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建明
憶恩師章仲鍔
文何建明
本文作者何建明與章仲鍔、高樺在江蘇常熟采風時留影
關于我的長輩、恩師和老領導章仲鍔老師,在他去世時我沒有寫下片言只語,原因只有一個:他走得讓我非常痛苦,他是在我父親病逝后又一位如父親般的親人的去世,所以我不愿也不敢再提筆了……我的父親是2005年去世的,那一幕令我極度悲慟,他告別人間時的那種全身的病痛情景我不愿再回憶;而章老師——我一直這樣稱呼章仲鍔先生,是在我認為他非常健康時突然間離開我們大家的。
章老師意外病逝后,我一直不敢去面對我的師母和老師高樺,就像我不敢見獨守空屋的母親一樣。
章老師去世時,我正在外地。后來,我在八寶山靈堂去為他送行時見到高樺老師,她突然抱住我哭泣著說“建明,咋找不到你”時,我無比內疚和悲切,這份愧意一直留在我心頭——因為章老師和高老師一直把我當作兒子般關懷與關心,而在他們最需要我出現(xiàn)時卻并沒有看到我……
章老師已經走了8年,現(xiàn)在我可以靜下心來追憶關于他和我之間的一些往事了,算是補上對恩師恩母的一份歉意——
認識章老師是在1995年,那時候,我在地礦部《新生界》雜志當主編,由于同在文學圈里,認識了“京城四大名編”之一的章老師。我第一印象中的章老師,是個徹底和純粹的“文人”——鼻子上的高度近視鏡、瘦高挑的個頭、說話文縐縐的,有時突然會冒出一句令人捧腹大笑的話來,而一見文稿就會把頭都要鉆進去。這樣的人,我以為只能是過去私塾堂里才有的,然而章老師是在《中國作家》這樣的當代大文學雜志社里,而且是副主編。當時主編還是馮牧老先生。
這年下半年,我在自己主編的刊物《新生界》上發(fā)表了一篇《科學大師的名利場》,引起了科技界一場軒然大波,于是我的日子非常難過,地礦部部長一個星期要找我談三次話,稱呼也由開始的“小何”變成后來的“老何”了——那時我只有38歲,而部長大人至少是五十多歲的大領導??!我感到極大的不安。而就是這個時候,地礦部有人到處寫黑信告我的狀,這種情況下我的日子非常不好過,到了必須離開那塊原本就不屬于我的地盤的時候了!
這時,馮牧老先生和陳荒煤老前輩成了我的兩座靠山,而真正起作用和讓我離開是非之地的則是章仲鍔老師——他在作協(xié)人事部門力挺要調我到《中國作家》,于是我有了自己的文學命運和人生命運的歸宿。
1996年初,我辦完了調動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的手續(xù),從此成為了章老師手下的一個兵,直到他離休。
因為我在部隊里工作了15年,對管理人這方面有些經驗,所以到了《中國作家》這個文學雜志社后,我的第一個崗位就是幫助常務副主編章老師主持行政管理,從財務到行政和后勤,我都挑了起來,與時任第一編輯室主任的楊志廣、第二編輯室主任的肖立軍等一起跟著章老師辦《中國作家》。
沙灘北街二號的《中國作家》辦公處,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簡直就是一個違章建筑,而我們就在這個地方工作了許多年。這僅僅是十來年前的事情,而今一切都成為歷史。
章老師作為負責人,雜志社的方向他把著,我們都為他爭當左右手。那些日子里,我覺得很愜意:不會有人來指責你這個沒干好那個干錯了,不會有人算計你,也不會有人壓迫你,因為我們的領導章仲鍔主編是個老實得自己被別人賣掉了都不知道的這么一個大好人!我們是他的下級和小輩,但我們常拿他開玩笑,而他也從不計較。章老師就是這樣一個徹徹底底、純純粹粹的文人。
章老師是我接觸過的所有領導中最值得尊敬的一位,他沒有架子,有的只是寬容、理解和支持,做到這樣很不容易。在章老師手下工作,你不會感覺他是一個領導,而是一位體貼的師長,再大的事他也不會發(fā)怒,再嘔心的事他也不會在乎,他關心的只是別傷了你的心,他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會讓他人難受。
但我知道章老師還有極其嚴厲的一面,那就是他對文字的較真,可以說是嚴格到了極致,誰要在這方面跟他過不去,那他絕對也跟你過不去。
他是天生的一個編輯家、文字家、文學家。他為別人做嫁衣做得有滋有味,一生不悔,無比榮耀,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幾次說過她曾受到章老師的恩典。
章老師對文學的感覺之準確是現(xiàn)在編輯中少有的,他對文學和文字的認真勁也是少有的。他一旦執(zhí)著和較起勁來,也有一股牛勁,不易拉他回岸。
1987年,章仲鍔與劉心武、諶容、林斤瀾、鄧友梅、理由等合影
平時他連高聲說誰一句都不會,可要是輪到對作品評判和裁決時,那就是另一個人了——毫不留情、鐵面無私。
我記憶中有兩件事,讓我對他肅然起敬。
一件是關于趙瑜兄寫的《馬家軍調查》事件。這件事搞得太熱鬧了,當時整個中國媒體幾乎天天在炒作,《中國作家》經受了生死考驗。我當時作為總編室主任,全程負責《馬家軍調查》的發(fā)行和市場動態(tài),由于馬俊仁的一咋一呼,攪得整個媒體和全社會都來關注《馬家軍調查》一文了。當時《中國作家》雜志從上到下都非常緊張,一是緊張社會上的反應,二是擔心市場上的反應。先說市場。其實,《馬家軍調查》開始并不被市場所看好。記得雜志剛出來時我讓發(fā)行人員到北京的個體書攤上去試賣,結果許多攤位不理會,頭兩天基本上沒有多少市場反應。后來的情況就不同了,遠在遼寧的馬俊仁通過媒體發(fā)表對《馬家軍調查》的“控訴”后,馬上就有人紛紛來電要求批發(fā)《馬家軍調查》?!跋燃佑兹f!”我要求負責發(fā)行的同事立即行動。“加印多少?”他們反問我。“先印3萬吧!”就這樣,3萬、5萬……一路飄揚,直到31萬冊(后來我知道,當時社會上盜版的《馬家軍調查》至少有十幾個版本,總發(fā)行量超過百萬之巨)。這是我經歷或者說親自操刀一本文學雜志在市場上的一次實戰(zhàn)。這場戰(zhàn)斗有些混亂,甚至亂到差點出亂子。有人后來問,為什么我們中國作家雜志社不一下印它幾十萬、上百萬冊?這只能說明這些朋友并不了解我們當時的壓力,因為我們非常害怕,害怕一旦炒得太熱,一句“不讓發(fā)行《馬家軍調查》”的話下來,我們將徹底終結這一期的市場發(fā)行。這樣的考慮是對的,如果一下印上幾十萬雜志積壓在倉庫里這完全可能讓一個雜志社破產——我們沒有那么多錢支付印刷費。作為主管市場這一塊,我面對的緊張,其實并不是雜志社的核心問題。最核心的問題是主持日常工作的章老師,他成為當時“馬家軍”旋風的主角——每天鋪天蓋地的報道和對立式的攻擊——馬俊仁和趙瑜之間的有關作品和作品之外的兩個人之間的人格問題的吵架。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另兩個問題:一是肯定還是否定“馬家軍”被媒體引入了一場許多讀者參與的“愛國主義”和“賣國主義”的意識對立;二是馬俊仁與趙瑜之間的“朋友”與“叛徒”之間的道德爭論。后者讓百姓熱鬧,前者則讓我們非常緊張,因為趙瑜的文章基本上徹底否定了在全國人民心目中“民族英雄”,這種否定的政治風險太大,而且非常容易被人認為是我們和趙瑜一樣把“馬家軍”的丑事抖出來讓全世界笑話我們,這不是徹頭徹尾的“賣國主義”嗎?后來知道,當時馬俊仁方面告我們狀用的就是這樣的口吻。不用說,在當時那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下,人們太容易把《馬家軍調查》的爭議弄成政治化的嚴重問題。章老師承擔的就是這樣的責任和壓力——這種壓力只有你當了一個主流刊物的主編后才會體會。
各種消息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還聽說高層有人出來說話了,而且說的話對中國作家雜志社極為不利。原本就比較“膽小”的章老師,此時變得話特多,多得見人都要說上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后來竟然一個人走路也在不停地嘀咕著。高樺老師給我來電話,她痛苦而緊張地告訴我說:“他每天晚上整夜睡不著覺……”我們開始擔心章老師的身體,后來不得不把他送進醫(yī)院……
章老師的病是來自于外界的種種壓力超過了他的心理承受力。他的精神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以及身體狀態(tài)完全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從此有些衰老了……這讓我想起來特別地憫惜,更是有痛感,也從那一天開始我對他有了一種對父親般的感情。
1988年,章仲鍔與雷加、蕭軍、古立高、劉紹棠、從維熙、錢小惠、林斤瀾、劉心武等合影
《馬家軍調查》風波鬧得非常大,好在20世紀末的中國已經進入了思想解放的歷史新階段,這一場文學與社會、文學與市場、文學與真實之間的較量平穩(wěn)收場,但其中有許多值得我們思考和汲取的經驗。
另一個事件是關于我的作品。與《馬家軍調查》同一年,我的一部長篇報告文學《落淚是金》也在《中國作家》上全文推出,這又引起一次大熱鬧——鬧到全北京甚至全中國都在關注一場不大不小的文案。這場文案由于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欄目的介入,弄得一下子全國聞名。作為作者和“被告”的我,自然成了所有讀者和關注此事的焦點人物。毫無疑問,當時我的壓力可想而知。這其實是一場關于正義和丑惡之間的斗爭。我寫《落淚是金》是為了讓那些讀不起書的大學生們獲得社會的關注和幫助,而且第一次提出了“弱者群體”這個概念。但因為一個受人教唆的學生同我打官司,所以這部影響巨大的作品成為一個社會問題使得我不能安寧和安靜,甚至面臨人生命運的種種壓力。
《落淚是金》是我的成名作,同時也是我同章老師感情升華的一個特殊紐帶。章老師當時是雜志社的負責人,而且他本人的身體和心理還沒有完全從《馬家軍調查》風波中解脫出來,而他卻如同父親般地關懷和關心著風浪中的我,并不斷給予我支持——道義上的和真正實際上的幫助,使我深感溫暖和力量。一場曠持一年之久的官司最后以我的勝利結束,可我并沒有勝利者的感覺,只有疲勞和無奈——事實被顛倒后的滋味是非常嘔心的,正義被邪惡丑化后更是可悲,而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經常會碰到這種命運。好在有我的領導和父親般的好人——章老師使我度過了這一場劫難。
1999年,我和楊志廣一起擔任《中國作家》副主編。我們雄心勃勃,決意將雙月刊改為月刊。對于一個文壇上有廣泛影響,而且又是馮牧先生一直任主編的大刊物來說,這是一次大動作。我們做在了別人的前面,有些開文學大刊之先河的創(chuàng)舉。這個時候,作為剛退下來的老資格的編輯家和老領導,章老師的態(tài)度極其重要?!拔抑С帜銈儯灰欣凇吨袊骷摇肪透??!边@是我聽到的最明確而堅定的意見,他的話讓我們放下了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2004年,我奉命出任《中國作家》負責人,想改變一下沉悶的中國文學期刊發(fā)展模式,決意將《中國作家》月刊改為半月刊,一本小說版、一本紀實版。這個動作或許太大了,大到對我這個新主編是個非常嚴峻的考驗。而當時我又碰到了一件事:需要對原來的編委做調整,希望更換一下幾個去世的編委,同時也向作協(xié)黨組打了報告。因為涉及到人事問題,作協(xié)沒有馬上批下來,我們在改版后的當年第三期雜志上沒有把過去的編委名單打上去。這事本來屬于很正常,但有人卻借此事向我屢屢發(fā)難,直到我不得不出面解釋。我感激章老師在這事上表現(xiàn)出的那種大度和父親般的寬慰,他不僅沒有任何的計較,更沒有對后輩的處事加予任何的責備,這讓我真正感到什么是慈愛的長者風范!
后來的幾年里,章老師雖然離休了,不再參與雜志社的工作,但他對我的工作一直給予支持和幫助,尤其是我到作家出版社前后的整個過程,他的意見和幫助,對后來我決定去還是不去出版社起了很大作用——這中間有高樺老師的許多令我感動的好建議,因而我深深地感到我在作協(xié)和文壇上有所進步與成熟,與我的恩師有著諸多的關聯(lián)。從某種意義上講,沒有章老師和他的身傳言教,我不太可能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取得個人發(fā)展和創(chuàng)作上的進步。這,也是我體會和認為的章仲鍔老師如父般的恩情與教益。
有的人一生轟轟烈烈,有的人自己沒有轟轟烈烈,但他讓別人和子弟們轟轟烈烈,章老師就是這樣的人!因而他永遠活在我和我們許多受過他恩惠與幫助過的作家們的心中!
借此,我還特別要感激高樺老師慈母般的恩情。我們都知道章老師在離休后的十來年間,是她讓章老師活得有滋有味、自由自在,面龐變得紅潤而光亮。高老師對我的幫助和關愛是點點滴滴的,是真正的對待兒子般的那種恩情。由此我感到異常幸福:章仲鍔老師和高樺老師夫婦,他們成了我的另一對親父慈母,我珍惜自己與他們的特別感情,愿其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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