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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草小識

2016-09-22 09:59楊海林
翠苑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萬年青凌霄吉祥

牡 丹

關(guān)于牡丹,最先知道的是“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那么李唐前呢,清朝余鵬年的《曹州牡丹譜》上引《素問》中的一句話“清明次五日,牡丹花”,也就是說清明后的第五天,牡丹開花了。余鵬年隨后感慨道:“牡丹得名,其古矣乎?!?/p>

《素問》形成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而三國時魏國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作者吳普)中也有“牡丹味辛、寒,一名鹿韭,一名鼠姑,生山谷”的記載。這兩本書都是醫(yī)書,顯然,那個時候大家只是把它當做藥材來使用的。那么,它最初的得名“鹿韭”是什么意思呢?我猜測,在牡丹得名前它并沒有被當做花兒來觀賞,就那么野生在山谷中,除了藥農(nóng)們采一點能作為藥品使用的部分拿去換錢,青睞它的只有鹿了——鹿們把它當做一道美食,像韭菜一樣。

事實上,在象形文字中“牡”被寫作“ ”,是“ ”(鹿)加一個“ ”(上),表明這是雄鹿,可能古人以為雄鹿喜歡吃它吧。而“丹”,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牡丹以色丹者為佳”,以優(yōu)秀代全體,以個別代一般,這是可能的。所以“牡丹”的本意可能是“雄鹿吃的——像韭菜一樣美味的、開紅花的——植物”。我覺得我的這個解釋是非常合理的。

古人在探究牡丹得名時有兩個重要理論:一個是“雄性之物色丹”,一個是武則天用將“木芍藥”加減字的方法得來。這兩個結(jié)論從產(chǎn)生時起就一直有人懷疑它的準確性,這是有道理的:第二個純粹是無稽之談,而第一個則是因為后來的人沒有看到過甲骨文,僅僅根據(jù)篆書“ ”(之前的金文與此字類似)作牽強的想象而已。

我一直不喜歡牡丹花,這種厭惡感首先來自李白的詩:據(jù)說唐明皇與我的本家楊貴妃一日在沉香亭賞牡丹,特召老李來以詩記其事,老李剛和朋友們在一起喝高了,本家正要失望,冷不防老李口若懸河張口就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p>

本家覺得這詩很美,我也不否認,但是海林一生坎坷,別人的榮華富麗,更顯得我寒磣落寞而已。

事實上,人們意識到牡丹美的時候總是千篇一律地想象成富貴榮華,我曾見過一個和我處境差不多的先生畫牡丹,我覺得他應(yīng)該和別人畫得不一樣,可是待他在紙上題了“花開富貴”的款之后,我再也沒有了賞畫的興趣——他畫的牡丹肯定也是重蕊疊瓣、雍容華貴吧。

后來讀了點書,對牡丹有了好感——它可能身世顯赫,但人家也是有氣節(jié)的呀:當年武則天醉寫圣旨,命百花嚴冬盛放,敢于蔑視她的只有牡丹花!

心生好感,于是想在庭中種一株。

我的中學(xué)老師李井海退休后以種花自娛,我向其求教種牡丹之法,他言之甚詳:其根甜,所以要先凈土,以防蟲噬。喜陽不喜曬,所以要選擇朝東坡地。最后一條也是最雷人的:淮地寒瘠,所以冬季要以角屑、硫黃埋于花根,使地氣變暖,則來年自可發(fā)花。

我問:你種活了嗎?

先生嗒然:我種了十多年了,偶有所活,但皆沒活過開花。那就不種了吧,以我這樣的耐心,肯定不會比李老師執(zhí)著。

我在報社上班的時候,有一次,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在他的樓盤里搞了個賞牡丹的活動。這些花都是他用保溫車從洛陽“邀請”過來的,據(jù)說參觀的人差點擠爆了他的樓盤。

我沒有去,那時正是隆冬。

牡丹花呀,你敢違抗武則天的圣旨,卻為何斗不過一個開發(fā)商?

我不去,不僅僅因為是隆冬。

我是怕看到它和我一樣尷尬的神情。

芍藥三看

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姑姑用棉布包好一個東西小心地塞到煙囪上供灶神的小龕里。

灶老爺和灶奶奶在我的想象中是非常好說話的,所以待姑姑走后我就把兩位老人家“請”下來,看看他們替我姑姑看管的寶貝到底是什么。

——原來是一個紫色的山芋!

這太好了,我將“山芋”塞進鍋膛,準備將它烤熟。

不知道是不是表面和氣的灶老爺和灶奶奶告的狀,在我沒防備的時候,我的姑姑來了,她拎起我的耳朵:“臭小子,這不是山芋,要是吃下去,會藥死你的?!?/p>

長大后我把這件事講給做中醫(yī)的同學(xué)聽,他笑笑說芍藥的塊莖不但藥不死人,相反,它含有芍藥甙和安息香酸,是鎮(zhèn)痙、鎮(zhèn)痛、通經(jīng)的一味良藥,很多醫(yī)書里都有記載。

姑姑把它放在供灶神的龕內(nèi),是因為那里有足夠的溫度,能使它安全越冬,第二年種下地去,它能發(fā)芽,能開花。

但我們等了漫長的一個冬天,種下后又等了漫長的一個春天,它都沒有發(fā)芽、開花。

怎么回事呀,是不是它不肯給我們面子?

姑姑用鐵鍬恨恨地刨,結(jié)果呢,什么也沒刨著。

芍藥的塊莖已經(jīng)爛掉了。

因為我們對它的愛,導(dǎo)致了它的腐爛。

實際上,芍藥的塊莖必須切開,它被切開的一面才能長出根須吸收營養(yǎng)和水分,有了營養(yǎng)和水分的供給,它才能長出芽來。

中國有5千多年文明,而芍藥的出現(xiàn)至少有4千多年,幾乎伴隨了中國文明的發(fā)展,據(jù)《本草》記載:“芍藥猶綽約也,美好貌。此草花容綽約,故以為名?!钡铱傆X得這樣的解釋有點想當然的成份,也許它本來并不是這個意思吧,但本來是什么意思,我明明又無從得之。

我們的祖先喜歡將花卉賦予各種各樣的含義,所以芍藥除因為“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之外,它還有“嬌容”“余容”的別名,用以表達男女之間美好的情感。

如果表達惜別之情,他們也贈送芍藥,不過這個時候它的花語應(yīng)該是“將離”,所以它還被叫做“離草”等。唐宋文人稱芍藥為“婪尾春”,“婪尾”是最后之杯,古人可能是羞澀的,它讓無聲的芍藥唱起了送別歌:

朋友你今天就要遠走

干了這杯酒

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

一醉到天盡頭

……

因為對芍藥的喜歡,古人認為它至少有“三看”:它剛拱出地面的莖是美的,光照充足的時候呈紫紅色,值得一看。它的葉是羽狀的,有橢圓、狹卵、被針等形,葉面有黃綠、深綠等色,也值一看。

還值得一看的,當然是它開出的花了。

揚州的芍藥在歷史上非常有名,《揚州畫舫錄》記載,乾隆時,揚州北郊自茱萸灣至大明寺以及筱園一帶,每年暮春,芍藥盛開,游人如狂如癡、流連忘返。

賞花之余,不免要攜帶重金前來選購名種。有一江西籍官員慕名前來,從揚州購得“御衣黃”“紅衤頡 子”后船載而歸。還沒到家就無限得意地吟道:“數(shù)枝分得廣陵春,行里相看意亦親”。

現(xiàn)在揚州的芍藥園還在,而我因為患過白癜風(fēng),去揚州治療三次,而可惜不得一游。

揚州離我不遠,而我的疾病已好,如有機會再去,一定不會再錯過了。

清供第一

吉祥草,叢生畏日,葉似蘭而柔短,四時青綠不凋,夏開小花,內(nèi)白外紫成穗,結(jié)小紅子,但花不易發(fā),開則主喜,凡候雨過分根種活,不拘水土,土中或石上俱可栽,性最喜溫,得水即生,取伴孤石靈芝,清供第一?!痘ㄧR》

吉祥草,我叫了它好多年“七香草”,一直叫錯了,但不是故意的,想來吉祥草是會原諒我的吧。

我小的時候,有一年家里蓋了三間空心斗的瓦房——嚯,那個時候的瓦房可不得了,十里八村也難得看到一兩家呢——我奶奶的娘家很高興,上梁時我奶奶的母親親自送來了吉祥草和萬年青。

我奶奶的母親我叫她老太,我就問:“老太,這個草叫什么呀?”我的聲音很大,幾乎喊痛了肚子——因為我知道,我的老太已經(jīng)老得聾了耳朵,非得這樣大聲叫喚她才聽得見。

我的老太說:“它叫七香草?!?/p>

我的奶奶也說那叫七香草。

好像我的爸爸、媽媽以及每一個認識這種植物的人都這樣叫。

長大后我一直想探究身邊那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的名字,可能就跟當初叫錯了吉祥草的名字有關(guān)。我覺得叫準確它們的名字,是對它們最起碼的尊重。按照我們這里的習(xí)俗,新房上了梁、住進了人,吉祥草和萬年青就得搬出來,我的媽媽把它們栽在菜園子邊,萬年青不久就死了,但是吉祥草卻越長越潑皮。一直沒人在意,它們就自己熱熱鬧鬧地生長著。直到有一年下了連續(xù)幾天的暴雨,把這叢熱熱鬧鬧生長著的吉祥草的根沖刷了出來。根上長了許多的小疙瘩,葡萄樣大。外皮是白色的,切開來,里面也是白的。

我的爸爸是個木匠,自以為見多識廣,他讓我媽媽把這些小疙瘩撿起來,沖洗干凈。他要拿到醫(yī)藥公司去賣。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沒有賣得出去。事實上,吉祥草真的是可以入藥的,中醫(yī)上說它“清肺、止咳、理血、解毒”。

我們鄉(xiāng)下人素來節(jié)儉,如果生了病,最先想到的就是身邊不花錢的土方子。但是我從來沒看到過有人拿吉祥草來治療疾病——治喘咳:吉祥草一兩,燉豬肺或肉吃。(《四川中藥志》)治吐血、咯血:吉祥草一兩,煨水服。(《貴州草藥》)治黃疸:吉祥草一兩,蒸淘米水吃。(《貴陽民間藥草》)

這些驗方并不難辦到,老百姓不愿意嘗試,大概也是對它的漠視吧。

據(jù)說吉祥草在印度被當做圣草,釋尊在菩提樹下開悟時,就是坐在這種草上,在舉行維達(圣典)儀式時,會場里鋪的也是這種草,為失蹤者舉行喪葬儀式時,常常會用吉祥草扎成人形,權(quán)且代替亡者的尸體。

還是回到開頭引用的《花鏡》,這是一本明代人寫的書,明代人認為吉祥草是案頭清供的首選,它對水土的要求并不嚴,有這樣的一盆放在室里,其葉墨綠,其花淡紫。

有蘭之形,得蘭之香。

卻不必像對待蘭一樣小心。

萬年青

我一直認為萬年青是生長在民俗里的植物。

《花鏡》里說:“萬年青……吳中人家多種之,以其盛衰占休咎。造屋移居、行聘治擴、小兒初生,一切喜事無不用之?!?/p>

《花鏡》中還說它與吉祥草、蔥、松合稱四品,“亦俗套也”。

雖然是俗物,老百姓卻非常喜歡,誰讓它得了這么個好口彩的名字呢。我們這里如果有女子出嫁,娘家必定是要送陪嫁的,而陪嫁的物品上是必定要用剪紙覆蓋的,而萬年青,因為它有對稱之美便于施刀,又因為它有好的寓意,所以很是得了便宜,屢屢大出風(fēng)頭。我曾經(jīng)收集了這樣的剪紙作品數(shù)十張,請人精心地裱成冊頁留作收藏,然而,被一個不俗的人看到,當下嗤之以鼻,我只好把它送給鄉(xiāng)下的一個伙伴。

后來他家建房子,按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房頂壓脊的時候,得在正中用一種小瓦擺出一盆萬年青的造型,然后用石灰抹牢。

他從這冊頁中選了一幅,請瓦匠照著做。

因為做得極好,后來,但凡村里有人造屋,都來他家尋找這冊頁,一來二去,竟再也找不回來了。

別人認為萬年青俗,其實有時我也會這么認為,原因之一是它過分講求對稱,左邊長一片葉子,右邊也必定要長出一片。自謂不俗者如我,其實早被這個世俗的社會折磨得筋疲力盡了,在私人的空間里當然會排斥它。

它的俗還表現(xiàn)在結(jié)的果子上:一盆青翠欲滴,一點洋紅似火。綠顯出生命的活力,而這種洋紅酷似婚禮上嫁妝刷的漆。民間說“紅配綠(勒屋切音),看不足”,“不足”是“不夠”的意思,可見它一出生就是奔著扎根民間的心態(tài)去的。

《花鏡》上說吉祥草“結(jié)小紅子”,實際上據(jù)我的觀察人家是先結(jié)綠子后變成墨紫色(也許有結(jié)小紅子的吧,但我沒有見過),結(jié)小紅子的應(yīng)該是萬年青,但也不是輕易就能看到的——有時候等了一年,萬年青根本不鳥你。

我們這里的一個花農(nóng)喜歡種植萬年青,而且每株必結(jié)小紅子,我去討教,他有秘訣相授:

冷茶水澆溉,且不宜勤。

開花時不可使其淋雨。

施肥不可多。

萬年青還有個不俗的名字,叫“蒀”, 表示“一種性喜暖熱天氣的草本植物”,因為是冷字,所以一看就很有文化的樣子。晉朝著名作家左思先生在 《蜀都賦》中寫過“郁葐蒀以翠微,崛巍巍以峩峩”,我曾經(jīng)以為替它找到出處了,結(jié)果呢是自作多情,這個字左先生可能寫錯了,本字應(yīng)該是“氳”。

萬年青也是可以當做中藥來使用的,百度百科這個“老中醫(yī)”告訴我“萬年青以根狀莖或全草入藥,有清熱解毒、強心利尿的功效,同時有防治白喉、白喉引起的心肌炎、咽喉腫痛、細菌性痢疾等作用”。

哪天試試吧。

萬年青的汁液是有毒的,碰到會引起過敏,但是正所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饕餮的中國人喜歡用萬年青的根莖作為食材。

我猜想口味不一定好,但我們現(xiàn)在的吃食,難道僅僅是追求口味?

葉香可啖

我曾經(jīng)跟姐夫在印染廠的污水處理工地打過工,臨走的時候,工友們都暗暗地到廠區(qū)里找一點廢銅呀,廢鐵呀這些東西帶出去,換幾個小錢,當時負責我們這個工程的是一個又矮又胖的人,他問我:“小楊,你怎么不找點東西帶出去,打工類似做賊,而‘賊不走呀?”

可能看出我比較老實,這個人后來拔了棵半米高的香椿樹,塞進我的包袱里。

這棵香椿樹我一直栽在院子里,后來有個漣水人到我家玩,他看見了很驚喜,囑咐我:“你找一個空的蛋殼,把它套在香椿的枝頭,香椿發(fā)芽的時候就會一圈一圈地把蛋殼里的空間長實,掰下來,椿芽白白嫩嫩的,可好吃了?!?/p>

其時正是冬盡春來的時候,他找了好幾個蛋殼套在香椿的枝頭,后來我的兒子又在這些蛋殼上畫了笑臉。

我的生活,因為有了這些笑臉而燦爛,因為有了等待而甜蜜。

后來,蛋殼里果然被椿芽長實了,掰下來,用沸水一焯,切碎了和雞蛋一起炒,果然美味。

但那個漣水人建議我“插粥”:同樣的沸水一焯而過,切碎放在冷水里養(yǎng),鍋里煮成稀稀的粥,待粥開后熄火,投香椿芽進去冷卻。

盛粥而食,香椿芽的清香一波一波地從碗里溢出,用筷子從碗里撈入口咀嚼,因為不是煮得太久,所以鮮嫩爽脆,總使我想起小時吃的嫩花生。

據(jù)說香椿在漢朝的時候就被人發(fā)現(xiàn)“葉香可啖”了,好像還被列入了“小八鮮”。

現(xiàn)在我去家教的時候,總會發(fā)現(xiàn)一些小區(qū)里的香椿樹被人折得可憐兮兮,我問一個正在折香椿的老太太,這樣,會不會把它弄死?老太太笑笑,香椿賤,越折它越肯長。

路過菜場的時候,也會發(fā)現(xiàn)有些香椿芽(或葉)被放在竹籃里出售,手指那么粗的幾根,能賣到幾塊錢。

和那些白菜、地瓜比起來,它明明又不賤。

香棒芽在食用前在沸水里焯一下,據(jù)說是因為它含有亞硝酸鹽,如果焯一下,可去掉三分之二,而且不影響口感。

除了果腹,它還是很好的藥材。

抄舊書其實一點意思也沒有,所以它具體有哪些療效,我就不說了,實在想知道,你可以找中醫(yī)們問一問。

我從印染廠帶回來的那一棵,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奇的高,我現(xiàn)在把它栽到小區(qū)里的空地上,打開窗戶,就能看到它在對我微笑。

賤賤的,如我。

從來沒想到過要寫梅,在我的想象中,寫梅那是不討好的事,宛如老年大學(xué)里的那些愛好古詩的退休干部,從來沒寫出過一首像樣的古詩來。對梅一廂情愿地贊美,其實也是一種褻瀆。

因為我植物學(xué)的無知,以前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看到過梅,卻也沒有認出梅,也許認出過,但沒往心里去,梅,也就是那個樣子唄。

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

因為林和靖是個隱士,所以梅也被當做隱士,“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但在我的想象中梅其實是偏執(zhí)的,像《紅樓夢》里使小性子的林黛玉,它也許渴望過熱鬧,但后來因為對熱鬧的失望索性把自己弄得更寂寞,就算是真的隱士,人家也是渴望過有大作為的呀。

令梅想不到的是,它的隱士之名被叫響之后,便開始被人廣泛地種植了。

它其實在很早之前就不好意思自比隱士了。

我去過南京的梅花山,滿山滿嶺的白,熱鬧、耀眼。

可聞幽香,可折嫩枝。

可遠觀,可褻玩。

和我想象中臨水自盼的梅一點兒邊也不沾。

后來去了一個市政公司,有一次去園藝場挖梅,我在苗圃里轉(zhuǎn)了半天,愣是沒看出哪是梅樹,和梅花山上的一樣,那些梅樹一棵一棵簇擁在一起擠眉弄眼,和庸脂俗粉沒什么兩樣。

失望的同時,無端地想看古人畫的梅來。

那些梅,雖然開得蓬勃,但肯定總是一棵,絕不扎堆兒湊熱鬧,而且看畫的時候又總是一人或三五人,心境契合了。在書房里坐下,靜穆之中慢慢打開卷軸,于是情境也有了。

看那些老干新枝,看那些紅蕊綠萼,因為著了繪畫者的心思,所以自己也有了心思。

紙上的梅花比真實的梅花更讓人怦然心動。

記得看魯長泰的《梅花圖》是在一個落雪的深夜。

魯長泰是我們這里晚清的一個秀才,一生踅居在一個叫王興的小鎮(zhèn),我在妻弟家等這幅畫,篷屋外有風(fēng)“嗚”地一聲,“嗚”的又一聲,而室內(nèi)泥爐微紅,手足尚暖。

品茗既久,村頭傳來狗吠,一人披雪叩門。

展畫諦視,滿幅靈動。

心中一凜,冷寂,如同酒后。

似有若無的清幽自斑駁的畫中傳來。

我從那些或狂怪或縝密的線條中竟清晰地看到了那個簞飯瓢羹的魯先生!

我們這里的周恩來童年讀書處有一棵總理手植梅,后來淮陰卷煙廠開發(fā)了一種“一品梅”品牌的香煙,用了這株梅的照片。據(jù)說這張照片是一個攝影家拍的,而使用時并沒有征得人家的同意。

于是沸沸揚揚地打了一場官司。

后來這株老梅竟然死了,而官司竟還沒結(jié)束。

我想它是不愿意看到自己在這個塵世中尷尬吧?

再說那個市政公司,他們刨了一百多棵梅樹,把它們當做道旁樹栽下去,第二年,有一個云南來的工人在這些梅樹上找到許多果實吃,“雪溜溜甜,雪溜溜酸”。

我們這里少有吃梅的習(xí)慣,看她愜意的吃相,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梅,在金文里被寫作“ ”,表示“生于樹上的、滋味復(fù)雜的果實”。

曹操也留下過“望梅止渴”的成語,那么,梅一直是人們的口邊食了。

可是現(xiàn)在,一提起梅,人們總是一廂情愿地把它當做精神食糧,卻沒有意識到它原來就是生長在饑餓者的眼睛里的。

金鈴子

我的家鄉(xiāng)一直把金鈴子稱作癩葡萄,說它癩還好理解,因為它的果實是一種明黃色的,上面布滿了小疙瘩。

而稱之為葡萄,難道它長得像葡萄?

癩葡萄的果實像一對頭尾相接的“()”號,它是一個整體,和葡萄幾乎沒有相似之處。

它的葉好像被蟲子啃花似的,它又是一年生的植物。

——這樣看來,稱它為癩葡萄,實在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叫法。

所以,我一直固執(zhí)地叫它金鈴子。

第一次見到金鈴子的那個下午我至今還記在腦海。那個雨后的夏天,我和弟弟去鄰居家小河邊的一棵桃樹上捉毛毛蟲,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長在河邊的金鈴子。那時候,它麻線一樣細的蔓已經(jīng)沿著蘆葦纏到了半空,并有明黃色的果實垂掛下來,風(fēng)一吹,就輕輕地飄動,好像發(fā)出了“鈴——”一樣的微響。

這種明黃的色彩太誘人了,我和弟弟每人偷四五個,捧在懷里揚長而去。到了安全的地方,輕輕一捏,明黃的殼就裂開一條縫,露出里面血一樣紅的果肉。

我的弟弟不敢吃,那么好吧,我捏起其中的一塊“血餅子”,大著膽子放在嘴里。

舌尖輕觸,軟軟黏黏、涼涼甜甜。

用舌頭將“血餅子”在口腔里翻一個個兒,那層黏膜就沒有了,吐出來,是一個兩頭尖尖的扁核,其實更像一個微型的龜板。

上面凸起的細細花紋如果是一種文字,那么,它想通過這些文字傳達什么呢?

因為喜愛金鈴子,所以每次吃的時候必定把它的種子吐出來,摻一點草木灰在爛泥里,再把這些種子放進去,讓它附著在墻上,到了春天鏟下來,捏碎那泥,取出里面的種子,在溝溝畔畔隨便用腳踢一個癟塘,扔幾粒種子,再用腳踢點土填上。

得著一點潮氣,它堅硬的殼就會打開,就會吐出一個綠油油的芽,蛇一樣貼著地面游動,得到一點點幫助,就會立馬抬起頭來,躬著腰一扭一扭地往上爬。

它的莖,它的葉,都纖弱得讓人不以為意。

它的花,我?guī)缀鯊膩頉]有瞧見過。

但是每到夏末,它必定結(jié)滿了金黃的果實。

風(fēng)一吹,必在我的耳邊發(fā)出“鈴——”的微響。

商 陸

夾河其實就是里運河淮安區(qū)段,政府將在那里建一個非常大的水上風(fēng)光帶。于是,兩岸新的建筑一天一天增多,而配套設(shè)置還沒開始動工,所以城區(qū)的渣土都被運過來,由綠化部門安排,填埋那里快要干涸的另一條小河。

這些渣土其實是淮安區(qū)城區(qū)建筑工地開挖的槽土,稍微深一點的就會呈現(xiàn)一種黏稠的黑色,蔣建超告訴我,這其實是古代人傾倒垃圾腐爛后形成的。

蔣建超是江蘇省古陶瓷協(xié)會的會員,他知道這種土層經(jīng)常出現(xiàn)古人遺棄的物品——他收藏的古陶瓷殘片,多數(shù)是從那里得來的。

只要有渣土車傾倒這種土,我和他都會穿了雨靴去尋找。

有時下大雨,就會去附近一個臨時搭建的棚子里躲避。

在那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棵紅梗綠葉的植物,大約一米多高。

我在《短小說》編輯部上班時,租住在北京路附近的富強村,因為近,所以經(jīng)常步行去上班。

發(fā)現(xiàn)過很多有趣的東西。

這種植物也曾見到過一次,好像是在博物館附近一個變電柜的后面,雖然沒有多少土壤,它還是一扭一扭地從壞了的水泥磚下冒出來。

現(xiàn)在想來,我當初之所以能記住它,除了它的莖和葉脈像紫莧菜液汁的顏色讓我心生歡喜外,可能還因為它這樣的生存方式和當時的處境有點兒相似。

我想知道它的名字了。

我用相機拍下它,給我的房東老太太看。

老太太不認識。

富強村是個城中村,也就是說那里曾經(jīng)是農(nóng)村。

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家里養(yǎng)過豬,豬草一直挑到她的兒子成了家,這種植物她不認識,是不是那時候根本就沒有呀?

這使我想起博物館旁的重陽木錦斑蛾,老太太也說以前從沒見過,后來電視臺報道了它,專家說它的幼蟲是跟隨附近的樟樹從外地過來的,應(yīng)該屬于外來物種。

這種植物可能和重陽木錦斑蛾身份相似。

現(xiàn)在,夾河簡易工棚邊的這棵植物,又勾起我想知道它名字的欲望。

蔣建超是認識的,他說叫“野人參”。

蔣建超的一個朋友曾拔了它的根回去泡過酒。

滋補的作用比較猛烈,體質(zhì)太虛的人喝下一杯就會“吃不消”。

野人參可能并不是它的真名,就像我們稱一種鳥為“郭哥”,其實這只是它鳴叫時發(fā)出的聲音,真實的名字應(yīng)該是“葦鶯”。

就像我們稱一種草為“老奶奶針線包”,其實這只是在形容它的果實,真實的名字應(yīng)該叫“蘿藦”。

但“野人參”的說法畢竟給了我一個線索,我興沖沖地把這個名字輸入電腦,一摁搜索鍵,哈哈,有個網(wǎng)友說她發(fā)現(xiàn)了一棵野人參,現(xiàn)在,她將把它移栽到自家的院子里。

問能值多少錢。

從這個網(wǎng)友發(fā)的照片看,她發(fā)現(xiàn)的那棵果然和我在博物館附近變電柜后面的那棵、和夾河邊的這棵一模一樣。

有人在這個網(wǎng)友的帖子后留言,說這其實叫“商陸”。

不知怎么的,我竟然一下子滿臉淚水。

叫“商陸”之前,這植物被叫過“蓫薚”,李時珍說“此物能逐蕩水氣,故曰蓫薚”,顯然是它作為藥物被人們使用后才叫出的名字。“逐殤”是個醫(yī)學(xué)動詞,醫(yī)生們在這兩個字上各加一個草字頭以像其形,使它變成名詞。

我想到了自己,我其實一直希望大家知道我叫“楊海林”,而不是什么“楊編輯”。

可能是出于一種心理上的自憐,我想繼續(xù)找到它“蓫薚”之前的本名。

沒有。

也許沒有人知道它有價值,它一直被漠視著,就連一個名字也懶得賜予吧。

好吧,醫(yī)生們能認得出這樣的名字,那么老百姓呢,他們就算識幾個字,但見到如此高深的“蓫薚”,估計還是頗費躊躇的。

圖省事,把個“蓫薚”寫成或叫成“陸商”,沒事吧?

把“陸商”再叫成了“陸當”,能有多大事呀?

估計是不太順口,那么反過來吧,叫成“商陸”或“當陸”,怎么樣?

有人望文生義,自詡權(quán)威,他來考證了:“葉葉相當,陸路而生,故名當陸?!?/p>

如果我是這種植物,我也會閉口不言:既然是我不想要的結(jié)果,那么,什么樣的結(jié)果都一樣——“商陸”或“陸商”,“當陸”或“陸當”,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照舊長我淡綠的葉。

我照舊結(jié)我深紫的果。

有一天我在母愛公園的長椅上休息,忽然,我看到了一棵被什么車碾折了的“商陸”。

一下子,我想起了蔣建超說它的根可以泡酒的話。

雖然我不喝酒,可是我還是拔起了它的根。

一米多長,果然是人參的模樣。

回家后喊蔣建超看,他告訴我,“野人參”還叫“山蘿卜”,你不喝酒,可以切了燒肉。

他又瞅了瞅說,幸虧是白根——紅根可不能吃,有毒。

凌 霄

年過四十仍然一無所成,人便覺得老氣,想得開,看得透。

放不下的是童年那點破事,一愣神的工夫,它就會從記憶里溜出來,自作多情地在面前賣弄。

就比如現(xiàn)在,我在舅舅的新家里吃著飯,冷不丁地就想起舅舅新渡老家“家天(院子)”里的凌霄花來。

李時珍說“凌霄野生,蔓長數(shù)尺,得木而上,即高數(shù)丈,年久者藤大如杯……”舅舅家凌霄藤的直徑絕對是大如杯的,但我一直覺得李時珍的這個比喻不太好。我們淮安人說類似的東西,如藕,都是說“像小孩胳膊一樣粗”,瞧瞧,多么形象生動!

說舅舅家的凌霄“像小孩胳膊一樣粗”,我還是覺得不妥。

舅舅家的凌霄是長在一棵老棗樹旁邊的,我第一次看到它最下面的一截時,恍若那就是一條肌肉鼓凸、青筋暴露的胳膊,“嚯”的一聲從地底下伸出來,狠狠地給了那棵老棗樹一拳。

棗樹是硬木,木料一般會被文化人買去給自己的書房刻匾,幾百年都不會變形。

結(jié)實得要死。

凌霄的這一拳肯定夠老家伙喝一壺的了,如果棗樹會說話,它肯定會翻翻白眼:“無緣無故地為什么打我?”

凌霄肯定像個痞子一樣又送去一拳。

老棗樹被它的野蠻弄得服服帖帖:“佩服你好佬?!?/p>

凌霄的老莖不像小孩的胳膊白嫩,它是個十足的痞子,有著使不完的蠻力——征服老棗樹后,趁它一愣神的工夫躥上樹干。

得木而上,即高數(shù)丈。

這下,可以輕松了。

“初春生枝,一枝數(shù)葉,尖長有齒……”

我的婆爹不害怕這長牙齒的怪物,他把棗樹當做一個點,另埋了兩根柱子,扎成一個三角形的棚。

除了努力向上爬的那一部分,其他的就會“嘩”的一聲撲向這個三角形的棚頂。

“自夏至秋開花,一枝十余朵,大如牽?;?,而頭開五瓣,赭黃色,有細點,秋深更赤……”

舅舅家的凌霄花是橙黃色的,像我很有好感的一個同村女孩連衣裙的色彩,但是上面有一些黑色的點,是我不小心甩上去的墨汁吧。

婆爹喜歡這些花,每天早晨都會搬一個小凳子,顫顫巍巍地爬上去,接一朵花在手,倒里面的露水喝。

舅媽那時候已經(jīng)嫁給了舅舅,她也記得婆爹的這個愛好,她可能沒有喝過凌霄花里的露水。

她說那露水很香很甜。

真的么?

其實婆爹在世時一直咳嗽,凌霄花的花筒里一夜過后就會飽含很多露水。

我婆爹做過他們鄉(xiāng)家具廠的廠長,自然是有人巴結(jié)的。

有一個人就跟他說過凌霄花有治咳嗽的功效。實際上凌霄花只是具有行血去瘀、涼血祛風(fēng)的功能。并不治療咳嗽病。

我婆爹是個小人物,好不容易有一個人討好他,就不再計較別的了,老老實實喝了一輩子凌霄花露。

后來出去開會,我還在盱眙的大云山里見到過漫山遍野的凌霄花。

幾乎被它們恣肆的樣子嚇到了。

那次是市作協(xié)請了一個知名大學(xué)的教授來講古代文學(xué),我剛聽了沒一會就被這個冬烘撩撥得困意綿綿,卻不能不識抬舉,我坐在前幾排,得擺擺好學(xué)的樣子給電視臺的記者錄像。

因為不喜歡做不想做的事,所以那天我一直提不起精神。

第二天去大云山玩,我又是跟在一個領(lǐng)導(dǎo)后面,每一個景區(qū),這個領(lǐng)導(dǎo)都要停下來,抒發(fā)一下眾所周知的感慨。

我一直低著頭,領(lǐng)導(dǎo)站下來的時候,我就假裝看周圍的景色。

青枝綠葉間滿山都是凌霄橘黃色的花!

我一下子就被那些凌霄點燃了激情——它生機勃勃,多像是一支支鞭炮,發(fā)出“叭叭叭”的聲音。

真的。

我臉上的表情不再刻板,因為我開始幻想我也是一朵凌霄花,在寂靜的山野里開出橘黃色的花。

太陽一出,就跟著發(fā)出一陣爆響:

“叭,叭叭”。

“叭叭叭”……

婆爹、婆奶死后,舅舅家的老宅很少有人去住,我記得有一年舅舅把凌霄挖了,那些孔武有力的藤蔓像一些失敗的英雄一樣被鏟碎一地。

曬了幾日后,把它們沿著圍墻栽了下去。

我問舅舅:“它們后來活了嗎?“

不但活了,而且還活得很好。

現(xiàn)在已經(jīng)爬滿整個小院了。

我的舅舅和舅媽在淮海中學(xué)附近開了十多年的報亭,他們已經(jīng)幾乎不回幾十里外的家了。

怎么去照料這些凌霄呢?

舅舅說不用照料,他要做的就是抽空回去給凌霄的根退一退肥。

凌霄的花曬干可以賣錢,而只有肥退得差不多的時候,它的花才會開得更多。

心里忽然一動:我要是凌霄多好呀,生活給我越大的壓力,我就可以開得越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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