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還是上午,外頭就稀落地響起了鞭炮聲,先在晦暗的天色間映出一道道隱約的光亮,而后再爆出沉悶而空蕩的一聲聲炸響。
電視里四溢著喜慶祥和的光芒,各路明星交映著笑容拱手抱拳地恭賀新禧。類似的面孔,類似的情境,讓他恍惚覺得又回到了上一年這個時段。
電視是前段時間剛買來的。原先那一臺出了狀況,總是花屏。他清楚,按年限算來它應(yīng)該已瀕臨垂暮,卻并不甘心就此發(fā)送掉,覺得通過救治或許還能起死回生,翻倒出維修單查找出售后服務(wù)站的電話??纱蜻^去竟被告知生產(chǎn)廠家已不復(fù)存在了。這未免令他大為光火,罵咧咧地說,成天嚷嚷抵制外來的東西有個屁用,就不能把自己創(chuàng)下的牌子好好立住嗎!而后,在網(wǎng)上查來了幾個電器維修行的電話打過去求助……
應(yīng)招上門的維修工似乎有些眼熟,在腦子里對應(yīng)了一番,最終確定是個陌生人,只是長得有點兒像誰罷了。至于像誰,又成了一個讓人糾結(jié)的懸案。不過,倒是因此給予了他一線希望。不成想維修工除了用惡味十足的雙腳冒犯了兩次他家的地板,竟沒能讓偏離了軌跡的色彩復(fù)歸原位。而又不想兩次登門落得無功而返,問他是否可以把電視搬回去徹底檢查一下。
他腦袋連搖了幾下將其打發(fā)掉了——維修行的電話畢竟是網(wǎng)上查來的,且不說電視搬走了是否成為肉包子打狗,就算有去有回,其中一些好部件也極有可能被調(diào)包。送回來自會告之說仍沒修好,然后再將那些部件留給其他人修電視的時候用上——現(xiàn)在的人多半利欲熏心,什么屎都拉得出來,他可不想白白便宜了他們。
那臺舊電視又垂死掙扎了月余,直到花得辨不清個數(shù),他才痛下狠心買回一臺新的。隨后,將一個騎三輪車收購舊家電的人帶回家,想用舊電視換點兒錢??扇思医o的價格竟讓他氣哼哼地將其轟走了。過后,他又對此舉后悔起來。因為,一件毫無用途的東西卻明晃晃地占據(jù)了家里的一部分空間,只好又陸續(xù)找了幾個收舊家電的人。沒料到開價竟一個比一個低。他無心繼續(xù)戀戰(zhàn),覺得再拖下去恐怕只能當(dāng)成廢品賣了。
新買回來的電視清晰得讓他感覺震驚。那震驚沒持續(xù)多久,他的余光便從纖毫畢現(xiàn)的屏幕間游離出來,想著這個家的所有物件大概都應(yīng)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先行壞掉的是廳里的沙發(fā),在那臺舊電視發(fā)生故障的半個月之前的某一天里,被他一屁股坐塌了。當(dāng)時,家里養(yǎng)的一只吉娃娃正躥在下頭的空隙間。轟然的坍塌,致使它當(dāng)場斃命。為此,于雯幾乎發(fā)了瘋,他自己也黯然神傷了好長時間。其間,還生出一絲不祥之感,覺得一切才只是開始。接下來,還會狀況頻生。
電視的變故無疑使那種感覺得以延續(xù),令他對此后的日子憂心忡忡,甚至已看到了它的瀕臨絕境,經(jīng)常因此導(dǎo)致夜里失眠。一旦失眠,凌亂的思緒便會進(jìn)一步夸大,鋪天蓋地地將他埋沒,直感覺生不如死。
于雯可沒閑情跟他一起看電視,始終屋里屋外地忙活著。她總習(xí)慣把一些家務(wù)活兒攢到這個關(guān)口來干。對于穩(wěn)穩(wěn)端坐在沙發(fā)上的他又甚感不公,一副賭氣囊腮的樣子,將洗好的衣物掛上晾衣架之前,總以夸張的幅度抖摟一番。
地板是他昨天剛仔細(xì)擦過的,已近乎一塵不染。眼下,在于雯粗野的動作中,細(xì)小的碎屑飄揚(yáng)飛舞一番后明晃晃地灑落在上頭。
見自己的成果橫遭不敬,他心里不禁雷霆大發(fā),只是沒敢將罵聲宣泄出來。他可不想在非同尋常的日子里引發(fā)事端,致使硝煙在家中漫延。
屁股下的長條沙發(fā)無論樣式還是舒適度,都無法跟當(dāng)初坐塌的那只相提并論。終究是便宜貨色。買它的時候,他已不像從前那么吹毛求疵,不花太多錢就行。于雯也沒過多要求,只要直接落地的,下頭不要有絲毫空隙——盡管她已發(fā)誓絕不再養(yǎng)任何寵物。
電話鈴聲猛然響了起來。他并沒有循聲望去,而是先瞥了瞥掛在對面墻上的石英鐘,見時間剛接近中午,臉上不禁勾描出明顯的不悅,懶懶地拔起屁股去接。還沒等對方把話說完,他就拖著煩躁的腔調(diào)說,哎呀,著什么急呀,過一會兒就去啦!
放下電話,他斜了一眼還在忙活的于雯,冷冷地說,快點兒吧,人家都開始催了!
于雯沒搭腔,只是將他的神情如樣奉還回來……
外面的鞭炮聲始終時斷時續(xù),爆出的硝煙和火藥氣味彌漫在陰郁的天色中。
他驅(qū)車駛出小區(qū)大門,右轉(zhuǎn)行進(jìn)一段上了二環(huán)橋。平日里,橋上總是車流如織,早晚高峰更是擁堵頻生。眼下卻形同一條高速路,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小型車輛攜著撕扯般的碾壓聲呼嘯而過,應(yīng)該都是急匆匆趕回家過年的。他起初也深踏油門呼應(yīng)它們的速度,只是馳騁了一陣就攏住了韁繩——他用不著那么急,不想過早地陷入那種尷尬的境地里……
盡管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卻還是沒過多久一片松樹林便映入了眼簾,冰冷的針葉泛著凝重的褐色,映襯在灰蒙蒙的天色之下。一棟棟由清水磚壘砌的樓房從樹林后頭探出上半截身子,磚面已不是原本的土紅,被涂了淡粉色涂料??赡菍与僦堑珱]掩蓋住歲月的皴擦,反而欲蓋彌彰。
掠過松樹林,就到了樓群近前。沿兩排樓之間的夾空向里行進(jìn)時,他小心躲避著兩旁擁著的一些由木板或角鋼做成的貨架子。平常,那些架子上總會擺滿了水果蔬菜以及雜七雜八的生活用品,一律在樓體的映襯下呈現(xiàn)一副敗露之相。而今天已沒人出攤兒,那些貨架子統(tǒng)統(tǒng)光禿禿的,一派凄哀。
他又掠過幾個底部結(jié)著濁污冰棱的垃圾箱,行至到一棟樓的后頭。那棟樓緊鄰松樹林末端,外圍被一些住戶開辟成自留地,早已枯萎的包米稈和豆角秧子全都神色凄惶地圈在粗陋的柵欄中。
停車的一瞬,他朝那棟樓的一個陽臺上瞟了一眼,視線便飄忽地上升起來,落到陽臺上頭。從那個視角可以看到樹林之外的部分,仍是樓群的延續(xù),只是沒延續(xù)幾棟便截止在一道圍墻跟前。圍墻之外是一片空曠的田野,隱約映現(xiàn)在幾棟樓的空隙間。緊鄰圍墻的那棟樓只能望見四分之一,其余部分被前邊一棟樓擋住了。不然,就可以與姐姐家的窗戶遙遙相望了。不過,這也無關(guān)緊要,他那上升的視線盡可以隨意穿梭。不僅能越過前邊那棟樓的遮擋,還可以破窗而入地進(jìn)入姐姐家的屋子里。endprint
他已經(jīng)很久沒上姐姐家了,因為不愿面對那個癱在床上的男人。他還記得最后一次在姐姐家看見他的一副樣子,瘦骨嶙峋的身體隱沒在被子下面,細(xì)長的腦袋頂部因開顱手術(shù)少了一塊蓋骨,致使頭皮軟塌塌地陷下去,仿佛一個西葫蘆被人用拳頭狠狠砸扁了。那人當(dāng)時張開渾濁的兩眼望望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仿佛面對一個陌生人。而他卻并未因此感覺黯然。他清楚自己不是一個冷血動物,只是從沒把姐夫視作過親人罷了。當(dāng)初姐姐跟姐夫搞對象的時候,他們?nèi)胰硕紱]看好這個男人,覺得他從上至下都尋不出任何稱道的地方,身形瘦小單薄不說,一張臉還生得尖嘴猴腮的。真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伎倆,竟讓姐姐咬上了鉤,而且還那般死心塌地,連他爸媽將怨氣化成惡狠狠的刑罰都不管用……
他冷漠地將視線牽扯回來,瞥見于雯和兒子的眼睛還埋在手機(jī)里,沒好氣地說,行了行了,別沒完沒了!
一家三口踩著被污染得灰突突,表面已結(jié)了一層硬殼的積雪朝樓前轉(zhuǎn)過去的時候,他視線剛才位居的那個陽臺旁邊一扇窗戶里正映著他爸的一張老臉,已朝這里張望多時了。
尚未踏進(jìn)樓道,一股塵埃、霉變以及從各戶人家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已先行漫進(jìn)他的嗅覺里,不禁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馬上又意識到這個動作純屬多余。就算一會兒進(jìn)了屋,其中的氣味照樣會蜂擁在他的周圍。他原本活在這樣的氣味中,當(dāng)時并沒覺得異樣。而自打搬離以后,竟?jié)u漸與那氣味格格不入甚至水火不容起來。
上樓期間,他故意將樓梯踩得響亮,后頭綴著于雯和兒子雜沓的回聲。他是要用這動靜作為先頭部隊,提早趕到樓上去叫開房門。結(jié)果,還隔著一層樓梯時,已在欠開的門縫間望見了他爸的身影,正齜著殘缺的黃牙迎候著他們。
他蹬掉腳上的鞋,看身后的兒子一聲不響,扭頭喝令道,給爺爺拜年呀!
兒子翻白了一下眼睛說,知道呀,而后輕描淡寫地道了句爺爺過年好。
他爸笑著嗯了一聲,將折在手里的兩張百元大鈔遞給孫子。
他和于雯一齊替兒子推辭說,他都這么大了,不用再給壓歲錢了。
他爸也不作聲,自顧將自己的施舍塞到孫子衣兜里了事。
他媽一邊用滿是油跡的抹布擦手,一邊從廚房出來。姐姐正在灶臺前忙活著,從香氣繚繞的霧靄中欠身跟他們打招呼。他媽與他們一齊進(jìn)屋,尋到組合柜前,拿起上頭放著的兩百塊錢喚著孫子說這是她的那份兒。
他和于雯又說給一份兒就行了。
他媽也像他爸一樣,將錢強(qiáng)行塞給孫子說,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
他沒再多說,想著節(jié)前過來送年貨時還丟給爸媽五百塊錢。眼下兒子的所得,分明應(yīng)該歸于自己的付出。
那個組合柜是他搬走時撇下的。起初回來時,他還因為它繚繞起住在這里期間的一些瑣碎記憶。不過年頭久了,加之后來屋子里又?jǐn)D進(jìn)來姐姐摒棄過來的斗柜和木床,那些記憶就在魚目混珠的亂象中再也拾不起來了。
屋子里余下的空間只有很小一部分,家里用了近十年的靠邊兒站圓桌已支在那里。菜也多半上桌了,或盛在盤子里,或盛在小盔兒里,大小高低地交錯著。
他和于雯尋進(jìn)廚房問是否需要幫忙。他媽和姐姐都搖頭說馬上就完事兒了,兩人便借著客氣的斜坡滑回屋來。
他爸悶聲不響地坐在桌前候著;于雯和兒子避在一旁埋頭擺弄著手機(jī)。他沒坐到桌前,立在桌旁問他 :最近一陣身體咋樣呀?
這是他每次大駕光臨的開場白。他爸的聽力一直完好,卻次次都像沒聽清楚似的先啊上一聲。他便只能再重復(fù)問一遍。他爸這才又齜起黃牙笑著回答說,挺好。
而后,他總是掏出煙來抽出一支遞給他爸。他爸已經(jīng)戒煙多年了,每次卻都禁不住他所呈上的誘惑,會先遲疑地看看煙,隨之再不好意思看看他才會顫顫地把煙接過去。這情形又總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從他爸手里接煙的神色。眼下,一切竟反過來了。
他媽和姐姐終于一前一后地進(jìn)了屋:他媽手捧電飯鍋;姐姐端著最后一道菜。他爸那支煙還沒享受完,他媽見了忍不住數(shù)落起他,說都戒了,還總是沒臉。他爸仿佛沒聽見似的自顧吸著。
哎呀,抽一兩支沒事兒呀。他一如從前地替他爸開脫說。
他媽也就沒再多說什么,扭過頭催于雯和兒子趕緊上桌。
昨天,他特意到一家大超市買了一些罐裝啤酒和果汁飲料。雖然知道這兩樣?xùn)|西其實他爸媽都預(yù)先備好了,卻總覺得他們買的肯定是小店兒里的便宜貨,不可靠。他年前送過來的魚肉一類的年貨,也是出于這方面的擔(dān)心。
他打開兩罐啤酒,先后給他爸媽各倒了一杯。他媽起初說不想喝,而當(dāng)他手里的啤酒罐停在半路時,又將杯子舉過來說,要不,就陪你們喝點兒吧。
他接下來想給姐姐倒酒,發(fā)現(xiàn)她已自己拿過一罐朝杯里斟著。
他眼里泄出一絲施舍的光亮沖兒子晃動著手里的啤酒罐說,你也來點兒呀?
兒子竟瞥瞥那罐啤酒說,跟你們喝有啥意思。
他瞪了兒子一眼縮回手來。
他媽乜斜著孫子說,看看那神態(tài),越來越像你爸了。
兒子做了個嘔吐的動作說,別別,我可別像他。
他瞪起的眼睛還沒完全收攏,便又圓睜起來,像我咋的啦?
兒子趕緊轉(zhuǎn)換語氣敷衍道,不咋的,像你挺好。
于雯打開一盒飲料,相繼給兒子和自己倒上,其間問姐姐一句:姐夫最近咋樣?
姐姐眼睛周圍的細(xì)微的褶皺加深了一些說,還那樣唄,半死不活的。
于雯又側(cè)目看他說,一會兒吃完飯,咱們過去看看姐夫吧。
他隨口嗯了一聲,心里的不愿明顯地躍到臉上。
哎呀,看他干啥呀,姐姐知趣地說,還不夠鬧心的吶。來,她舉起酒杯,喝酒,祝大家新年快樂。說完,自己先干為敬。而后頭轉(zhuǎn)向侄子問他是不是大學(xué)快畢業(yè)了,畢業(yè)后的工作是否已有了著落。
還沒頭緒吶,于雯接過話茬說,我們一直犯愁吶。她嘆一口氣,犯愁也沒用,到時候能找到啥算啥吧。endprint
姐姐分明覺得于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側(cè)目看了她一眼說,你們有啥犯愁的,哪像我呀,一天到晚守著個廢物,窩吃窩拉的。真恨不得他早點兒死了,也就一了百了,省得拖累人。
他媽白了姐姐一眼,動了動嘴,應(yīng)該是要數(shù)落她兩句。
他媽曾不止一次背著姐姐憤憤地叨咕過,說她現(xiàn)在的境遇完全是自作自受。當(dāng)初要是聽話不嫁給他,至于落得這個地步嗎。他內(nèi)心里其實也認(rèn)可這番話。不過,眼下卻怕他媽當(dāng)著姐姐的面直言不諱,連忙將酒杯舉過去,用祝二老健康快樂一席話攔下了她。
你們不用犯愁,他媽的目光轉(zhuǎn)向于雯,還瞟了瞟組合柜上方掛著的一個描金十字架說,我每天都幫我孫子向主祈禱,求主保佑他的幸福。
聽了他媽煞有介事的一番言詞,于雯口是心非地說了謝謝??蓛鹤訁s一眼不屑地說,奶奶,你不用讓他保佑我的幸福,就讓他保佑我爸多掙點兒錢就行了。他有了錢,我自然就幸福了。
沒等兒子將最后幾個字吐干凈,他的酒杯就蹾在了桌上,盡管蹾得不很重,還是透露出一股火氣,沖兒子嚷嚷說,我告訴你,你爸今后不可能有太多錢了,能不能幸福,只能靠你自己!
于雯斜愣了他一眼,口里卻數(shù)落起兒子,哎呀,你怎么總那么不長記性,明知道某些人不懂得開玩笑,還偏跟他開!
……
外面的鞭炮聲變得密集了一些,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呼應(yīng)著。其他人家的年夜飯才相繼開始,而他們這邊已提早結(jié)束了。他爸躺到另一間屋子的沙發(fā)上歇息去了;他媽開始收拾還不能算是狼藉的殘局;姐姐拎著事先撥出的幾樣菜回家給姐夫去喂食,臨走時說自己很快就回來,陪他和父母打一會兒麻將,還說自己兒子強(qiáng)子到奶奶家吃年夜飯去了,吃完后就過來看他們,讓他們一定等著;他假作要給他媽幫忙,其用心是暗示于雯去干,而于雯剛一伸手,就被他媽攔住了,其間,還用鬼祟的眼神勾了一下他。
他莫名地隨他媽來到廚房。他媽把剩得不多的菜折進(jìn)其他菜里,騰出的盤子和碗筷順手放進(jìn)水池子,擰開龍頭沖洗,將自己的話混雜進(jìn)水流聲里,你說你姐,多沒正形。
怎么啦?他問一句。
你說,她咋能干那樣的砢磣事兒吶?竟偷偷把個老爺們兒領(lǐng)回家,還被強(qiáng)子回來撞上了,光巴出溜的,把孩子氣得跑到我這來好頓哭。你得勸勸她,好歹也得等你姐夫咽了氣再說呀。
他愕然地盯著他媽臉上埋怨叢生的一道道壟溝,姐夫干枯而扭曲的面容從那壟溝間浮現(xiàn)出來,一雙眼睛被絕望和怨恨的陰云籠罩著……
好一陣,他才將目光從他媽的臉上移開,瞥著嘩啦啦的水流說,這種事兒,你讓我咋勸哪!
……
天色比先前暗了一些。他瞟了一眼墻上那只帶有桂林山水圖案的石英鐘,看到距離傍晚還差好長一段時間。
姐姐回來了,頭頂和肩膀上掛著一粒粒細(xì)小的水珠,用手使勁劃拉著說,下雪了。
他媽問姐姐帶回去的菜他姐夫是否喜歡吃。
那還用說,姐姐瞥一下眼睛說,可我沒給他吃太多,吃得多,拉的就多,收拾起來能把人惡心死。
剛才吃飯用的那個靠邊站此時已折去四個圓邊,他爸媽和他們姐弟各守一邊。于雯和兒子都對麻將沒興趣,到另一間屋子里去了。
剛才的飯桌上,他爸只喝了一杯啤酒,可紅潮直到現(xiàn)在還沒從他那黝黑而干澀的面皮間消退。對于麻將,他可以算作是深諳此道,平常總泡在小區(qū)的麻將館里。不過很少跟人摻和,多半只在一旁把眼兒。看別人輸贏是樂子,一旦自己掏了腰包,就算是不足掛齒的幾個錢,他都會耿耿于懷寢食難安??稍谧约业呐谱郎蟿t不一樣了,一來,他知道其他人與自己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他幾乎沒有輸?shù)目赡?;二來,就算是輸了,肥水也沒流到外人的田地里去。
因為對他們幾人手把的不屑,他爸無論抓牌還是出牌,都十分麻利,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樣。相對而言,她媽則顯得緩慢多了,每抓一張牌都相面似的比對半天,他爸經(jīng)常忍不住叨叨咕咕地說她太磨嘰。
別老叨咕!她媽總氣哼哼地將他抵擋回去,依舊持續(xù)著自己的節(jié)奏。盡管如此,還是不能縱觀全局,別人的牌已打出去一圈了,才想起吃碰。他爸總伸手阻攔并罵咧咧地說她早干啥了。她卻不管那一套,讓其他人把抓在手里的牌放下,任由自己把貽誤的戰(zhàn)機(jī)扭轉(zhuǎn)回來,氣得他爸把手里的牌摔得啪啪直響。姐姐不時對兩人連勸帶數(shù)落的,還對他說,這倆人總這樣,一玩兒起來總急頭白臉的。
于雯中途抱著膀子過來,問姐姐強(qiáng)子到底能不能來了。分明有些等不及了。
肯定能來。姐姐兩眼盯著牌面答她。
于雯無奈地拿過自己和兒子的外衣,說那間屋子有點兒冷。他媽說那間屋子的暖氣有些堵了,找人修過,人家說暖氣太舊了,該換了,說他們娘倆不如過這邊待著。
沒事兒,于雯推托一句又扭身過去了,剛行至另一間屋子的門口,防盜門就被人敲響了,便折身回來開門。其間,他也趕出來。于雯趁機(jī)低聲催促他說,嘮兩句趕緊走吧,回去還得包餃子吶!
外甥強(qiáng)子的身形近乎是姐夫的翻版,只是個頭略高一些罷了。由于面色和臉部外形隨了姐姐,姐夫的缺欠也就沒侵襲到他面相上多少。他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便到一家廚師學(xué)校學(xué)會了做菜的手藝。先是在當(dāng)?shù)匾恍╋埖甏蛳率?,后來再跟人一起游走他鄉(xiāng),四處包灶,連過年都很難回來,只定期給家里寄錢。姐姐總說,要不是有這么個能干的兒子,當(dāng)初他姐夫那么高的手術(shù)費自己根本拿不起,只能見死不救。
大舅過年好!強(qiáng)子一邊貓腰解鞋帶兒,一邊給他拜年。
一股從腳上散發(fā)出的氣味不禁使他筋了筋鼻子,聯(lián)想起當(dāng)初打電話招上門那個電視的維修工……
這小身板兒,他故作親近地在強(qiáng)子冰涼的背上拍了拍說,你說這飯店的油煙子怎么沒把你熏得胖一點兒吶?
強(qiáng)子直起身,沖他嘿嘿笑了兩聲,跟立在一旁的于雯和兒子寒暄了幾句,就隨他進(jìn)了這邊的屋子。由于腳上的拖鞋太小,他走路顯得有些吃力。姐姐便甚顯卑微地將自己腳上的脫下來讓給他。endprint
我爸吃了嗎?強(qiáng)子瞥著桌上的麻將問。
不等姐姐回答,他媽趕緊解釋說,你媽剛喂完他回來。
于雯和兒子也跟了過來,已然披掛整齊地做好了告辭的準(zhǔn)備。
他沒起身,耐著性子又問了強(qiáng)子一些問題,諸如他每天是不是很累,除了圈在飯店的灶房里其他時間還干些什么之類的。其實只是隨口問問,所以對于強(qiáng)子的一一作答聽得心不在焉。
這次回來待多長時間呀?他隨后又問道。
強(qiáng)子的臉上掛著酒液涂抹的紅潤,環(huán)視了一下大家,說,不走了。
這應(yīng)該是他之前不久剛做的決定。因為,連姐姐的眼里也透出一絲驚訝的神情。
強(qiáng)子說他不想再跟人包灶了,想回來在當(dāng)?shù)亻_一家飯店。
他盯著強(qiáng)子沉吟片刻,說,也好,何必撇家舍業(yè)常年在外的吶。再說,也能幫你媽照顧你爸……
此后一段時間,他已像上午一樣仰在自家的沙發(fā)上看起電視;兒子依然關(guān)在屬于他的屋子里鼓搗自己的事情;于雯又開始忙活起來,用叮叮當(dāng)當(dāng)剁餃子餡兒的動靜呼應(yīng)著外頭的鞭炮聲。
通常的飯菜他都會做,只是不會包餃子。這也不怨他,無論是當(dāng)初他媽還是后來的于雯,總說他包餃子既笨又難看,他便索性不包了??蓛粝憩F(xiàn)成的又覺得難以心安理得,就學(xué)會了搟餃子皮。眼下,他正隨時等候召喚,待于雯先行工作就緒以后再尋過去幫忙。
他的眼睛一直落在電視屏幕上,可卻始終都沒有沉浸其中。電視里那些重復(fù)播放的內(nèi)容實在提不起他的興致,并且也不相信隨后的內(nèi)容會出現(xiàn)什么轉(zhuǎn)機(jī),就像他對自己今后的生活已不抱多少希望一樣。
姐姐一連給他打了好幾遍電話,先撥了他家的座機(jī),見一直不接,便又撥了他的手機(jī),他始終都沒有聽見。那個期間,他已在廚房搟餃子皮了,外頭的鞭炮聲又一直隆隆作響。直到兒子沒好氣從欠開的門縫間喊他,他才丟下?lián){面杖尋回屋來。
姐姐的聲調(diào)明顯走了音,急慌慌地叫著他的名字說,咱爸剛才一下暈倒了。
他驚愕地靜默了一瞬,才用同樣顫抖的聲音說自己這就趕過去拉他爸去醫(yī)院。姐姐告訴他說,他們一行人已經(jīng)打出租車快到醫(yī)大二院了,讓他就直接朝那兒趕吧。
他狠嘆了一口氣對廚房里忙活的于雯說,咱們得上醫(yī)院,我爸病了。
于雯停下手莫名地瞥著他說,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我哪知道呀!他一邊躬身穿鞋,一邊說自己先到車庫把車開到樓下等于雯,而后一溜兒小跑地下樓去了。
雪的勢頭更猛烈了,雪片大如飛蛾,凜冽地?fù)湎蛩那帮L(fēng)擋。一部分折斷般地滑落了下去;一部分融為水珠留在上面……
瀕臨垂危的他爸一直映在飄飛的雪霧中,這樣的情景已在他惶恐的意念里出現(xiàn)過好多次了。盡管他清楚這一切早晚都會發(fā)生,但還是感覺懼怕。他的懼怕其實并非出自對父母的依戀,而是為他們送葬的過程。他實在不愿跌落到那種凄哀的悼念形式里,更不愿將自己和家人的一副哭喪相拿到人前展示,始終希望這一天來得越晚越好。
現(xiàn)在,他尚不清楚他爸那邊到底是什么情況,可意識中總覺得他這次恐怕真的到了臨秋末晚。不禁暗自埋怨他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趕在大年除夕這天匆匆上路。其間還想,如果他爸真的沒了,大過年的,除了知近的親戚朋友,他絕不再驚擾其他人,就算不少人都在他這里欠過人情債也認(rèn)了,總比面對之前顧忌的一切要強(qiáng)得多。
懾人心魄的一幕是踏進(jìn)醫(yī)院大廳不久發(fā)生的。當(dāng)時,他和于雯正在等電梯。待電梯門打開的一瞬,竟見一口棺材推出來。他頓時感到一絲陰風(fēng)順著脖領(lǐng)子橫貫而入,吹得周身一陣冰涼,驚栗地呆愣了好半天,直到發(fā)現(xiàn)棺材后頭哭咧咧的并非自己的家人才緩過神來。
兩人覺得瘆人,沒上那部電梯,尋到另一部跟前。即便如此,邁進(jìn)那部電梯里時,還是覺得被一團(tuán)死亡的氣息濃濃地罩著。
按姐姐電話里的指引尋到一層樓的走廊,看到兩側(cè)的墻邊間隔地擺放了很多病床。病房里的床鋪已被先入為主的患者占滿了,晚到的只能屈尊在走廊里。他從來沒在年節(jié)時來過醫(yī)院,不知道這個期間它的生意竟然還如此興隆。
強(qiáng)子趕過來迎接他們,將兩人引到他爸的床前。
咋樣???他盯著雙目瞑瞑的他爸問。
他爸睜開眼睛看看他和于雯,搖搖頭說,沒啥事兒,就是有點兒迷糊。
姐姐將一張CT片子舉在他眼前說,大夫說就是腦血管兒有點兒堵,屬于老年病,點點兒藥通通就行了。
他頓覺釋然,長出了一口氣說,可嚇?biāo)牢伊恕F溟g,還想提及剛才見到那口棺材的事情來烘托自己的心境,可最終卻把話強(qiáng)行咽了回去。
護(hù)士趕來為他爸點藥的期間,他不經(jīng)意地朝四周瞥了瞥,看見其他床上的病人多半打完了點滴,有的已睡下了;有的在與陪同的家屬或者鄰床的病友嘮著嗑;也有的躺累了,在走廊里來回地溜達(dá)著。值班的護(hù)士們正聚在護(hù)士站看春節(jié)晚會,喜慶的樂曲和歡笑聲不時一串串地傳過來。
此刻,他才感覺到能安穩(wěn)地坐在家里,一邊嚼些堅果類的東西,一邊看電視,應(yīng)該算是幸福了??涩F(xiàn)在看來,他今天恐怕是享受不到這些了。盡管他爸并無大礙,但終究需要有人陪護(hù)。身為兒子,他無疑屬于不二人選。
沒啥事兒你們都回家吧,我留下照顧他就行了。他略顯遲疑地對他媽幾人說。
他媽卻堅持自己要留下,說現(xiàn)在回去,明天還得大老遠(yuǎn)地往這里折騰。
他倒是很想借著他媽搭建的臺階溜之大吉,卻終究于心不忍,真假參半地說,得了,大過年的,別再把你折騰病了。
后來,還是他爸做了最終裁決,說,還是讓你媽留下吧。
那,行吧,他故作著一副無奈的樣子答應(yīng)道。不過,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讓于雯先開車將姐姐和強(qiáng)子送回家,然后再回來接他。
待一行人離開后,他就去租了一張折疊床回來架在他爸對面的位置上,對他媽說,你也躺會兒吧。
他媽也沒推辭。往常這個時段,她早就睡了。
他搭在他媽腳邊坐下來,兩眼直盯盯地看著懸掛的藥袋,眼睛還不時地沿著連接藥袋的塑料管滑下來,落到他爸干枯的手上。隨后,再沿著那只手緩緩移向他爸褶皺橫生的顏面間。有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將眼神長久地停留在他爸的臉上。一時,竟覺得這張蒼老的面容十分陌生……
他爸本來正閉著兩眼,而且鼻息里已間斷地發(fā)出輕微的鼾聲??赡骋凰?,他竟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似的睜開了眼睛,與他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怎么樣,還迷糊嗎?他輕聲問了一句。
他爸搖搖頭,目光尋向了懸掛的藥袋。
沒事兒,我盯著吶,他說,放心睡吧!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溫和而又柔軟,仿佛病床上躺著的是個孩子,他則是一個悉心照料的家長,不禁在心里暗笑了一下。
……
外頭的雪還在下著,勢頭似乎并沒減弱,只是不像先前那樣被風(fēng)鼓動著四下飄飛了,噗噗地呈直線朝下灑落著,隨之濕黏松軟地積在地上。一簇簇焰火在四周密集的炸開,將絢麗的光芒映在上面。那光芒先是在雪地上暈染開來,而后又宛若被稀釋一般地沒了蹤影……
駕車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瞥著窗外的焰火。某一瞬,那焰火還在他的口中一聲聲地炸開,嗵——當(dāng)!嗵——當(dāng)!
其間,于雯正用微信在與好友相互拜年。被驚動后,斜瞄他一眼,說,咋的,受刺激啦?
……
作者簡介:老長,本名仉立國,1963年出生。1987年畢業(yè)于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教育系,現(xiàn)為中學(xué)美術(shù)教師,黑龍江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芙蓉》《小說林》《廣州文藝》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