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8塊錢不打表,全程不到5分鐘。出租車停在馬王巷口,司機笑咪咪下車,打開后備箱,穩(wěn)穩(wěn)放下我的行李。這路程要是在廣州,司機的臉會比鍋底還黑。
從巷口進去,還有500米才到地質(zhì)局宿舍。那只新買的拉桿箱,輪子被路面咯噔咯噔弄得很響。我的樣子,像個游客,誤闖入了不是景點的地方。這是黃昏時分,巷子幾乎沒什么人,坐在老房子門廳里的老人,在薄薄的暮光下,認不出這個老孫家的女兒。他們要等到次日才慢慢知道,老孫那個出去“撈世界”的女兒回家了。這里的人,但凡離開,都被認為出去“撈世界”,一度,他們還認為除了這個小城外,所有的地方都是“北方”,統(tǒng)統(tǒng)的外地人都是“北方人”。
就像出國回來的人要倒時差,一進這個小城我就要倒空間差。如同進入一個小人國,房子、街道、車,甚至人,仿佛微縮了一倍。前方走過來那個矮小的人,朝我揮著手,加快了腳步。是我的母親。她似乎也小了一倍。
母親在窗邊聽到了拉桿箱的聲音?!拔也戮褪悄恪D惆诌€不相信?!彼靡獾匦α恕.?dāng)門那排雪白的烤瓷牙,是去年在廣州過年裝上去的。我用另外一只手,摟著母親。
“你爸真的越老越頑固,害你浪費那么多錢。”母親不好意思地看著我。
“還好?!?/p>
幾天前,我還在電話里沖她發(fā)火,埋怨他們不服從安排給我?guī)淼穆闊疑踔翆U宜麄兊耐刺幋痢阒绬?,國際機票退掉,要損失一半的錢!這兩個老人,聽到浪費錢,就像浪費生命一樣心痛。
“你爸說今年不能跑了。他,呃,養(yǎng)了些魚,哪都不能去……”母親似乎有些怕我。是那通電話的后遺癥。
離婚后我就執(zhí)意不回家過年,團圓飯的桌子會讓我如坐針氈。連續(xù)四年,我?guī)е改笘|跑西跑,第一年跟旅行團歐洲十國游,第二年在東北數(shù)著雪花聽新年鐘聲,第三年在三亞的沙灘寫下新年賀詞,去年,是在廣州我自己的家,在熙熙攘攘的花市里挨過了大年夜。今年,本來訂好了去新馬泰,后來父親不干了。
母親的表情弄得我有點沉重,加上倒空間差的那種心理感受,就沒多說什么。
地質(zhì)局宿舍門口,不堪一擊的鐵門象征性地閉著,隔宿的氣味像猖獗的老鼠鉆出來。門口那幾級樓梯邊上,人為地加出了一截鋼管,J型,一直延伸到鐵門。母親下意識地扶著鋼管登上了那幾級樓梯?!拔鍢抢畈畠鹤友b的,李伯伯中風(fēng)后,走路不方便……”幾級樓梯使說話的母親不那么流利?!把b了不到一年,李伯伯就沒了……”
就算閉著眼睛,我也能在這暗沉沉的樓道里找到家門。母親卻像主人領(lǐng)著客人一樣,讓我覺得不舒服。這是我拒絕父母去接站的原因。
打開門我就笑了。盡管母親已經(jīng)多次預(yù)告過,父親弄了個魚缸,但我沒想到魚缸這么大,是落地的那種。老房子空間狹小,加上光線又不好,這家伙如同外星人入侵地球的座駕,散發(fā)著藍晶晶的光。
父親從魚缸的背后猛地閃了出來,就像小時候在拐彎處等著嚇唬我那樣。
“啊喲!”倒是母親被嚇了一跳?!袄项^子,發(fā)神經(jīng)??!”
從母親喋喋不休的埋怨看來,在回家前,他們就已經(jīng)開始爭執(zhí)。這氣氛我并不陌生。我猜母親更在意父親把錢扔進這個大魚缸里。
父親一句沒還嘴。他的熱情全在這魚缸上。我還沒來得及脫掉鞋子,他就忙叨叨地開始炫耀這些魚。
“小妹,你看,這些魚,紅得多漂亮,他們說,叫發(fā)財魚……”
魚就幾種,那些紅色的發(fā)財魚居多,有幾條黑的,幾條五彩的。水草倒是不少,綠綠的飄在水中,跟真的一樣。父親好像認識它們,指著這條說,前幾天還有點傻,不吃東西,今天倒精神了……這條最愛打架了……說著說著,母親也加入了。她指著角落那條精瘦的發(fā)財魚說,這個滿崽,養(yǎng)不大的,肚子薄得像刀片。
“嗯,這個滿崽,白吃了我們那么多?!备赣H用手指敲著魚缸。
他們叫它滿崽。我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父母也笑了。滿崽削尖腦袋正在撬石子底下的食物殘渣,毫不知情。
說起來,滿崽現(xiàn)在怎樣了?
母親沒了笑容。“你還記得滿崽?”
在我給他們換的那張皮沙發(fā)坐下去,父親擺起了他那套功夫茶具。茶三酒四,一直像家訓(xùn)一樣遵守。小茶盤上,三只小杯,三口人。
“小妹,滿崽現(xiàn)在是孤兒了。”母親一口喝光了那小杯里的茶。
我并不震驚。現(xiàn)在,天大的事都不能嚇到我。在我看來,沒有比離婚那天,在民政局門口,那女人撳著喇叭催我前夫上車那一幕更令人心驚肉跳。我的心腸患上了硬化病,痛癥在父母身上擴散。不止一次,母親抹著眼淚對我說:“哪怕有個孩子,都不會那么容易被拆散?!蔽覉笠詯汉莺莸姆瘩g:“我最討厭看到你們這個樣子,有孩子就不會離婚?離婚跟孩子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很多事情,發(fā)生得突然,沒有任何由頭,像母親活了一輩子還在找由頭的人,太無知了。我希望有誰來反駁我,那樣我就可以趁機大吵一架??赡莻€最喜歡反駁我的男人,已經(jīng)滾蛋了。
回家無非就是聊舊事,在這個一成不變的地方,我們聊起了那個滿崽。
滿崽是父親老同事楊叔叔的兒子。父親當(dāng)年因為華僑成分不好,大學(xué)畢業(yè)后從江蘇支邊到這個小城的地質(zhì)局。楊叔叔的命運也一樣,他來自廣東湛江。第八地質(zhì)局。這是我認得最早的幾個字,印在父親每一件工作服上。楊叔叔比父親大一些,老來得子,夫婦倆恨不得把身上的肉割給滿崽吃。記憶中,滿崽不愛吃米飯,他只吃肉和零食。那年月沒什么可吃的,楊嬸嬸手巧,用各種水果和蔬菜腌成美味的酸,儲在大大小小的醋壇子里,還會曬牛肉干、豬肉干、番薯干等等。他家陽臺上長年高掛著一個藤籃子,里邊總會晾有吃的,我和滿崽像貓一樣,伸著長長的脖子打主意。楊嬸嬸在床底藏有一個瓦壇子,捉迷藏的時候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一勺一勺地挖壇子里邊的東西吃。楊叔叔下班回來,看到床邊橫豎臥著兩個小人,酒氣沖天,瓦壇傾斜在地,里邊釀的甜酒糟,被挖得差不多了。
“那時才多大點?你4歲,滿崽6歲半?!标惸昱f事,講不厭,也悄悄地消解了母親和父親的慪氣。
“滿崽就是老不吃飯,才會長成倭瓜丁的樣子,他有沒有一米六?”
“不會有,看起來比小妹還矮?!?/p>
早些年,楊嬸嬸生病去世,后來,楊叔叔也走了,剩下滿崽。母親說,他那形象,怕是一輩子再娶不到老婆了,可惜你楊叔叔一表人才,也沒遺傳下來……
楊叔叔的確一表人才,不過我知道母親指的是他的外表,她一貫認為楊叔叔僅僅是個書生。上世紀80年代,國門開閘,華僑終于可以返鄉(xiāng)探親,偷渡到印尼打工幾十年的楊爺爺,年近80,夙愿就是來看看他的兒子。那年月,宿舍是那種統(tǒng)一分配的小兩居室。楊叔叔硬著頭皮找局長,想借用一樓那間值班房給老父親住。老局長是退伍兵,最看不起楊叔叔這類書生,對他們一直沿用“臭老九”這個稱呼,他沒在“臭老九”楊叔叔的申請條上簽字。楊叔叔只好求助于我父親,讓滿崽到我們家閣樓借住幾個月——我父親在客廳搭了個閣樓,據(jù)說是預(yù)備老家來人住的,不過也沒用幾次,充當(dāng)了雜物間。父親看不下老局長的霸道,力勸楊叔叔繼續(xù)爭取,華僑歸國探親是國家政策,要給好的待遇,再說,老華僑看到兒子生活條件那么差,怎么能放心?楊叔叔猶豫再三,放下面子去求老局長,依舊遭了冷拒。父親一氣之下,拎起一張報紙闖進局長辦公室。那張《人民日報》頂上有一篇文章,呼吁對高級知識分子的重視。父親將這張報紙作為武器,威脅老局長??墒牵莻€大老粗沒被《人民日報》唬住,再加上,山高皇帝遠,政策的颶風(fēng)刮到我們這個小地方早變成微風(fēng),哪里擋得住一個單位頭頭的威風(fēng)?父親失敗而歸。兩個身世一般的哀兵在一起喝酒,喝得微醺,楊叔叔連喊了幾句:“以實瑪利?!贝髮W(xué)歷史系畢業(yè)的父親一聽,酒醒了一半,才知道,楊叔叔竟然還是個基督徒,從小就抄《出埃及記》。父親忙把楊叔叔的嘴捂緊。世事難料,一個信洋教的臭老九,保不準又會被打下18層地獄。
還是母親給父親出了個點子——去跟局長說,要是不借,就寫你大字報,揭發(fā)你擅自指揮地質(zhì)局的車和職工為自己岳父搬家。這事情誰都不敢吭聲。母親說,一嚇?biāo)?,準保答?yīng)。果然,值班房的鑰匙順利到手。不僅如此,老局長從此再不敢當(dāng)面呼他們“臭老九”,多少讓這兩個知識分子感到了“揚眉吐氣”。母親為此得意了一輩子,這是她的“戰(zhàn)利品”。
父親和楊叔叔也有“戰(zhàn)利品”。地質(zhì)局宿舍幾次搬遷,那件“戰(zhàn)利品”都沒被遺漏。算起來,40多年的老東西了。在我一歲幾個月大的時候,還沒住進單元宿舍,地質(zhì)局的房子散落在郊區(qū)的一座山腰上。我們住的是一間平房,屋門口有菜地,屋背后有山泉,父母上下班要爬半小時山路。外婆從老家來帶我,兼種菜、燒飯。有一天,父親下班后邀請楊叔叔來收獲成熟了的葫蘆瓜。走到菜地,回頭朝屋里望一眼,兩人頓時腿軟——我獨自坐在飯桌上,雙腳垂落半空,離我不到5米遠的門邊,一條搟面杖般粗的金環(huán)蛇正昂起頭,虎視眈眈,垂涎三尺。父親說:“那兩條胖嘟嘟的小腿,在桌子下晃來晃去,我和老楊魂都嚇飛了。”接下來父親的描述,實在有點像給小孩子編睡前故事一樣,很是離譜的。他說,他跟楊叔叔情急之下,只找到身邊一把掃帚和一條做菜園籬笆剩下的長竹片。用這兩件武器,竟把這條金環(huán)蛇抓住了,弄死了?!皼]有其他人幫助?”“哪里敢喊,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父親笨拙地比劃著當(dāng)時捕蛇的情景。要不是那條金環(huán)蛇40多年來都被囚在那個玻璃缸里,誰會相信,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僅憑一把掃帚一根竹片就捕到了一條毒蛇?他們甚至連智斗都談不上。那條泡在米酒里的金環(huán)蛇,已經(jīng)不止搟面杖粗了,顏色還鮮亮,蛇鱗還泛光,盤踞得安詳,眼簾緊閉,看上去就像在冬眠。楊叔叔生前跟父親喝過無數(shù)頓酒,沒錢的時候甚至喝過木薯酒,但卻從沒打過這壇酒的主意,他說:“以實瑪利。神聽到了,神助我們,敬眾神酒?!边@壇蛇酒已經(jīng)泡了四十多年,沒喝一口,酒已下降一大半,倒是被時間偷喝了去。
講起這段經(jīng)歷,母親都會萬幸我那時什么都不懂,要是懂得害怕,可能就沒命了。“以實瑪利,以實瑪利?!睏钍迨褰?jīng)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因為順嘴,也被母親學(xué)了去,那口吻,就像在說“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出于好奇,我問母親,滿崽現(xiàn)在做什么?
母親隔了好一陣才說:“無業(yè)游民,沒讀好書,又不懂什么技術(shù),幫飲食店送送外賣也是有一搭沒一搭,楊叔叔這輩子好沒用,連兒子都幫不上……”
關(guān)于滿崽的現(xiàn)狀,母親似乎不愿意多說什么。不過我也能想象得到。
晚飯的時候,大概因為自己一直引以為榮的女兒回家了,父親臉泛紅光,拍著母親的肩膀,高興地說:“我呢,這么一個沒用的人,能養(yǎng)出一個有出息的女兒,這輩子是很滿足了?!蹦赣H撇撇嘴。“當(dāng)然啦,也有你劉利英一份功勞的?!备赣H將酒杯碰了一下母親桌前的那杯飲料。
還沒到年夜飯,父親就嗨起來了。我這個“有出息”的女兒,只好陪著父親喝酒。我的酒量不比父親差,跟前夫白手起家成立公司那一陣子,我們的酒量在各種飯局練得上乘。賺錢之后,那男人說給我父母買一套房,因為我父母一直倔強不肯搬離這個小城,沒要,后來那套房子給了另外一個女人,我父母自責(zé)至今,在我提出給他們在小城買一套新房的時候,他們表現(xiàn)出了更為決絕的態(tài)度,受虐似的死守在馬王巷。
深夜,躺在我睡過多年的那張舊床上,沒什么心事,倒像是認床般難以入睡。輾轉(zhuǎn)至后半夜,即將被睡蟲咬痹之際,迷糊中看到床前一條黑影,窸窣挪近,我嚇一跳,喊著坐起來。黑影也被嚇出了聲。原來是母親。她怕我的被褥不夠暖,想進來探探我的腳底。就像小時候那樣。我亦記得這些細節(jié)。結(jié)果我們相互被嚇著了。
“媽,以后再不要做這些,會嚇著你?!?/p>
“哦。”
母親訕訕地出去了。
我又徹底清醒。月光從窗簾的一角漏進來,悲傷也漏了進來。這些年獨居,深夜里稍微一絲動靜都會引起警惕。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成為這樣一個討厭的中年婦女,穿戴著用疑心縫制的猬甲,皮膚上長滿了長短不安的刺,即便住在家這個地方也不能脫下。
第二天早上,我陪父母去購買年貨,在營營嗡嗡的露天菜市場,走幾步路,就會有一個人熱情地過來攀談?!皩氊惻畠夯丶依病?、“老孫,你女兒撈世界撈得很掂啊”。無一人直接對我發(fā)問,一如他們一貫對新鮮事物的態(tài)度——熟人的轉(zhuǎn)述更可靠。當(dāng)然,也有人會掃興地問:“女兒一個人回來?女婿呢?”。父母從不告訴他們我離婚的事情,我猜那人多少已經(jīng)知道。母親天真地認為,他們對這里什么事都清楚,可對外邊卻一無所知。
在這個小城,除了回憶童年趣事會帶來些許意思,當(dāng)下,就如腳上所踏的地方,爛菜葉被腳碾壓出的汁液和痰液攪拌在一起,黏糊得讓人挑不起一絲好感。我無聊地站在一個魚檔口,等著老板殺我們買的那條桂花魚。忽然,母親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看旁邊那個魚檔。我望過去,那群正在魚池選魚的人邊上,有個小矮人,一邊朝人堆里擠,一邊將一個夾子伸進一個人的衣袋里。不到一分鐘,那夾子鉗出了一疊錢。
不知道還有沒有人看到這一幕。我張望一下,本能地想要喊出聲,沒想到父親狠狠地拽了我一下,低聲說:“別叫。是滿崽?!?/p>
是他?我的心一沉。
那個背影如少年一般的他,動作麻利,得手后還不忙著離開,他扯高了嗓子朝魚老板嚷:“給我一副魚腸。”魚老板無暇理會他,要是生意閑的時候,他會在簍子里,翻撿出幾副腸肚,像打發(fā)叫花子那樣扔出去,可眼下他沒工夫,他連手套都沒戴,兩只長年被水浸泡得慘白腫脹的手,一直在魚池里撈來撈去。
見沒人理會,滿崽才轉(zhuǎn)身離去。這下,我看了到他的臉,掛著一抹得意的詭笑。就像對著一面布滿水汽的鏡子用風(fēng)筒吹頭發(fā),不到幾秒鐘,那鏡子就現(xiàn)出像來。偷摸出一小塊牛肉干,或者發(fā)現(xiàn)了藏在米缸里的幾只柿餅,滿崽就會這樣笑著,分給我一點吃。
幾乎是一瞬間,我成了滿崽的同伙。我一直盯著那個人看,盡管口袋的里布像舌頭一樣伸到了外邊,他還毫不察覺?,F(xiàn)在,他滿意地挑到了一條白條魚,那魚掙扎著差點蹦出了他的雙手。
我們沒法繼續(xù)按計劃前往香燭店去買祭拜用的東西。也許這些東西并沒那么要緊。父母不見得會信什么,但是,過年過節(jié),他們會在陽臺設(shè)個供桌,燒香燃燭,朝西天方向深深拜下去。父母的故鄉(xiāng)都不在這里,他們祖宗的墳塋就是空茫無邊的西天。每一次跪拜,母親都會朝天上嘮叨:請老祖宗來我們家吃飯,坐坐,山長水遠,老祖宗多喝幾杯,保佑我們一家平安……事實上,在我的記憶中,我家極少有親戚來探望,過去有不少年節(jié),我們跟楊叔叔家合過。
“媽,你知道滿崽干這個?”走進馬王巷口,周圍得以安靜下來,我問母親。昨天我們聊起滿崽的時候,不知基于什么心理,母親并沒提起。
母親知道的。
其實滿崽原先有工作。楊叔叔托人在醫(yī)院給他謀了個急診窗口掛號的工作。也曾試著找對象結(jié)婚,姑娘們都對這個看上去還沒發(fā)育好的小矮子深表懷疑,拖拉到三十多歲,楊嬸嬸在菜市場托人在郊區(qū)找了個女人,年齡倒也相仿,就是,第一次見面就挺著個大肚子。將就著結(jié)了婚,戶口也從郊區(qū)遷出來了。孩子生下來沒到兩歲,女人就帶著孩子跟別人跑了。據(jù)楊嬸嬸說,那女人受不了滿崽上急診夜班,孩子白天是有爹了,女人晚上卻沒了丈夫。后來,不知道被誰帶壞了,滿崽開始搞那些名堂。工作也丟了。
“開始偷東西?”我很懷疑。我斷然認為,一個人即使離婚,自暴自棄,也不至于淪落到去偷東西。
“吸毒?!蹦赣H迅速地送出這兩個字,好像怕這東西在她嘴里呆久了。
“媽,你經(jīng)常見到他?”
“偶爾。不過,這些買菜的人,口袋里不會裝很多錢?!?/p>
已經(jīng)走到地質(zhì)局宿舍的鐵門口了,那截J型的鋼管,不知道被誰纏上了些喜慶的紅紙,看上去卻更像是在悼念誰。母親沒再往下說,去掏鑰匙開門。我回過頭想讓父親先走,卻看到那個一路沉默地跟在我們身后的父親,眼中已經(jīng)蓄滿了淚水。
鐵門一打開,我搶先沖進了那暗綽綽的樓道。
大年三十早上,母親在陽臺擺起“供桌”。無非就是把茶幾端到了陽臺,鋪上一塊紅布,上邊放一只香爐,中間擺一只完整的白切雞,兩側(cè)擺一碟水果,三杯茶,四杯酒。在茶幾的下邊,母親特意用一只抱枕墊在小板凳上,那樣,跪拜的人便不至于因為膝蓋難受而草草了事。這一套,我閉著眼睛都能想起,這是我們這種離鄉(xiāng)家庭,跟逝去的親人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
擺“供桌”是各司其職的。水果、茶酒這些簡單的東西,自然是父親的任務(wù)。倒酒的時候,父親叫我?guī)兔?。他從雜物柜里抱出了那只玻璃缸?!敖裉炱平洌o老祖宗嘗嘗這寶貝?!彼迅卓谀切┮呀?jīng)快霉?fàn)€的布條,一圈一圈地松下來,費力地拔開塞子。奇怪的是,竟然沒有濃烈的酒味躥出來,是一種很奇怪的味道,比腥味淡,比酒味軟,有點像古井里冒出來的石頭的味道。
母親也從廚房出來看,圍觀什么儀式似的。
塞子一打開,父親就朝里邊喊了一句:“喂,老友,你還在睡呢?”他敲敲缸壁,抖抖里邊的酒,就像對待一個俘虜。接著又跑到廚房去,拿了一根磨刀棒,悄悄從瓶口伸進去,輕輕敲了敲那家伙的腦門。
母親笑著拍打一下父親。
有那么一刻,我很擔(dān)心,它會被父親的惡作劇惹惱了,一個翻身,脖子一昂,吐信如颶風(fēng),就像神話那樣,瞬間沖出,翻天覆地。
父親讓我把碗緊緊抵住缸口?!耙坏味疾荒芾速M,40多年陳的大補酒哇!”父親總是掩飾不住對酒的貪婪。
父親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這些酒,遲滯地,猶豫地從玻璃缸里逶迤而出?;M碗里那些金黃色的,仿佛不是液體,而是一條蛇,以盤踞的狀態(tài),漸漸扭化為一攤。我呆望著這攤奇怪的酒。
父親迫不及待用嘴去舔了一口。近乎本能地,我那套慣用的懷疑機制瞬間啟動了,一下子把碗奪了過去。“別喝,可能有毒。”
“傻瓜,哪里會有毒。當(dāng)年我跟你楊叔叔一起,費九牛二虎的力氣,給這家伙拔牙,又用高度雙蒸米酒泡,幾十年了,毒還藏在哪里?”父親要我把碗還給他。
“會不會,真有毒?是條毒蛇呢?!边@么多年來,每隔一陣,母親就會用布清潔這個玻璃缸,像給那條蛇洗澡,她卻頭一回想這個問題。
我把碗攥在手里。我沒有研究過毒蛇泡酒是否有毒的問題,或許我得去查一下百度。但我懷疑。
我只能說:“當(dāng)年條件那么差,沒有一套完整的工具,說不定毒素沒清理干凈呢?!?/p>
看上去父親有些不高興了。他一直試圖說服我。
這些酒,分別勻到了四只酒杯里。“只能敬祖先。不許喝?!蔽覐妱莸孛罡赣H。
在供桌前,父親并沒有跪到母親墊上了抱枕的板凳上,他坐在了那上邊。他坐了很長時間,直到我處理好幾封公司郵件,一根蠟燭快要燃盡了。他跟母親說,他把老楊夫婦都邀請回來了。母親邊燒紙錢邊說:“好啊。老楊,老姐姐,你們都回來啦。你們過得好嗎?”父親忽然笑了,他偷偷地瞄了我一眼,對母親說:“老楊剛才對我說了,那酒香啊,真帶勁。他已經(jīng)搞下兩杯了,嘴里還黏著呢?!?/p>
母親也笑了?!澳悄憔透蠗詈纫豢诎伞!?/p>
父親沖母親點點頭,看都沒看我,就把桌上的一杯吸進了嘴里。杯子被嘬得響亮。
我沒有阻攔父親。我料到,這杯遲早是要喝下去的。
“嗯,真帶勁,濃得嘴唇都黏牢了。老楊說的沒錯?!备赣H心情暢快,是酒起的作用。
后來,父親跪在了那椅子上,雞啄米般拜了三下。
香火裊裊,加上母親又在鐵桶里燒起了紙錢元寶,一陣暖意騰了起來。我抬頭望望遠天,還是那種陰鶩的天色。
不知是因為氣溫底的原因,還是水被污染了,魚缸里一條發(fā)財魚在一夜間,額頭上長出了兩個白膿包,而且左眼暴突。這個發(fā)現(xiàn)讓父親心情很不好。圍著一條生病的魚,父親在魚缸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說,這兩個膿包很像他前些年做胃鏡時看到的潰瘍,要不給它吃點消炎藥?母親趕緊制止了他。魚和人哪能一樣?
水族館賣魚的那一家外地人,早早就打烊回家過年了。父親大清早跑去敲門求助,房東告訴父親,元宵節(jié)后才正常營業(yè)。這時,才年初四,窗外稀稀拉拉地還傳來鞭炮聲。
我在網(wǎng)上搜索給魚治病的方法。過濾掉一些有廣告嫌疑的答案,我找到了最為科學(xué)的方案:在水里加入福爾馬林溶液,同時用藥餌給病魚喂服呋喃西林。父親立刻說要去找藥店。他拿著我寫給他的那張條子,一趟一趟地跑出去。小城不大,藥店就那么幾家,過新年,藥店的門口統(tǒng)一地貼著一張紅紙條:東主有喜。這里的人,認為過年賣藥,等于賣霉運。
最后一次,父親說要到醫(yī)院去碰碰運氣。母親聽說父親要到醫(yī)院去,心里不情愿。我也立即阻止他。要不是看到父親那么緊張,我對那條病魚倒沒那么上心,大不了扔掉再買??墒牵赣H還是要往外跑。他抓起那頂絨帽子戴在頭上,又跑出去了。這是今天他第五趟跑出門了,他甚至沒有睡他雷打不動的午覺。
大約四點多,我和母親就聽到了樓下的鐵門響。我猜父親肯定又空手而歸。醫(yī)院哪里會給一條魚掛號?又有誰會給一條魚開藥?我這樣想著的時候,門打開了,那個滿崽像只瘦猴一樣從我父親身后躥出來。
“嗨,劉阿姨。小妹?!睗M崽就像昨天才從這里走出去。實際上,父親和母親只有到菜市場才能遇到他。
母親回過神后才小跑到門邊的鞋柜,忙不迭地亂翻。翻出了一雙男式棉拖鞋,猶豫一下,又放回去。她嘟囔著說,這雙太大了,你穿小妹的吧。于是,又翻出一雙粉紅的。
母親低頭彎下身去,將那雙粉紅的棉拖鞋擺到滿崽腳邊。滿崽不知所措地搓起了手。“不用不用,我赤腳,有襪子?!蹦赣H制止了他。
事后我們才知道,父親到醫(yī)院給魚掛號,碰巧看到滿崽,他無所事事,在掛號窗口陪舊同事聊天,烤電暖器。聽說父親要開藥,滿崽積極地幫他找熟人,才開到了福爾馬林藥水和呋喃西林。在父親身上,我終于理解什么叫“急病亂投醫(yī)”。
“福爾馬林一定要兌水配比例?!眱H憑滿崽這句話,父親就毫不猶豫地把他領(lǐng)了回來。
滿崽一直在小口小口地喝茶。我和他幾乎沒有對視過。自他從玄關(guān)走進客廳,我的心里就密密地長起了刺。
父親和母親不斷逗滿崽說話,就像他還是那個過家做客的小孩子。
“滿崽,你們小時候真是很淘氣的。你帶著小妹,用火柴棍把孫大娘的門鎖堵死了,她站在樓道罵了一個下午,她那口寧波話,沒幾句能聽懂的……”母親記性真好,“娘稀皮的,娘稀皮的?!蹦赣H學(xué)得我們都笑了。
那些趣事,我和滿崽聽得有味,好像說的那兩個孩子是別人。
父親給滿崽又斟滿了一杯茶,順手敲了敲他的后腦勺。“你這搗蛋鬼,放屁就愛站到人跟前,一抬手,一槍,大屁就響了。”
父親的手做出一個手槍的姿勢。
“是這樣。”滿崽忽然站起來,屁股一撅,左手叉腰,右手往天空舉出一個“八”字,“卟!”他給屁配了個音。
這個即興表演,讓整個房間輕松了很多。
“我們還以為你將來會當(dāng)兵呢。問你,長大了想當(dāng)什么,十次有十次都說,要當(dāng)兵,要當(dāng)警察。”母親笑著說。
說到這個,滿崽忽然不笑了。
“我老爸死都不讓我參軍。高中畢業(yè)那年,我打算去街道報名,老爸把戶口本鎖起來了。那個暑假,我天天到西江釣魚,差一點就跳了河了。我記得很牢。老頭子脾氣,死倔的?!睗M崽說完從衣兜里掏出一包煙,也沒征求我們意見,“嗒”的一下,清脆的火苗就躥了上來。火苗在空中顫動著,有那么幾秒鐘。煙點得不是很利索。
父親從茶幾底下,摸出一只小杯子——那是父親平時一個人在家咪酒用的,放到滿崽跟前。滿崽順手往杯里彈了一下。沒成灰。
“你老爸老媽,這輩子最疼你了?!蹦赣H嘆了口氣。
“哼?!睗M崽從鼻孔里哼出了一句。
我不明白為什么滿崽會對參軍這件事耿耿于懷。從他的表情看,他是在抱怨著楊叔叔。這種表情,我在公司員工的臉上看得多了,他們總是會抱怨別人,卻從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搞笑得很,你也太不切實際了,你什么體格???”自滿崽進來之后,這幾乎是我跟他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
坐在身邊的母親碰了我一下。
滿崽一聲不響,又把煙伸進杯子里彈了一下。一截子灰掉了下來。
“滿崽,要接受自己的命運,愛惜自己的命運。你老爸是個讀書人,有見識,值得尊重。只是沒能遇上好時候。”
“孫叔叔,什么才是好時候?”
我父親攤開了兩手,明明白白地告訴他:“現(xiàn)在就是啊?!?/p>
“哼哼”。那是兩聲冷笑。
父親接下去還想給滿崽講些道理,就像從前對我那樣。不過,我認為父親開場的方向就不正確。遇到這類人,我會先在他身上挑出一百個毛病,徹底打垮他,然后再幫他重新建立正確的人生路徑和信念。在給員工培訓(xùn)時我總會說:“命運本身就是一道錯誤的試題,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修改的?!边@幾乎是我的口頭禪,也是給他們灌服的心靈雞湯。
可是,滿崽沒給機會我們?!拔依习帧瓫]用。”滿崽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低得像是在呻吟,又像是吐煙那么輕。他把那根沒抽完的煙,擱到杯口上,轉(zhuǎn)身走去看魚缸里那條病魚了。
那根煙自顧騰云駕霧,也沒人敢把它掐滅。也不知何時燃盡的。
福爾馬林的氣味實在太刺鼻了。直到滿崽將清水兌進臉盆,那氣味才稍微減輕一些。
現(xiàn)在,滿崽脫下了那件黑色的外套。那是一件仿皮外套,買它的人,大概只沖著它發(fā)亮的威風(fēng)。他把毛衣袖子擼得高高的。魚缸比他還高半頭。父親給他端來了木板凳。他踩上去,同時將魚撈伸進去。沒想到,那條懨懨的病魚,在魚撈伸進去的瞬間,立即開始振奮,它左右閃躲,拼命逃離。不僅僅是它,魚缸的魚都被動員起來了,四處亂躥。一度,我們甚至找不到那條病魚。滿崽只好將魚撈取出來,等待機會。
我們站在魚缸前,幾乎屏住了呼吸。我瞄了一眼滿崽,他的臉都要貼到水面上了。
魚撈再次下水的時候,果斷,準確,眼看就要罩住那條病魚了,沒想到,那條瘦小的滿崽突然躥了出來,直接撞進魚撈里。魚撈一抖,病魚就趁機掙扎了出去。
哎呀。我們不約而同地叫。
“這個滿崽!”母親長嘆一聲。
“這個壞蛋!”父親又加了一句。
滿崽自始至終沒吭一句,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條滿崽,仿佛眼睛里能伸出一只鉤子,將它牢牢鉤住。
在我們意識到尷尬的時候,魚撈已經(jīng)再次下水。那條滿崽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直跟在病魚的后邊,仿佛剛才自己的舉動增加了它的好勝心。就像玩游戲一樣,它使那條病魚幾次虎口脫險。最后一次,魚撈直接朝滿崽罩過去,滿崽為求自保,一溜煙射箭一般躲到了假山背后,魚撈一個回馬槍,迅捷地反撲病魚。失去保護神的病魚終于受擒。
“哈哈,滿崽!跟我斗?他媽的!”滿崽將病魚撈上來,狂妄地笑了。
父親鼓起了掌。母親也跟著。
我看著滿崽臉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間產(chǎn)生了一種勝利的輕快。
“滿崽,你過得還好吧?”輔助滿崽給病魚喂藥的時候,我沒話找話說。
滿崽將那顆呋喃西林掰成了兩半,小心地塞進病魚的嘴里。“嗯,馬馬虎虎吧,你呢?”他回答得有點漫不經(jīng)心。
“我?嗨,一般般吧?!蔽夜首鬏p描淡寫,壓抑著自己的那些優(yōu)越感。實際上,這些年來,優(yōu)越感就像我的口紅或者眼影,掩飾著我的虛弱,它們不能缺少,出門前我總是會下意識地檢查,有沒有將它們遺漏在化妝桌上。
滿崽抬起頭來,掃了我一眼。
“你肯定很好。買這么豪華的魚缸?!彼执蛄科鹆四侵淮T大的魚缸,藍晶晶,像外星人座駕的天外之物。
已經(jīng)潛沉下去的那種緊張,忽然又升了上來。我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喂好了藥。滿崽又檢查了一下魚的眼睛。“嗯,我想,應(yīng)該給它這只眼涂點四環(huán)素眼膏?!蹦钦Z氣,倒像是個醫(yī)生了。在這方面我開始相信他。我到藥柜找出一管四環(huán)素眼膏給他。
這時,母親在陽臺叫了我一聲。她正利用一只網(wǎng)袋,做一只簡單的魚簍。父親在工具箱里找出了一根銅絲,繞成三圈,將網(wǎng)袋撐成橢圓型。現(xiàn)在,母親要用線將網(wǎng)跟銅絲固定起來,需要我為她穿針。
“爸,你不該進去,呃,看著?”我一邊穿針一邊問父親。
父親側(cè)過身朝客廳望了一眼,拒絕了我的安排?!皼]事,不是外人。”
母親也順勢朝客廳張望了一眼。朝我搖搖頭,示意我小點聲。
我一直留在陽臺。等到這只魚簍做好,拿進客廳的時候,滿崽已經(jīng)穿上了那件發(fā)亮的黑外套,抱著雙手賞魚。
“?。磕惆阉呕厝ダ??”父親和母親幾乎異口同聲。
滿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點點頭,眨巴著小眼睛,望著我們?nèi)齻€。
“你怎么那么笨,那下次還怎么喂藥?”我著急地嚷了一句。
看到母親手上的魚簍,滿崽才明白過來?!澳銈?,又不早說?!?/p>
“你真是沒腦子,這還用說?”我像訓(xùn)斥公司里一個做錯事的員工。
滿崽沒說話,小眼睛骨碌骨碌一直在轉(zhuǎn),好像在找自己的腦子。
父親和母親一直在為做了一個那么妙的魚簍卻派不上用場而感到可惜。
那條病魚跟它的同伴會合,劫后重生般歡快。
空氣里,有那么一些微妙。很多微妙的時刻,如果都能散發(fā)出福爾馬林那股嗆鼻的氣味,我們怎么會忽略它?或者說,如果沒有類似福爾馬林那么刺激的氣味,我們怎么會聞得到它?
滿崽說要到廚房里洗手,那條病魚弄得他手上黏糊糊的。他半晌都沒出來。我躡手躡腳走近廚房門口,卻被正要走出門的滿崽撞了個正著?!澳阋詾槲視墒裁??”滿崽變了個人似的,冷笑著問我。
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愣在門口。
滿崽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回轉(zhuǎn)身,在灶臺的刀架上,準確地抽出了一把刀。他的動作那么準確利落,仿佛此前經(jīng)過了練習(xí)。
我本能地朝客廳奔去,沒幾步,我就被滿崽控制住了。
“你以為我會這樣,是嗎?”
水果刀架在我脖子上,滿崽另一只手繞住我的脖子。就像電視新聞或者警匪片里的那些劫匪一樣。
我的叫聲尖得像把刀。我得承認,這是我一生中,最為驚心動魄的一次經(jīng)歷,勝于任何一次。每當(dāng)我閉上眼睛,回想那個情境,那種濃郁的恐怖很快就會遍布四肢。
滿崽架著我,拉到客廳。命令眼前那兩個簌簌發(fā)抖的老人,只要乖乖拿錢出來就好了。
我已經(jīng)不聽指揮的腦子,還能搜羅出錢放在哪個地方?!皨專差^柜里,我的錢包。”
大概是嚇傻了,母親一步都沒挪開,她只是口中喃喃有詞,眼睛一秒也不肯離開我。
“以實瑪利,以實瑪利。”母親一定又在念了。我的雙腿發(fā)軟,嘴里再也吐不出一句話,我的力氣只夠我在心里喊:“媽,不是這樣的,只要拿錢就好了。神聽不到的?!?/p>
“滿崽,你想干什么,有話好商量?!备赣H克服了他的恐懼,終于敢跟滿崽談判了。“滿崽,你這樣是犯法的,快放下刀。”父親的話帶著顫音,一點震懾感也沒有。
不過,滿崽竟然有些害怕。他一度將刀從我的脖子上拿開,在空氣中胡亂揮舞。“不許說話,再說話我殺了她?!?/p>
我的脖子被他勒得很痛,其間,我還試圖掙扎,越掙扎,他的力氣越大。他其實并沒那么矮,至少跟我一般高。
母親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紅包。那是她剛才在陽臺跟父親一起準備的,當(dāng)時她悄悄地對父親說,滿崽還單身,還是孩子,要給的。
滿崽愣了一下。隨即又揮了揮手上的刀?!懊尚『??統(tǒng)統(tǒng),都拿出來!”
這時,站在對面的父親忽然開口了,他幾乎是哀求著說:“讓我換下小妹,她去拿錢,行嗎?”父親不知道是朝誰哀求,他的眼光所看向的地方,是兩雙同樣恐懼的眼睛。
父親真的朝我們走過來了。我絕望地吼叫了一聲,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幅度很大地掙扎了一下。隨即,我被一陣巨大的刺痛籠罩,那刺痛,砍斷了我所有的神經(jīng)。我掙脫了。不是我掙脫了。在醫(yī)院里,那個來錄口供的警察說:“罪犯逃脫了,你們是認識的吧,你認為那家伙會躲到哪里?”
“差一點就刺到動脈了?!泵刻靵硭蜏哪赣H,說到這句都會抹眼淚。
實際上,拆線的時候,我看到了傷口,沒那么危險,那把刀插進了我的肩膀跟脖子連接處,病歷上稱為“右斜方肌”。
“小妹,以后再遇到這種情況,千萬千萬不要掙扎。這次萬幸了?!备赣H一說這話,立即被我母親打了一下:“哪里還有以后?”
“我就是害怕啊,很害怕,很害怕?!毕肫鹉且荒?,我哭得稀里嘩啦的,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出院之后,我得在家繼續(xù)休養(yǎng)一段。那天,父親和母親支支吾吾地說要出去看一個老朋友。我猜他們是要去看滿崽。我堅持要一起去。
除了斜方肌那個五公分深的傷口之外,他并沒給我留下什么,也算不上什么陰影,就像開車被人追尾了,或者下樓梯不小心摔重了。我母親說,就當(dāng)逃過了一劫,因為這事發(fā)生得毫無由頭,甚至有點無厘頭。不是的,一貫擅于尋找由頭的母親,跟我一樣清楚,要不是那條病魚,怎么會發(fā)生這些?
我們的關(guān)系有點奇怪。父親對那個把我們領(lǐng)到探視室的警察是這么說的:“我們是他親戚?!?/p>
說是即將要送到蒙山去。那里有個監(jiān)獄,既服刑,又戒毒。
探視規(guī)定不超過15分鐘。滿崽的道歉多次堵住了父親和我的嘴巴。我以為我們最終會以沉默結(jié)束這次見面。后來滿崽說起了楊叔叔,冷場才緩解。
“老爸其實并不是那么……沒用,他曾經(jīng)勇敢過?!睗M崽咧開嘴笑了。
我母親連聲贊同。她替父親簡單講了一下那個快講爛了的捕蛇故事。
“嗯,我指的不是這個。老爸只跟我一個人說過,他跟老媽結(jié)婚不久,跟著單位造反派去斗一個人,他用了最大的力氣,踹了那人一腳,踹到臺下去了。他還學(xué)給我看,他是怎么踢的?!睗M崽的腳抽動了一下?!袄习终f,要不是那一腳,我恐怕也不能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們家也就不存在了。”
椅子上的父親整個身子顫栗了起來,我們都沒留意,他什么時候開始哭的。我聽過很多關(guān)于父親和楊叔叔的舊事,這一件我卻從未聽到過。父親哭得一點預(yù)兆也沒有,是否因為也記起了他伸出過的那一腳?我實在不敢往下想。
母親卻表現(xiàn)得出奇的平靜,一直在輕輕拍打著父親的背。
“以實瑪利,真的有神,老爸說,神看到他那一腳了,所以,我注定成了這個樣子……老爸給我講這件事情,是為了跟我道歉。”滿崽的眼睛紅紅的,嘴巴扁了扁,但是沒有哭出來。
等到父親好不容易平息下來,警察提示我們時間到了。我和母親拉起了父親。
警察沒讓滿崽把我們送出門外。站在門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對父親追出了一句:“孫叔叔,我曾經(jīng)努力改變過的,那個,命運?!蹦莾蓚€字,命運,聽起來是那么生澀,仿佛這是他最難把握的發(fā)音。父親走在最末,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只是伸手跟他握了握。滿崽拍拍父親的手臂,說:“孫叔叔,你們多保重身體?!蹦潜砬?,就像在跟一個兄弟告別。忽然,父親猛地一下子把滿崽拉近,一下子把滿崽抱了起來。這兩個動作很連貫,但看得出來,是很費勁的。父親喘著粗氣說:“我以前,經(jīng)常這樣抱你?!?/p>
被舉離地面的滿崽,腦袋伏在父親的肩膀上,他全身聳動著,發(fā)出了奇怪的哭聲。父親在他的聳動下,徹底喪失了力氣,他一點一點地讓滿崽滑了下去,滑到了他的胸前,直到滿崽雙腳落到地面。
僅僅喂過一次藥,那條病魚竟然就好了。父親指著一條魚,說,你看,它完全沒事了。我不確定父親是否指對了,那些病癥消失了之后,這些魚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我能認出來的,只有那條滿崽,腹部薄得像刀片。它經(jīng)常落單,在一個固定的角落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偶爾也會追著一串水泡跑遠一點。它那么瘦小,讓人難以想象,在撲向魚撈的那個時刻,曾經(jīng)那么勇。那幾乎是它最勇的一次了。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