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朱壽桐 [美國]陳瑞琳
漢語新文學的傳統(tǒng)及其世界意義
[澳門]朱壽桐 [美國]陳瑞琳
編者按:2015年11月,本刊舉行了兩場“《華文文學》名家論壇”。下面刊發(fā)與此相關的兩篇文章。第一篇由汕大文學院研究生整理談話錄音,并經(jīng)朱壽桐先生和陳瑞琳女士審讀修正。第二篇直接刊用歐陽昱先生的講話稿。
此為學者朱壽桐和陳瑞琳2015年11月5日在汕頭大學演講的全文整理。朱壽桐指出:漢語新文學最能夠解決的問題是,可以避免在國家、政治歸屬的意義上去界定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海外寫作者。這些人實際上不一定就是“海外”寫作者,只不過他的文學活動空間是在海外罷了。陳瑞琳談及海外的華文作家對漢語新文學的貢獻等。
漢語新文學;傳統(tǒng);世界意義;汕大演講
時間:2015年11月5日15∶00-17∶00
地點:汕頭大學科報廳會議室
主持人:莊園
錄音整理:朱曉
莊園(下面簡稱“莊”):今天我們非常榮幸地邀請到著名學者朱壽桐先生和陳瑞琳女士來給我們開文學講座。這個文學講座的名字是:漢語新文學的傳統(tǒng)及其世界意義。這題目非常適合于我們《華文文學》?,F(xiàn)在我就本刊的情況和兩位學者的學術(shù)背景作一介紹。
《華文文學》創(chuàng)刊于1985年,是中國大陸創(chuàng)辦最早的一份專門發(fā)表臺港澳及海外華文文學作品和評論的期刊,2000年改為純學術(shù)刊物,在華文文學領域具有較高的知名度,不少知名作家、學者曾在海內(nèi)外報刊給予高度評價。據(jù)“中國知網(wǎng)”發(fā)行與傳播統(tǒng)計報告顯示:目前《華文文學》機構(gòu)用戶總計3500個,分布在16個國家和地區(qū),個人讀者分布在17個國家和地區(qū)。從2010年起,《華文文學》配合我校的國際化進程,先后邀請了劉再復、顧彬、歐陽昱等學者來校講學,并與一大批海內(nèi)外一流學者以及文學機構(gòu)、刊物建立密切聯(lián)系,陸續(xù)刊發(fā)了包括馬悅?cè)弧⒗顨W梵、王德威、史書美等學者的論文,推出了包括劉再復、李澤厚、夏志清、葉維廉、哈金、歐陽昱、莫言、張愛玲、嚴歌苓等華語世界頂尖學者和作家的研究專輯,海外作者的文章數(shù)量達到了較高比例,體現(xiàn)了鮮明的國際化特色,也成為連接汕頭大學和國際學術(shù)界的一個橋梁。今年9月1號,《華文文學》編輯部正式接到通知,《華文文學》入編《中文核心期刊要目總覽》(2014年版)文學類的核心期刊。2014年2月,本刊已入選CSSCI來源期刊擴展版第一名。也就是說,《華文文學》期刊已成為廣東省唯一躋身“雙核心(南大核心、北大核心)”的文學類期刊。
朱壽桐先生是澳門大學人文學院特聘教授,中文系主任、博士生導師,系華文文學界著名學者。他提出并構(gòu)建了“漢語新文學”理論而享有國際知名度。他在引領澳門大學中文學科成為大中華及亞太地區(qū)具備國際理念及美譽度上有突出貢獻。朱壽桐先生歷任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浙江師范大學文學研究所所長,廣東省“珠江學者”特聘教授、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暨南大學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心主任,他曾作為訪問教授在美國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從事研究,曾任韓國崇實大學、日本九州大學、臺灣佛光大學和澳門科技大學客座教授,在內(nèi)地10多所高校兼任教授或研究員。因參與學術(shù)交流活動到訪過奧地利、俄羅斯、斯洛伐克、意大利、法國、丹麥、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以及香港地區(qū)的一些著名大學。朱壽桐出版的專著有20多部,其中包括《漢語新文學通史》(上下卷)、《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史》(上下冊)、《文學與人生十五講》、《朱壽桐論戲劇》、《孤絕的旗幟:論魯迅傳統(tǒng)及其資源意義》、《新人文主義的中國影跡》、《中國現(xiàn)代文學范疇論》、《創(chuàng)造社作家研究》等。
陳瑞琳女士是旅美作家,知名學者。她1992年赴美,在美國從事多種研究和文化工作?,F(xiàn)任休斯頓《新華人報》社長,國際新移民華文作家筆會會長,同時兼任中國大陸幾所大學的客座及特聘教授,國際漢學研究員。目前她在澳門大學做訪問學者。她近期的主要著作有《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海外星星數(shù)不清》等,還編著有北美新移民作家首部專輯《一代飛鴻》,被譽為當代北美新移民文學研究的開拓者。
朱壽桐(下面簡稱“朱”):非常高興到汕頭大學來講這個題目。天氣比較熱,但是我還必須穿得這樣正式。這是因為到汕頭大學,我必須正襟危坐。一是汕頭大學不是一般的大學,尤其對于我們講論的這個學科而言。這個學校在我國人文研究和文學教育中開風氣之先,是在學術(shù)殿堂里最早、最有系統(tǒng)地開展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地方,同時也發(fā)展成為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學術(shù)重鎮(zhèn)。二是我和陳老師都是“富強粉”。大家知道“富強粉”是什么意思嗎?“富強粉”就是王富仁老師的強烈的粉絲。所以,到這個地方來,必須是畢恭畢敬。
王老師是我們一直以來都非常敬仰的師長和學術(shù)領頭人。記得在大約四年前,我到汕頭大學講學。那時是朋友們要求的一個題目:說說魯迅。我說在汕頭大學敢講魯迅,可見我的勇氣有多大。幸好我講的是《一件小事》。在魯迅研究方面,我們都非常敬仰王先生的學術(shù)成就。今天,我們講的這一課題也曾得到王富仁老師的指導。2007年我召集“漢語新文學學術(shù)研討會”,王老師曾專程到澳門大學去指導。
現(xiàn)在我先來說說題目的背景。從2002年開始,有幾位研究者不約而同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我們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有沒有可能、是不是需要把臺、港、澳及海外華文文學納入進來?臺、港、澳是沒問題,必須納入!因為臺、港、澳文學屬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這一范疇。但是,我們又面臨著這樣一個尷尬,就是在中國,相對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這個學科范疇以外,以汕頭大學為代表的一些學術(shù)單位推動起一個欣欣向榮的學科,當時叫作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我們?nèi)绾文軐⒑M馊A文文學納入我們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范疇?其實我們原來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特別是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研究的時候,由于文化、地理和資源的疏隔,一般連臺、港、澳文學都無法顧及,更無論海外華文文學。如果我們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學術(shù)疆域適當?shù)財U大到臺、港、澳文學,則原來已經(jīng)形成的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這一個學術(shù)整體就會面臨著被切割。這種切割,必須按照國家、民族的地理歸屬、政治歸屬切下去,一定是切得血淋淋的。因為“海外”的漢語文學,特別是漢語新文學,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是活生生的,真切切的,我們即便是生拽活拉,也無法把所謂“海外”的華文文學現(xiàn)象從中國文學里面切割出去。它們確實屬于一個傳統(tǒng),使用的一種語言,營構(gòu)的是一種文化。然而它們又無法屬于中國文學,因為畢竟是海外文學家寫作的成果,地域歸屬、國族歸屬不能也不應該納入到中國文學里去。
正因為這樣,錢理群先生當時就提出,這應該叫“現(xiàn)代漢語文學”。我覺得這個提得很好。它強調(diào)整個是漢語文學,然后是現(xiàn)代,這個現(xiàn)代包括當代。這從語言的角度框定我們的文學范疇,避免了按國家地區(qū)進行切割的尷尬,把所有的漢語文學寫作都包含進去了。我當時很認同,也寫文章呼應。但是,呼應了以后,我有點對不起錢老師,我覺得這種說法有點不妥當。因為在中文系的課程設置里,現(xiàn)代漢語是一個非常成熟的學科?,F(xiàn)代漢語作為一個學科名稱和概念,非常固定。如果我們的學科叫做現(xiàn)代漢語文學,好像成為它的附屬。因為現(xiàn)代漢語這個詞凝固力、輻射力太強,將我們從事研究的“文學”跟在“現(xiàn)代漢語”后面,不太合適。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做了探索,采用漢語文學概念,但為了強調(diào)是“現(xiàn)代”和“當代”的漢語文學,便重新啟用“新文學”的命題,這就是“漢語新文學”。漢語新文學是用漢語來框定我們面對的研究對象、研究范疇,但它又是新文學范疇,將在漢語世界,在現(xiàn)當代,包括在在臺、港、澳及海外,我們暫時無法直接面對的使用傳統(tǒng)漢語寫作的現(xiàn)象不包含在內(nèi),比如舊體詩詞等等。從研究的能力和學術(shù)的習慣上,這樣的漢語寫作往往難以納入到我們現(xiàn)有的研究格局當中。這也參考了王富仁先生“新國學”那樣一種當然的對象。
同樣從學術(shù)背景上來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者的學術(shù)準備、語言準備都還不足以勝任現(xiàn)當代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的研究,這也是我們實事求是地承認,我們研究的就是新文學,而且是漢語新文學。我們不僅無力或者無足夠的學術(shù)準備研究漢語傳統(tǒng)文學,也無力、無法對中國現(xiàn)當代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進行學術(shù)把握。這兩個限定使得我們非常寫實地將我們面對的學術(shù)范疇落實到“漢語新文學”?!靶挛膶W”這個詞今天說來有點陌生。其實,在新文學剛剛創(chuàng)立以及最初發(fā)展的一二十年當中,幾乎是學術(shù)界和文化界統(tǒng)一的稱呼,它相對于“中國文學”這一成熟的概念而言,正式的表述是“中國新文學”。甚至于一直到1950年代,王瑤先生寫第一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教材的時候,用的還是“新文學”,叫《中國新文學史》。但是后來,由于我們強調(diào)文學的時代性,甚至強調(diào)“現(xiàn)代”與“當代”之間的斷代意義,“新文學”這個詞慢慢和我們疏離了?,F(xiàn)在我們重新啟用“新文學”這個詞,第一強調(diào)我們研究對象相對于傳統(tǒng)文學的“新”質(zhì),其次,更重要的是強調(diào)我們所研究的文學現(xiàn)象與“新文學”的傳統(tǒng)聯(lián)系:漢語新文學沿襲的是從新文學誕生以來一路發(fā)展過來的新文學傳統(tǒng)。
漢語新文學概念顯然與“漢語文學”概念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漢語文學概念來自于泰斗級的學術(shù)人物,南京大學程千帆先生。程先生研究了一輩子的中國文學,但他的最后一本書,也就是和他的高足程章燦先生合著的《程氏漢語文學通史》,非常醒目地啟用了“漢語文學”概念,并以此覆蓋了習見常聞的“中國文學”。在這本書的序言當中,作者講得非常清楚,我們總說“中國文學”,其實“中國”這個概念用于國家、民族這種特指稱謂是很后來的事情,我想可能在清代中期以后和列強打交道多了的時候?!爸袊边@個詞早就有了,但并不用于作為我們國家、民族專屬的統(tǒng)稱。以前的“中國”,或者指中原,或者指中央地區(qū),并不是指我們今天的國家、民族的概念。程先生他們也同樣意識到,我們現(xiàn)在研究的文學史,應該是漢語文學史,因為我們也不能去研究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文學。
有了程先生對傳統(tǒng)中國文學史學術(shù)理念、國族理念的反思,我們倡言漢語新文學就屬順理成章。10多年前,我們集體編撰了《漢語新文學通史》,后來又出版了論文集《漢語新文學倡言》,都是集中討論這個問題的成果。漢語新文學最能夠解決的問題是,我們?nèi)绾文軌虮苊庠趪摇⒄螝w屬的意義上去界定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海外寫作者。這些人實際上不一定就是“海外”寫作者,只不過他的文學活動空間是在海外罷了。現(xiàn)在我們非常開放了,作家文學活動空間所呈現(xiàn)的歸屬地很難用一個地區(qū)、國家來框定,所以在這方面,從語言的角度使用漢語文學或漢語新文學這樣一種概括方式,可以不至于有歧義。
陳瑞琳(下面簡稱“陳”):懷著尊敬和感恩的心來到這里,汕頭大學是我的“處女行”,今天是第一次。我的尊敬是因為這里有一生照耀我、引導我的王富仁師兄。另外,我的感恩是汕大的《華文文學》,作為中國研究海外華文文學的前沿陣地,這么多年一直陪伴著我。今天又看到在座的這些才子佳人,聽說汕頭大學是一個培養(yǎng)精英的地方。我覺得“山不在高,人不在多”,而在于今天來的都是精英。我相信今天將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今天的中國面臨著一個非常復雜的文學環(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是前所未有的。這個時代發(fā)展到今天需要有像朱教授這樣的學者來做重新的思考,在學界登高一呼,給很多處在迷茫、尷尬創(chuàng)作中的海外作者一個精神上的歸屬。大家會想到,當今世界擁有最多人口,使用人數(shù)最多的語言,就是漢語。漢語實際上已成為全世界第一大語言,但是我們漢語文學在世界文壇的地位又怎么樣呢?我們還不如拉丁美洲的文學!在去年,我在溫哥華跟痖弦先生(臺灣著名學者,編輯、作家、詩人,一直致力于推動漢語文學發(fā)展)交流時,他說:“華文文壇是世界上最大的文壇,我期望那集納百川、融合萬匯的大行動之出現(xiàn)!”。也就是說在今天,建設一個全世界最大的漢語大文壇,已經(jīng)迫在眉睫,而且這個條件已經(jīng)成熟了。今天,全世界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有華語文學,只要有華語文學的地方就有優(yōu)秀的華語作家。這些作家用漢語寫作,他們的作品屬于美國文學嗎?屬于加拿大文學嗎?顯然不是。在美國所有的大學里面研究到漢語文學的時候只是把它作為一個少數(shù)民族非常邊緣化的文學現(xiàn)象。但為什么像嚴歌苓這樣的作家又能產(chǎn)生這么大的影響呢?因為它是屬于我們的漢語新文學。所以,今天的華文文學實際上已成為一個超越國別、超越時空的一個新的概念。國內(nèi)的很多研究生說:“我們好高興,有這么多的海外作家可以研究,為我們開拓了一個漢語新文學的廣闊空間”。我?guī)н^幾個研究北美華文文學的博士生,我在他們博士論文的序言里寫道:“真是非常高興看到有這么多的年輕學者開始關注世界華文文學。世界華文文學正在為我們的漢語新文學做出非常重要的貢獻,而且這個貢獻將越來越大?!庇浀媒衲?月份,《人民文學》雜志特別推出了海外女作家專輯;今年11月,袁勁梅的長篇小說在《人民文學》全文刊出;陳謙的長篇新作也剛剛出版,嚴歌苓、張翎新的小說也都在出版中。由此可見海外作家在中國文壇占據(jù)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影響力也越來越大。在這樣一個內(nèi)外交融的時代,我們應該怎樣看待我們的當代文學,即我們的漢語新文學,這是我和朱教授今天在這里要探討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
很多的海外作家常常為此迷惑:我們的創(chuàng)作并不屬于美國文學,不屬于德國文學,不屬于比利時文學,但是也不屬于中國文學。那么它屬于什么?這就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它應該屬于“漢語新文學”。在這里,我想一方面我們要有創(chuàng)造一個漢語大文壇的夢想,另外,我們還要腳踏實地地研究海外的華文文學對當代漢語文學的影響和貢獻。
我們漢語文學的地位實際上還是非常卑微,雖然已經(jīng)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其實在諾獎評選的時候,評委更多地并不是看重你是哪個國家的作家,而是看重你是哪個語系的作家。比如馬爾克斯,人們不會首先想起他是哪個國家,而是首先確定他是哪個語系。所以在世界上,語言的重要性充分地體現(xiàn)出來,而不是以國家為界限。比如嚴歌苓,她有時在中國,有時在美國,有時在其它國家。我們已經(jīng)不能僅僅以她護照的身份來確定她的文學國家。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歷史條件下,我們來強調(diào)“漢語新文學”這樣一個概念是非常必要的,也是非常及時的。
關于今天的這個世界,我們?nèi)祟悓嶋H上正處在第四紀冰川的末期。地球應該有100億年的壽命,我們現(xiàn)在是47億年。大家會覺得我們地球很年輕,還處在中年。但大家不要忘記,我們所處的地球是以冰川期來計算的。所有的生命體會在一個冰川期內(nèi)全部毀滅,然后是另一個新的冰川期開始。前一冰川期誕生的生物和后一冰川期產(chǎn)生的生物完全沒有關系。比如某一個冰川期產(chǎn)生的是恐龍,在另一個冰川期產(chǎn)生的是人。大家不要忘記,今天地球上的人類正在走向它的末日。所以,在今天的全球視野下,我們的文學要看到人類的悲劇命運,看到我們目前所處的危險處境。大家想想,我們的石油哪里來的?這石油其實就是上一個冰川期毀滅的那些生物的尸體。我們的煤哪里來的?是上一冰川期毀滅的植物埋在地下變成的。瑪雅人說2012年12 月21日是世界末日,他們推算的其實有道理,因為他們推算的是第四個冰川期結(jié)束的時候。但瑪雅人沒有想到的是人類有自身調(diào)節(jié)、改造的功能,就是人類在不斷地致力于保護環(huán)境、控制溫室效應。所以地球還可以繼續(xù)掙扎,當然不會像霍金說的只剩下一千年,我相信肯定比一千年要長。人類今天所面臨的嚴峻局面,我個人覺得非常需要中華文化。當年我們在五四新文化中需要德先生、賽先生,但是今天的地球人則更需要中華文化。需要我們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這是對今天地球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補救。當人的個性可以得到充分的發(fā)展,包括同性戀都可以結(jié)婚,人的個體生命價值也在科技的加速度發(fā)展中被充分地發(fā)掘和實現(xiàn),但與此同時也必然會對世界的自然規(guī)律帶來毀壞,比如機器人、電腦對人的幫助和代替。所以,其實我們今天是生活在一個非常危險的地球上。當然,已經(jīng)有很多科學家要去太空尋找一個生存的地方。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我們呼喚外星人的時候,外星人是把我們當作敵人來消滅的。我們和外星人不是同類,他們根本就不是人。所以地球人不可能跟外星人相處。地球有生有滅,太陽也有生有滅。所以在這樣一個人類末期將要到來的時候,我們的文學應該考慮什么樣的話題?應該怎樣為地球、為人類的命運做些努力?文學的使命,拯救的是人類的靈魂,只有靈魂的覺醒,才能對人類永無休止的欲望進行反省。想想今天互聯(lián)網(wǎng)的加速度發(fā)展,我們現(xiàn)在的人類脆弱到什么地步?只要沒有電,電腦就無法工作,整個世界都會癱瘓。人類的機體明顯也在退化。科學家已經(jīng)證實這一點,因為我們不再日出而作、日落而休了。為此,我常常希望文學家去想一想人類的命運,然后再想想我們需要寫什么樣的東西。這個東西不僅僅是一個國家需要的,而是整個地球人需要的。未來,我相信,漢語新文學所要表達的主題將會是全人類共同關心的。在這個意義上來講,漢語新文學承擔著非常重要的使命。它不僅僅承擔著把漢語文壇打通、擴展的問題,還承擔著在人類的精神方面創(chuàng)造一種新文化的使命。所以我們這一代人真的是任重而道遠。
我們真的很有幸生活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隨時可以提出一些新的觀念,隨時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學術(shù)夢想。比如我在1992年去美國的時候根本不會想到海外的大陸新移民會有今天這樣的創(chuàng)作局面。那個時候,我看到的還僅僅是我們大陸出來的作家大多在生存線上掙扎。但是,十年之后,海外的新移民文學就已經(jīng)豐收在望。我覺得《華文文學》雜志特別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當海外華文文學還在孤獨當中的時候它就飄揚起了自己的這面旗幟,然后用這面旗幟影響了一個時代。在中國,應該說純粹研究海外華文文學的雜志,它是最早的,也是最全面的。當然,我們還有《港臺文學選刊》這樣的30年文學雜志。如今的這“星星之火”,正在燎原。所以,我是懷著感恩和尊敬的心來到了汕大。
朱:陳老師剛才講的把我們都嚇到了。坦率地說,我在1985年左右也曾這樣被嚇過,那個時候我看到的資料就是悲觀地看待人類的命運,當時涉及的是核武器問題。有這樣一個假設:說如果全球的核武器同時爆炸,可以毀滅地球六次。然后我說給物理系的一個研究生聽。他說哪里是“6次”?準確地說應該是7.8次!我說“是嗎?”他說:“是,不信我找資料給你看。”等到他真去找資料時,我突然悟出來,說:“別找了,地球毀滅一次就夠了!”這事過去三十年了,現(xiàn)在看來,談到人類的命運問題,很容易把我們的心情搞得很沉重、很悲壯。陳老師講得很對,人應該對生存有危機感。但不是把危機感當作我們生活的終生伴侶,然后讓我們時時處在恐懼當中,而是我們要尋求一種精神自救和解脫的良藥。在這方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陳老師是比較相信道家的文化。我覺得她想說的是:在中華文化里面,在漢語承載的文化資源里面,有足夠的東西能夠使得我們的心靈得到療救。假如我們在漢語文學和漢語文化這種統(tǒng)一的意義上來尋找、追尋那種可貴的有價值的資源,我們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她是好心,想把我們一體化的漢語新文學和漢語新文化跟未來人生的希望、救贖的希望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但沉重了一點。
我在探討這個問題的時候,實際上是基于一些比較微小的觀察。比如說,我提出漢語新文學以后曾請兩位非常杰出的學者支持我。這兩位杰出學者都說,我支持你,但我不能做這樣的學術(shù)表態(tài)。為什么呢?因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已經(jīng)學科化、體制化,處在這種體制中的學術(shù)領袖無法自己顛覆自己;同樣,“海外華文文學”也已經(jīng)固定了,也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體制化,如果將這個概念暫停,采用漢語新文學概念,也會牽扯到許多方面的問題。
但不管怎樣,我們應該堅持漢語文學和漢語新文學。叫做“華文文學”有什么不好?世界華文文學也好,海外華文文學,都已經(jīng)造成了一種我們非常舒服的語感,都已成為我們已經(jīng)接受的概念。但“華文文學”不是“漢語文學”,它好像在習慣上并不包括我們的中國本土文學和臺灣、香港、澳門文學,華文好像不是華族之文,而是華僑之文。這樣狹義的理解顯然不妥,但事實上又是這樣執(zhí)行的。華文作為一個概念其所指不僅不應該小于“漢語”,而且應該大于漢語,即包含所有中華民族的語言文字,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也同樣是“華文”,而“漢語”的指向就很明確了。
將世界上的華文文學在漢語新文學的意義上統(tǒng)一起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文學和文化倫理的考慮,即給我們的所有漢語文學特別是海外的漢語文學進行文化定位。按照我們世界華文文學的分類,各地的華文文學都是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當?shù)氐纳贁?shù)族裔文學。比如美國華文文學,那就是美國少數(shù)族裔文學當中的漢語寫作這一塊,它屬于美國文學。但陳老師身處美國,她最清楚,美國人是否將我們的華文寫作當作他們的美國文學?美國人講美國文學的時候,有多少他們的東西可以講,講到猴年馬月才講到我們的漢語寫作,不,華文寫作?還有一點,我覺得這樣一種劃分,實際上把處于漢語文學核心地帶的海外漢語作家推給了其他國家的極其邊緣的少數(shù)族裔文學。我們在文化倫理上應該是有承擔的。我在泰國的時候講“漢語新文學”這樣一種理念,大家聽了都非常激動。他們認為,我們用漢語寫作,跟所有用漢語寫作的人應該有一個共同的文化歸屬,共同的家。饒子先生經(jīng)常舉聶華苓的例子,聶華苓有一次跟她一起參加講座,那是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輪到聶華苓講,聶華苓就說:我住在美國,受教育在臺灣,我的家在大陸。但是現(xiàn)在我是一個無家的人。然后就嚎啕大哭。那是經(jīng)過了種種磨難和長期隔閡的一個正直的華人知識分子的情感的真實表現(xiàn)。這是我們今天交通太方便的人無法體驗到的一種情感。后來她十分明確地承認:我的家在語言文字中,漢語就是我的家。這體現(xiàn)了作為海外遠離祖國、遠離漢語文化核心區(qū)的寫作者對漢語文化平臺、中心、傳統(tǒng)的期盼,每個人都希望在文化的意義上心有所屬、情有所歸,那么,漢語可以幫助他們在文化上實現(xiàn)。類似于這樣的文學家,怎么可以忍心把他們推給外國的少數(shù)族裔文學?漢語新文學的文化價值功能就是走“統(tǒng)一起來”的道路:無論是在中國大陸、中國臺灣、美國、澳洲等,只要用漢語寫作,只要在漢語文化圈實現(xiàn)交流的職能,就屬于這樣一種文學樣態(tài)。這樣一種樣態(tài)現(xiàn)在沒有辦法用“中國文學”來概括,那么就只能用漢語語言文學來概括。
還有一點,剛才陳老師講到了嚴歌苓,這樣的作家非常典型。中國大陸本土出生,寫作出發(fā)點是中國,然后人到了海外。但她的作品并不真正“存在”于海外。她的作品最先紅起來是在臺灣并連續(xù)獲獎,然后在大陸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大陸的文壇、讀者熱情地接受她,所以她現(xiàn)在的主要文學活動都在大陸,但她的身份又不是大陸公民。她的作品既不算美國少數(shù)族裔文學、不算臺灣文學、不算大陸中國文學,甚至于我們也不能簡單的把她的作品歸入海外華文文學。因為她很多作品的原發(fā)地就是在中國大陸,它產(chǎn)生的影響也是在中國大陸。在這種情況下,一般從作者身份的定位、從作品的傳播空間定位都無法真正地進行界定。類似的情況應該還有虹影,再早一點應該是白先勇。白先勇在臺灣起步,而且產(chǎn)生影響。但大量的作品是他到美國以后的創(chuàng)作??墒撬诿绹膭?chuàng)作主要是在臺灣和中國大陸發(fā)表并產(chǎn)生影響。他是美國的公民,可是他現(xiàn)在一年當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住在上海和臺灣。他大量時間的活動區(qū)域都是在這兒,而且他文學作品的讀者和文學運作主要是中國大陸和臺灣。所以,按照作者的歸屬地和按照作品的發(fā)表、實在影響來判斷他們究竟屬于海外華文文學,或者中國文學,或者臺灣文學,或者美國的少數(shù)族裔文學等等,都很困難。這樣的作家個案我估計會越來越多。
我還有個朋友,可能在座的你們有的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位很活躍的詩人,叫傅天虹。他的情況更復雜。他在南京開始寫作并且成名,由于他的父母都是國民黨的舊部,逃到臺灣,所以傅天虹在改革開放以后以詩人的身份被批準赴臺。于是他拿到了單程簽證,就是說他可以去臺灣定居。可是他到了臺灣以后,他怕了。因為在八十年代臺灣還是有讓人害怕的東西,比如說讓他在政治上表態(tài)什么的。他找了個機會回到香港,在香港住了十多年。因為在香港沒錢買房子,他又是做木匠出身的,于是他就自己在太平山找個不受注意的地方偷偷伐木,搭建了個小木屋。在香港住了下來,打工,寫詩,辦詩歌雜志,忙得不亦樂乎,但他又和一些人處不來,于是又到了澳門。在澳門住了十多年,同時又被北師大珠海分校聘去做教授。他從大陸出來,本來是到臺灣去的,然后成為香港的永久居民,長期的駐地則是澳門,現(xiàn)在的職場又在大陸。你看這個人,多復雜。他的文學如果進入到歷史敘述,算哪里?不大好說。他現(xiàn)在還沒有大紅大紫,如果大紅大紫,大家要搶破頭。我估計他是害怕被大家搶了以后撕碎,所以他不讓自己的成就更大,否則很麻煩。假如他現(xiàn)在變成莫言的話,那不得了。臺灣、香港、澳門、珠海、南京都紛紛的要搶他,可能會派出強大的陣容來論證:傅天虹是我們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假如把文學按照政治區(qū)域、按照區(qū)塊來進行劃分,將會越來越困難,面對的問題會越來越多。
其實很多學者都意識到這個問題,包括到這兒來過多次的顧彬。顧彬在我們那兒就講過這個事,他也是對我這個提法比較支持的。他說得很具體。他說,我們現(xiàn)在認定一個作家到底是看他的護照、他的身份證、他的居住證、他使用的文字、他作品的發(fā)表地?這些都有可能。特別是在歐洲那樣的地方,他的護照可能是一個國家的,但是他的身份證可能是另外一個國家,他常去居住的地方又可能和這兩個國家沒有關系。這個時候怎么辦呢?所以這就要看他使用的語言。語言作為一個統(tǒng)一的文化界定,是可能的。我覺得“漢語新文學”這個概念有很多的毛病,但他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歧義,不可能有任何歧義。它的指向性非常明確。這些年有學者提出“華語語系文學”,黃維先生專門寫文章指出了這種說法存在的問題。因為“語系”在語言學上面也是一個非常固定的理念,而且概念特別大。我們的漢語使用的人這么多,但它還不夠單獨成為一個語系,現(xiàn)在有“漢藏語系”這個概念。因而使用華語語系概念,容易新造一種概念的困擾。本來,今年夏天中國社會科學院臺港澳和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室在哈爾濱召集一個影響很大的學術(shù)會議,專門研究這方面的問題,可惜我有事未能去成。我想在那個可能有交鋒的會上說的是:無論是用什么樣的名稱都沒有關系,都可以并行不悖,這些概念體現(xiàn)了,我們學術(shù)界現(xiàn)在已經(jīng)普遍意識到,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臺、港、澳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這樣傳統(tǒng)的學術(shù)結(jié)構(gòu)確實解決或者應對不了我們這樣日益復雜的文學運作的現(xiàn)象和樣態(tài)。大家都不滿足于現(xiàn)有的學術(shù)格局,都試圖把我們的漢語新文學當做一個整體,一個整塊。在這樣的思路上,我們的認知相當一致。
漢語新文學和漢語文學概念在學術(shù)文學學術(shù)格局中同樣有意義。我們所面對的問題,遠遠不是我們自己之間相互面對的問題,比如臺灣文學面對大陸文學,或者說大陸文學面對香港文學;或者說香港文學面對澳洲華文文學,澳門文學面對東南亞華文文學等。不是我們互相之間相互面對,我們是一個整體,所有的華文文學跟我們所稱的中國文學應該統(tǒng)一作為一個漢語文學的整體,“一致對外”。什么是“外”?就是別的語種文學!我們漢語文學進行文化對話和交流的對象是德語文學、法語文學和英語文學,是這樣一個系列的外語語種文學。這樣的概念對我的學術(shù)研究可能帶來一種新的東西。漢語新文學這樣一種理念、一種視角,它引進來對于我們各個地區(qū)的華文文學研究都可能有意義,就是說可能打開另外一種思路,開拓另外一種可能性。
陳:朱教授所提到的“哈爾濱會議”我也沒能去。但是他剛才所充分闡述的他對漢語新文學的理解、認知、范疇和期望,我覺得講得非常到位。再舉個例子,在2015年11月初,韓國外國語大學的樸教授策劃了一個嚴歌苓的國際研討會,因為韓國剛剛出版了韓語版的《陸犯焉識》,韓國讀者很喜歡,他們決定在首爾舉辦嚴歌苓研討會,我的論文題目是“漢語文學的獨行俠”,因為我們很難定義嚴歌苓是哪國作家。這個例子告訴我們,未來的漢語文壇將會越來越復雜,面臨很多界定的難題。今天我們面對的這個世界就是是充滿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并不斷豐富的時代。
下面我要講的第二部分,就是想談一談海外的華文作家對我們的漢語新文學做出了哪些貢獻。為什么要叫新文學?就是我們的漢語文壇在不斷發(fā)展,不斷有新的內(nèi)容。我們就從五四新文學講起,如果沒有五四新文學,真的不知道現(xiàn)在中國人用什么樣的語言寫作,我真的很難想象,雖然五四新文學最終沒有完成真正意義的“文藝復興”。中國近五百年來最缺少的一課就是文藝復興。我剛剛寫了一本書叫《去意大利》,這本書我就是想寫為什么西方近五百年來有這么輝煌燦爛的文化,有人的覺醒,包括人文主義、啟蒙主義、浪漫主義、理性精神等等,有但丁《神曲》以及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等等。中國在唐朝時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但是我們近五百年來就缺少這個精神上的“文藝復興”。我們一直沒有經(jīng)過以“人”為本的洗禮,所以在中國的國民性里面最缺少的就是對“人”的尊重,盡管我們對當官的很尊重。所謂人和人之間的平等、人和人之間的尊重,則是我們?nèi)祟惿鐣钭顚氋F的品質(zhì)。為什么張藝謀的電影一直殺不進好萊塢?為什么李安的電影就能被大家所接受?這不是因為張藝謀的電影拍的不如李安好,張藝謀電影的技巧說不定在構(gòu)圖、攝影等地方比李安還要強。但是,他的電影中最缺少的就是人文主義精神。中國的導演大多沒有經(jīng)過人文主義的洗禮,所以他們的片子里充滿殺戮,為了某種政治使命不斷犧牲,而不是一種對個人生命的尊重,如美國的電影《拯救大兵》。
例如像電影《金陵十三釵》,西方人就無法理解:為什么那些女學生不能死,而讓妓女代替女學生去死?因為在西方人看來,女學生和妓女是同樣的人,她們的生命是同樣的寶貴,所以西方人不能理解這一點,怎么可能為了保護女學生讓妓女們?nèi)ニ滥??所以說,在張藝謀的很多電影里面,都能看到他所缺少的這種人文主義情懷,這種情懷其實就是人的平等、對生命的尊重。昨天與朱教授坐高鐵,他說了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他說:“自從有了高鐵,很多人才得到了旅行的尊嚴?!奔毾脒@句話真的很有道理,過去我們沒有高鐵的時候,買不到火車票要到處求人,還要擠火車,談何尊嚴?這也就是說我們的尊嚴正在一步一步地建立,在不同的領域,不僅僅是旅行的領域,也要在文化的領域。我個人覺得我們的文化啟蒙在五四的時候開始爆發(fā),關于這個王富仁先生曾經(jīng)講得很清楚。我們的五四時代是一個尋求人的個性解放的時代,但可惜非常短暫,這個花苞還沒盛開,就已經(jīng)變味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在打破了一種舊傳統(tǒng)之后,還沒有等到新的核心觀完全確立就轉(zhuǎn)向了救國救民的政治服務。但是在五四之后,中國一批一批的現(xiàn)代作家,從沒有放棄過這種努力,他們一直扛著五四的旗幟,進行著中西方文化的交流。由此可以看到,上個世紀的漢語新文學一個最重要的內(nèi)涵就是在進行中西方文化的交流。
我一直這樣認為,這個世界最好的文化應該是中西合璧的第三種文化。這些年當我們面對西方文化的時候,吸收也好,抗爭也好,最后想要達到的是一種融合,取其精華的一種融合。當然這個過程會很痛苦,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大家可以回頭看看中國從五四時代就開始跟西方文化交流的那些作家。我們可以這樣劃分:日本的一大批,以魯迅、郭沫若、郁達夫等為代表;北美的一大批,以胡適、曹禺、林語堂、冰心為代表;歐洲的一大批,以巴金、老舍、錢鍾書、徐志摩、陳西瀅為代表。我個人覺得,正是這種中西文化的交流,造就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這批優(yōu)秀作家。雖然也有像沈從文這樣的作家并沒有出國,但我覺得他還是受到大時代氛圍各種各樣的影響。當然,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這種中西文化的交流沒有完成,因為國難當頭,很多作家出國之后馬上想到回國,很少有人選擇留在國外。因為五四文化里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救國使命,正如梁啟超的那個時代:小說的使命是啟迪民智,是為了拯救民族。所以那個時候很多的作家都選擇回國了,回國干什么呢?后來都是獻給了祖國的解放事業(yè),所以我們才有解放區(qū)文學等各種各樣的文學流派應運而生。也因此,中西文化的碰撞、抗爭與融合都沒有完成,都只是淺嘗輒止。比如聞一多的《洗衣歌》,顯然已經(jīng)開始有海外草根文學的特征了。還有老舍的《二馬》、錢鍾書的《圍城》等,可惜他們都是淺嘗輒止,沒有能夠真正深入到西方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
到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臺灣作家再一次沖出了本土,進入到了與西方文化正面沖突的戰(zhàn)場。以聶華苓、陳若曦、白先勇、趙淑俠、於梨華、歐陽子等一大批作家在歐美的創(chuàng)作為代表,從中可看到他們?nèi)绾握娴嘏c西方文化展開了沖突。這個沖突激烈到什么地步呢?可以拿白先勇《紐約客》中的《芝加哥之死》為例。你們可能看過這個作品,《芝加哥之死》里面的吳漢魂,他每天在地下室里看見馬路上那些男男女女的腿和腳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煎熬著面對西方世界的徹骨隔膜和無根的悲涼,他的靈魂完全不知所屬。他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家,他沒辦法融入到這種社會,他非常抗拒,他想要接受可又沒有辦法。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臺灣的留學生文學要比我們的大陸新移民文學更痛苦、更沉重。原因就在于他們無處可歸。很多臺灣作家認為自己在臺灣僅僅是過客(因為他們是1949去的),但大陸也回不了,美國又不是自己的家。這一點正與我們有別,我們出國的時候有很大的自信,因為我們有一個國家,或者更準確的說是一個家園,這個家園永遠在等著我們,我們隨時可以回去。但是臺灣的這批作家很不同,他們認為自己是無根的。
在於梨華的小說中,再比如《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中的牟天磊,他到底是回還是不回?天天都在那兒愁,很糾結(jié)。還有聶華苓的小說、歐陽子的小說都表達了臺灣作家面對西方文化的那種既抗爭又渴望接受但又融不進去的漂泊痛苦。這種痛苦實際上是給我們漢語新文學提供了非常寶貴的東西,因為這正是我們五四時代的作家所沒有完成的課題。五四的作家,比如徐志摩到佛羅倫薩,寫了一篇《翡冷翠的一夜》,他也只是說他的那一夜過得比較愜意或者有點傷感,但卻沒有寫出文藝復興對他的心靈震撼,比如我們跟西方文化比缺了什么,我們?yōu)槭裁春茈y跟西方對話。這一點,在臺灣的這批留學生作家這里得到了非常深刻的表現(xiàn)。所以我認為,從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中西文化的交流來看,臺灣作家可以說為漢語新文學做出了非常重大的貢獻。
再說到我們這一代的海外新移民作家。首先我們跟臺灣的留學生作家有不一樣的背景,我們是從一個完全不同的社會制度里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體制中,所以我們有強烈的陌生感和對抗感。在這兒我想說,在這個世界大家都有權(quán)利去探索社會制度,你可探索資本主義制度,我可探索社會主義制度。到底誰是最好的,誰最后贏得誰,這個讓未來的歷史去說。我們出國時大家面對的就是一個陌生的完全無法理解的社會。大家可以看一篇小說,就是嚴歌苓早期的《女房東》,寫得非常好。她寫一個大陸新移民叫老柴,老柴到美國之后住在女房東家里。但他從來沒見過女房東,特別想看看女房東是什么樣子。老柴愁得不行,他還偷偷跑到人家的衛(wèi)生間,看見人家的內(nèi)衣什么的,他都能聞到她的味道,也能聽到她的腳步聲,但就是看不到女房東。有一天夜里機會來了,女房東發(fā)病,老柴趕緊上樓去救她。沒想到一上樓竟然停電了。最后等他下了樓,來電了。關于這個小說,嚴歌苓曾經(jīng)解釋:我表達的是一個寓言,就是我們這批新移民剛到美國的時候,我們能看見街上的沃爾瑪、麥當勞等等,我們可以觸摸到它,我們可以聽見它的聲音,我們也可以聞到它,但是我們就是看不清美國究竟是什么樣子。
如今每天都有人去美國,都會發(fā)出疑問:這是美國嗎?很多人甚至失望得一塌糊涂。因為你沒有辦法真正觸摸到這個國家的靈魂。有人到了拉斯維加斯終于發(fā)出驚嘆:這才是美國!就是說那個金碧輝煌的賭城才像美國,這才是他們想象中的美國。實際是,這是從很淺的層面去理解這個國家。嚴歌苓通過她早期的系列小說,表達了我們最開始去北美闖蕩的新移民所產(chǎn)生的那種陌生、彷徨、恍惚不定的心態(tài),但這種心態(tài)又是與臺灣留學生作家所完全不同的,這不是那種“無根”的痛苦,而是一種“陌生”的痛苦。我舉這些例子是想說明,無論是臺灣留學生文學還是大陸新移民文學,海外的華文文學作家都在給我們的漢語新文學提供著寶貴的新質(zhì)素,這些新質(zhì)素都在豐富和發(fā)展著我們的漢語文學。
此外,在世界各地的漢語寫作中,例如東南亞的作家,他們的家族文學寫得非常棒,很感人。在世界各地還有不少的原生態(tài)寫作人,他們把自己的故事不加修飾地寫出來,相當驚心動魄。例如美國的小說家宋曉亮,她原本是個山東農(nóng)民,因為她跟北京的一個琴師結(jié)婚,于是她就好多年“黑人黑戶”地在北京。每天躲著生活,生孩子都不敢去醫(yī)院,因為她沒有戶口。最后她到了美國才真正一家人團聚,才有了人的尊嚴,人的身份。很多這種原生態(tài)的寫作都讓我潸然淚下。還有我的同學沈?qū)帉懙淖髌罚哪赣H被打成右派,然后他被貶到陜北當知青,最后到我們班念大學。很多人所寫的故事都是在為我們的漢語新文學提供了非常嶄新的體驗。
當然,在這“嶄新的體驗”中,還有更重要的,是我們的“離散”體驗——即生活在兩種文化邊緣的體驗。我們這批海外作家,有著雙重的人生體驗和文化體驗,因此就給我們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有無限張力的空間。所謂“離散”的“離”,是我們自己主動的離;“散”是離開了母文化和主文化的核心,即“我”離開了東方文化的核心,也不在西方文化的核心,“我”在一個離散的邊緣當中,這個“我”就具有了某種張力,因為可以冷靜地看東方文化,也可以冷靜地看西方文化,“我”是站在中間。這種“離散”的地位或者體驗正好是作家雙重經(jīng)驗的一種獨特表達。我們有很多的作家喜歡寫“雙城記”,比如張翎,她寫了很多作品,一會兒故事發(fā)生在溫州,一會兒故事發(fā)生在多倫多。國外的很多華文作家最常表達的都是把中國經(jīng)驗和海外漂泊經(jīng)驗結(jié)合在一起來寫的。這正是我們當代新文學里所缺少的一種東西,因為五四時代的作家沒有完成這樣一個體驗。所以我個人又覺得現(xiàn)在的世界華文文學,正好也是對中國五四新文學使命的一個繼續(xù),這個使命其實對我們的漢語新文學非常重要。
在文化的融合中,我們最終要達到的就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八個字做起來其實是非常痛苦的。比如“去其糟粕”,我在海外演講的時候就經(jīng)常講到所謂中國古典名著的精神缺陷,劉再復先生也提到過,我是非常同意的。因為我記得在給我的孩子講《三國演義》的時候,他聽不下去,他說里面的故事太殘酷了,而且都是人騙人?!度龂萘x》都是計謀,打仗要使計啊。孩子說人家殺豬要招待曹操,曹操因為懷疑還把人全家都殺了,這是什么故事??!還有《水滸傳》,我們加州的一個作家朱琦,寫了系列的“重讀千古英雄”,他認為在《水滸傳》里面,人和人的關系就兩種;要不然咱倆是兄弟,“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還有一種就是把你包成“人肉包子”。即要不然咱是鐵哥們,要不然就把你滅了。這里面沒有“法”!你看梁山泊那些人都沒有什么法度,崇尚的就是“義”。在中國文化中,這個“義”文化真是毀滅了我們?nèi)诵灾凶顚氋F的東西,那就是分辨善惡的尺度。還有我們講的“三十六計”,實際上造就了我們民族性格中的“不誠實”——也就是我能欺騙你,把你的錢賺到,我就贏了。如今我們社會中的造假現(xiàn)象、食品安全問題都和這個“計謀”有關。在西方社會里,只要你有過一次不誠實的記錄,那就幾乎是一生就毀了,這個人就不再可信了。劉再復先生對這兩個經(jīng)典作品是非常反感的,真說到我心坎上了。這只是對我們的經(jīng)典文化進行重新的審視,這個過程雖然很痛苦,但這必然是現(xiàn)代漢語新文學未來要走的一個道路,也是一個方向。
朱:陳老師說的非常好,帶有某種批判性。因為我們傳統(tǒng)的漢語文學確實有很多理念在我們走向世界化的征途上會形成某些障礙。她說的一個觀點我特別贊同。漢語新文學的這種理念實際上是延續(xù)了我們漢語文化走向世界,漢語文學跟世界文學進行交流繼續(xù)的這樣一種功業(yè)、一種現(xiàn)代文明的功業(yè)。
我非常由衷地感到,我們現(xiàn)在的漢語有一個非常不利的條件。在海外,建設漢語寫作當然是好的,它同時面臨著與所處國家語言的主流文化關系問題。說得夸張一點,國家語言的主流文化對漢語寫作構(gòu)成一種很大的負擔、壓迫。對于我們,無論是在中國大陸,還是在臺、港、澳地區(qū),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主要精力、主要教學都在外語上。就語言的交流和重視程度,中國語和文化還處在次一等,教育的方針上還處于次一等?,F(xiàn)在這種狀況慢慢在改變,四六級好像不跟學位掛鉤了,我覺得這是一個進步。比如澳門的官方語言:第一是漢語,第二是葡語。但是澳門大學的工作語言是英語。我們面對的所有公文,我們開會,除了本系的會,其他所有會議都要用英文。我跟朋友們經(jīng)常探討這樣一個問題——漢語跟外語比起來,比如英語,我們漢語是不是就是不好?然后我給他們舉出很多條理由,我覺得漢語比英語要優(yōu)越。第一個理由是,同樣是生活化的現(xiàn)代語言,只有我們漢語可以明確地分為口頭語和書面語。其他語言常常不是。外語用現(xiàn)代語言表述常常就是這種口語。而我們的表述,書面語跟口語完全可能不一樣。比如用口語可以這樣說:我們走了大老遠的路到汕頭大學來說說文學。但是要用書面語就完全不一樣——我們千里迢迢來到汕頭大學舉行關于文學的講演。這完全不一樣。你把它翻譯成外語,或者用外語來表述,就只能有一個選擇,選擇前面一種口語化的表述。我們的漢語準備了兩套語言系統(tǒng):書面語跟口語這兩個系統(tǒng),而且非?,F(xiàn)實地同時并存。當然它在語言習得的意義上可能有缺陷,例如我們大部分人會說流利的漢語,但可能不會寫文章。道理就在這里:寫文章的書面語與日常交流的口語分屬于兩個不同的語言表述系統(tǒng)。再有一個,這個是我的發(fā)現(xiàn),我還沒有寫成文章,就是從五四以來我們的文學翻譯狀況。我覺得只有漢語才有這種狀況。在進入翻譯的語境的時候,無論是翻譯西方的文學作品或?qū)W術(shù)作品,好像我們有專門的語匯來用于這種翻譯,而且這種翻譯的語言比我們自身的常用語言還要精彩。我們對于外國文學的翻譯,你一讀就知道這是翻譯的,而且它的表述就讓你精神一震,覺得這不是本國人寫的。其實翻譯所用的仍然是我們的漢語語言,本來也就是我們的日常語言,但實際情況不是,我們的語言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就是它翻譯外來的東西,很可能比我們?nèi)粘1硎鲞€要好,我們有一套專門用來應付外來語材料的語言資源和語言策略。外語能做到嗎?不可能。假如我們把漢語的東西翻譯成英語,完全就不是那么一回事。這反映了我們的語言的一種非常大的可能性。因此無論是對于我們中國的文學家、作家來說,還是對于海外的漢語寫作者來說,我覺得應該建立關于漢語寫作、漢語文化、漢語文明的某種自信。我真的覺得要好好研究,我們的漢語一定是比其他的某種語言有它更優(yōu)越的成分。
陳:堅決同意。我曾經(jīng)看到一首英文詩,中國人竟然用六種方式來翻譯它。它就是一首簡單的英文詩,可是我們能用楚辭的方式、用詩經(jīng)的方式、用現(xiàn)代詩的方式等來翻譯,能把那首詩翻譯得豐富多樣。這正體現(xiàn)出我們的漢語可以有無窮的表現(xiàn)力。我曾經(jīng)教過外國學生唐詩,比如“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翻譯成英文就是大白話,學生就不明白,問我這詩有什么美?我們念了幾千年,覺得美得不得了,但他們體會不到。因為他們的語言無法承載我們漢語的表現(xiàn)力。所以,我真的是特別贊同朱教授的觀點。
莊:下面還有一點時間給大家向兩位學者提問。
學生A:兩位老師下午好!我來汕大讀書,入學的時候考慮自己以后論文要做的方向,這可能跟我自身的經(jīng)歷有點關系。我是華僑的后代,我爺爺他們是在泰國出生,然后又回來。他們那一代在當時非常艱辛,到那邊去也是為了生計迫不得已的選擇,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我爺爺當時回來就是考慮到還是有根在這里,然后一半人在泰國,一半人回來。我從小就聽他們講很多以前的故事,所以我就很像想問老師,東南亞的華文文學的一個現(xiàn)狀。
陳:也許可以說,世華文學中最早而且成就最高的就是東南亞華文文學。因為它跟我們中華大地血脈相依,像你說到的從我們中國大陸潮汕、廣州等出去的到東南亞一帶的華僑可以說是不計其數(shù),一代又一代。他們把中華文化帶到了東南亞,所以他們是世華文學最早在海外開拓、而且是最早取得成就的。比如早些時候,郁達夫等就到了新加坡,后來到蘇門答臘,有許多的作家南下。東南亞的華文文學也有艱辛的一面,比方說在印尼,學華文是很難的,甚至是不允許開華文學校,華人遭受迫害。他們認為經(jīng)濟命脈已經(jīng)掌握在華人手中,所以他們要在政治上、文化上予以剝奪。當我聽到印尼、馬來西亞很多作家自己開辦華文學校,培養(yǎng)下一代學華語,想把自己的文化傳承下去時,真是很感動。他們不是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而是一步一個“血印”走出來的。所以東南亞的華文文學非??删础Ec北美這個比較包容比較自由的世界相比,東南亞的華文文學是在非常艱難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在創(chuàng)作題材上,東南亞作家比較喜歡寫自己的家族故事。另外的一個特點,就是東南亞作家努力在文學上近親結(jié)緣,早期是跟大陸結(jié)緣,現(xiàn)在是跟港臺的文壇。所以你未來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也可以以自己的家族故事為出發(fā)點。
還有,我個人覺得北美的華文文學跟東南亞的華文文學有很大的不同。當我們談到新移民文學時比較重要的一個主題是探索個人的生命價值。他們不再強調(diào)那個“家”、“國”、“族”的概念。在東南亞的華文作家中還是更喜歡探索國家、民族以及國族的概念,而在歐美的新移民作家則更多地想要沖破這一點,尤其是想要努力消解“鄉(xiāng)愁”這個概念。我們這里的易崇輝老師、莊園老師,他們都研究過東南亞的華文文學,可以多請教!
學生B:尊敬的兩位老師,我是理學院的學生,兩位的演講非常精彩。剛剛您們一直提到了“新”,這種新是體現(xiàn)在格局上還是其他方面?
陳:語言。
朱:語言。你說的這種格局也有,包括文化。學生B:我覺得“新”應該體現(xiàn)在不斷發(fā)展上更好一點。咱們中國人為什么始終想著要把自己的文化硬性去塞給人家,而不是自己做得最好讓別人來學習呢?
陳:第一個是關于漢語新文學的“新”字。這個“新”呢,我特別喜歡。比如說五四新文學,比如說新移民文學。為什么我們要用這個“新”呢?就是希望它有一個創(chuàng)新,希望它有一個巨大的改變,或者說希望它有一個劃時代的意義。當然,每一個概念都有它的局限性。比如有人會說,陳老師,您研究新移民文學,新移民將來也會成為老移民??!那我就會跟他說,我們的新移民文學是指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后出去的第一代移民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只要中西方的大門沒有關上,一代一代的新移民文學就會一直傳承下去。所以“新”字本身就帶著發(fā)展,帶著創(chuàng)新,它也代表著不斷的豐富。漢語新文學是一個整體上的方向,是為了保證我們漢語新文學不斷地向前發(fā)展,這正好吻合了你剛才講的那個意義。
第二個話題,我覺得提的非常好。就是說為什么我們不能讓人家來仰慕我們的文化,學習我們的文化?這是一個雙向的努力,首先要你的文化足夠好,足夠優(yōu)秀才行?,F(xiàn)在世界上很多地方在研究《周易》,甚至被西方人稱為“顯學”,所以我們的文化也是被人家仰慕的。再說到我們的中華文化,非常偉大的一點就是能“海納百川”。中華文化在四大古文明里面沒有滅亡就是因為我們能海納百川。我們這個民族了不起就了不起在我們能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不斷吸收新的東西。比如我們的佛教文化是從外面?zhèn)鬟^來的,最后變成我們自己的文化了。我再舉一個最簡單又好玩的例子。我有一年在上海感冒,然后餐館的老板娘就給我沖了一壺可口可樂加生姜片,燙的熱乎乎拿來讓我喝,喝完以后我立馬就神清目爽。我當時就想我們中國人太偉大了,可口可樂,我從來沒有喝過熱的,還把它煮開,里面還放了生姜片。這對于美國人來說是萬不可能,他們怎么可能把可口可樂煮開了放生姜片呢!這就是魯迅講的“拿來主義”對吧?拿來改造為我所用??!所以呢,我們的文化里有優(yōu)秀的東西,人家也在學。同時我們也把人家的好東西拿來融化在我們的血液里面,變成我們的東西。
再講到張藝謀和李安的電影,你說我們?yōu)槭裁匆ビ虾萌R塢?這里涉及到人類追求的基本價值觀,就是人的尊嚴、人的平等、人的愛,我們需要去接近它,我們需要向它努力。而不是一概認為我們的東西都是最好的,人家都應該來向我們學。比如有個形容特別有意思,說中國人見了比他地位高的人衣襟是前面長的,見了地位比他低的人的時候衣襟是后面長的。這個細節(jié)就是說我們還缺乏平等意識。我曾經(jīng)在休斯頓見到克林頓,大家從來沒有覺得見到他有什么。但是在中國一個人見到一個大官的時候,那表情就不一樣了。為什么?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有根深蒂固的等級制。當然這個話題講起來又是一個更復雜的社會話題了,甚至都進入政治領域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要向人類優(yōu)秀的文化靠攏,希望不管在座的你是從農(nóng)村來的,還是城里來的,不管你家里是官二代還是富二代,任何人都應該是平等的,你都有自己做人的尊嚴,沒有任何人可以歧視你!這個價值是我們?nèi)澜缍紤撟裱?,這就是我們向人類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靠近。
朱:我補充。陳老師剛才的闡述中牽扯到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就是普世價值。普世價值其實有點敏感,因為它是帶有宗教背景的。其實可以這么表述:它是一種當代文明所應該共同遵守或者說共同理解的一種普遍的理念。我非常有感觸的是,當年徐志摩和梁實秋在二十年代末提出“健康”與“尊嚴”的原則。它表現(xiàn)的就是一種人性的健康和人的尊嚴。這可能就是在現(xiàn)代文明的語境下共同遵守的東西。大家都可以相互理解,這不是哪一個文明、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族群所獨有的。而是我們在當代文明的語境下應該共同理解、共同接近的東西,所以用許多詞都可以取代那個普世價值。這是我的補充。
學生C:歡迎兩位老師來到汕頭大學。陳老師,我本科讀過您的論文,很榮幸今天見到您。如果我說的不對的話,請您多多包涵。我剛才聽您講到張翎小說,對里面所慣用的“北美—大陸”兩條線索交叉的寫作手法給予了一種很高的評價。我不太同意。我覺得一個優(yōu)秀、偉大的小說家應該擅長用不同的形式寫小說。我本科寫過她的論文,她的大部分小說我都讀過。我的問題是,張翎慣用的這種寫作模式,是否已經(jīng)限制了她的創(chuàng)作?
陳:謝謝你的提問,我應該也算是研究張翎的專家,二十年前就開始寫她的評論。當年張翎在多倫多孤獨寫作的時候,我還沒有見過她。我是最早在北美的報紙上讀到她的《望月》連載,真是好激動,開始關注她的創(chuàng)作。那時候關于我寫她的評論,有人開玩笑說我用情太深。記得當年通電話,我這邊艷陽高照,她那邊風雪交加,我們兩個人在電話里開懷大笑。說到張翎的創(chuàng)作,第一個特點,她本身受到狄更斯非常濃厚的影響。她曾在復旦大學英美文學系學習,她對狄更斯的敘事方式非常熟悉,可以說她是把狄更斯的文學精髓繼承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這是我們理解她小說采用“雙城記”的一個起點。但是,我認為這種結(jié)構(gòu)方式并沒有限制到她的創(chuàng)作。在張翎后來的系列創(chuàng)作中,她最大的特點,是把女性的命運和歷史的風云交錯在一起,也就是巧妙地融合了“風月”和“風云”。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她特別擅長于用纖細的筆法寫女性的世界,然后又跟歷史的風云結(jié)合在一起。這是她跟男性作家不一樣的地方。她實際上更擅長通過一個很小的切口把歷史卷進去,就像一個柔軟的枕頭,在里面風云翻卷。所以我覺得她的藝術(shù)風格應該在這一點。
張翎的創(chuàng)作一直在尋求突破。她后來寫《向北方》,寫的是印第安人。還有她的《雁過藻溪》,寫的是土改歷史中的人性,主人公回到家鄉(xiāng)剝落門漆的時候,一層一層的門漆,然后剝落到她的母親、她的外祖母的命運,里面的那些不可想象的故事和驚人的答案,真是寫得非常深刻。近幾年來,她的創(chuàng)作開始朝著史詩的方向發(fā)展,希望不斷地突破自己。當然有一點你說的是對的,就是她的語言。因為一個作家的語言風格一旦形成之后,就很難突破,就老是那個調(diào)子。我覺得她作品中最大的問題就是語言。一開始我們都很喜歡她的這種語言風格,柔軟婉轉(zhuǎn)。可是,看久了,這種語言風格真的就把她限制了,讓她的作品讀起來感覺似曾相識。這是我們要給她指出來的,當然我也會把你的這個想法告訴她。
莊:今天兩位老師的演講很精彩,我們同學的提問也很有水平。不管是什么專業(yè)的,我覺得都體現(xiàn)了汕頭大學的風采。今天的演講就到此結(jié)束,謝謝大家!
(責任編輯:莊園)
The Tradition of New Literatures in Chinese and Their World Significance
[Macau]Zhu Shoutong and[America]Chen Ruilin
This is a transcript of talks given by Zhu Shoutong and Chen Ruilin,two scholars,at Shantou University on 4 November 2015,in which Zhu Shoutong points out that new literatures in Chinese are able to avoid defining an increasing number ofwriters overseas along the national and political lines as they are in fact not necessarily writers‘overseas’except that their space ofliteraryactivityis based overseas while Chen Ruilin talks about the contribution byoverseas writers ofChinese to the newliteratures in Chinese.
Newliteratures in Chinese,tradition,world significance,speeches given at Shantou University
I04
A
1006-0677(2016)1-0005-11
朱壽桐,澳門大學人文學院特聘教授。陳瑞琳,知名學者,現(xiàn)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