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學(xué)界多以清代為《說文》學(xué)的鼎盛時期,事實上明末《說文》研究已開清代《說文》學(xué)之先河,尤以方以智《說文》研究為典型代表。方以智以客觀學(xué)術(shù)史觀及實證主義精神對《說文》及《說文》學(xué)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對《說文》收字、立字及釋字上的失誤進行了客觀辨正,考證成果多為清人及今人研究所證實,反映了明末《說文》學(xué)所取得的成就,對清人辨正求實的《說文》研究風(fēng)氣有積極影響。
關(guān)鍵詞:方以智;《說文》;收字;立字;釋字;辨正
基金項目:湖北省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方以智文字訓(xùn)詁學(xué)成就與明末清初語言學(xué)近代轉(zhuǎn)型研究”(項目編號2014190);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通雅》與日本《東雅》之比較研究”(項目編號2015VI063)。
《說文解字》及由之形成的《說文》學(xué)構(gòu)成了中國語言學(xué)史的重要內(nèi)容。學(xué)界多以清代為《說文》學(xué)之繁盛期,而一定程度上忽視了明代《說文》學(xué)的獨特面貌及重要價值。
清代《說文》學(xué)成就基于對《說文》的??焙捅嬲?,這種求實思辨的治學(xué)風(fēng)格,在明代《說文》研究中已肇其端。如明趙宦光《說文長箋》對漢至明的歷代《說文》注釋進行了考辨,并將《說文》諧聲材料與《詩》韻互證,提出“諧其聲即同某韻”,這對清段玉裁“同聲必同部”理論有直接影響。明末顧炎武《日知錄》從客觀學(xué)術(shù)史出發(fā)指出《說文》局限性,批駁學(xué)者“改經(jīng)典而就《說文》”,“一點一畫,莫不奉之為規(guī)矩”的盲從態(tài)度,并對《說文長箋》的舛誤進行了駁正,對清代《說文》學(xué)產(chǎn)生重要影響。
明末另一位學(xué)術(shù)巨擘方以智的《說文》研究也取得了重要成果。方以智(1611﹣1671),明著名語言文字學(xué)家,所著《通雅》卷首一《說文概論》、卷二《疑始·專論古篆古音》專門論述了《說文》相關(guān)理論,在《通雅》各卷中對《說文》條目予以辨正。方以智從客觀學(xué)術(shù)史出發(fā)對《說文》學(xué)史進行了全面梳理,總結(jié)歷代研究之功,批判了前學(xué)失于辨疑之弊。在近代智識主義(intellectualism)及科學(xué)精神影響下,方以智的《說文》研究體現(xiàn)出學(xué)術(shù)史觀的客觀性和實證主義的科學(xué)研究精神。
他在《古今釋疑》卷十六中論道:
《凡將》、《訓(xùn)纂》皆沒,漢籍惟有《說文》,因以考古,自是苑囿。故二徐而外張有《復(fù)古編》、郭忠恕《佩觿》及近代趙為謙《六書本義》、柴廣進《聲音文字通》、趙宦光《說文長箋》、李登《書文音義便考》皆守《說文》,不知《說文》實多漏復(fù)訛舛,豈當盡從。[1]294
自大小徐勘定《說文》至明末,諸家對《說文》引證為多,辨正較少,且多株守鉉本,對《說文》版本及內(nèi)容上的疏漏研究不足,方以智批判了學(xué)術(shù)界長期以來固守《說文》不敢疑的弊端。這種客觀學(xué)術(shù)精神相較于部分清代學(xué)者顯示出一定的進步性,莫友芝論:“本朝老輩言《說文》,其株守鼎臣者,不敢一字溢出,雖唐以前明白引據(jù),輒以鉉無不信?!盵2]4
方以智基于《說文》研究的不足,重視對《說文》的考辨,尤其對《說文》收字、立字及釋義等方面的舛誤進行了辨正,其諸多考辨成果也為段玉裁等清代學(xué)者及今人研究所證實?,F(xiàn)舉例如下:
1 《說文》收字之失
許慎區(qū)別了“文”與“字”,《說文解字·序》:“獨體為文,合體為字?!辈⒄f明了文字衍生路徑:“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即由文到字。但在《說文》中收錄了很多由同一“文”作為偏旁組成的“字”,但卻未收錄該偏旁“文”,這與許慎重視字原初文的文字學(xué)思想相矛盾。方以智運用內(nèi)證及外證法,從《說文》內(nèi)部“文”、“字”牴牾之處及其他文字材料,說明《說文》收字上的問題。
如《通雅》卷首一《說文概論》:“各部引由聲,而無由?!盵1]14《說文解字》卷一下:“ ,蓨也,從艸由聲?!薄墩f文解字》卷二上:“ ,詞之舒也,從八從曰由聲?!薄墩f文解字》卷二下:“?,行??也,從彳由聲。”許慎《說文》中有二十字都是“由”構(gòu)形并從“由”聲,但未收“由”字。
又《說文》“俛、凂、勉、冕皆免聲,而無免?!盵1]14今查大徐本《說文》,收“俛、凂、勉、冕、鞔、睌、鮸、輓、 ”九個以“免”構(gòu)形取聲的字,《說文》卻無收“免”字。又如“有瀏而無劉,漢姓可遺,但訓(xùn)殺乎?”[1]14《說文解字》卷十一上:“瀏,流清貌從水劉聲,詩曰瀏其清矣?!薄墩f文解字》卷五上:“ ,竹聲也,從竹,劉聲。”《說文》收瀏、 字,皆從劉,而不收劉字。劉在古代為常見姓氏,《說文》失收。
方以智還指出了《說文》其它失收字例,如“ 皆見商鐘”,“ 《楚王彝》”,“《說文》無 而有 ,后人遂補 字。”“無妥而綏從妥,”“無蹤而車部有?,無跬而?下讀若跬,無鷤而有 ,無希而禾部有稀?!盵1]138
方以智認為造成《說文》收字疏失的原因在于“即非紕繆,豈無傳訛?”一方面可能是許慎原書之誤,另一方面可能是在流傳過程中因傳抄刊刻等造成的訛誤。因此他提倡應(yīng)以辯證的眼光看待《說文》,不當盲從。
2 《說文》立字之失
《說文》立540部,“始一終亥”,收9353字立為字頭進行訓(xùn)釋,正字訓(xùn)釋后附重文(異體字)計1163個。原則上立為字頭的字不能是異體字,但方以智認為許慎立字上存在“通用異筆,輒乃復(fù)載而復(fù)訓(xùn)之?!奔戳挟愺w字為字頭分別為訓(xùn)的問題。如:
?、鬲一字,郎激切?!墩f文》:‘鬲,鼎屬,實五觳,斗二升曰觳,象腹交文,三足?;蜃?,漢令作?。又曰:‘?,?也,象孰飪五味氣出。按:?鬲一字,猶 與 、 與百不當分也。[1]44
按:《說文》卷三收部首“鬲”,同卷又收“?”部,注音同為郎激切。鬲為古代的一種炊器,鼎的一種。方以智認為鬲、?、?、?均為異體字,如同 與 同,《說文》不當分鬲、?為兩個部首分別作解。段玉裁作《說文解字注》也論證了:“鬲?本一字。”
又
汜、洍重文。詳里切?!稜栄拧吩唬骸八疀Q復(fù)入為汜,一曰窮瀆也?!薄墩f文》與《爾雅》同引《詩》:“江有汜?!庇譀棧?,引《詩》:“江有洍?!狈帧对姟芬蛔譃閮桑卣`矣,洍乃汜之重文也。[1]151
按:《說文》釋“汜、洍”為兩詞,但引相同《詩》例為證,方以智認為《詩》中洍、汜實為異體字,《說文》不當視為兩詞。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江有洍,此蓋《三家詩》。下文引‘江有汜,則《毛詩》也?!薄犊滴踝值洹罚骸啊对姟繁咀縻幔瑳椗c汜同?!便?、洍為異體字。
又
疑 一字。疑,惑也,魚其切,從子從止。幼子多惑,會意,矣聲。徐鍇曰:“ 古文矢?!薄墩灐纷?,《說文》又曰:“ ,鋒也。”孫氏昨木切。 字亦魚其切,《說文》曰:“語未定也?!辈疁卦唬骸皬?,古化字,變化未定,會意?!敝且詾榧匆芍∥囊??!吨芤缮广憽吩唬骸?。朱云亦載《王庶子碑》作 ,郭昭卿《字指》作 ,存乂切?!俄崱纷?,省文作 ?!ぁぁぁぁぁぺw凡夫泥 訓(xùn)語未定,而疑訓(xùn)惑,則凡遇疑詞斷之當用 字,不知未定之訓(xùn)即是惑意。且許氏《說文》亦自用疑,無用 者,其為重文更何俟辯?[1]81
按:《說文》收疑,釋為“惑”,又收 ,釋為“語未定”,方以智認為“語未定”與“惑”同義,據(jù)鐘鼎石刻等文字資料,論證疑古文又作 、 、 , 為疑省文, 、疑為異體字?!墩f文》立疑、 為兩字,訓(xùn)以不同義,方以智認為是《說文》立字之失。據(jù)今甲骨文研究,甲骨文有 、 字,隸定為 ,王襄、羅振玉、郭沫若等均釋為疑字古文,于省吾釋:“ 乃疑字的初文。”李孝定釋:“古疑、 一字,此即 重文。古文象扶杖之形者篆文多偽為從匕。老字契文作 ,而篆文從匕可證也?!盵3]220-221證實了方以智對疑 一組字的考辨是正確的。
又
《說文》 頁分三部。 ,頭也。 ,古文,以象發(fā);頁,頭也,從 從人,古文? 如此。孫氏胡結(jié)切。夫 之為 ,猶?之為子; 之加人,猶?之加雨。《說文》俱訓(xùn)頭,不當分為三?!墩f文》頁訓(xùn)頭,以為古? 之 ,未嘗有他音。孫氏胡結(jié)之音非也。李陽冰曰:“頁音 ,不當音頡。況自有頡字,而頁無他義。古今書傳未嘗有用頁字者。凡頭顱顛頂顙額之類俱從頁,頁之即 明甚?!盵1]117
按:方以智引證《說文》釋義及李陽冰等人考釋,認為首、 、頁均表示頭義,當為一字,不應(yīng)分為三個部首?!墩f文》卷五:“囂,從?頁,頁亦首也?!薄墩f文》頁部云:“頁,古文?、首?!蓖躞蓿骸绊摫炯词鬃帧?,“《說文》同字而分三部者,頁首 是也。”[5]158按今學(xué)者研究,甲骨文頁作 、 作 、 作 或 。馬敘倫謂“ 為首之異文”,“饒宗頤認為:“頁與 首通文?!盵4]2因此, 、 、頁三形應(yīng)該為一個部首字,不宜分立而釋。莊述祖《說文古籀疏證》合《說文》“頁、首、 ”三部為“首”部。
又
大、 一字?!墩f文》分二部,孫氏音大為徒蓋切, ,籀文,孫氏他達切。按:古籀特字勢少差,許氏分一字為二部,孫氏又別其音,尤非矣。[1]123
按:甲骨文有 字,即大字, 實為大古文形體,方以智認為許慎分為兩部已誤,徐鉉訂《說文》加孫愐反切,又將二字注以不同音讀,又進一步加深了這種錯誤。王筠《說文解字句讀》:“《說文》同字而分兩部者此及自 ,林麻,人幾,大 是也。”[5]158
方以智還指出《說文》其他部首如“蟲、?,蟲”分列,“蓋亦非叔重所分矣?!鼻f述祖《說文古籀疏證》就僅列“蟲”部,無?、蟲。方以智對《說文》立字疏漏的辨正,多為后代學(xué)者研究所證實。
3 《說文》釋字之誤
方以智謂《說文》:“其解字立義,更多牽強。麥為金生火死,從來有穗,從文;逐為遯走;俯從逃省,臼為合爪;止為取象于艸;勞為熒火燒門;舟竟兩岸為亙;變形登天為真?!盵1]15
《通雅》卷一《疑始·專論古篆古音》:
止即趾。象足掌形,二止為步。《說文》曰:“下基也,象草木出有址,故以止為足?!卑醋?辵/ /步之屬,皆從止,止乃足,非取象于草。
按:方以智從“止”字形體特點出發(fā),釋“象足掌形”。又系聯(lián)“足、辵、 、步”等以止為構(gòu)件的字,認為止當為足義,非取象于草,而是象足掌形,駁正了《說文》釋止為“象草木出有址”的錯誤釋義。今學(xué)者胡小石考證:“(止)象人足”,于省吾:“止字卜辭作 或 ,商代金文作 ,象‘足趾······《說文》誤解為‘草木有阯?!盵3]759共同驗證了方以智的考辨。
又《說文》卷三上釋“共”:“ ,同也,從廿廾,凡共之屬皆從共。 ,古文共?!狈揭灾钦J為《說文》釋“共之從廿,其義迂曲,古文交手乃其正也。隸書趨省為廿耳”,“共”字,甲骨卜辭作 ,古璽字有作“ ”,王筠《說文釋例》:“‘廿二手,從二手,其古文作“四手”,只是“二手”之繁文耳。”高田忠周也認為‘四手為 字之繁。章炳麟釋:“(共)古文作四手,似是四手,此初文也。”[4]258可證方以智釋“廿”為二手相交形是正確的。
《通雅》卷二《疑始·論古篆古音》:
爻從二?,?古 字?!墩f文》曰:“象《易》六爻頭交也?!卑矗骸兑住芬蛭囊悦麜瑫醪灰驎粤⒚?,叔重支矣。亦通作殽、淆。
按:方以智釋“爻”,從二?相交,?,古 (五)字,表交午雜錯之義,通作殽、淆。方以智認為爻字先有,而后《易》用以表卦符名,而非本因“象《易》六爻頭交”而立字。據(jù)今研究,爻卜辭作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象交之午之?(五)重疊相積之形?!敝旆计裕骸白种Y(jié)構(gòu),與重火之為炎,重木為林相同,蓋象織紋之交錯。甲文網(wǎng)字從此,是其證矣。孳乳為殽,《說文》殳部:‘殽,相雜錯也。從殳,肴聲?!瘪R敘倫:“爻為殽亂之殽本字?!薄皻ヘ越幌嗤鶃黼s錯,故名卦之一象曰爻?!盵4]259今人研究驗證了方以智的考證。
4 結(jié)語
方以智對許慎《說文》收字、立字、釋字的舛誤進行了客觀辨正,很多考證結(jié)論先于清代學(xué)者,體現(xiàn)了明代《說文》學(xué)的思辨之風(fēng),其《說文》學(xué)思想及方法對清代《說文》研究具有重要啟發(fā)意義。雖然有明一代的《說文》學(xué)并未形成相當規(guī)模,但在一定程度上為清代《說文》學(xué)的蔚為大觀道夫先路,在《說文》學(xué)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值得進一步發(fā)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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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陶玲(1983—),女,黑龍江省齊齊哈爾人,博士,武漢理工大學(xué)政治與行政學(xué)院語言學(xué)系講師,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字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