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
美國作家安德魯·科伊在他講述中餐如何影響美國的著作《來份雜碎》里,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1971年,中美關系解凍,基辛格帶領的美國代表團從巴基斯坦直飛中國。當時,上海市革委會為客人安排了歡迎晚宴,其中一道菜讓美國佬魂飛魄散,這就是經(jīng)典粵菜“龍虎鳳”——當中蛇為龍,貓為虎,雞為鳳,三種食材同煮而成。這道菜被認為代表了中國美食的傳統(tǒng)。
如今,因為食材的“倫理”問題,這道功夫菜已經(jīng)很難出現(xiàn)在餐桌上。從能夠找到的對這道菜的描述看,它的發(fā)明者江孔殷先生不愧是“百粵美食第一人”。因為蛇燉貓有腥氣,而香味不足,后來加入雞肉,使口味得到調(diào)和。
江孔殷另一道在美食史上有里程碑意義的菜肴,也是“龍虎鳳”的前身,叫菊花水蛇羹,也是一道功夫菜。從暮春選種栽培菊花,到夏季花期時每日早晚精心護理,直到初秋選擇鮮嫩舒展的花瓣,配上此時肥美的水蛇,方可完成這道傳統(tǒng)菜肴的制作。今天,一些傳統(tǒng)粵菜餐廳還能找到菊花水蛇羹的存在,但工藝已經(jīng)極端簡化了,當然如果真花四五個月的時間制作一道菜,又有誰能享用得起呢?
然而,在順德的勒流鎮(zhèn),還真有一位這樣的廚師,名叫強哥,每年他依然遵循古制,沒有絲毫偷工減料地用幾個月的時間,只為在秋天給家人制作一碗菊花水蛇羹。用強哥自己的話說,這是在向傳統(tǒng)致敬。
在中國,很多人都認為自己居住的地方是美食最集中的所在,但如果仔細推敲,多數(shù)地區(qū)的許多傳統(tǒng)美食最終都歸屬到同一個源頭,那就是語焉不詳?shù)摹懊耖g傳說”。
我曾在一本書中讀到中國宋代釀酒工藝中有以肉入酒的記載,當時覺得簡直匪夷所思。結果,攝制組去年就在順德拍攝“醉鵝”這道鄉(xiāng)土菜時,邂逅了一種當?shù)刈罡皇⒚拿拙?,它至今仍沿用以豬肉釀造的傳統(tǒng)方式。釀酒最特殊的工序——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把蒸餾出的米酒導入大甕中,然后浸入約百公斤煮熟的肥豬肉。無數(shù)塊熟肉被投入酒中,靜靜等待一個月后的華麗變身。經(jīng)過大缸陳藏,豬肉不但可以吸附米酒的異味和雜質,肥膘中的風味物質也與白酒發(fā)生某種反應,進而形成一種特殊的、被稱作“豉香”的醇和滋味。我平時喝不了白酒,那天興之所至,抿了一口這種酒體純凈的米酒,一線刺痛直竄頭頂,立刻雙眼迷離,我感覺自己駕駛著時光穿梭機,直奔唐宋而去。
而以肉入酒,在順德還算不上真正年代久遠的“飲食活化石”。今天,順德人的日常飲食中甚至還保留著先秦時期誕生的菜肴的遺跡,比如順德魚生。大部分人了解魚生,更多是今天名聲在外的“風生水起”或叫“撈起”的新派粵式菜肴——本地魚片以外,還要加入三文魚,甚至象拔蚌這樣的昂貴食材,拌上仔姜絲、頭菜絲、胡蘿卜絲、洋蔥絲、炸花生米等佐料和油,層次豐富,色彩紛呈。
但在順德個別民間館子,我們還能找到魚生最古老的吃法。黃金鯇魚切成不到0.5毫米的薄片,只用生油和鹽拌勻,最能彰顯魚肉本身的味道和口感。這種生食的吃法,最早的記載可以追述到先秦,叫魚膾(或寫作“鲙”),所謂“膾不厭細”“膾炙人口”,都是對它的形容。魚生加上五彩的佐料絲的吃法是唐朝之后才出現(xiàn)的,可見順德美食對遠古傳統(tǒng)格致的遵循。
一種飲食習慣可以保留上千年甚至更久,這首先是一種對傳統(tǒng)的尊敬。20年前我在法國拍片,在一位美食史教授的陪同下,在一個只有15萬人口的小城第戎,居然分別吃到了從共和國時期到波旁王朝,乃至高盧時期的食物。美食和藝術、文學一樣,是法國人特別引以為傲的傳統(tǒng)。這位教授不講豪華,不講排場,而更看重的是歷史。那些帶著歷史年輪的餐廳,仍然把傳統(tǒng)奉為圭臬,餐廳常年客滿,掌握著傳統(tǒng)烹飪技術的廚師對自己從事的職業(yè)也樂此不疲。
說到底,對傳統(tǒng)的尊重也正是對人的尊重。(摘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