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鳴即青
讀瀟瀟的詩是一種有時愉快、有時沉郁、有時淡雅、有時哀婉、有時恐懼、有時釋然的精神旅行。視覺的快感,形象的撞擊,感覺的玩味,形而上的玄思交替而來,經(jīng)得起玩味,但難捋清,就像大腦神經(jīng)交縱疊加,每一種感覺都潛伏在那兒,時刻準備跳出來,時刻準備勾連其他感覺共同呼喚詞語的到來。詞語被激發(fā),隨著感覺又牽出另外的詞語,相互之間可能是搭配的,也可以是不搭配的,但原初的意象卻凸顯出來。有時很難說清是詞語激發(fā)出意象,還是意象需要個性化詞語才能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出來。
古今中外詩歌利用通感加強意象塑造已經(jīng)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了。但瀟瀟的通感營造的意象卻非常有特色。
首先,瀟瀟并不避諱在營造意象時詞語間的搭配,語言或表述邏輯在詩歌中被重新做了一番排列組合。而且詩人更愿意將不同感覺直接碰撞,有時也借助于比喻之類的修辭手段。這種表述組合完全是跟著感覺走的,是要完全忠實于自然的心理狀態(tài),忠實于幻覺,忠實于情緒,忠實于夢境。
“那間臥室粉紅色的聲音/當秋天的尖叫在一張床上濺起浪花”(《秋天的洪水猛獸》),聽覺的“聲音”由視覺的“粉紅色”來形容,兩種感覺直接碰撞給人一種簡練,達意,同時又有暗示的感覺?!扒锾斓募饨小笔咕吧渖狭舜潭穆曇?,而又在床上“濺起浪花”,各種不同感覺構(gòu)成了一種帶聲音的圖畫,內(nèi)心的尖叫被化解為浪花。
“你撫摸過的長發(fā)像一首溫婉的舊曲/醉心于依偎你手指的氣味/你醇和的樣子猶如冬天的神話/騎著幾片濕漉漉的雪花”(《小爸爸》)。淑婉飄逸的意象通過長發(fā)如曲表現(xiàn)出來,而接下來神話又居然騎著雪花飄然而至,“騎”這個動詞用的妙,有點像“紅杏枝頭春意鬧”中的“鬧”。感覺轉(zhuǎn)化使靜態(tài)抽象事物成了施動者,具有了生命動感。
其次,瀟瀟的詩句子簡潔,一個句子包含一個或幾個形象,而一段詩所包含的形象和意象交錯如織,密度大。形象之間似乎缺少語義邏輯上的關(guān)聯(lián),常使人感到突兀,這種斷崖式的感覺卻給人留下了想象和猜測的空間。
“一股肥如專制的暴風”, “燈絲向細菌彎曲/火焰懲罰微笑”,“一群夏天淫亂的蟲子/傳遞著牢房壓彎的耳語/灰暗的命運倚靠猥瑣,打著瞌睡/另一個世界揉著眼睛/生活越來越模糊”(《駛向深淵的都市》);“尖叫拖著包裹糾纏不清”,“火車北站哀訴的鐘聲敲破喉嚨”(《火車站,狂亂的子夜》)……意象是復(fù)雜的,但每個句子又看得明白,詩人不斷地用各種邏輯上不可通聯(lián)的感覺造句,“肥如專制”將一種社會形態(tài)擬人化為“肥”,反諷的意味一目了然,而作為修飾定語的“肥”又間接地與“暴風”通聯(lián);“尖叫”作為施動者似乎長著一只無形的手“拖著包裹”,而這種狀態(tài)又直接陷入“糾纏不清”的感覺,重疊的感覺雜糅一團,產(chǎn)生了詞語的多義性(復(fù)數(shù)性),在詞語與意象的博弈中,一種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缺少個性化的通感修辭手段,就不可能產(chǎn)生個性化的意象,而沒有原初的意象萌生,也不可能涉險用詞。閱讀的不適應(yīng),突兀,疑惑,甚至怪異的感覺都是由通感所致的?!盁艚z”如何向“細菌彎曲”,“另一個世界”如何“揉著眼睛”,“灰暗的命運”又如何“倚靠猥瑣”(注意用的不是抽象的“依靠”,而是形容動作的“倚靠”),“鐘聲”如何“敲破喉嚨”?頻繁的反常規(guī)詞語運用正是瀟瀟拿手的、刻意為之的語言實驗。不同的感覺,不管是形象的或是抽象的,都可以直接碰撞,而碰撞出的結(jié)果甚至是詩人也始料不及的。
詩是用來讀的,讀詩與看詩是不一樣的。當讀出聲時,對瀟瀟所塑造的人生意象和通感才會有更明顯,更具沖擊力的感受。品瀟瀟的詩最好是讀出聲來,起碼也是默讀,默讀就是一字不漏,不可一目十行。羅蘭·巴爾特在《文本的快樂》中將閱讀分為兩類:一類是以敘事為主線的傳統(tǒng)作品的閱讀,如讀凡爾納的作品,牽著讀者走的是故事,是情結(jié),漏掉一星半點的句子,甚至段落也不會減少閱讀興趣;另一種閱讀則更多是針對現(xiàn)代作品的,閱讀的趣味不是產(chǎn)生于事件或故事,而是產(chǎn)生于細細的品讀,是對語義的“層層剝離”,是要抓住那些將言語割裂的文法省略,是“洞穴學”意義上的縱向閱讀。我認為,瀟瀟的作品正是適合于巴爾特所說的現(xiàn)代作品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