的張力。這些對聯(lián)形成完美的對偶,構(gòu)造出多重富于意義和情感內(nèi)涵的配對:自然景象與人的特質(zhì)和感情,艱難的山路旅行與舒適的放縱生活,眼前的困苦與將來的快樂,等等。詩篇描述的是冬天的旅行,卻被題之以“春情”。這看似不合理的題目隱含了詩人的強烈欲望,因為冬天過后即是春天,而“春情”在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中歷來與愛情和欲望相關(guān)聯(lián)。
如同學(xué)者們所指出,在六朝以來的男性詩人的愛情詩中,女性形象被色情化和客體化,成為欲求的對象,美麗動人但柔弱無助,在情感上完全依賴于男性。(84)魚玄機的愛情詩將欲求的客體轉(zhuǎn)化為欲求的主體。雖然她也在這些詩篇中交織了憂愁、焦慮及孤獨,這些情感不再是無助的、依從的哭泣,而是呈現(xiàn)了獨立的、自強的對于愛和欲望的主動追求。
根據(jù)我們的傳記研究,在大約866年,魚玄機在被丈夫拋棄后,選擇度為女道士,進入長安城中的咸宜觀。從她作于約兩年的女道士生活中的詩篇,我們看到被拋棄的痛苦經(jīng)歷和新的女道士身份喚起詩人的性別覺醒和自尊意識。她充分意識到作為女道士所獲得的自由和社會地位,并以多情性感的傳統(tǒng)女神形象自我強化。她為自己的美麗和詩歌才華而自豪,并肯定自我生存的無比價值,甚至公開表達了對于父權(quán)社會強加于女性的不平等地位和機會的不滿。所有這些性別化的主觀情意皆以嫻熟的詩歌技巧融貫于她的詩篇中。
1.“自能窺宋玉”
在著名的《贈鄰女》詩中,魚玄機突出強調(diào)作為女道士和“女仙”在追求愛情方面的選擇自由: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85)
《小牘》列舉此詩的第二聯(lián),并稱此詩撰于魚玄機在獄中等待行刑時?!冬嵮浴芬擦信e同一聯(lián),但認(rèn)為此詩抒寫的是她在被李億拋棄后對他的怨恨之情。在編集于五代時期的《才調(diào)集》中,此詩題為《寄李億員外》,并列有另一詩題《寄鄰女》。(86)然而,根據(jù)此詩內(nèi)容,《贈鄰女》看來是最合適的題目。詩中描寫鄰女?dāng)嗄c的傷心情感,并以異常的自強勸告安慰她。由于此位女子住在鄰居,詩篇顯然無需“寄”她。
根據(jù)《小牘》,魚玄機住于咸宜觀中的一個小院。故此位鄰女應(yīng)也是住于咸宜觀中的女道士。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中稱自己十分英俊而有魅力,東鄰一位女子經(jīng)常登墻窺視他。(87)王昌是魏晉時著名的美男子,后來成為南朝樂府詩中年輕女子所追慕的人物。(88)
此詩前三聯(lián)描寫鄰女被拋棄后的斷腸之情。詩人以美好的自然意象反襯鄰女的悲苦心境:明亮光輝的陽光與她的羞怯和眼淚相對比,春天的繁盛與她的倦怠相對比,美麗的花叢與她的哀傷相對比。第二聯(lián)是傳誦千載的名句,以淺白的口語表達出父權(quán)社會中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男人在婚姻愛情中有權(quán)變易不定。這不僅是對鄰女的感受的描述,也是詩人自己的痛苦經(jīng)歷的表達。此聯(lián)正如同陸時雍所評點,以“俚而旨”取勝。(89)
前三首所描繪的鄰女形象還局限于傳統(tǒng)的男性視角下的無助的、依從的客體對象。然而,在最后一聯(lián)詩人將這一形象作了徹底的巔覆。她提醒鄰女她們作為女道士和“女仙”所具有的選擇自由,勸告她擺脫所有憂愁,采取主動的行為,選擇和追求所喜愛的男子——“自能窺宋玉”;從而不再憂懼和哀怨被拋棄——“何必恨王昌”!此聯(lián)清楚地表達了魚玄機的性別覺醒意識。在傳統(tǒng)的中國,這一關(guān)于女子可以自由追求自己所愛和欲求的男子的呼聲是十分罕見的。它為女性長久深埋的意愿和欲望發(fā)出了獨立的聲音,一掃她們無助的、受辱的、依從的哭泣。黃周星半稱賞半批評地評價此詩:“魚老師可謂‘教猱升木,誘人犯法’矣?!?90)
在其它幾首詩中,諸如《次韻西鄰新居兼乞酒》及《聞李端公垂釣回寄贈》,魚玄機用了阮肇遇仙、瀟湘二女、牛郎織女等典故。雖然這些女神女仙的傳說已經(jīng)被男性詩人大量運用,成為傳統(tǒng)的陳套典故,在女詩人特別是女道士詩人的手中,這些典故獲得了不同的含義。女道士本身被設(shè)想為在將來會成仙,并被唐人稱為“仙子”、“天仙”。通過以女神女仙比擬自己,魚玄機將自己塑造為激情的、誘惑的女神女仙的形象,由此而有權(quán)主動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和欲望。
2.賣殘牡丹
在一個暮春的日子,魚玄機在長安見到一些未賣出的牡丹。她為自己的相似命運而感嘆,并思考自我存在的價值。
臨風(fēng)興嘆落花頻,芳意潛消又一春。
應(yīng)為價高人不問,卻緣香甚蝶難親。
紅英只稱生宮里,翠葉那堪染路塵。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孫方恨買無因。(91)
此詩的題目一般被讀為“賣+殘牡丹”,并譯為“出賣殘敗的牡丹”。(92)這是對詩題的誤解,與詩的主題相矛盾:“殘敗的牡丹”如何能被“移根上林苑”,并使得王孫后悔未買?魚玄機為何會自豪地將自己比擬為“殘敗的牡丹”?此題的正確解讀應(yīng)為“賣殘+牡丹”,意謂“賣剩下的牡丹”或“未賣出的牡丹”。此類句法在唐宋詩中十分常見,例如喬知之(卒690)的詩聯(lián):“匣留彈罷劍,床積讀殘書”;(93)及曹鄴(活躍于847-865前后)的詩聯(lián):“昨日春風(fēng)欺不在,就床吹落讀殘書?!?94)這里“讀殘書”不是指“閱讀殘破的書”,而是“讀了一半的書”或“未讀完的書”。再如許棐(卒1249)的詩聯(lián):“仆溫攜剩酒,鄰送賣殘蔬?!?95)鄰居并非送來“殘敗的蔬菜”,而是“賣剩下的蔬菜”或“未賣出的蔬菜”。
魚玄機此詩首句的“臨風(fēng)興嘆落花頻”,“落花”并非指牡丹,而是晚春時紛紛飄落的普通花卉,用來點明季節(jié)。事實上,牡丹通常在其它花卉飄落的暮春時節(jié)開放,如李山甫(活躍于860-888前后)《牡丹》一詩所云:“邀勒東風(fēng)不早開,眾芳飄后上樓臺。”(96)因此,首句的落花在詩中為第二、三聯(lián)中盛開的牡丹起了反襯的作用。
牡丹在中國一直被譽為花之皇后。在唐代,尤其是在九至十世紀(jì)間,長安和洛陽兩京士人格外喜愛牡丹。暮春時節(jié),牡丹到處開放和售賣,詩人們則外出欣賞和撰寫贊美牡丹的詩篇。(97)在魚玄機的詩中,那些未賣出的牡丹是最出色的:她們的價格是最高的,故無人買得起;(98)她們的香味、色彩及姿容最為優(yōu)美、高雅、動人。雖然她們未被賣出,這些驕傲的花仍然對自己的價值充滿自信,相信將來會被移植入皇家花園。她們最終將自己從失敗者轉(zhuǎn)為勝利者:缺乏眼光的王孫貴族將后悔未在還可得到她們時購買。
花是女性的古老象征。這些高尚的、美麗的牡丹可以看成是詩人自己的象征,花的購買者象征那些不誠實的情人,而在唐詩中皇家宮苑總是與天上宮苑成為同義詞。與這些美麗的牡丹相似,魚玄機也是未被賞識和“出售”;也與這些驕傲的牡丹相似,她相信自己的價值:她是無價之寶,只配居住于最崇高的地方——帝王的宮苑或天上的仙境(即道教的神仙世界)。這種自尊自重的、性別化的主體意識在中國古代的婦女史上是十分突出的。明代批評家鐘惺(1574-1625)評此詩云:“如此語,豈但寄托,漸說向忿恨上去。千古有情人,所托非偶,便有不能自持以正意。此豈其之罪哉?亦有以使之者矣?!?99)雖然他仍然批評魚玄機的自尊意識及對輕浮男子的蔑視為不符合“正意”,但是他明顯地表示了對她的遭遇的同情,及對她的感情和尊嚴(yán)的理解和贊賞。
這首詩又是魚玄機寫得最多和最得心應(yīng)手的七言律詩,中二聯(lián)對牡丹形象的描繪對偶工致而含蘊豐富。此詩還是一首出色的詠物詩。傳統(tǒng)詩論對此題材詩歌的要求是既生動描繪所詠之物的外在形相和內(nèi)在精神,又將詩人或其他人的個性或情感投射于所詠之物。此詩完美地達致此兩個目標(biāo)。詩中不僅描繪了牡丹不同尋常的美麗外貌、香味和顏色,而且傳達了她們的高尚品性、精神和價值。更為重要的是,詩中字字皆可讀為既指牡丹,又指詩人,花即人,人即花,人花合一,不可分離。
3.自我肯定
在又一個春天的日子,魚玄機游覽長安城中的崇真觀。(100)當(dāng)她看見新及第進士留在墻上的題名時,一股對于強加于女性的限制的強烈情緒涌上心頭。
云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101)
在唐代,詩歌是科舉考試的最重要科目,士人由此而獲得入仕資格。“羅衣”象征魚玄機的女性性別。(102)她在詩歌才華和政治抱負方面與這些前進士相等,但她卻由于性別的原因而被排除在考試和仕途之外。在表面上,她指責(zé)“羅衣”或女性性別使得她不能不扮演傳統(tǒng)的角色;但是在深的層面上,她發(fā)出了“反對性別不平等”及“對強加于她的限制的不滿”的聲音。(103)這種大膽的、直接的反對在中國婦女史上又是十分罕見的。辛文房高度稱贊她能夠公開表達參與政治的抱負及對自己的詩歌才華的肯定:“觀其意激切,使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作者頗憐賞之?!?104)
在其大約二十五年的短暫生命歷程中,魚玄機扮演了多重角色,但是她不斷變化的角色似乎并未使其同時代人感到吃驚。在《小牘》中,皇甫枚對她傾注了衷心的贊美:“色既傾國,思乃入神。喜讀書屬文,尤致意于一吟一詠。……而風(fēng)月賞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皇甫枚高度稱賞她的美麗容貌,高雅興趣,杰出才能,及出色詩篇。即使記錄她殺死女仆的事件,他也未直接譴責(zé)她。在兩部編選于唐末五代的詩歌選集《又玄集》和《才調(diào)集》中,編者韋莊(約836-910)和韋縠選入了一些唐代女詩人的作品,并根據(jù)她們的身份而分別稱之為“夫人”、“女郎”、“女道士”、“娼妓”等。兩集皆選入魚玄機的作品,并皆稱她為“女道士”。(105)從同時代人的記錄中,我們看到即使魚玄機有一個不光彩的結(jié)局,唐人仍然承認(rèn)和接受她作為女道士的身份。
如前所述,第一位否認(rèn)這一身份的是生活于五代末北宋初的孫光憲。其后有許多傳統(tǒng)的和現(xiàn)代的學(xué)者持續(xù)地重新界定魚玄機的身份為“娼妓”。雖然即使是傳統(tǒng)批評家也肯定和稱贊實際的娼妓詩人的文學(xué)才能和成就,但是由于對魚玄機及其他唐代女道士詩人的身份的重新界定往往伴隨著“淫蕩”的道德譴責(zé),此種重新界定帶有明顯的偏見。此類偏見的產(chǎn)生可以歸納為四種主要的原因。其一,如前所述,一些學(xué)者誤讀原始資料,將魚玄機在成為李億之妾前的早期生涯說成是娼妓。其二,一些學(xué)者遵循傳統(tǒng)禮法,反對女性追求和表達她們自己的愛情和欲望。例如,陳振孫云:“婦女從釋入道,有司不禁,亂禮法敗風(fēng)俗之尤者?!?106)其三,可能是由于宋代以降對于包括女道士和尼僧在內(nèi)的女性的倫理要求更為嚴(yán)峻,許多學(xué)者未注意到唐代特殊的社會歷史和宗教文化背景,這一背景為女道士及其社會活動和性別關(guān)系提供了相對自由和“合法”的環(huán)境。其四,一些學(xué)者忽略魚玄機被其丈夫(還可能被其他情人)拋棄的事實,對她贈送情詩給多于一人的情況嚴(yán)厲加以批評。所有這四個理由皆被本文的傳記研究和詩歌解讀所反駁。我們的分析研究表明,魚玄機在一生中從未當(dāng)過娼妓;她的愛情詩絕大部分贈送丈夫李億;她與數(shù)名士人的交往和情事皆發(fā)生于她成為女道士之后,而此類交往和情事由于道教傳統(tǒng)的性實踐、新的性別模式及女神崇拜的傳統(tǒng)而“合法化”。通過消除至今仍然延續(xù)的“淫蕩娼妓”的評判話語,我們就有可能對魚玄機的詩歌成就及其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作出較為公允的、合理的、全面的評價。
事實上,當(dāng)傳統(tǒng)的批評家去掉其男性中心的偏見時,他們就能夠真誠地稱賞魚玄機對“情”的執(zhí)著追求及其詩歌成就,如前引皇甫枚、辛文房、陸時雍、鐘惺、黃周星、胡應(yīng)麟等人的評語。鐘惺甚至高度地稱贊她:“蓋才媛中之詩圣也?!?107)“詩圣”是賦予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杜甫的專稱。當(dāng)鐘惺將這一稱號賦予魚玄機,已經(jīng)隱含她是中國最杰出的女詩人的意思。這一高度評價可能與十六、十七世紀(jì)盛行的對于“情”的崇拜相關(guān)聯(lián),由此而強調(diào)魚玄機在表達女性的性別化了的“情”的杰出成就。(108)
魚玄機的詩歌的確代表了女性之“情”的真誠的、激情的表達。她的愛情詩將男性詩人所構(gòu)造的作為欲求客體的女性形象改造為欲求的主體。雖然她在詩篇中也交織了憂愁、焦慮和孤獨,這些情感不再是無助的、依從性的哭泣,而是成為獨立的、自強的對于愛和欲望的主動追求。閱讀她的詩篇,我們可以感受到她的痛苦經(jīng)歷及女道士的身份所激發(fā)的自尊自重意識。她充分意識到這一身份所帶來的自由,并以性感女神的特性加強自己的力量。她以自己的美麗和詩歌才能而自豪,肯定自己存在的高度價值,并公開表達了對于父權(quán)社會強加于婦女的不平等地位和機會的不滿。她的精巧描寫和真誠感情超過了絕大多數(shù)男性詩人對于女性生活和情感的描述。同時代的男性詩人諸如李商隱(約813-858)還不得不在“朦朧詩”中隱藏其真實情感和欲望。而在清代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達到高潮時,直接表達女性愛情和欲望的詩篇仍然十分稀少,其時女性詩人的代表者還不得不強調(diào)所選詩篇“性情各正”,“無慚女史之箴”。(109)相比之下,魚玄機對于自己的愛情、欲望及意志的公開激烈抒寫的確是不同凡常的。
魚玄機的戲劇性一生充分地反映在她的詩篇中。除了前面述及的旅行詩、愛情詩、抒情詩、贈答詩、閑適詩、詩體信、詠物詩等,她還撰有其它題材的社交應(yīng)酬詩,贈送女道士和女性朋友的詩,(110)哀挽詩,等等。她熟練掌握各種古近詩體,特別擅長于七言律詩,往往善于在自然風(fēng)格與嚴(yán)格格律之間尋求平衡。她擅長于將習(xí)見的隱喻、象征、典故、意象翻新出奇,使她的詩篇呈現(xiàn)一種既典雅又自然的風(fēng)貌。她自如地根據(jù)詩歌題材和情感內(nèi)容而轉(zhuǎn)換風(fēng)格,雖然一般來說,她的詩歌風(fēng)格如同山澗流水般自然、清新、動人。
學(xué)者們已經(jīng)指出,在中唐之前,中國女詩人僅有少量詩篇傳世,而且她們大多出自宮廷或上層家庭。(111)從李季蘭(卒784)、元淳(約卒779)、薛濤(約770-832)及其他可能收于《瑤池新詠集》的中晚唐女詩人開始,我們看見來自社會各階層的女詩人,包括宮廷女性,上層家庭和普通家庭的妻子和女兒,女道士,娼妓,等等。(112)魚玄機對女性的“情”的真誠表達及對詩歌技巧的嫻熟掌握,使她從這一女詩人群中脫穎而出,成為她們最杰出的代表,并與她們一道共同將中國女性詩歌的發(fā)展推向一個新的階段。
①李昉(925-996)等編,《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卷130頁922-23引。除非另外標(biāo)明,以下所引《小牘》魚玄機條皆出自此本。
②孫光憲,《北夢瑣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卷9頁71-72。以下所引《瑣言》魚玄機條皆出自此本。
③(70)葉憲祖(1566-1641),《鸞鎞記》(汲古閣本)。
④森鷗外,《魚玄機》,收《小說4》,《鷗外全集》(東京:巖波書店,1937),第5卷。
⑤Robert van Gulik,Poets and Murd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8).
⑥邵氏公司,《唐朝豪放女》,1984;亞洲電視公司,《歷代奇女子》,1988,第7-10集。
⑦例如,Jean Elizabeth Ward,The Beheaded Poetess:Yu Xuanji,eBook(PDF)by Jean Elizabeth Ward,2011.
⑧陳振孫(卒1261)《直齋書錄解題》錄魚玄機詩集1卷(武英殿聚珍本;卷19頁29b)。此集今存,題為《唐女郎魚玄機集》,收詩49首(有數(shù)種宋本傳世,收于《四部備要》和《續(xù)修四庫全書》的兩種較常見)。錢謙益(1582-1664)和季振宜(1630-1674)從《文苑英華》輯詩1首(《折楊柳》),見其所編《全唐詩稿本》(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1979),第71冊頁245。胡震亨(1569-1645)從《唐詩紀(jì)事》中輯斷句5聯(lián);見其所編《唐音統(tǒng)簽》(《續(xù)修四庫全書》本),卷923頁12a-b。《全唐詩》從之;見彭定求(1645-1719)等編,《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卷804頁905。
⑨孫光憲在《瑣言》中最早提出此類批評。其后跟隨的學(xué)者有胡震亨和錢謙益(1582-1664)等。見胡震亨,《唐音癸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卷8頁83;錢謙益,《絳云樓書目》(《叢書集成初編》本),頁75。
⑩Genevieve B.Wimsatt,Selling Wilted Peonies(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36).
?Walls,“The PoetryofYü Hsüan-chi∶ATranslation,Annotation,Commentaryand Critique”(PhDdiss.,Indiana University 1972).
?Walls,“Yü Hsüan-chi,”in William H.Nienhauser,Jr.,ed.,The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Taibei∶SMC,1986),944.
?陳文華,《唐女詩人集三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頁95-145。收于集中的另兩位女詩人為李季蘭和薛濤。?梁超然,《魚玄機》,收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90),第3卷,卷8頁448-53.Dieter Kuhn也撰有魚玄機的傳記;見其Yu Hsüan-chi:Die Biographie der T’ang Dichterin,Kurtisane und Taoistischen Nonne(privately printed by Habilitationsvortrag,Heidelberg,1985).
?Maureen Robertson,“Voicing the Feminine∶Construction of the Gendered Subject in Lyric Poetry by Women of Medieval and LateImperial China,”Late Imperial China,13(1992),63-110.
?Kang-i Sun Changand Haun Saussy,eds.,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An Anthology of Poetry and Criticism(Stanford∶StanfordUniversity,1999),66-76;Wilt Idema and Beata Grant,The Red Brush:Writing Women in Imperial China(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AsiaCenter,2004),189-95.另外還有一些完整的或不完整的關(guān)于魚玄機詩的翻譯,但這些往往呈現(xiàn)較為自由的意譯,例如:David Young and Jiann I.Lin,trans.,The Clouds Float North:The Complete Poems of Yu Xuanji (Hanover∶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98);Bannie Chow and Thomas Cleary,trans.,Autumn Willows:Poetry by Women of China’s Golden Age(Ashland∶Story Line Press,2003),77-117.
?Jowen R.Tung,F(xiàn)ables for the Patriarchs:Gender Politics in Tang Discourse(Lanham∶Rowan&Littlefield Publishers,2000),182,205-18.
?例如,小林徹行,《魚玄機の詩の特質(zhì)》,《東洋文化》303(1992),頁13-26;黃世中,《論全唐詩中所反映的女冠半娼式戀情》,《許昌師專學(xué)報》15.2(1996),頁39-43;胡蔚,《道教的清修觀與文人的白日夢》,《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5(2006),頁112-17。
?Cahill,“Resenting the Silk Robes that Hide Their Poems∶Female Voices in the Poetry of Tang Dynasty Taoist Nuns,”收鄧小南、高世瑜、榮新江編,《唐宋女性與社會》(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頁519-66;“Material Culture and the Dao∶Textiles,Boats,and Zithers in the Poetry of Yu Xuanji(844-868),”in Taoist Identity in Practice,ed.Livia Kohn and Harold D.Roth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3),102-26.
?我們確知皇甫枚于871年住蘭陵坊,僅在魚玄機卒后三年,但他還有可能更早即住那里;見《小牘》,卷85頁549-50;徐松(1781-1848),《唐兩京城坊考》(北京:中華書局,1985),卷2頁39。
?兩種記敘文皆被譯為英文,見Walls,“The Poetry ofYü Hsüan-chi,”45-50;Cahill,“Resenting the Silk Robes,”563-66;Idema and Grant,Red Brush,190-93.
?見班固(32-92),《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卷53頁2423;蕭統(tǒng)(501-531),《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卷16 頁228。
?例如,無名氏撰《清河張氏女殤墓志銘》載:“慕道受箓,因名容成?!笔贞愒染?,《道家金石略》(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頁169-70。
?例如,馮夢龍(1574-1646),《情史》,收《馮夢龍全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第7卷,卷18頁656-57;劉于義(卒1748)、沈青崖(活躍于1735前后)編,《陜西通志》(《四庫全書》本),卷100頁119a-120b。
?《三水小牘》,《繆氏云自在龕刻本》(1891;《續(xù)修四庫全書》本),卷2頁4b。
?例如,Walls,“The Poetry of Yü Hsüan-chi,”54.
?例如,小林徹行,《魚玄機の詩の特質(zhì)》,頁13,26。
?見劉昫(888-947)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太平廣記》,卷491頁4032。
?高彥休(854生),《闋史》(《四庫全書》本),卷1頁20b;周勛初編,《唐語林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卷7頁624。
?孫棨,《北里志》(《叢書集成初編》本),頁4,9,10。
?在唐代,妾通常出自普通良家女子;參看姚平,《唐代婦女的生命歷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頁160-61。
?梁克家(1128-87),《淳熙三山志》(《四庫全書》本),卷26頁4b。參看梁超然,《魚玄機》,頁449。
?唐代的大家族中,有著名的趙郡李氏和隴西李氏。
?主要可參看陳寅恪,《記唐代之李武韋楊婚姻集團》,收《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頁237-63;David Johnson,“The Last Years of a Great Clan∶the Li Family of Chao-chun in the late T’ang and Early Sung,”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37(1977)∶51-59;Patricia Ebrey,The Aristocratic Families of Early Imperial Chian:A Case Study of the Po-ling Tsui Famil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
?參看姚平,《唐代婦女》,頁42-53。
?梁超然已經(jīng)指出這一可能性;見其《魚玄機》,頁448。
?參看梁超然,《魚玄機》,頁448。
?例如:Walls,“The Poetry of Yü Hsüan-chi,”57-66;梁超然;《魚玄機》,頁449-50。
?《唐女詩人集》,頁113;《全唐詩》,卷804頁9051。
?《唐女詩人集》,頁123;《全唐詩》,卷804頁9053。
?《唐女詩人集》,頁127-29;《全唐詩》,卷804頁9054。
?《唐女詩人集》,頁129;《全唐詩》,卷804頁9054,9049。
?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0),卷164頁2389。
?關(guān)于此類“妾”,參看姚平,《唐代婦女》,頁148-50。
?劉潼于863年至866年3月任太原節(jié)度使;見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卷90頁1309。
?魚玄機,《寄劉尚書》,《唐女詩人集》,頁99;《全唐詩》,卷804頁9048。
?《唐女詩人集》,頁103;《全唐詩》,卷804頁9048。
?《唐女詩人集》,頁132;《全唐詩》,卷804頁9055。
?《唐女詩人集》,頁106;《全唐詩》,卷804頁9049。
?在唐代,尤其是在晚唐時,地方幕府的官員經(jīng)常攜帶小妾赴任,將其正妻和子女留在京城或老家。他們還經(jīng)常攜妾參加宴會。參看姚平,《唐代婦女》,頁159;Stephen Owen,The late Tang:Chinese poetry of the Mid-Ninth Century(827-860)(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262.
(51)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卷90頁1309。
(52)如前所述,在題為《情詩寄李子安補闕》的詩中,魚玄機回憶了他們在山西的生活。因此,此詩應(yīng)作于從太原返京后;從題目我們可知李億此時已任補闕。
(53)咸宜觀坐落于親仁坊。見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卷3頁60。梁超然已經(jīng)指出,魚玄機入道之事發(fā)生于她和李億從太原返回長安后;見其《魚玄機》,頁499-50。
(54)梁超然,《魚玄機》,頁448。
(55)王溥(922-82),《唐會要》(北京:中華書局,1955),卷50頁875。
(56)錢易(968-1026),《南部新書》(上海:中華書局,1958),頁50;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卷3頁60。
(57)《唐女詩人集》,頁112;《全唐詩》,卷804頁9050-51。此詩另有一異題《秋思》。根據(jù)首行所描寫的秋天氛圍,及詩篇的解脫主題,這一異題似乎更貼切。如前所考,魚玄機約于866年度為女道士,并確知于868年春天入獄,卒于是年秋天。因此此詩的秋天體驗應(yīng)發(fā)生于866年或867年秋天。
(58)《唐女詩人集》,頁124;《全唐詩》,卷804頁9053,9051。與上述理由相同,魚玄機的道教過夏體驗應(yīng)發(fā)生在此兩年中的夏天。
(59)Suzanne Cahill已經(jīng)指出這些詩篇體現(xiàn)了魚玄機從道教獲得的安慰和快樂;見其“Material Culture and the Dao,”109-11.
(60)詳細討論參看Jinhua Jia,“The Identity of Daoist Priestesses in Tang China,”in Jinhua Jia,Xiaofei Kang,and Ping Yao,eds.,Gendering Chinese Religion:Subject,Identity,and Body(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York Press,2014),103-32.
(61)《唐女詩人集》,頁131;《全唐詩》,卷804頁9054-55,9050。
(62)梁超然,《魚玄機》,頁451。
(63)劉義慶(403-444),《幽明錄》(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88),卷6頁183;David Hawkes,The Songs of the South:An Ancient Chinese Anthology of Poems by Qu Yuan and Other Poets(London∶Penguin Books,1985),104-109.
(64)唐代士人常寄居長安道觀,包括女道觀,如陳可封于796年居華陽女道觀,白居易于804年居于同一道觀。參看李豐楙,《唐代公主入道與送公主入道詩》,收《幽與游:六朝隋唐游仙詩論集》(臺北:學(xué)生書局,1996),頁293-336。
(65)從傳說中的巫山女神開始,女神常被描述成主動向世俗的男性對象求愛薦枕。
(66)梁超然,《魚玄機》,頁450-51。
(67)《唐女詩人集》,頁108;《全唐詩》,卷804頁9050-51。
(68)劉義慶,《幽明錄》,卷1頁1-2。
(69)溫庭筠,《送李億東歸》,《全唐詩》,卷578頁6716。
(71)《唐女詩人集》,頁107;《全唐詩》,卷804頁9049,9053。
(72)Jennifer Carpenter已指出此點;見其“Biography of Yu Xuanji,”in Chang and Saussy,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67.
(73)《瑣言》,卷10頁78。
(74)關(guān)于魚玄機打死女婢及被處死的過程,詳見梁超然,《魚玄機》,頁452-53。
(75)例如,David Young and Jiann Lin,The Clouds Float North,x.
(76)歐陽修(1007-1072),《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卷111頁3325。
(77)《太平廣記》,卷129頁914-18,卷130頁919-24。
(78)郭慶藩(活躍于1894前后)編,《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卷1頁112。
(79)從詩篇看,魚玄機是獨自旅行的,可能李億已經(jīng)先攜妻前往湖北任職。
(80)陸時雍,《唐詩鏡》(《四庫全書》本),卷48頁32a;黃周星,《唐詩快》(1687年刊本),卷16頁39a。
(81)《唐女詩人集》,頁129;《全唐詩》,卷804頁9054。
(82)《唐女詩人集》,頁105;《全唐詩》,卷804頁9049。
(83)胡應(yīng)麟,《詩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卷4頁301。
(84)參看Robertson,“Voicing the Feminine,”69;Grace Fong,“Engendering the Lyric∶Her Image and Voice in Song,”in Voices of the Song Lyric in China,ed.Pauline Yu(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107-44;Anne Birrell,“Women in Literature,”in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ed.Victor H.Mair(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1),200-201.
(85)《唐女詩人集》,頁96;《全唐詩》,卷804頁9047。
(86)《才調(diào)集》(《四部叢刊》本),卷10頁7b。
(87)宋玉,《登徒子好色賦》,收蕭統(tǒng),《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5),卷19頁9b-11b。
(88)吳兆宜(活躍于1672前后)、程琰編,《玉臺新詠箋注》(北京:中華書局,1975),卷9頁387;郭茂倩(活躍于1084前后)編,《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75),卷85頁1204。
(89)陸時雍,《唐詩鏡》,卷48頁30a。
(90)黃周星,《唐詩快》,卷10頁28a。
(91)《唐女詩人集》,頁101;《全唐詩》,卷804頁9048?!奥贰?,集作“露”,此據(jù)《名媛詩歸》(卷11頁10a),《唐音統(tǒng)簽》(卷923 頁8a)及《全唐詩》改。
(92)例如,Genevieve Wimsatt的書題為Selling Wilted Peonies.
(93)喬知之,《哭故人》,《全唐詩》,卷81頁878。
(94)曹鄴,《老圃堂》《全唐詩》,卷593頁6881。此詩亦歸屬于薛能(卒880),《全唐詩》,卷561頁6511。
(95)許棐,《田間》,收《梅屋集》(《四庫全書》本),卷1頁19a。
(96)《全唐詩》,卷643頁7377。
(97)李肇(活躍于785-829前后),《唐國史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卷2頁45;段成式(卒863),《酉陽雜俎》(北京:中華書局,1975),卷19頁185-86。關(guān)于中晚唐時詠牡丹詩的討論,參看Owen,The Late Tang,453-58.
(98)可聯(lián)系白居易的《秦中吟·買花》:“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薄度圃姟?,卷425頁4676。
(99)鐘惺,《名媛詩歸》(《續(xù)修四庫全書》本),卷11頁10a。
(100)崇真觀建于開元中(713-756),坐落于長安新昌坊。見宋敏求(1019-1079),《長安志》(《四庫全書》本),卷9頁66。
(101)《唐女詩人集》,頁111;《全唐詩》,卷804頁9050。
(102)Tung,F(xiàn)ables for the Patriarchs,211;Cahill,“Material Culture and the Dao,”104-11.
(103)Birrel,“Women in Literature,”209;Idema and Grant,The Red Brush,195.
(104)梁超然,《魚玄機》,頁452。
(105)傅璇琮編,《唐人選唐詩新編》(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頁672-82,946-63。
(106)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19頁29b。
(107)鐘惺,《名媛詩歸》,卷11頁3。
(108)關(guān)于明代情崇拜的討論,參看Kang-I Sun Chang,The Late-Ming Poet Ch’en Tzu-lung:Crises of Love and Loyali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1),11;Dorothy Ko,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Women and Culture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18,68-112。
(109)完顏惲珠(1771-1833),《國朝閨秀正始集》(1831年紅香館刻本),頁2a。
(110)魚玄機撰有一首酬三位姐妹光、威、裒的詩,此詩是對她們的一首聯(lián)句詩的次韻(《唐女詩人集》,頁134-37;《全唐詩》,卷804頁9055-56)。從詩題及詩句可知,她從一位客人那里獲得此詩,但尚未見過她們;根據(jù)她們的詩,她想象地描繪了三姐妹的美貌、情感及才華。Suzanne Cahill將此詩解釋為表達魚玄機的“同性戀”情感;見其“Material Culture and the Dao,”102-26。這一解說是不恰當(dāng)?shù)摹V型硖茣r,女性詩人之間(或女詩人與女讀者之間)出現(xiàn)了較多詩歌酬贈。與魚玄機此詩一樣,這些酬唱詩篇超越了家庭的范圍,表現(xiàn)了女性作家和朋友之間的友誼和情感紐帶,并贊美對方的美麗和才能。此類酬唱皆與同性戀毫無關(guān)系。有關(guān)此方面的詳細討論,參看Jinhua Jia,“Yaochiji and Three Daoist Priestess-Poets in Tang China”,Nan Nü:Men,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13)2011,242-43.
(111)主要可參看Chang and Saussy,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15-85;Birrell,“Women in Literature,”205-207;Idema and Grant,The Red Brush,1-198.
(112)參看Jia,“Yaochi ji,”205-43.
(責(zé)任編輯:莊園)
Re-reading Yu Xuanji
[Macau]Jia Jinhua
Bycombiningtextualcriticismwith literary,religiousand genderanalysis,thisarticle re-interprets the life experience of and poetry by Yu Xuanji,a woman monk and poet in the Tang Dynasty,by providing an informative and reliable biography on her and,with that as the basis,conducting an intensive reading and gender critique of her poetic work.An analysis of her representative work helps reveal Yu’s journey of feelings,consciousness of self-respect and gender awakening,with an evaluation of her poetic style and achievements.The paper also refutes the prejudices,by scholars ancient and contemporary,that regard Yu as a‘prostitute’and that her poems are‘obscene’.
Yu Xuanji,woman monk,Tang poetry
I206
A
1006-0677(2016)1-0031-11
賈晉華,澳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