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我從小不愿意打針吃藥,一方面怕疼怕苦,一方面對“不明異物”——不管液體還是固體,本能地懷疑和排斥,總覺得藥物治愈我的同時,毀壞了我身體里得自天然的“純凈”的本質(zhì)。感謝我的父母,并不在這類事上強迫我。到我十幾歲時,因為感冒引發(fā)高燒,不得不在三四天中每天進出醫(yī)院,找輸液室的護士打針。
護士是輪班的,我也沒有刻意去記住誰的習(xí)慣,依稀只記得有一針打得特別疼,先是在一個點上尖銳的刺疼,隨后這刺疼聲波似的一陣比一陣遠地彌漫開來。當時的護士對病人好像都有一種奇怪的不耐煩,我沒敢多說,很快就回家了。晚上告訴母親,也只是拿熱毛巾焐一焐了事。想不到這疼痛從此附著在我身上,二十多年來,再也沒有離開。每到特定的時候,不外乎天要下雨了,節(jié)氣要變化了,忽然就又疼起來。疼的過程竟也如坐在輸液室那只高高的木凳上一樣新鮮不變。
時隔多年,我更想不清楚這是個怎么樣的護士。我與她,在各自的人生中,只有不到五分鐘的交接。她當時還在實習(xí)?熱心,卻年輕,沒經(jīng)驗;還是,針頭刺進血管的一剎那,她想起什么事走神了?或者,這工作做得太熟,所以她有些漫不經(jīng)心?這些我都不可能知道。她呢,想來同樣不可能知道,那一針過后,會讓我一年一年地疼了這么久。
這只是我經(jīng)歷過的一個疼痛。一個人一生要經(jīng)歷多少個疼痛,大概計算不出。由疼痛而至的破碎,怎樣影響并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也無法預(yù)知。比較有悲劇意味的是,施給你疼痛的人,往往不知道他(她)給你造成了什么,很可能那原本就不是他(她)的本意。
在五臺山黛螺頂小憩,眼見道上一只長腳蜘蛛陽光下徐徐爬動,頃刻間卻斃命在一和尚的僧鞋下。有人笑和尚殺生。無論如何,蜘蛛無辜,和尚無辜。每個人都沒有錯,在自己的軌道上行自己的事,卻生生地制造出一幕幕愛恨離別,構(gòu)筑成一幅幅生活圖像,成為小說描摹不盡、探索不盡的底色。
看小說,就是看生活。一篇好的小說,總是由作者積蓄力量,揭開潮濕厚實蟲卵疊生的覆蓋物,袒露出生活因為深藏而顯得鮮嫩的面目。如果人在生活本質(zhì)大體相同,所追求的不外乎功名利祿、富貴長壽,那些如同春夢一樣短暫的東西,一個好的作者,總能寫出與別人截然不同的百分之十的容量,為讀者展開那百分之十的風景獨特除此別無的一扇小窗。
寫作以來,我想在小說上做到的,也就是在每一篇里都開上這么一扇小窗吧。雖然,它不會因為寫多了就變得容易、輕巧。經(jīng)驗一說,對我好像沒有什么作用,這個寫好了寫順了,不見得下一個也寫得好寫得順。我也很少訂立計劃,計劃意味預(yù)設(shè),預(yù)設(shè)意味難以突破,我更愿意想到哪兒,寫到哪兒。
在自然博物館看到一具上肢的標本,它修長優(yōu)美、微微抓取的姿態(tài)觸動我寫了《上肢》;在浙江遂昌湯顯祖紀念館,因為柳夢梅和杜麗娘的故事,想到愛情易得,忠誠難持,寫了《琉璃》;偶然聽說某個長輩依賴一點微弱的善意,逃過一場劫難這么一個事件,寫了《立秋之日》。
寫《一切都還好》的時候,我的父親正在病中,我不得不拋掉之前外出的打算,每天趕往醫(yī)院。目睹同一病房、同一病院的病友,徘徊在生與死的兩邊,不計老幼,能生者自生,回到人世;不能生者自死,永離塵世,再看俗世的種種欲望,更覺得薄如浮云。智性而有上等根器的人這世上恐怕究竟是少的,多的是經(jīng)了事才能明白事理的凡人。
也正是這段時間,想盡一切辦法,想把父親拉回生的這一邊來的我,對孤獨也好,對世人常有的由愛及恨也好,突然有了之前所沒有的理解,由此產(chǎn)生強烈的與過去和解與過去已經(jīng)離斷的人與事握手言和的感受。
《一切都還好》就是懷帶著這種感受寫下來的。
主人公悠有缺失父愛的不快樂的童年。對悠的母親來說,被丈夫拋棄并不羞恥,倒是出于寂寞或者每月多點錢去跟一個人親近是羞恥的。阻礙悠的母親再婚的根本原因也就是所謂的羞恥心。有時候悠的母親的羞恥觀讓悠討厭到反感,可那羞恥心好像經(jīng)由母親的心,長到她的身體里。
有這羞恥心作梗,也因為明了和喬泯必然會有的結(jié)局,悠一度像塊頑石,堅硬地梗在做友人和情人的界限之間不肯動。
然而喬泯最終還是說服了她。她呢,很自大地想試驗一下自己處理感情的能力,未見得自己一定是“失”的一方,也就順勢答應(yīng)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即使悠在交往中見到喬泯“虛假、猥瑣”的一面,和喬泯分手三年之后,在電視上目睹后者領(lǐng)獎,仍認為“自己最不平庸的一段經(jīng)歷還都是在他那兒。”
這是悠個人的悲哀,也是社會賦予悠這樣一類人的悲哀:出身的低微,受的教育不夠,羞恥心作梗,全都在阻礙她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不知道我是怎么在完成上班和去醫(yī)院這兩件事的空隙中湊出時間,斷斷續(xù)續(xù)寫了這兩個人的一段交接。這段交接比起我十幾歲時與護士的交接在時間上長了許多,至于痛楚的長度是否一樣卻也難說。每到陰濕天,我就要忍受疼痛的發(fā)作,而悠即使旅行到遙遠的西部,神經(jīng)上依然有一只鉤子,把她與不得的理想連接起來。
篇首我引用了澳大利亞靈修禪師李爾納·杰克伯森的話:“所有過去的你,都如影隨形地追隨著你?!睕]有人能真正地擺脫過去,即便悠還是從過去走出來,緩慢地一步步地接上自己原來的軌道。也許她還要再花一些時間,才能明了它們在等待她完全的覺醒,等待她回家,回到李爾納所說的“合一、愛、智慧、寧靜和慈悲”當中。
那也是我對她的希望所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