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玉祥

水蛇

水蛇水性好。

村部東邊有座水庫，一里路寬，水蛇經(jīng)常頭露在水面，過去，又回來。水蛇說，那是踩水，雙腳在水底，像走路一樣。水蛇說得很輕松。水蛇越是這樣說，我越是眼饞。常常，水蛇在水里“走”，我在庫埂上鼓掌，為他加油。這樣的時候，水蛇就向我揮手，那氣派，威武！

我崇拜水蛇。

一天，水蛇不知怎么惹惱了他爹。水蛇爹讓他跪下，水蛇不跪。水蛇爹就用竹棍往他身上亂抽，還說，不跪，就打死你。水蛇還是不跪，水蛇爹就往死里打。后來，水蛇可能是受不了了，趁他爹喘息的時候，跑了，往村部東邊跑。水蛇爹手舉竹棍，邊追，邊罵。畢竟，水蛇才十一歲。水蛇跑到水庫埂上時，水蛇爹已經(jīng)追上來了。情急之下，水蛇縱身一躍，跳進水里。水面濺起一片水花后，平靜下來。

水蛇爹知道水蛇會潛水，能在水下呆會兒，便一屁股坐到庫埂上，坐下來說，你小子，要是有能耐，就別冒出來。我當(dāng)然也知道水蛇會潛水，但我還是跟水蛇爹說，叔，你看水蛇都這樣了，你還是回去吧！我這樣說，是想等水蛇爹走了，好喊水蛇上來。水蛇爹翻眼看看我，沒理睬。

水庫邊的麥穗開始泛黃了，微風(fēng)輕拂，陣陣麥香漫過來。

好長時間了，水蛇還沒有從水里冒出來。水蛇爹坐不住了，站起來，目光插進水里。我開始害怕了。我與水蛇在一塊玩水時，水蛇經(jīng)常藏到水底下嚇我，可那最長的也沒有超過抽一根煙的時間。我說，叔，我怎么感覺有些不對頭。水蛇爹白我一眼，沒做聲。

又過了會兒，水蛇還是沒有冒出來。我說，叔，水蛇會不會……我還沒有說完，就聽水蛇爹突然哭起來，邊哭邊喊，水蛇，你快出來，爹不打你了，不讓你跪了。見水面上仍無動靜，水蛇爹知道事情嚴重了，大聲哭喊。

有村民聞訊趕來，跳進水里，搜。

這時候，水蛇從水里冒了出來。

水蛇爹見了，停了哭喊，伸手拉上來水蛇說，水蛇，爹以后再也不打你了。說完，水蛇爹抱住水蛇。

事后，我問水蛇，從沒見你在水下呆那么長時間呀，怎么回事？水蛇順手拔了一根麥稈，掐頭去尾，放嘴里噙下，說明白嗎？我點點頭。原來，水蛇嘴里噙了根麥稈，麥稈的另一頭，是露在水面的，通氣。

我更崇拜水蛇了。

我央求水蛇，讓他教我踩水、游泳、潛水，水蛇不干。水蛇的理由是，淹死的，都是會水的。但我不甘心，我說水蛇，我們這么好的朋友，就這點小忙，都不能幫？水蛇說，正因為我們是好朋友，才不能害你?？磥恚竿呓?，是沒有可能了。

我就偷學(xué)。

很快，水蛇發(fā)現(xiàn)了我的企圖，與我再玩時，不去水庫了。

我爹善打魚，有一天賣魚回來，帶回來幾個紅彤彤的大蘋果，我藏起來一個，后來拿給了水蛇。我目的很明顯，是討好水蛇。后來被爹發(fā)現(xiàn)了。那時候，像我們這樣的少年，能有蘋果吃，是很榮光的。爹打我，我就跑，跑到水庫埂上時，爹手里的棍子已挨上我的屁股了。我什么也沒想，也沒有時間想，就跳進了水里。跳下的一霎，我還是明白的，我不是水蛇，沒有水蛇那樣好的水性，不該狗急跳墻。但，遲了，我撲騰幾下，感覺身子開始往下沉了。

是水蛇救了我。

水蛇知道真相后，被感動了，說，我教你。

水蛇像個小老師，給我做示范，講動作，一個多月后，我會游泳了。

一晚，我躺在房前的竹床上數(shù)天上的星星，水蛇溜過來，拽起我，往后崗走。后崗有一片瓜地，四周都是水塘，看瓜的老劉，在水塘的窄處，搭塊木板，供出入。老劉離開瓜地時，就將那木板拆掉，游過來。

水蛇指指那木板，說木板拆了，老劉準是又找人喝酒去了。老劉愛喝酒，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我不明白水蛇的意思，水蛇好像也不需要我明白。水蛇脫掉汗衫，塞給我，跳進水里，上了瓜地?；貋頃r，懷里摟著一個大西瓜。我欣喜地說這么大的西瓜，吃起來，真過癮。水蛇說我就知道吃，爾后將西瓜放在那窄處的土埂上，拽著我，走了。

水蛇說，老劉看見了，就再也不敢出去喝酒了。

誰知，老劉那晚喝醉了，沒回瓜地。第二天早晨，生產(chǎn)隊長發(fā)現(xiàn)了，扣老劉一個月工分，不讓老劉看瓜了。

水蛇知道了，連續(xù)幾天不吃飯。水蛇爹找到我，要我問問水蛇為了啥事飯都不吃了。我去看水蛇，水蛇放聲哭起來，說他害了老劉。

秋季開學(xué)的時候，我考到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讀書。學(xué)校離家遠，只好住校了，一星期回家一次。周末，我回到家，放下書包就往外跑。爹喊住我，問我去哪。我說去看看水蛇。爹聽了，一把拽住我，說別去了，水蛇不在了。我不信，我走時水蛇還送我，才幾天，怎么會不在了呢？爹仍緊緊拽著我，說，大順媳婦跟大順吵架，想不開，跳水了，水蛇下去救，被大順媳婦死死抱住了，水蛇那么小，再好的水性，也沒用了，水蛇與大順媳婦，都死了。

不可能！我忽地掙脫爹的手，往水蛇家跑去。

泥鰍

泥鰍喜歡下鉤釣魚。我也喜歡。

放學(xué)后，泥鰍扛著鍬，我拎著瓦罐，跑進菜園里挖蚯蚓。爾后，帶上魚鉤，跑向生產(chǎn)隊南邊的圍湖。圍湖很長，魚多，來這里釣魚、下鉤的人也多。我們來到后，泥鰍負責(zé)將蚯蚓穿到魚鉤上，我負責(zé)插水竹。水竹上系著細線，細線上系著魚鉤，約二丈遠插一個。水竹柔，魚吃蚯蚓被鉤住后，想跑，水竹被拉彎了，也不會斷?？婶~只要松口氣，水竹便又挺直起來。時間久了，魚便沒了力氣，不掙扎了，等著我們用舀網(wǎng)把它舀上來。

這天晚上，水竹都插上后，我發(fā)現(xiàn)泥鰍滿臉通紅，比西邊落山的晚霞還紅。我抬手在泥鰍臉蛋上試了下，燙手。我說泥鰍，你病了，快回去。泥鰍看看插在湖邊的幾十根水竹，問我說，你能行嗎？我很堅定地點點頭。

后來月亮出來了，我在湖邊來回走，看有沒有魚被鉤住的。夜深了，也沒有見有魚上鉤，我覺得奇怪。更讓我覺得奇怪的是，這湖邊，好像只有我一個人了。我目光在月光下走，圍湖呈彎月形狀，被圍在里面的，是饅頭樣疊著的墳塋。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瞪大著眼睛，看著那些墳塋，想離開，可腳挪不動了；想哭，卻不敢出聲。這時候，泥鰍跑來了，氣喘吁吁。泥鰍說，你沒事吧？我抱住泥鰍，哭起來。泥鰍說，我回去后，迷迷瞪瞪睡著了，看見你在哭，就跑過來了。我抬手按在泥鰍臉上，燙。我放聲大哭。

泥鰍高燒，肺炎，吃了十多天藥。那些日子，我們沒有下鉤釣魚。有時，遇見泥鰍，泥鰍說，爹不讓下鉤了。我問為啥。泥鰍說他爹不讓。但有天下午，泥鰍突然告訴我說，放學(xué)后，我們?nèi)ネ隍球?。我說你爹不是不讓嗎？泥鰍說他爹被派去外地挖渠道了。我欣喜，說好。放學(xué)挖夠蚯蚓后，泥鰍神秘地對我說，往北走約四里地，有一個野塘（沒人管理的塘），里面魚多。我們趕到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泥鰍還是負責(zé)將蚯蚓穿到魚鉤上，我負責(zé)插水竹。正插著，有倆男孩過來了，見到水竹，上來就拔。我不依，說你們憑什么拔我的水竹。其中一男孩說，憑什么，憑我們先發(fā)現(xiàn)呀！另一男孩擼起胳膊，向我打來。泥鰍突然跳過來，擋在我面前。泥鰍說，你想干什么？那男孩二話不說，照準泥鰍的胸口捅過來一拳。泥鰍蹲到地上。那男孩又抬拳向我捅過來。泥鰍突然躍起，擋在我身前。那拳，又直接捅到泥鰍胸上。泥鰍再次蹲到地上。我也擼起胳膊，想與那男孩拼了。可那男孩，突然對蹲在地上的泥鰍說，看你這樣仗義，就讓你釣一晚上，說好了，就一晚上。然后，那倆男孩走了。

我扶起蹲在地上的泥鰍，問他怎么樣，要不要回去。泥鰍沒做聲，繼續(xù)往魚鉤上穿蚯蚓。

那晚，我們收獲多多。

星期天，泥鰍拎著一個蛇皮袋子找到我，我們照舊挖夠蚯蚓后，到圍湖下鉤。只是，釣到幾條魚后，泥鰍就拽著我，向后崗走去。后崗有一塊空地，空地邊堆著草垛。到了那里，泥鰍將蛇皮袋子底朝上一倒，便有鍋碗瓢勺跑出來。我不解，問泥鰍帶這些東西干嘛？泥鰍說，煮魚。我高興地與泥鰍一塊支鍋埋灶，很快，便有魚香飄蕩開來。正在我們準備吃魚喝湯時，我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草垛，濃煙滾滾。不好，草垛著火了。泥鰍轉(zhuǎn)身一看，脫掉小褂，奔過去，邊喊邊撲打，那火卻越著越大。

聞訊趕過來的社員，用水桶，用盆，將水潑向草垛，那火才漸漸小下來，直至熄滅。

隊長很惱火，說這草垛，是給隊里的耕牛備的?；馃荻?，其實就是想將隊里的耕牛餓死；耕牛死了，就沒辦法耕種；沒辦法耕種，就沒有收成；沒有收成，社員就會被餓死……

隊長這樣說后，我覺得問題嚴重。

我拉拉泥鰍，小聲問他，怎么辦？

泥鰍說，你只說看見著火了，才跑過來的，就行了。

后來我才知道，泥鰍告訴隊長，說火是他煮魚時不小心燃著的。隊長追問還有其他人沒有。泥鰍說他準備等魚煮熟后，喊我過來一塊吃，還沒來得及喊我，就發(fā)現(xiàn)草垛著火了。

那年秋天，我考到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讀書。我不明白，泥鰍成績那么好，怎么會沒有考上？后來我才知道，是隊里將泥鰍的事報給了學(xué)校，學(xué)校沒錄他。

黃鱔

我到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念書后不久，土地就承包到戶了。暑假，我回到家，一大早，爹就喊我起床。爹說，放牛去。我惺忪著睡眼，走進牛圈，牽出牛，往后崗走去。

還沒到后崗，就聽見黃鱔的歌聲：

跑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喲

端端溜溜地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喲

月亮彎彎

康定溜溜的城喲

……

我頓時來了精神。我騎到牛背上，甩動牛鞭，牛小跑起來，很快，就到了黃鱔跟前。黃鱔也騎在牛背上，見我過來了，忙停住唱，從牛背上跳下來，一把攥住我的手，極親切。黃鱔說，好久沒見你。我說，我也好久沒見你。黃鱔笑，我也笑。好長時間后，黃鱔才松開我的手。黃鱔將牛繩纏到牛角上，拍下牛屁股，那牛，蹦跳著跑開了。我也學(xué)著黃鱔的樣子，將牛繩纏到牛角上，拍了下牛屁股?？粗鴥深^牛跑遠了，開始啃吃青草了。黃鱔抬手在我后背上拍了下，爾后，拽著我來到一個土堆上，坐下。

東方的天邊開始紅起來。

草尖尖上的露珠晶瑩剔透。

黃鱔目光追著我。黃鱔說，鄉(xiāng)里那中學(xué)，一定很漂亮吧？我點點頭。啥時候—黃鱔聲音里夾雜些期盼—要是也能到那里念書，該有多好?。∥抑傈S鱔娘很早就走了，黃鱔念到三年級時，他爹就不讓念了。但我還是告訴黃鱔，說你真想去呀，等開學(xué)我跟老師說說去，老師對我可好了。黃鱔聽了，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后來，放牛的活，黃鱔包了。

每天，我將牛趕到后崗后，就交給黃鱔了。我則躲到樹蔭下拿著小說書看。期間，我讀完了《水滸傳》，正在讀《紅樓夢》的時候，黃鱔來到樹蔭下說，泥鰍也來放牛了。我目光離開書，看見不遠處，泥鰍騎在牛背上，向我招手。我合上書，隨黃鱔來到泥鰍跟前。泥鰍從牛背上滑下來，我們?nèi)吮г谝黄穑芫貌欧珠_。我們坐在土堆上，天南地北神侃，后來話題就轉(zhuǎn)移到牛身上。泥鰍說，你那牛，一看就知道夜里沒有加料。我說，精神著呢，還加什么料呀！還說，不信，跟你那牛斗斗看？泥鰍說，好??！爾后，我們就將兩頭牛拉到一起。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的牛，沒抵擋幾個回合，拔腿就跑。泥鰍笑，我也笑，但黃鱔沒笑。黃鱔對泥鰍說，半個月后，再比。泥鰍說，好。

回去后，我開始夜里給牛加料。料是我白天割的青草，很嫩的那種。

有天夜里，我進牛棚給牛加料，看見一個人影閃了一下，我退回屋里，拿了手電筒出來，看見正在咀嚼的牛嘴里，有泡過的黃豆掉出來。我沒有給牛吃過黃豆，不知道黃豆是哪來的。我想跟爹說，但最終沒有。后來，夜里給牛加料時，我就早早溜出去，躲在暗處。一次，我還真看見那個人影了。當(dāng)時月光很白，那個人影讓我看得清清楚楚。黃鱔端瓢東西，偷偷溜進牛棚，很快，又離開了。

等黃鱔走遠了，我進了牛棚。打開手電筒，我看見黃燦燦的泡黃豆，倒在牛嘴里，牛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我明白，給牛吃泡過的黃豆，在村子里，沒有幾戶人家。黃鱔家的牛，好像也沒有這樣的待遇。那么黃鱔……這樣想，便覺得黃鱔挺有意思的。

更有意思的，是半個月后的比賽。

黃鱔將我家的牛與泥鰍家的牛牽到一塊后，我家那牛，竟然先發(fā)制“?！保鲃映鰮?，根本沒有給對手喘息的機會，一鼓作氣，大勝而歸。

泥鰍望著他的?！哪穷^還在逃跑的牛，一臉尷尬。

黃鱔笑，但我沒有笑。我牽過牛，說，別驕傲！那牛，像是聽懂了我的話，耷拉下尾巴，低頭，啃吃起青草來。

泥鰍仍在望著他的牛。

暑假，很快就過去了。

一天，我正坐在教室聽課，黃鱔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老師問他找誰，黃鱔說找我。我走出教室，黃鱔，你怎么來了？黃鱔說，開學(xué)好幾天了，也沒有你音信，我就來了。什么音信？我明顯不高興了。你不是說，黃鱔也顯然不高興起來，說跟你老師說，讓我來讀書嗎？哦，我想起來了。當(dāng)時，我只是隨便一說，沒想到……

我說，那事呀，還沒跟老師說呢！

黃鱔聽了，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走。

看著黃鱔離開的背影，我心里很不是味兒，想想，黃鱔為了我那句話，夜里偷偷給我家的牛添泡過的黃豆吃，就覺得對不住他。為表示我是知恩必報的人，我沖著黃鱔的背影喊：黃鱔，謝謝你的那些泡黃豆……

黃鱔突然轉(zhuǎn)過身，憤憤地說：什么泡黃豆，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