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慧說她弟弟天鵬長得像美國影星湯姆·克魯斯,我頭一次見到他冷眼看上去確實長得有點像。我是和天慧在大三搞對象時認(rèn)識的她弟弟天鵬。那時天鵬總是隔一段時間換一個女友。他的愛好不光是頻繁換著女友,還愛收藏她們送給他的Zip打火機(jī)。天鵬收藏了一櫥柜前女友們送給他的各式各樣的Zip,估摸得有五六十個之多。聽天慧說天鵬的打火機(jī)都是他跟女友分手前送給他的??蔀槭裁匆凰屯甏蚧饳C(jī)就要分手,我卻不得而知。況且,最近一個女孩送給天鵬打火機(jī)也沒有跟天鵬分手呀。而且天鵬最近總把這個女孩帶回家,這時我和天慧才知道,她是一個獨來獨往的韓國女孩,來中國旅游認(rèn)識的天鵬。她的名字叫金喜善。
這段時間,天鵬常跟喜善去泡夜店,整宿夜不歸宿。當(dāng)然夜不歸宿也不能全怪他倆。這里面有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我們四人只擁有一間十平米不到的小屋,不大的小屋再加上一大堆家什,幾乎容不下我們四個同時存在。不得已我們便這樣約定:天鵬和喜善每晚待在夜店堅守到清晨再回家,那時我和天慧也該去學(xué)校上課了。
有一天,天鵬莫名其妙地對我說:他喜歡這個韓國女孩,女孩對他也沒有什么太多的要求(我想,一個打韓國來的女孩對你一個窮光蛋小子能有啥要求?還不是因為你長得像湯姆·克魯斯嗎)。而且天鵬還告訴我,他想跟喜善回韓國,離開他姐姐和這個破地方,一輩子都不想再回來。說完這話,我們又不知不覺地在一起相處了一年,這期間天鵬沒有再提及跟金喜善回韓國的事。等到一年之后,便發(fā)生了這件令人傷感、觸目驚心和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本來約定好我和天慧走后天鵬和喜善才回來。可是他們倆總是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跑回家。一聽到門外有動靜,我和天慧就趕忙從被窩里爬起來迅速穿好衣裳。這時,他們倆的小臉早已貼在臟兮兮的玻璃窗上,朝屋里探頭探腦地看,看我和天慧赤身裸體穿衣服時的情景。接著就傳來喜善金絲雀般的嗓音和咯咯咯的壞笑聲。
時間過得飛快。日子就這么零打碎敲地過著。眼看我和天慧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而在畢業(yè)論文答辯的那天,一早起來,天慧就突然告訴我,她懷孕了,并且不顧我的反對迫不及待地就要去醫(yī)院做人流。不得已,我陪她到了一家遠(yuǎn)離學(xué)校的醫(yī)院,待天慧做完人流,我們論文答辯也隨之流產(chǎn)了。接下來,我們就盼星星盼月亮盼著補考。補考那天終于盼來時,我和天慧因為熬夜準(zhǔn)備論文凌晨才睡卻睡到了晌午,又錯過了這次補考的機(jī)會。眼看我和天慧大學(xué)畢不了業(yè),沒辦法我們只得天天到系主任辦公室里磨。我們圍著系主任整整磨了一個星期,系主任才勉強(qiáng)同意再給我們一次補考的機(jī)會??墒侵钡筋I(lǐng)畢業(yè)證書的那一天,我們都沒有等來補考??上攵?,我們等來的只是兩張肄業(yè)證書。就這樣,我和天慧灰溜溜地離開了這所大學(xué),一無所獲地結(jié)束了我們大學(xué)時代的美好時光。
肄業(yè)后的那年秋季,白天天空總是萬里無云晴朗無比。等到夜間就大雨滂沱。一到清晨,天又放晴。這段時間,我和天鵬總為一點小事喋喋不休地爭吵,直到有一天我們倆真的鬧翻了。翻臉后我和天鵬誰都不理誰,像仇人似的別別扭扭地待在一起。有一天,我和天慧正貓在屋里看雜志。天鵬領(lǐng)著喜善突然間闖了進(jìn)來。門被天鵬一腳踹開了一個大洞,嚇得我和天慧猛然從床上立起來,緊接著天鵬就朝我撲過來,我不知所措地便跟他大打了一仗。
從那天開始,天鵬和喜善也不再去泡夜店了。整天跟我和天慧糗在這間巴掌大的小屋里。困了我們就分頭倒在沙發(fā)或床上睡,醒來無事,就聽溫拿五虎的磁帶,玩任天堂的游戲機(jī)。
雨總在夜里開始下。下雨的時候,我們就背靠背坐在床上,八只眼睛一同盯看頭頂上空的屋頂。前些日子這個屋頂沒能頂住暴風(fēng)驟雨的襲擊,一場大暴雨過后,整個屋頂漏得一塌糊涂。那天午夜暴雨狂瀉的時候,我和天慧光著腳冒著瓢潑大雨跑到胡同里去撿磚頭,然后把床、沙發(fā)和櫥柜都墊高了。當(dāng)我和天慧像老鼠搬家一樣忙活著的時候,那個平時看上去溫文爾雅的喜善卻一反常態(tài),光穿著胸罩和內(nèi)褲,跟天鵬跑到胡同里去淋雨。那晚的暴雨下得出奇的大,黑咕隆咚的胡同里近乎汪洋,只見喜善光著大腿、袒露著白白的胸脯和小鹿一般的細(xì)腰,頂著暴雨在胡同里胡喊亂鬧。
就這樣我們恍恍惚惚百無聊賴地過著,等到轉(zhuǎn)年開春,我和天鵬就爬上屋頂把上面的碎石亂瓦收拾利索,然后買來油氈,請房管站的師傅幫我們熬了一鍋瀝青,然后我們便像模像樣地蹲在屋頂上鋪開了油氈。油氈鋪完之后,天慧和喜善覺得不放心,又撿來許多磚頭,讓我們壓在油氈上面。就算這樣,我們還是擔(dān)心它能否扛得住今年的大暴雨。
近日夜里下了幾場小雨,每次我們都擔(dān)心屋頂會像去年一樣四面漏雨。但總算還好,幾場雨水過后,只有屋頂一個角落陰濕了一大片,總體來說還算說得過去。有一天晚上,好像凌晨四點鐘,放在窗臺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蓯旱拟徛暟盐覀兯娜说暮脡舳冀o打斷了。天鵬蒙頭在被窩里罵道:“哪個狗娘養(yǎng)的三更半夜打來電話?準(zhǔn)沒好事!”天慧跳下床,光腳跑到窗臺邊上抄起電話。電話里傳來照顧天慧爸爸的老護(hù)工的聲音:“是小慧嗎,你和你弟弟趕快來一趟,你爸爸,快,快不行了。”
上學(xué)的時候天慧跟我說過,她爸爸從她八歲那年就拉扯她和她弟弟單過。后來他們租房搬過四五次家,再后來她爸爸的單位蓋了家屬樓,分給他一間十來平方米的小單元房才安頓下來。可是這間把山墻的小單元房,朝向和樓層都不好,一到冬天西北風(fēng)嗖嗖地能穿透墻壁,屋里冷得像冰窖。夏天又曬得要命,燥熱得讓人苦不堪言。反正一年四季哪個季節(jié)住在里面都不舒坦。另外,這間小單元房跟我們現(xiàn)在住的小屋一樣,一下雨就漏,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不下雨,屋里還跟女人來例假似的,哩哩啦啦滴答個沒完。就算房管站年年來人修,修了快二十年還沒有修好。常年陰濕的屋頂現(xiàn)在已霉跡斑斑。另外天慧爸爸還是一個老煙槍,天天煙不離手,把整間屋子熏得蠟黃。再有這個單元房一直是她爸爸一個人住,所以屋里又臟又亂,被褥長年堆在床上一角,凡是亮在外面的物件,電視機(jī)、高壓鍋、沙發(fā)、大衣柜……上面永遠(yuǎn)蓋著一層塵土。還有那個生銹的衣帽架,那一捆捆的廢舊報紙和雜志也都堆在屋子的一角。那個一碰就嘎嘎作響的大衣柜,上面的鏡子也裂開一個大口子。最慘的一大堆書籍,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wèi)軍》、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曹太庸的《中國菜譜》《普希金詩選》《怎樣養(yǎng)花》……它們也都變黃發(fā)霉。窗臺上一盆垂死的君子蘭和一束永遠(yuǎn)盛開不敗的塑料插花,跟一堆雜物放在一塊兒。據(jù)我所知,天慧爸爸天生膽子小,每天下班回家,先要把屋里的門統(tǒng)統(tǒng)鎖上。連廁所的門在外面都安上了插銷(因為廁所有一扇小窗戶,小窗下面是一條樓與樓之間的夾過道,為防小偷所以在廁所門的外面也安了插銷)。甚至天慧爸爸膽小到每天晚上要我和天慧去幫他關(guān)上臥室的窗戶才能睡覺(后來有了護(hù)工就不用我們關(guān)了),因為窗外馬路對過是人民醫(yī)院的停尸房。endprint
天慧說,她弟弟七歲那年得了傳染病乙肝,爸爸在單位忙工作晚上總不回家。于是照顧弟弟的任務(wù)就交給她(實際上是爸爸怕傳上乙肝不敢回家)。一連數(shù)月,天鵬總是高燒不斷,天慧就陪在弟弟身邊給他喂水喂藥,洗衣服和做飯。有一次,爸爸買來幾塊排骨,叫天慧給弟弟燉了吃。等弟弟吃完,爸爸又要天慧把弟弟吃剩下的骨頭再啃干凈不準(zhǔn)浪費。還有日常家務(wù)也由天慧來做,尤其到冬天給爸爸洗衣裳,這可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天冷水涼,洗衣服前天慧想燒點開水,可是爸爸不準(zhǔn),說是燒水就要浪費煤,冷水一樣洗干凈。就這樣,衣裳泡在冷水里,天慧搓也搓不動,只得光腳丫站在冷水里踩。冬天冰冷刺骨的水,凍得天慧雙腳痙攣般地疼,小腿還經(jīng)常地抽筋。天慧說,像這樣的事情她干得很多,以后慢慢講給我聽。當(dāng)我問及天慧,爸爸為什么對你不好?不心疼你?天慧就諱莫如深般閉口不答,不再理我。
天慧一撂下電話就喊我們起床,然后我們一窩蜂地跑出了小屋。這時東方的天際線已微微泛白,周圍的一切還沉寂在昨晚的睡夢中。此時此刻我們身后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推著我們前行。一陣陣清風(fēng)劃過我的耳際,仿佛在我的臉頰兩側(cè)擦出許多火花——這時忽然打我腦海里萌生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好像一下子讓我覺得,我所見到的一切都在逐漸地消退,而且從這些消退的事物身上仍讓我察覺到,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竟是如此的簡單和尋常,仿佛所有人和所有事物都會終止在這半明半暗的街道上。同時,我們所面臨的一切,似乎只有一種可能會與另外一種可能相遇,而我們卻看不到也摸不著它。到頭來,所發(fā)生的一切又恢復(fù)如常,又都在這無聲無息和無色彩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平靜。我們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跑向天慧爸爸的住所,跑得我們渾身熱氣騰騰一臉通紅。上樓時,喜善走在我前面,突然她把左手伸到身后,張開五指,樓道里雖然漆黑,但我仍看到她掌心上寫著一行小字。我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緊接著她就合攏五指攥緊拳頭。
當(dāng)我把天慧爸爸的身體翻轉(zhuǎn)過來時,天鵬正在樓道里訓(xùn)斥那個失職的老護(hù)工。我聽見天鵬扯破嗓子罵老護(hù)工不盡職,這忽然讓我想起,天慧曾經(jīng)對我說過,有朝一日爸爸要是死了,她才不會難過……我走到門外,看見天鵬嘴上叼著香煙,手指正激動地打著喜善送給他的Zip。此情此景好像Zip一旦打著,天鵬就要一把火將老護(hù)工燒死似的。忽然,寬闊的火苗打Zip里躍出來,而那個可憐的老護(hù)工這時才忽然想起:快,趕快叫救護(hù)車。
醫(yī)院就在馬路對過,打完120,工夫不大,救護(hù)車便駛到樓下。很快,兩名年輕的醫(yī)生快步上樓走進(jìn)屋,然后蹲在天慧爸爸的身前做心肺復(fù)蘇的急救。自始至終我都守候在他們的身邊,親眼目睹兩名年輕的醫(yī)生賣力氣地為已死之人做起死回生的努力。結(jié)果天慧爸爸還是沒有搶救過來,初步診斷結(jié)果死于心肌梗塞。
接下來我們便手忙腳亂地將天慧爸爸的遺體運下樓,抬上救護(hù)車。救護(hù)車再次穿過馬路,眨眼間就開進(jìn)人民醫(yī)院停在停尸房的門前。天慧沒有跟我走進(jìn)醫(yī)院,她一個人坐在馬路的便道上,眼睛癡呆呆地望著地面。
停尸間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我原以為那里應(yīng)該有一個一面墻的大冰柜。冰柜由許多排列整齊的不銹鋼四方門組成。隨便打開哪一扇門,都會打里面冒出讓人毛骨悚然發(fā)白的冷氣?,F(xiàn)在天慧爸爸的遺體就停在屋子中間一個四輪車上。說老實話,我害怕死人,但絕不像天鵬,連自己爸爸的最后一眼都不敢看。現(xiàn)在這個膽小鬼也不知去向!所以我孤身一人待在停尸間里守著這具遺體。不一會兒,殯葬人員以為我是死者的兒子,便告知我如何給死者凈身,接著拿來一身壽衣,指導(dǎo)我給死者穿上。一切安頓停當(dāng)之后,我便渾渾噩噩地走出停尸房。
后來我走出醫(yī)院的大門,看見天慧一動不動地坐在馬路的便道上,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她正用一種充滿怨恨的眼光盯著我看,我不知何故,穿過馬路走向她。其實我心里也在埋怨她,她像一個冷血動物,對自己父親的死沒有一絲一毫的傷感,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忽然,我聽到站在不遠(yuǎn)處的金喜善發(fā)出笑聲,而天鵬正把她拽到樓與樓之間的夾過道,接著便是一頓痛揍。
三天后,我們把天慧爸爸的后事料理完畢,天慧這才主動又冷漠地對我說:“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那時媽媽懷我時稀里糊涂地嫁給了他。生下我兩年之后又生下天鵬。再后來媽媽得了絕癥去世了,繼父就虐待我……”
待一切恢復(fù)平靜之后,我們又開始擔(dān)心起小屋漏雨的事。這一段時間老天爺只下了幾場小雨和中雨。每次下雨,我們便豎起耳朵靜聽雨點砸在屋頂上的聲音。一天夜里,起風(fēng)了,后半夜風(fēng)越刮越大,接著就電閃雷鳴。我和天鵬本能地從床上和沙發(fā)上爬起來跑到屋外,看房頂上面的油氈是否牢靠。果不其然,大風(fēng)已把油氈掀開幾道大口子,細(xì)看油氈接口的地方雖還服帖在上面,但已被風(fēng)刮走了樣。有些地方的油氈已被大風(fēng)撕碎,藕斷絲連地掛在屋頂上隨風(fēng)飄蕩。又過了一會兒,櫻桃大小的冰雹便從天而降,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卦以谖蓓斏?。冰雹的重量加上它的速度,很快把我們的小屋砸得千瘡百孔,屋頂墻角還給砸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洞。窗戶也給砸碎了,玻璃碴濺到床上和沙發(fā)上。就在這倒霉的節(jié)骨眼上,不知為何,天鵬又開始跟我發(fā)起火來,氣勢洶洶地要跟我動手。
這間小屋我們實在待不下去了。雨過天晴后,屋外秋高氣爽,屋內(nèi)卻狼藉滿地。一大早,天慧和天鵬就搬到他們爸爸的單元房去住。本來我和喜善也要去,卻遭到他們姐倆沉默式地反對。
天慧這是怎么了?我不大理解,好端端的她為什么會對我這樣?她怎么能拒絕我跟她一起住?當(dāng)天慧拒絕我的時候,我的心都涼了碎了。另外她離開我時還以嘲弄的口吻說:“你懂得什么叫真愛?”我一時被問愣,半天張嘴結(jié)舌沒弄清楚她說這話的意思。難道我不愛她?我對她的愛不是真的?還是她不愛我了?我們之前的愛情不算是愛情?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和天慧之間到底出現(xiàn)了什么裂痕或問題?
還有那個韓國女孩跟我現(xiàn)在的處境幾乎相同,但她似乎比我更堅強(qiáng)一些,也顯得更沉穩(wěn)和冷靜。他們姐弟倆走后,我和喜善整個下午都在收拾屋子,直到傍晚,我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分別倒在床和沙發(fā)上?,F(xiàn)在又靜下來了,我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起一件事,便冷不丁地問喜善:“你那天手上寫的是什么?”喜善頭枕著床幫,仰視屋頂上的洞穴,呆呆地說:“我忘了記不清了。不過,你察覺到?jīng)]有,他們姐弟倆都挺怪怪的?咱們倆就像他們倆的寵物……要是我沒有猜錯的話……”喜善猶豫了一下沒有繼續(xù)往下說。這時我覺得口干舌燥,起身斟了兩杯水,遞給喜善一杯,同時傻傻地對喜善說:“來,為咱倆各自的愛情,干一杯——”隨后我碰了一下她手上的杯口。endprint
就是這樣,我和喜善整晚都在昏昏沉沉無所事事當(dāng)中度過的。當(dāng)天夜晚天空是那么的晴朗,成群結(jié)隊的星星亮得像螢火一樣撩人。璀璨的群星眨動著眼睛,打屋頂上面的洞穴窺視進(jìn)來,一時竟讓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適和愜意感。今夜星光無比燦爛,我還是頭一次,在天慧和天鵬不在的情形下,跟一個女孩獨處。臨近午夜,半夢半醒之間,我似乎聽到喜善在對我小聲地說話。冥冥之中讓我想起同樣在這個魔幻般的小屋里,有多少個夜晚,我和天慧也是在同樣情形下竊竊私語。到了后半夜,我還是睡不著,轉(zhuǎn)身沖向喜善。喜善似乎也是整宿沒有合眼,她看見我在看她,不由咧開嘴,我也咧開嘴——我們兩人的樣子,就像兩個落魄的乞丐,正準(zhǔn)備討論某件重要的事情之前,忐忑在臉上的那種詭異、叵測,和故弄玄虛的表情,不約而同地為下面要說的話在做著準(zhǔn)備似的。
“你是誰?”我忽然問她。喜善笑著說:“那你得先告訴我你是誰?”我也笑了。是啊,我們倆誰都不知道對方的底細(xì),何必非要現(xiàn)在弄清楚呢。
“那你說說你跟楚天鵬是怎樣認(rèn)識的吧?!蔽艺f。
“很簡單,”女孩說,“我們在北京爬香山時認(rèn)識的。他一個人爬,我也是一個人,就這樣認(rèn)識了??┛┛!迸⒄f著開心地笑了起來。笑聲里充滿某種讓人不知所措的傷心與失落的感覺。同時也讓我感受到某種獨特,或者說非常意外的新奇感。覺得過去那些平淡的夜晚,倏然間化為烏有,或成為不復(fù)存在而又確鑿存在的事實。
“有些事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不知該不該對你說?”我說。
“好像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啊,如果你愿意說,我倒是愿意聽。”女孩狡黠地說。
“楚天鵬在你之前有過很多女友,你知道嗎?”
“是嗎?你怎么知道的?”
“他姐姐說的,柜子里面的Zip全是他前女友們送的?!?/p>
“哦,是嗎,我不在乎?!?/p>
“不是問你在乎不在乎,我是說這個足夠證明他對你不專一,說不定他哪天也甩了你?!?/p>
“我知道這些Zip的事,我還知道這些女孩都想跟他上床??墒撬辉敢狻>褪沁@樣,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被甩的是他,而不會是我?!?/p>
“什么?到底誰會甩誰?你把我說糊涂了?!?/p>
“他不想跟人家女孩上床,人家還不甩了他?!?/p>
“我還是有點糊涂。那楚天鵬招惹那些女孩想干什么?而且他不跟人家上床卻跟你上床?”
“沒有。誰說他跟我上過床!”
“——那我就更糊涂了,那你為什么不甩了他?”
“嗯,可能是因為我太愛他,愛他——愛他你懂嗎!”
女孩突然情緒激動起來,繼而抽抽噎噎飲泣地哭起來。
“可是,我實在搞不懂,他說過,他還想跟你一塊兒回韓國生活?”我安慰女孩說。與此同時,女孩的一番話讓我想起天慧也是這樣對我的。我和天慧相處兩年,她只允許我撫摩和親吻,從來不準(zhǔn)我和她做愛。而上次她懷孕的事,我也搞不懂是不是在她睡熟時,我一時沖動造成的——對啊,也就是在天慧墮胎之后,天鵬就開始跟我過不去,沒事就找茬打架,拿我當(dāng)仇人似的……
這時女孩抽噎著反問我:“你愛她嗎?”
“愛?!蔽覕蒯斀罔F地說。
“她愛你嗎?”女孩又問。
“愛?!蔽矣?jǐn)蒯斀罔F地說。
臉上還掛著淚花的金喜善卻突然地笑了,飛快的笑聲把我弄得有點茫然無措。她笑了,不該笑的時候她卻笑了,這個令我匪夷所思的韓國女孩,真擔(dān)心她會把今晚的事告訴天慧。與此同時,我對這個女孩也警覺起來。
“我真的全心全意愛著天慧?!蔽胰滩蛔∮终f了一遍。說完,我不錯眼珠地看這個變幻無常的女孩。
她沒有看我,也沒有任何別的舉動。過了老半天,她才說:
“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的。感覺發(fā)生的一切像夢一樣?!?/p>
“為什么這樣說,難道你知道了什么?”我問。
“不知道,像你一樣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猜測,心里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也可能是太緊張了吧。誰知道呢。”說完,女孩的眼神里隱現(xiàn)出某種奇異的目光。
“什么???你預(yù)感到了什么?”我暈頭轉(zhuǎn)向地問。
“沒有,說不上來,只是一種預(yù)感而已。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像你愛天慧一樣,我也是真心愛著天鵬,或許他騙我,也可能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p>
女孩說得很干脆,但是說完眼淚又流了下來。隨后她挺直腰坐在床上,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他從來沒有跟我做過愛,當(dāng)初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他好像從來都沒有對我沖動過,我就像他的瓷娃娃——”
這時的金喜善看上去比我還茫然,而且有好多到嘴邊的話又給她抽噎回去。
天亮?xí)r,女孩從床上跳上沙發(fā),蜷縮在我膝上。而我心事重重地將手撂在她的肩頭,腦子里一會兒空白,一會兒又想到她夜里對我說過的話。
就這樣,我和金喜善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小屋里獨處了一宿。天大亮?xí)r,她說她想去找天鵬,但工夫不大,她又說:“算了,既然這樣,今天你陪我好嗎?”我沒有說話。之后我把門鎖好,我們倆一前一后走出了小屋。
“本來我一直想告訴你,”女孩猶猶豫豫地說,“那天你一個人在停尸間里……”
“嗯,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
“天慧一個人坐在馬路便道上,后來天鵬走過去坐在她旁邊,”女孩說,“我從他倆身后走過去。當(dāng)時他倆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后面——”
我和女孩走在臘腸般的胡同里,看見居委會的人正拎著白漆桶正往墻上刷字:一個老大的“拆”字又在上面畫了一個老大的圓圈?!翱礃幼樱@兒要拆遷了?!蔽遗d奮地說。女孩也興奮地說:“太好了,早該拆了,簡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蔽覇柵ⅲ骸澳銈冺n國沒這個吧?”“沒哪個?”女孩問我。
“現(xiàn)在沒人了,”走到胡同口,我說,“剛才你說他倆沒看見你在后面?!眅ndprint
“我不是有意的,”女孩眨著閃電般的眼睛,說,“我聽見天慧跟天鵬說,‘你爸死了,咱倆可以搬走了,以后再搬得遠(yuǎn)遠(yuǎn)的……放心……我沒有對他……當(dāng)時他倆說話的聲音很輕,而且斷斷續(xù)續(xù)地聽不大清楚?!?/p>
“后來我從醫(yī)院出來,聽到你在笑,楚天鵬還打了你,這是為什么?”
“不為什么,因為你唄,”女孩說,“天鵬以為我在后面偷聽他倆談話,問我聽到了什么?還威脅我不許對你說。我說我什么也沒有聽見,我以為天鵬在跟我開玩笑,所以我就笑了。沒想到他就打了我?!?/p>
金喜善說完,讓我更糊涂了,我也不想再問下去,我們倆就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彼此之間隔著一小段距離,好像兩個陌生人各走各的路。我們好像一下子無話可說了,臉上也沒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若無其事地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似乎知道彼此要去的地方似的。其實我和喜善除了剛剛離開的那間小屋,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我和喜善不知不覺地走到天慧繼父生前的住所。我覺得這不是偶然,而是我們兩人心里都存在同樣一個謎,都想快點把它解開,弄清楚這個謎底到底是什么。雖然昨晚金喜善對我說了許多她臆想或者猜測的話。但我還是想當(dāng)面問清楚天慧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現(xiàn)在金喜善放慢腳步,慢吞吞地走在我身后,我們一同走進(jìn)黑咕隆咚的樓道。一進(jìn)樓道,外面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出奇的靜,幾乎停滯下來。而樓道里更是靜得能讓我聽到女孩的呼吸和心跳加速聲。樓道真是又臟又黑,喜善在我身后扭動著身子遲鈍地邁上每一級臺階。倏然,我感到從四面八方撲來許多離奇古怪的陰影,把我和金喜善團(tuán)團(tuán)地包裹在里面。
這座破敗不堪的筒子樓四四方方像個超級火柴盒。走進(jìn)樓里,就像走進(jìn)黑暗冗長的礦井。天慧繼父的單元房在頂樓最里面的那間,我雖然熟悉,但和金喜善還是費了老半天工夫才摸黑找到。
我們倆悄無聲息地摸到單元房門口,然后把頭湊過去耳朵輕輕貼在房門上。我和金喜善就像兩個鬼魂偷聽屋里面的動靜。過了老半天,屋里沒有任何聲響。我轉(zhuǎn)身想走,金喜善一把把我拽住,壓低聲音說:
“等一下,再聽聽,等一會兒嘛?!?/p>
“走吧,屋里沒有人,他倆要是回來撞見咱倆多難堪哪?!蔽艺f。
“有什么難堪,”金喜善說,“咱倆又沒做虧心事。我一定要弄清楚這里面名堂,憑什么把咱倆給甩了?”
我抬手摸了一下門鼻兒,“咦,門沒有鎖啊?!蔽艺f。
“那他倆一定在里面?!苯鹣采普f。說完她攥緊我的手,把耳朵湊在門上——
沒想到這次我和金喜善不小心把門頂開了一道縫兒,光線立馬打屋里射了出來。我和金喜善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
“乖乖,他們真的沒有鎖門啊?!?/p>
“是呀,他們到底在沒在屋里,怎么沒有鎖門呢?”
我貓腰,喜善兩只手撐在我肩上,我們倆的眼睛再次擠對到門縫。穿過虛掩的門縫,我看到屋里面的陳設(shè)跟以前差不多。我以為他們姐弟會把屋子重新收拾一下,換一換家什,請人修修屋頂,粉刷一下墻壁什么的。可是從現(xiàn)在來看,屋里跟過去一樣,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屋頂上面的霉斑好像又?jǐn)U大了,密密匝匝堆積著許多惡心人的小霉點。墻壁的顏色還是老樣子,只不過多了一幅他們爸爸的遺像,掛在蠟黃的墻面上極不協(xié)調(diào)也不順眼。
屋里唯一跟以前不一樣的是那張床,主要是床上的被褥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碼得像一座小山丘似的廢報紙、舊書和舊雜志,一沓沓亂糟糟地攤開鋪在上面。這時,我猛然看到天慧蕾絲花邊的胸罩,這個胸罩還是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現(xiàn)在卻耷拉在滿是灰塵的電視機(jī)上,天慧的褲子則掛在電視機(jī)旁的縫紉機(jī)上,上面還撂著一本《普希金詩選》。另外生銹的衣帽架上掛著天鵬的褲子和外套。
突然床鋪嘎吱吱地響了一聲,一只腳從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里面鉆出來,接著一只手撥開攤在頭頂上面的廢報紙、舊雜志,緊接著放在床邊的《中國菜譜》《青年近衛(wèi)軍》《怎樣養(yǎng)花》《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妮娜》《普希金詩選》……稀里嘩啦地掉在地上,里面還夾雜著兩只臭襪子。
剛才那只手把壓在身上的書、雜志、報紙撥掉之后,一個人的大手拍在另一個人的臉上——
“你打疼我啦!往里邊挪挪,我快要掉地上了——”
“天哪!是天慧和天鵬哪!——”金喜善幾乎叫出聲來。我趕緊捂住她的嘴,我倆同時把腦袋和眼睛縮了回來。
“?。 麄z!怎么睡在一張床上?”我詫異地說。
“噓,——”金喜善噓了一下,讓我閉嘴。
“該不會他倆——變態(tài)?”金喜善愣愣地說。
“怎么會?”我說。
“不會,還睡在一張床上?!”金喜善怒道。
“就是不會!不睡一張床上睡哪兒?”我反駁道。
不過,當(dāng)我看到即便是同母異父的姐弟倆,睡一張床上委實有點別扭和疑惑。不管怎樣他倆也不能不管不顧把我和喜善拋在小屋,自己關(guān)起門來睡安穩(wěn)覺。至今,我都不愿相信喜善當(dāng)時的猜測。我當(dāng)時的感覺就像如鯁在喉,惴惴不安地做了一場虛夢。
喜善催促我走,“鬼才相信那不是真的!不能饒了他倆,得讓他知道我的厲害!”喜善眼圈紅得像兔子一樣,氣鼓鼓地說。
“沒搞清楚前,你先不要瞎猜,也不要輕舉妄動,弄不好……”
“弄不好什么呀,天慧對你這樣,你還護(hù)著她!”
“我沒有,我是說怕你惹是生非對你不好?!?/p>
“你們中國男人真沒骨氣!怕這怕那,不管你說什么我必須教訓(xùn)他一下,有什么好怕的!”
“你有骨氣,這可是中國,作奸犯科一樣逮你!”
“我不怕,不會牽連你——”
我長吁一口氣,用舒緩的口吻對喜善說:“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俊?/p>
她沒理我,摸黑走下樓,跑到大街上。我們就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中間跑,汽車?yán)券偪竦爻覀儏群埃覀円磺卸疾蝗ダ頃b作沒有聽見,我們兩人一前一后只顧向前跑。我的腦海里翻江倒海般回放所目睹的一切。我們一路狂奔,五臟六腑都要被自己的腳步顛碎了。而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覺得天慧不該騙我,也不會騙我,我是一心一意愛著她啊。endprint
而在我前面跑著的金喜善,一會兒顯得極度冷靜和自信,一會兒又怒不可遏地用韓語自說自話。如果真如金喜善所猜測的那樣,恐怕我也更難以壓抑心中的怒火。
我不知該如何勸慰她和我自己,當(dāng)時恐怕我們兩人都不知道,這到底是對我們未成熟身心的禁錮還是釋放?
我和金喜善跑回小屋。一跑進(jìn)這陰涼陰暗潮濕的小屋,一下子又讓我想起,我和天慧夜夜纏綿于此的情景。他媽的,難道我們之間全是瞎扯淡!全是假的!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但我一氣之下,將屋里可摔的不可摔的東西亂摔了一氣。摔完之后,我覺得好累好憋屈和委屈,真想閉上眼睛、關(guān)閉心扉倒在沙發(fā)上一睡不醒。
當(dāng)我重新起身時,金喜善正盤腿坐在床上。面前擺放著楚天鵬櫥柜里的全部打火機(jī)。金喜善正逐個給這些打火機(jī)注油。她注油時的神態(tài),顯得專注和癡迷,漂亮的臉蛋上好像還掛著那么一絲絲的笑容。
“你在干什么?”
“你甭管,一會兒就好。”
“你擺弄它們干什么?”
“咱們兩人都是愛情的犧牲品!你說是吧?”金喜善說。
“我不知道,也許是也許不是?!蔽艺f。
后來,金喜善不再說話,一心往打火機(jī)里灌油。一個鐘頭后,金喜善忽然叫我:“過來,躺在我身邊?!?/p>
我猶豫一下,從沙發(fā)跨到床上。
“躺下!抱著我!”女孩用命令的口吻說。
我躺下,抱著她,越抱越緊。這時,她騰出一只手把身邊的Zip挨個打著,將這些Zip穩(wěn)穩(wěn)擺放在我們兩人的頭頂和身體兩側(cè)。Zip騰出的火焰跳躍著燃燒著,它們有時會碰到我們的身體,灼熱的溫度卻給我們帶來前所未有的刺激體驗?,F(xiàn)在我和她一同閉上眼睛,像體驗一種儀式一樣,讓火舌無情地舔舐我們裸露在外的肌膚,很快火燒火燎的刺痛感霎時刺痛我的皮肉和神經(jīng)。
“要燒著了!”我吼道。
“叫它們燒!再燒一會兒。”女孩鎮(zhèn)定地說。
“你瘋了!”我說。
“他倆才瘋了。”女孩平靜地說。
“我受不了了!”我再次吼道。
“再等一會兒,一會兒就好?!迸⒄f。
我真的給燒著了,我迅速跳下床。燃燒的Zip被我碰倒。我以為女孩會驚聲尖叫。讓我吃驚的是,她非但沒有叫,還突然把所有燃燒的Zip全部撥倒——火立馬燒著了床單,火苗一下躥起很高。這時女孩才從容跳下床。火很快蔓延到枕頭和被褥。幾十個燃燒的Zip頓時把床鋪吞沒成火海?;鹪綗酵o接著我觸目驚心地看到,這個幾近發(fā)狂的女孩將沙發(fā)上的衣物,櫥柜里的書、雜志,隔板、五斗櫥的抽屜,還有她和天慧的化妝品、鏡子、梳子、剪刀、毛巾……一切可燃、不可燃之物統(tǒng)統(tǒng)丟進(jìn)火海。之后,她又歇斯底里地把衣柜推倒在床邊,把窗臺上的電話機(jī)扔進(jìn)火里,把暖水瓶、玻璃杯、鍋碗瓢盆、拖鞋、沙發(fā)靠墊,全部扔進(jìn)了火里……這個名字叫金喜善的韓國女孩,這才心滿意足地,以勝利者姿態(tài)拽著我跑出屋,跑到院子里。一支煙工夫,小屋便籠罩在濃煙滾滾、紅舌躥舞的另一個世界里。
這會兒,天空變得陰暗起來,大朵大朵的云塊,正往我們頭頂上空聚集,趕在暴雨來臨前,女孩攥住我的手,沖出了密集嘈雜的人群。
作者簡介:震海,本名王震海。詩人,也寫小說。1970年代生于天津,天津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在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工作,《天津文學(xué)》編輯。魯迅文學(xué)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第七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小說、詩歌散見省市級文學(xué)期刊,有作品被選載、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芳草》“第三屆(2010-2011年)漢語詩歌雙年十佳”、《大家》“大航海”詩歌一等獎金帆獎等多種獎項。出版作品集《藍(lán)鏡》《我飛越海洋》《萬世滄?!返榷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