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張藝芳

曾艾：在音樂中遙望古典與現(xiàn)代

本刊記者_張藝芳

國內習琴熱歷久不衰，百余所音樂學院、幾千萬人學習鋼琴。每年鋼琴大賽中，獲大獎的亞洲學生比例甚高，但35歲以后，他們中還是藝術家的人寥寥無幾。

鋼琴家華沙國際肖邦大賽評委李名強教授曾評價曾艾的演奏，“令人難忘、品味純正的肖邦！”多年以后，曾艾并沒有在悉數(shù)“鋼琴天才”隱沒的大潮中褪色，反而獲得了一種持久的藝術生命力。

鋼琴家、鋼琴教育家曾艾女士現(xiàn)任教于四川音樂學院鋼琴系，同時擁有三重身份：演奏家、鋼琴教師、琴童母親。

曾艾、田野與學生們

傅聰先生與田野曾艾夫婦暢談

音樂在音樂之外

鋼琴大家傅聰曾在一次訪談中，評論獲獎的青年演奏者們，“技巧太好，但內容空洞，缺乏自己的理解?！敝钡浆F(xiàn)在，仍有極多讓孩子學鋼琴的父母認為：苦練，是成為鋼琴家的唯一途徑。

傅聰先生兩次到訪成都，均由曾艾田野夫婦接待，相談甚歡，傅聰先生稱之為“高山流水，知音相遇”。她覺得傅聰先生的話，是有語境的。“作為一個學琴稍晚的鋼琴家，他在技巧上有些遺留問題，直到八十多歲都困擾他。許多孩子不需要練就能掌握的技巧，他需要練很久?！?/p>

“另一方面，他對音樂的解釋是追求深刻和個性的，他對一些作品的理解甚至遠遠超出作品本身，詮釋出了新的生命與內涵。一切純炫技和平庸的演奏在他面前都顯得可笑又輕薄。真正的技巧，是表現(xiàn)音樂的技巧，不是純技巧的技巧?！?/p>

如果只是苦練，也不會有現(xiàn)在的曾艾。

曾艾自小學習鋼琴。當時，市面上音樂資源非常有限，幾乎沒有現(xiàn)場古典音樂會，沒有CD唱片。90年代，才開始有少量進口磁帶。家庭氛圍對她的影響更大——父親是小提琴教師，古典音樂迷。

父母和專業(yè)老師對她的培養(yǎng)方式現(xiàn)在看來非常單一，就是投入時間——練！“從某種意義上說，鋼琴演奏家跟運動員有接近的地方。學琴要求你理解了，還要做到。你心里的愿望很強烈，但肢體和想法不能協(xié)調，還是做不到?？嗑?，是讓身心合一?！?/p>

轉折發(fā)生在二十年前，曾艾十五歲，正準備參加文化部主辦的“全國首屆鋼琴協(xié)奏曲比賽”。直到現(xiàn)在，文化部舉辦的藝術類比賽仍被看作是規(guī)格最高、最權威的比賽。

比賽年齡限制在16—32歲，曾艾是年齡最小的參賽者，參賽曲目是《肖邦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她和她的鋼琴教授努力分析、聆聽、體會和練習這部作品，“這部肖邦20歲時創(chuàng)作的曲子長達40多分鐘，以我15歲的年齡和閱歷很難理解?！?/p>

“那時，我巧遇到了我的先生，也是我的靈魂伴侶——野公（原名：田野）。他以自己對聲音與意象的敏感，以及對詩歌（肖邦被稱為‘鋼琴詩人’）和造型藝術（野公的人物肖像素描堪稱絕倫）的理解啟發(fā)我，讓我從十年習琴卻從未涉足的角度重新看音樂?！?/p>

曾艾投以驚異的目光：一個非學院派出身的人，怎可能有如此純正的古典音樂品味？后來，曾艾以最小的參賽年齡在決賽中獲首獎，并與中國廣播交響樂團（現(xiàn)“中國愛樂樂團”）合作，在北京音樂廳演出。

“現(xiàn)在想來，正因為他的豐富，才能讓整個藝術深深滋養(yǎng)他，他就像藝術王國的‘赤子’，這是從小‘科班出身’的人很難企及的。”

穿過客廳，她家書房的一面墻，是3.4米高的落地書架，從地板到天花板，放滿文學、哲學、藝術類書籍，還有她的樂譜，田野的畫冊。

不做音樂的囚徒

曾艾端坐在清代柞榛木“坤椅”上，手捧茶盞，喝下一口茶。講了另一個故事。

如今有許多琴童，過著一種極其單調的生活，練琴是他們生活的全部，他們大腦中很多區(qū)域都過早地關閉了。一位鋼琴家描繪曾經聽到的鋼琴神童的演奏：“無論我怎么向他描述音樂與想象力，他只是以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盯著我。”

鋼琴家感嘆，“本來是三維、四維的音樂，在他腦子里，只有一維，連平面都構不成。他沒有生活，沒有立體的、豐富的感受，我想幫他，可是無能為力?！?/p>

“學音樂，想象力、敏感度、表達與交流能力、美學鑒賞能力甚至哲學思考都非常重要?！痹治?，“習琴早期可以借助外力（老師和家長）推動，但僅此是遠遠不夠的。許多家長跟風學琴，抱著‘成功、成名’的功利心態(tài)。不止是不理解藝術，對孩子也是摧殘?！?/p>

傅聰先生曾在《望七了》一書說：學音樂、學藝術，要問的應該是為什么學，最該調整的是價值觀。舒曼的經歷也讓曾艾深有同情，“舒曼最終還是走上音樂之路，讓我覺得，如果真的熱愛，再多彎路，再多阻攔，他還是會回到自己那條路?！?/p>

不管是她音樂學院的學生，還是尚在學齡前的小孩，曾艾并不預先設定要把他們培養(yǎng)成什么樣子。“他們可以成為演奏家，也可能是老師。甚至作為一個幼兒音樂的教育工作者。也可能作為一個母親或父親，能給孩子帶來音樂的指導、美學方面的影響。他做什么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音樂會陪伴他一生。”

曾艾的生活里，有事業(yè)、有家庭、有教學、有演奏會，有與朋友相聚，并留足親子時間。午飯過后，六歲的兒子不肯午睡，在母親面前撒嬌。曾艾見狀，說了一個曲名，孩子在鋼琴前坐定，練了半個小時的琴。

小孩子都貪玩、坐不住，曾艾的方法是陪伴，“你要陪他度過這段時間，慢慢就會看到變化——有一種沉靜的東西，能讓他定下來?！闭f完，曾艾不自覺地看向旁邊的兒子，沖他笑，“有時，兒子覺得，媽媽一會兒是媽媽，一會兒是老師，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了?！?/p>

“現(xiàn)在，孩子學琴，我們小心保護他對音樂的興趣和動力，如果從低齡就開始專業(yè)化高強度訓練，最容易挫傷孩子。我們更注重培養(yǎng)他對藝術各門類的興趣，他獨立思考的能力，讓他在服從應有的紀律和規(guī)范的同時，聽從自己的內心。不用特別期待音樂是否會成為他今后的職業(yè)?！?/p>

她語氣堅定，“不要做音樂的囚徒，要過一種能滋養(yǎng)你的生活，這個生活本身就是藝術?！?/p>

藝術在于喚醒

談話間，曾艾在感性的體悟和理性的分析間來回切換。

“詮釋是一門藝術，音樂寫出來，它就固定在那兒，但它不是聲音的一種立體呈現(xiàn)。在作曲家和聽眾中間的媒介，就是演奏家?！?/p>

但音樂是感性的，不如文字和語言那般具體。鋼琴演奏家中，不乏少年天才，對某類樂曲的理解、技法天賦使然，難以給其他習琴者以經驗指導。

曾艾和先生田野講授音樂的重要方式之一，是聆聽。不僅是聽，還要聽風格最純正的演奏詮釋?！爸挥旭雎牸冋难葑?，才能培養(yǎng)純正的音樂品味?！?/p>

她家的客廳，有整整一面墻放滿上千張國外原版甚至首版的珍貴激光唱片，這是她和先生自學生時代省吃儉用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在四川音樂學院，田野教音樂欣賞，曾艾教鋼琴演奏，又緊密結合在一起。這個特質，被她的學生反復提起。

美國音樂會后，Virginia Vogel Wallace教授（浪漫主義作曲家弗朗茲·李斯特最有聲望的學生——德國鋼琴家艾彌爾·馮·紹爾的嫡傳弟子）聽了演奏非常激動

美國音樂會海報

學生梁辰，現(xiàn)考入在美國音樂院校排名第一的伊斯曼音樂學院。梁辰講了一段故事：有段時間，我計劃彈奏貝多芬的一個慢樂章。曾老師把我叫出去，讓田老師找不同版本的演奏給我聽。在聽的過程中，我慢慢形成了自己的審美。一旦有了自己的審美標準和欣賞標準，我自己彈琴，就會用這種方法處理。

“與其告訴你該怎么彈，不如培養(yǎng)學生自己對美和好的觀念，讓學生自己去琢磨。即使以后不跟老師了，你獨自生活，或從事教學，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p>

學生李維則說，“能發(fā)現(xiàn)問題的老師很多，但能幫學生有效解決問題的老師卻不多。曾老師在教學中的語言表達極其精準、富有表現(xiàn)力，這不僅是深厚的人文底蘊積累所至，更是一種恩賜?！崩罹S是英國伯明翰音樂學院的鋼琴碩士，現(xiàn)旅居成都，擔任曾艾的助教。

曾艾更想用“積累期、豐富期”來描述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當老師后，和自己彈琴是不一樣的。自己彈琴，想到的就是自己如何提高。當老師，不僅有自己表演的事業(yè)，你還要關照到學生，了解他們的與眾不同之處，修改、矯正、彌補，規(guī)劃他們的學業(yè)和事業(yè)……”

在鋼琴教學中，曾艾說，“藝術最大的意義在于‘喚醒’，使人成為他自己。當這個自我出現(xiàn)后，一切才有可能建立起來，有意義。”

前不久，一位在南昌辦書院的父親向她致謝，并帶來好消息：自己的孩子現(xiàn)已順利畢業(yè)（曾在曾艾的培養(yǎng)下考取美國音樂學院碩士）。這位父親感嘆，“名師易得，明師難求?！彼暮⒆雍苄疫\。

高徒梁辰音樂會后

音樂以文化為支撐

曾艾的學生，幾乎高中畢業(yè)后都會出國留學，他們有各自不同的留學理由：為了獲取巴赫、貝多芬等作曲大師的靈感，為了在國外頻繁的文學、藝術活動中獲得更多的成長機會。

國內和國外鋼琴教學有極大的不同，曾艾看到，國內老師會指導學生具體的問題，從音色、指法，到姿勢調整、動作設計、曲目選擇，事無巨細。類似保姆的帶法。

這樣的優(yōu)勢是學生可得到最敏銳的觀察和最細致的照顧，老師除了在專業(yè)方面給予指導，也會融進學生的生活。曾艾的很多學生像她的家庭成員，離父母遠的學生，課后就在她家吃飯。學習的困難，或青春期的困惑，都會跟她分享。

國外老師不同：曲目自己選擇，在演奏上，頂多只是提些建議。如果你的演奏跟老師期望的不一樣，他很民主，不會強求你改變。但如果學生帶著一些固有的演奏方法的錯誤，老師也放任的話，就很難再往上走了。

如今，從網(wǎng)絡上獲取音樂資源的便捷，學琴者即使不出國，也能被豐富的音樂資源環(huán)繞。對比之下，曾艾認為，“留學是給自己一個契機，但自己要明白前面的路怎么走。成年以后的學琴者，應該知道自己適合什么風格的演奏，是炫技的，冒火花的，還是哲學般的思索。或者是，我喜歡某一個作曲家，我要對他進行研究。”

曾艾談起她喜歡的華裔演奏家——朱曉玫，說出自己多年的觀察，“從中國走出去的鋼琴演奏家，能站得住腳的大師級人物，都有中國文化對他的滋養(yǎng)，并非憑空站在西方文化里。雖然客體是西方文化，但主體是你作為一個中國人，你的意識和潛意識里，都有文化作為土壤?！?/p>

曾艾佩服傅聰先生，認為“他有極強的藝術通感，極高的美學和境界。站在東方文化的角度解釋西方古典音樂，他可說是一個開創(chuàng)者?！备德斣谕砟甑牟稍L中也談到，“最高的文明都是相通的，如果你理解這個文化，看到另一個文化，馬上會像一面鏡子似的互相找。”

“赤子之心”經由《傅雷家書》傳遞更多的讀者。傅聰晚年回國，暢想著“赤子之心”能激發(fā)中國的學琴者向前走，以西方古典音樂中的技巧，創(chuàng)造出帶有民族性的音樂。曾艾從中看到大藝術家擁有的廣闊天真。

“音樂是社會的產物，現(xiàn)在這個社會講求高效高速，但在巴赫的時代，也頂多是坐馬車呀?！彼匀岷偷恼Z氣說，接著是幾秒的停頓。

全家歐洲文化之旅，在米蘭大教堂

朱曉玫是曾艾喜歡的演奏家之一。長居巴黎的中國鋼琴家朱曉玫曾說，“我是以中庸來演奏巴赫的平靜 ?！眻D為朱曉玫音樂專輯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