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不知是不是與名字有關(guān),春天一來,陳敬春就高興。是發(fā)自肺腑的、沒來由的高興。而在春天之前,也就是寒冷的冬天,陳敬春經(jīng)常會說的一句話是,冬天來到了,春天還會遠嗎?若是陌生者聽了他的感慨,一般都會認為他是一個有情懷、有理想,甚至有遠大抱負的人。猜測他的身份,就要往領(lǐng)導干部方面靠攏。不過知道他的人就一定不會這么想了。你說這話時再感情豐富,再聲情并茂,也還是絲毫也聽不出里面含有領(lǐng)導干部們所應該共有的威嚴和不可一世。所以他如此感嘆,大致還是等于什么感嘆也沒有。
陳敬春的老婆、兒子,甚至包括他的親友,面對他的感嘆,最容易做出來的舉動是笑話他,是嘲笑。比如他老婆,經(jīng)常就會說,你這叫什么?這叫公雞咕咕噠哩!解釋這話的意思是:雖說你像下蛋的母雞那樣不遺余力地叫過了,但你是公雞啊,肚子里沒貨啊。你再叫,就是叫破了天,蛋呢?蛋在哪里?
老娘們看重的是實物,不是聲調(diào)。開始的時候這話就難住了陳敬春,當然后來就沒事了。因為陳敬春有一個特別的本事,叫作無中生有。所以有一回老婆如此地笑話他,陳敬春也不尷尬,反而認真地對老婆說,老婆你瞅好嘍。老婆不瞅,他硬讓她把目光盯緊自己,然后伸出空空如也的右手,在半空中一抓一摸,一只活生生的雞蛋竟然就出現(xiàn)在他的手里。老婆當時啊了一聲,像是嚇壞了,又像是被觸動了某根神經(jīng),她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問道,你——你這蛋是從哪里來的?真的還是——假的?
陳敬春要老婆取只干凈的碗過來,把手里的雞蛋照著碗的邊沿輕輕一磕,只聽砰的一聲,蛋殼裂開,再一掰,蛋殼變成兩半,里面的蛋清啊蛋黃啊就入了碗里。老婆端過去仔細地瞅,用手指蘸了品嘗,結(jié)果是真的雞蛋。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他是怎么弄的,陳敬春笑嘻嘻地說,公雞下的唄。老婆讓他再下一只,他把手往半空中一撈,真的就又出來一只。當下老婆興奮極了,說,好啊好啊,老娘再也不用買雞蛋啦。
老婆這么相信他,陳敬春倒是把臉色弄得苦起來,說,這不行啊,一只兩只還可以,多了不行。老婆說,為什么不行?陳敬春言道,一只雞,能耐再大,一天也不過下一只蛋吧?老婆說,這好辦,你這一天不下了兩只嘛,日后努把力,就兩只。咱一家三口,節(jié)省點兒差不多夠了。
有一段時間,陳敬春回家,都要在外面事先弄兩只雞蛋,回來再變給老婆。時間一長,老婆不滿足,說日后你干脆變成一只鵝吧,鵝蛋大,你就下那個。陳敬春苦著臉說,下雞蛋我都受不了,要是換成鵝蛋……天呢,你殺了我吧!
他向老婆坦白了雞蛋的來歷。為了應對老婆他們對自己無端的挖苦和諷刺,為了薄薄的一點兒顏面,陳敬春找了一個會變戲法的,專門跟人家學習無中生有變雞蛋的本領(lǐng)。陳敬春這方面的悟性不錯,不光很快學會了,而且基本上天衣無縫,連老婆都沒敢往變戲法方面猜測。這樣他就要天天在外面買上兩只雞蛋揣懷里,老婆一嘲笑,他立馬就變它一只出來。原以為人都沒耐性,變幾回就完事大吉,哪想到老婆貪心不足,如此每天都要花一元多人民幣買蛋,弄得自己連買煙的錢都快沒有了。若是再改成鵝蛋,一只就得四五元,那還了得!
如此一說,老婆就明白了,陳敬春真的還是在玩兒變戲法哩!原以為占了不少便宜,都沾沾自喜了,哪知道到底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分毫也不是多余的,當下便惱火起來,扯了陳敬春的耳朵罵道,好好的學這狗日的戲法做甚?除了蒙人,抵得了屁事!
陳敬春也知道變戲法只是一小伎倆,沒甚用處。不過這讓兒子知道了,就又成了可炫耀的資本。兒子那時才十來歲,正是貪玩的好時光,不免時時糾纏著他變這變那。陳敬春黔驢技窮,只好再找人繼續(xù)學習,不僅能變雞蛋,還能變?nèi)嗣駧?,變活鳥,變毛毛蟲,變種種時下能夠得手的東西。兒子不清楚是假的,有一回竟然央求他變一只恐龍給他騎著上學,好讓同學們眼饞個半死。陳敬春說這個變不了,兒子問他為什么,陳敬春老老實實地說,只有現(xiàn)在有的東西才能變,恐龍都滅絕幾千萬年了不是?兒子想了想說,那你變一張一百塊的錢給我吧,我好去買幾只塑料恐龍回來。
陳敬春手里的錢是有數(shù)的,工資卡一直都在老婆手里攥著,攥得緊緊的,每個月只給他一百元吸煙錢,弄得他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人民幣的神圣和偉大。若他真的給兒子變出來一張百元鈔票,他這一個月就得喝西北風。而在單位上班,有事的時候少,沒事的時候多。沒事時如沒有支香煙吸著,簡直不知道應該做什么了。所以他不敢滿足兒子的要求,弄得兒子也對他頗有意見,慢慢也不找他變了。再往后,家里人幾乎也都忘記了他還有一手無中生有的本領(lǐng),連他自己也差不多都忘記了。
當然了,這些在本質(zhì)上影響不了陳敬春對春天的熱愛。又一個春天在他不斷的追問下悄悄來到了。在陳敬春看來,春天來到的標志是融化。積雪融化,河里的冰融化,凍結(jié)的大地融化。城市不知季節(jié)變換,陳敬春知道。出門南風暖,回家北風寒。融化往往與風有關(guān),確切說與風向有關(guān)。北風是從北方來的,從蒙古從俄羅斯那些資本主義國家來,自然寒冷。南風呢,從南方來,從江南來,從靠近太陽的地方來,當然就暖和。所以只要南風一起來,陳敬春就知道融化開始了,春天也就來了。
陳敬春在安城的一個局里上班,從大學畢業(yè)分配過來,到現(xiàn)在的這個春天來到,有差不多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時光能把一座小山磨平了,也能把一個人給弄沒了。于陳敬春來說,這二十年,在生活上,他娶了一個老婆,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兒子現(xiàn)在上中學,沒幾年就要考大學,然后這個兒子就要被某一個女孩看中,變成人家的丈夫,再共同給他生一個孫子,傳宗接代。想想自己也不是一無是處。但在事業(yè)上,他只能用一個成語來形容:一事無成。
衡量機關(guān)干部的標準,和衡量事業(yè)單位人員的標準不一樣。事業(yè)單位的人員,講究的是業(yè)務成績,是成就,研究出巨大科研成果的就是著名科學家,寫出轟動一時的文學作品來的就是著名作家,混個臉熟的就是著名演員、明星,等等。而機關(guān)干部,是要比較級別的,最成功的當然是總書記兼國家主席軍委主席,其次是國務院總理、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在他們局,一定就是局長大人了,然后是副局長。若說在一個機關(guān)單位工作了二十年,連個科長都沒混上去,能叫成功嗎?肯定不叫。
具體到陳敬春這里,這二十年嘩啦嘩啦過去,至今他也還是個普通的工作人員,號為科員。只在十年前,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據(jù)小道消息有鼻有眼地說,要提拔他做副科長了。當時陳敬春非常振奮。那年他也才三十來歲,年輕,身上也有的是力氣。趁著振奮的當口,他偷偷摸摸躲在被窩里策劃自己事業(yè)上的未來。既然能做了副科長,再努力三年就可以提升為正科長了。從正科長而提拔為副局長,有五年時間足夠了。如此做到副局長的位置也不到四十歲,若再一努力,一把手的椅子很容易就弄到了屁股底下。當上局長,就有了大顯身手的本錢,很多雄心勃勃的計劃也可以實現(xiàn)了……啊,我的未來不是夢!
陳敬春的未來當然不是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未來。未來各種各樣、形形色色,怎么可能僅僅只是個夢呢?陳敬春滿懷激情地等待著任命他的消息變成現(xiàn)實。因為小道消息的確鑿性栩栩如生,陳敬春都不敢隨便說出來,他害怕自己一說出來就不靈驗了,就會出現(xiàn)變故。甚至他也不敢去問領(lǐng)導們,一問,萬一領(lǐng)導們嫌自己官本位思想嚴重,整天夢想著當官,轉(zhuǎn)而提拔別人了呢?
結(jié)果出來時,提拔的當然不是陳敬春。無比沮喪的他還是不敢去問個為什么。為什么還要問嗎?問了,對方一句你的思想境界還沒有達到要求,不就把你給干死在原地了?如果你再問一句我為什么沒達到,對方只要輕輕地嗤一聲,說,就憑你現(xiàn)在的言行,就足以證明你沒有達到。
所以陳敬春什么也沒問,默默地等待著下一次。但是要知道,提拔這種事情,等待一定不會有任何好的結(jié)果。官是怎么來的?是跑來的,是買來的,是要來的。也有是干來的,但肯定不是等來的。跑、買或者要,都一定要有相當?shù)幕A和實力,經(jīng)濟的、人脈的。個人的工作能力占有的比例是多少?不知道。但老實人吃虧是注定的事情。陳敬春老實,陳敬春就只能吃虧。
沒辦法。
近兩年陳敬春干脆就死了提拔的心思,把自己應該做的工作做好,回家督促督促兒子的學習,幫老婆買買菜,看看電視,有心情時黑夜里跟老婆探討探討床上功夫。如此把日子過下去,對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未必不是一種可以接受的活法。盡管平淡了些。
現(xiàn)在春天來了。不僅春天來了,還來了有些日子了。因為冰雪什么的早就融化得無影無蹤了,街道邊上的垂柳的枝條上,甚至都鼓出了米粒大小的葉芽。葉芽嫩綠嫩綠的,都快要慢慢舒放開來。小南風一吹,柳條像女孩子的細腰一樣搖來擺去,柔軟得很,誘人得很。陳敬春走在去單位的路上,心像長著翅膀的小鳥一樣輕盈。好像有什么喜事在前面明目張膽地等著他似的。
在單位里,陳敬春早就不指望能有什么喜事歸他所有了。他現(xiàn)在的年齡,已經(jīng)過了提拔的時段。甭說局長副局長,就是科長副科長,也注定沒有他的份兒。單位的官位就那么多,緊緊盯著的有多少只眼睛?而他們可不像陳敬春那樣被動,靠等,他們的主動性啊,就陳敬春偶爾聽說的,也大吃一驚了好幾回。陳敬春不想那樣的事情,想都不想。想的話,只憑空給自己添煩不是?
要說春天讓陳敬春高興的事情,還不如在街道上一邊行走一邊瞅看女孩子們幾眼哩。陳敬春不是個好色的男人,除了老婆外,他沒有跟別的女人有過任何過度親密的關(guān)系。雖說有時候偶爾想起來有多少點兒遺憾,但他也不后悔。不過不好色,不等于不喜歡看女孩子。春天里的女孩子們換下了冬裝,線條出來了,活力出來了,裊裊依依的韻致出來了,主要是氣息出來了。她們呈現(xiàn)在城市的街道上,給春天增添了無數(shù)色彩。春天因她們而更加生動。陳敬春的心情也因為她們而更加順暢。
單位里的事物在陳敬春眼里,基本上是一成不變的。上班進入辦公室,首要的事情是打掃衛(wèi)生,把地面清理干凈,桌子擦拭干凈,空了的保溫瓶里裝滿開水。這之后,你就可以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為自己泡一杯茶了。有事的時候出去辦事,沒事的時候坐下喝茶。一邊喝茶一邊吸煙,再看看當天的日報,下班時間一到,收拾收拾走人。每天大致都是如此。陳敬春回頭想想,這二十年,也都是如此過來的。
變化的是有人調(diào)走了,有人調(diào)進來了。到退休年齡的退了,沒到的繼續(xù)堅守。陳敬春二十年沒變工作崗位,假如說起來,應該算是個異數(shù)。
現(xiàn)在,陳敬春把準備工作都完成了,他坐下來給自己泡茶。并沒有人過來給他安排工作!他也不需要自己去請示。茶葉是單位配備的,不是好茶。好茶只有局長辦公室里才有,但喝起來味道也是苦的。陳敬春喜歡喝茶,喜歡茶的苦味。如今的生活基本上算是順暢,沒有多少煩心的事情糾纏,喝杯苦茶,提神醒腦不說,起碼還讓你知道,生活中不止一種味道。
一杯茶喝了不到一半,辦公室主任過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陳敬春一通,像是想從他身上或者臉上看出有什么不同處。陳敬春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小心地問,周主任,你這是咋了呢?是不是我臉沒洗干凈?
辦公室主任姓周,年紀不大,也就三十出頭。據(jù)說他上面有人,在局里,一般人他不看在眼里。照他自己的說法,再過一兩年,他就會離開這里去獨當一面。以往他找陳敬春有事,并不親自來這邊,只出了自己的門,站走廊上喊一聲陳敬春了事。這一回他不僅親自過來了,還用這種眼光看他,陳敬春哪里敢心里不發(fā)毛?
周主任哈了聲,老陳你臉哪能洗不干凈?干凈,干凈得很呢哈哈。陳敬春說,那你咋這么看我哩?周主任突然認真起來,說,你把手頭的事放放,掌柜的叫你過去。
陳敬春驚了驚,周主任說掌柜的叫他過去。這在以前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情。他燙著了似的啊了聲,掌柜的?哪個掌柜的?局里局長一個,副局長五個,紀檢書記一個,都可稱為掌柜的。一時他不清楚指的是哪一個。周主任嗤了聲,說,除了馬局,哪個膽敢自稱掌柜的?
噢,是大掌柜的。陳敬春心里一哆嗦。大掌柜的找他,會有什么事呢?照局里的程序,局里有什么工作,先分派到科,科再分派到個人,界限嚴格。普通干部想單獨見局長,難著哩。就是必須周主任出面,也不過走廊上喊一聲而已。受寵若驚。陳敬春突然想起了這個成語。難道真的有什么好事要落到他陳敬春的頭上來了?
周主任很忙的樣子,很快就轉(zhuǎn)身走掉了。辦公室里還有幾個同事,周主任一走,他們就追問陳敬春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們做出一個數(shù)錢的動作。意思很明顯,他們以為他陳敬春給大掌柜的上了貢,這才有了被召見的好事。
陳敬春有點兒惱火,這分明是在污辱他的人格。上貢的人肯定有,但絕不會是他陳敬春。再說他早就放棄了當官的心愿,怎么會上這個貢?況且,一個官兒,真的花錢就能買到嗎?
他不想理會他們,但又不能讓他們繼續(xù)懷疑自己。想了想,他也做了一個動作,說,那是狗才能做出來的事情。
他不知道他們中間有沒有人做過,但他必須這樣說。就算是他們有人做過,那你偷偷摸摸地做你的狗就是了。做狗的人是不會主動聲張自己做過狗的。
出了一口小氣,陳敬春的心里平靜了一些,回頭想想局長找他這件事情,他還是絲毫把握也沒有。找他,就一定是有事情要說。事情又分為好事和壞事兩種。不是好事,那一定就是壞事了。難道……他嘴巴艱難地張了張,難道自己做下什么壞事了?檢點一下,似乎并沒有。只是——只是有些別有用心的人會無中生有啊。假若哪個人胡亂編造一番,難保局長就一定會不相信。
站起來往局長辦公室走的時候,陳敬春的心不由得忐忑起來。他不知道在他前面等候的到底是吉是兇,所以他的行走頗有點兒上刑場的味道。
馬局長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領(lǐng)導的門虛掩是一門藝術(shù),這表示領(lǐng)導胸懷坦蕩,不藏任何的污不納任何的垢,一身正氣兩袖清風。若是一旦關(guān)上了,而且里面又不止領(lǐng)導一個人,碰到關(guān)鍵處,領(lǐng)導就說不清楚了。而其實,領(lǐng)導想要做不被人知的事情,地方有的是。在辦公室里做污濁事情的領(lǐng)導,一定是智商低劣之輩。
馬局長是個聰明的領(lǐng)導,所以他辦公室的門時時刻刻虛掩著,做出一副虛懷若谷放眼世界的情懷來。
陳敬春走到馬局長辦公室門前,腳步猶豫。換了別人也一樣要猶豫一下。不過到底陳敬春相信自己,也只猶豫了一瞬間就不猶豫了。他把手抬起來,輕輕地敲打了一下虛掩的門,又叫了一聲馬局長。
里面?zhèn)鞒鰜硪宦暬貞?,是敬春吧?快進來。
馬局長當然早就認得陳敬春,雖然之前并沒有面對面打過交道?,F(xiàn)在這一聲“是敬春吧”,倒顯得親切得不得了,把陳敬春存有的半點兒猶豫也給叫沒有了。所以陳敬春踏實下來,伸手推開了門。
馬局長自己一個辦公室,相通的兩大間,顯得很闊綽。里面有一張寬大的辦公桌,一把會轉(zhuǎn)動的皮椅子,另外還有真皮沙發(fā)及明面茶幾。墻上懸掛著五代領(lǐng)導人的標準畫像,以及由當?shù)刂麜視鴮懙闹醒胂嚓P(guān)政策條文。辦公桌上則分列兩面旗幟,一面是黨旗一面是五星紅旗。整個格局顯得相當正規(guī)。人只要一進門,無不有肅然起敬之感嘆。
馬局長正在閱讀文件,看見陳敬春進來,就把筆一丟,文件一推,轉(zhuǎn)臉沖他微笑一下說,敬春來了,快坐。陳敬春從來沒有看見馬局長對他如此微笑,一時有點兒發(fā)蒙,趕緊叫了聲馬局長。
馬局長起身引導陳敬春到沙發(fā)邊,做了一個親切的手勢說,敬春坐,不要客氣。自己走到門前,把門關(guān)上,笑著說,咱兩個大男人,沒那么多講究,這門子啊,就不給別人留了。關(guān)上門來好說話嘛。
一邊說一邊給陳敬春親手泡了一杯茶,熱氣騰騰地放到茶幾上,自己也端著茶杯過來坐下。眼睛看著坐在對面的陳敬春,馬局長說,春天來了,天氣越來越暖和了,昨天晚上還下了一場貴如香油的喜雨。這說明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時代是多么美好的時代啊。
陳敬春不知道馬局長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以前馬局長忙,從來也沒有找陳敬春聊過天,現(xiàn)在馬局長這么說,陳敬春不習慣,就又叫了聲馬局長。馬局長擺擺手說,不要叫我馬局長,叫我馬局長顯得咱們生分。其實咱們年齡相差無幾,可能我比你大一歲吧?噢對了,是半歲,我查過你的簡歷了。這樣,咱們差不多就是同齡的兄弟了。要是在同一個村莊生活,小時候一定就是一對好伙伴了。陳敬春看著馬局長,還是摸不著頭腦。馬局長說,敬春喝茶,喝。
陳敬春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馬局長眼睛巴巴望著他,怎么樣敬春?這茶味道不錯吧?我這茶可是地道的西湖龍井哩,浙江省杭州市西湖龍井那個地方出產(chǎn)的,是我在杭州做官的一個戰(zhàn)友寄過來的。咱們這里賣的龍井,不用想,都是假冒的,半點兒龍井的意思也沒有,只怕連杭州也靠不上呢!
陳敬春把喝進嘴里的茶水來回晃蕩了晃蕩,做出認真品的表情,然后啊了聲,感嘆說,好茶,真是好茶。我從來也沒喝過這么好的茶啊!馬局長就得意地笑,說,不地道的龍井,我哪里會喝?陳敬春趕緊拍一下馬屁,說,就是,你是大掌柜的嘛。馬局長說,不是大掌柜,是哥。陳敬春不知怎么想的,出口說道,哥是個傳說。這好像是一首歌里的一句,馬局長沒聽明白,就笑。
沒別的,我是想跟你聊聊的。馬局長自己喝了一口茶,想了想,慢悠悠說,其實啊,我早就想跟你好好聊聊了。在咱們這個局里面,真正有水平有素質(zhì)的,非常之少。大多數(shù)、絕大多數(shù)都是些混混,天天挖空心思,想著如何算計別人,自己從中漁利,而且表面上還弄得冠冕堂皇、衣冠楚楚。這樣的人我最看不起的。我就喜歡有水平有素質(zhì)有教養(yǎng)的人。比如陳敬春,啊也就是你。
陳敬春有點兒受寵若驚的味道,急忙把屁股欠了一下,叫了聲馬局長,馬局長說坐坐,我說的是真的。然后馬局長問道,春晚節(jié)目你都看了吧?陳敬春說看了,要不看,這過年就更沒意思了。馬局長說,你有什么感想?陳敬春說,我沒敢想什么,也就是看,人家樂,咱也跟著樂。
馬局長哈哈大笑起來,說,我說的感想不是敢不敢想,想還是要敢于想的。想嘛,怕什么?你就是想當美國總統(tǒng),想當聯(lián)合國秘書長,想取代普京,那也不犯罪嘛,是不是?陳敬春老老實實地說,我想也沒想過那個,就連咱單位的科長我都沒想過。我就想把工作做好了,安安寧寧過日子。
馬局長看著陳敬春,說,這種思想也不錯,比較正統(tǒng),符合上級要求。不過嘛,還是要有積極上進的思想嘛。比如說,科長,嗯,這個你也可以想想嘛。只要想了,說不定就會夢想成真了呢。陳敬春搖搖頭說,不想那個了。如今當官,靠的也不是真才實學……馬局長攔住陳敬春的話,說,也不一定。像你這樣有真才實學的,就是要予以提拔的嘛。這個嘛——實話說,我考慮這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陳敬春心里熱了熱,想說謝謝馬局長,又覺得過于俗氣,就笑了一下。馬局長停頓了停頓,突然說,噢對了,剛才我問你看春晚的感想,你一定有吧?陳敬春說,有是有,也沒多少,就是覺得這些年,趙本山的小品一個不如一個,臉上的皺紋也越來越多了,相聲干脆就什么也不是了,光在那里你損我我損你,露著屁股丟人了……
馬局長響亮地拍了一下手,說,有道理有道理。這兩年趙大叔不上了,好,非常好!要是我當導演,我就讓他繼續(xù)回家抱孩子去,千萬別再出來了。相聲呢,一個也不要了吧。多唱些革命歌曲,多跳幾個太平盛世的舞。還有——敬春啊,你也是玩魔術(shù)的,你對劉謙怎么看?
馬局長提到陳敬春也是玩魔術(shù)的,陳敬春驚了驚,因為說起來他玩兒魔術(shù),其實算不上,最多不過是變戲法而已,而且變得都俗淺。另外他也并沒有在正當場合玩過。這個馬局長怎么就知道了?一時有點兒奇怪,也有點兒羞愧,說,我玩得不好,一般般水平。人家劉謙,雖然年輕,而且長得像個小痞子,頭發(fā)還遮著半張臉,流里流氣的,但人家能玩兒到春晚里面,一去就是好幾年,說明他還是有一套的。
馬局長搖搖頭說,魔術(shù)嘛,精神都是相通的嘛。水平高點兒低點兒沒關(guān)系,只要能把有的變沒了,把沒有的變出來了,別人還不知不覺,傻瓜一樣瞅著,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就是成功的嘛。對不對?
陳敬春想想也對,就點點頭說,是。馬局長就說,這就說明,敬春你跟劉謙的水平其實是一樣的嘛。至于為什么劉謙能上春晚里面玩兒,你還沒上去,這個是魔術(shù)之外的因素在起作用了,是不是?這一點陳敬春承認。因為他知道魔術(shù)就是一個假。反正是玩兒假的,較起真來,哪個能輸給哪個?
陳敬春一點頭,馬局長的眼睛就亮起來,他起身給陳敬春添了水,又摸出香煙來給陳敬春。陳敬春吸煙二十多年了,看見煙眼睛不由就一亮。但馬局長的香煙檔次過于高,一支需要好幾元錢,陳敬春心疼,在手里一時舍不得吸。但馬局長把打火機都按著火遞過來了,陳敬春就只好吸了一口,說,好煙。
馬局長長長嘆息一聲,說,我們當領(lǐng)導的苦啊,日理萬機吧?夜以繼日吧?山窮水盡吧?吆五喝六吧?焦頭爛額吧?防不勝防吧?也就這點兒待遇了??墒羌词谷绱耍€是有些人看著不順眼,不是寫信告狀啊,就是造謠生事啊,唯恐天下不亂,唯恐我們當領(lǐng)導的不被捉了去關(guān)監(jiān)獄……
陳敬春沒料到馬局長也有如此多的苦要訴,就說,他們是沒當上領(lǐng)導,要是當上了,他們就不會這么想了。馬局長叫了聲好,說,敬春啊,你了不起啊,你是我們領(lǐng)導的知心人啊。
聊到現(xiàn)在,陳敬春還是不知道主題思想是什么。不過領(lǐng)導談話,是一定要有主題思想的。領(lǐng)導都那么忙,不會無緣無故地跟你胡聊。陳敬春想了想,說,馬局長,您有什么吩咐?馬局長說,吩咐說不上,是有件事情求你幫個忙哩。陳敬春說,馬局長有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完成。馬局長就又嘆息了一聲,低頭吸煙,吸得連稀疏的頭發(fā)都跟著冒煙。
把煙吸完,馬局長誠懇地說,敬春啊,據(jù)我所知,咱單位有人給紀委寫了一封信,指名道姓地告我,說我如何如何,這個那個,有鼻子有眼睛的,但那純粹是胡說八道,是誣告,是誹謗,是無中生有,是唯恐天下不亂——我想——我想——馬局長把心一橫,我想讓你利用魔術(shù)手法,把那封信給變沒了,起碼把信上的字給變沒了,變成一張白紙。
陳敬春一怔,見馬局長眼巴巴地看自己,不由苦笑一聲,說,馬局長啊,魔術(shù)都是假的,真的東西變不沒的,假的也變不成真的啊。馬局長說,不會吧。劉謙伸出手來,連那么厚的玻璃都穿得過去,你連一封信都變不沒?不會吧?陳敬春說,劉謙——啊他那是——馬局長說,就這么一個忙,敬春你不會不幫吧?
陳敬春看著馬局長,慢慢點點頭說,好吧馬局長,我這就回去準備準備,找?guī)讉€托兒做幫手,想法把那封信給變沒了。
馬局長笑起來,他和藹地拍拍陳敬春的肩,笑瞇瞇地說,若是你魔術(shù)變成功了,科長——嗯,這個我會認真地好好地考慮的。相信我敬春,作為把信譽、清廉和誠信視為生命的領(lǐng)導,我絕對不會食言的……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陳敬春好一會兒沒能緩過勁來。他不明白馬局長為什么會向他提出這樣的一個要求,他都那么跟他解釋了,他竟然還是不肯相信。如果這無中生有或者有中生無真的管用的話,他陳敬春還要個破科長干什么?甚至連工作也不需要了,在自己家里隨手一撈就是一疊百元面值的人民幣,再一撈又是一疊,撈上一百次,身家就百萬了,什么樣的美好生活享受不到?你馬局長就是許愿個市長給他陳敬春,他連眉毛也不會動一動的。
可是現(xiàn)在,堂堂的馬局長用一個科長的椅子為誘餌,要讓他去把紀委那邊的舉報信給變沒了。難道馬局長的腦子壞了嗎?沒壞,他哪里會往這上面想???陳敬春想哈哈大笑一回,可是看看辦公室里還有別的同事,就沒敢笑。同事問他大掌柜找他談什么,是不是真有好事找上他了?陳敬春老老實實地說,就是聊天,聊春晚的節(jié)目。再問他,他就不說了,看看自己茶杯里的水早已涼透,抄起保溫瓶兌上些熱水,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把嘴巴一抹說,好茶!
在同事的眼里,被局長叫去談了一回話后,陳敬春就變得高深莫測起來。顯然這是一個值得認真研究的現(xiàn)象。他們研究的結(jié)果是,陳敬春的這棵老樹要開新花了。陳敬春不知怎么弄舒服了馬局長,他要被提拔了。這是唯一的解釋。否則還有別的原因嗎?一個堂堂的局長,有可能閑著沒事,去找一個普通的科員長時間地聊什么春晚嗎?騙人嗎你?騙鬼去吧!
很快大伙都知道,陳敬春要被提拔了。傳言說可能越過科長,直接上副局長。局長找他去,就是關(guān)于這方面的談話哩!
陳敬春也能夠想得出來,大伙會有什么樣的反應。不過你不當面問,他什么也不說;你問,他就一句話,扯淡!
陳敬春相信他不可能把紀委那封舉報馬局長的信給變沒有了。道理十分簡單,且不說紀委是什么地方,且不說一封舉報信有多么重要,就算是一只平常的雞蛋,如果鎖進一個保險箱里,密碼保密,鑰匙沉到河里,你就是把那個著名的魔術(shù)師劉謙請來,讓他把那只雞蛋變出來,他一樣要束手無策。在這方面,大魔術(shù)師和小變戲法的,面對的困難是相同的。
可是,明明知道自己做不到,當時為什么不堅決地拒絕了馬局長呢?難道自己還抱著一個幻想,老天開眼,讓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回奇跡來?這可能嗎?老天縱是有情,也不可能如此眷顧他陳敬春??!
陳敬春說自己要回去準備準備,找?guī)讉€托兒做幫手,把事情給辦了。不知當時這話是怎么說出來的。過后想想,好像這不是他說出來的話。他懂得變戲法的真相,他怎么會這樣說呢?更何況還說要找?guī)讉€托兒。劉謙上春晚,托兒是董卿。他陳敬春要變沒了那封信,要想成功,只有去找?guī)讉€通天大盜,請他們出手,也不是變沒了,而是盜出來。
但這同樣無法做到。一是如今哪里有通天大盜???宇宙洪荒,世界沉淪,剩下的只是些小毛賊,掏個包摸個手機還差不多,別的大動作做得了嗎?再說紀委是什么地方?就算是能進去,那么薄薄的一封信,你上哪里找去?
陳敬春后悔自己不敢得罪馬局長,昧著良心答應了。不過想想,當時的情況,如果你堅決不答應,后果會如何?馬局長都已經(jīng)把舉報信的事情跟他坦白了,也就是說把一個本來不應該他陳敬春知道的秘密告訴了他,他喝了他的龍井,吸了他的好煙。而且出門之前,馬局長還把一包剛拆封的好煙塞進他的懷里,他也接受了。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只能答應替他想辦法,把信給變沒了。至于到底能不能真的變沒了,則是另一回事了。
要怪,還是怪馬局長愚蠢好了。
而通過這件事情來看,他馬局長真的愚蠢透頂哩!
不過這也把他陳敬春給逼到了墻腳。
若是他不能變沒有了,日后在馬局長手底下,他的日子還怎么往下過?
春天真的很美好。陳敬春真的非常之喜歡春天。因為這種喜歡,他甚至命名兒子為陳小春。讓兒子也占有一個春字。記得有人還就此笑話過他,說你這算怎么回事呢?兒子叫小春,你叫敬春。難道你敬仰你兒子嗎?
現(xiàn)在來看,陳敬春真是羨慕兒子。兒子在中學讀書,只要認真學習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承受這樣的壓力。說實在的,馬局長把原先應該是他本人獨自承受的壓力,全部地轉(zhuǎn)移到他陳敬春身上了。馬局長擔心事發(fā),身心都有些憔悴。雖然上回跟陳敬春談話,他很有點兒談笑風生的味道,但回頭想想,陳敬春還是感覺到了馬局長沉重的心理壓力。
現(xiàn)在壓力來到了陳敬春身上。因為第二天馬局長就找時間問過他,事情做得怎么樣了?陳敬春只能說正在進行當中。馬局長拍拍他的肩膀,連說了三個好,然后又說,這段時間你就不要參與單位的具體工作了,我跟你們科長說一下,你有重要任務需要完成,班也可以不來上。
這是放了手讓他做了。新的領(lǐng)導人上臺以來,打老虎捉蒼蠅的行動搞得轟轟烈烈,老虎蒼蠅紛紛落網(wǎng),貪官們惶惶不可終日。馬局長看來也是貪官中的一個,蒼蠅一只,他非常擔心被蠅拍打到了。陳敬春有特別的本領(lǐng),都堪比劉謙了,他怎么能不指望著呢?
好吧好吧,既然你放了我的假讓我專心致志地變戲法,那我就回去變吧。陳敬春就提著包回家了?;丶谊P(guān)上門,站在客廳中央,吸完一支香煙,然后運了運氣,等丹田隱隱約約熱起來后,急忙伸了手在空中撈來撈去,一邊撈一邊大喝變變變!結(jié)果撈了幾個回合,手里還是空的,并沒有舉報信出現(xiàn)。
這說明紀委那邊保密措施做得非常好,恐怕連辟邪的狗血都準備充足了,真的不容易下手,他這一手無中生有無法觸及紀委那邊去。
陳敬春也不著急,坐下來喝茶吸煙。
現(xiàn)在他并不擔心自己到底能不能把舉報信變出來,但卻擔心馬局長會不會天天追著他問。顯然他答應了馬局長,明里是給他一顆定心丸吃,本質(zhì)上卻是在欺騙他。他做不到的事情卻答應了人家,不是欺騙是什么?陳敬春有生四十多年來,幾乎并沒有欺騙過誰,如今馬局長自己主動上趕著讓他欺騙,他不想欺騙還不行,他有什么辦法?
唯一的辦法就是往下拖著吧,一直拖到紀委那邊對馬局長采取措施,把他給雙規(guī)了,隔離關(guān)押起來了,那樣,身心都失去自由的局長大人就不會再來追問他變回來了沒有。嗯,這是個好辦法。
拖。
往后的幾天,陳敬春日子過得相當滋潤。早上可以遲遲緩緩地起床,中午可以從容地把飯菜做好,等老婆孩子回來吃。下午呢,他就拎著籃子出去采購,努力把晚飯弄得豐盛幾分。老婆奇怪,問他是不是犯事兒了,陳敬春哈哈笑,說,領(lǐng)導批準讓我?guī)叫菁倌兀∪缓笏袊@地補充道,春天多么美好??!
陳敬春抱定了一個想法,就是單位不叫他回去繼續(xù)上班,他決不主動回去。他害怕見到馬局長。馬局長眼巴巴地看著他時的目光,他很有些承受不來。說是在想辦法把舉報信給變沒了,但事實上,他是在替紀委使著一計哩。這叫緩兵之計,馬局長越是不焦急,紀委那邊的查處就越會從容而翔實。因為如果不指望著他陳敬春,馬局長可能還會有別的路子好走。現(xiàn)在他陳敬春是在坑馬局長哩!
如果馬局長真的是一只蒼蠅的話,他當然希望正義的蒼蠅拍把他給拍死了。
多死一只作惡的蒼蠅,國家就會多一分希望。
這個道理陳敬春懂得的。
所以慢慢地,想起馬局長,陳敬春嘴角就現(xiàn)出一絲狡猾的笑意。馬局長在這個局做了將近五年的局長,他什么時候在意過他陳敬春?這樣的蒼蠅打死了又如何?痛快啊痛快!過癮啊過癮!陳敬春已經(jīng)提前看到了馬局長的悲慘下場。時間過去十天后,估計馬局長要被拿下來了,他干脆做了一桌好菜,又開了一瓶好酒,把自己喝了個一醉方休。
這些日子,陳敬春對春天的印象越來越深刻。垂柳們已經(jīng)開始飄飛起雪白的柳絮了,女孩子們身上的衣服更加單薄起來,有的甚至穿上了裙子,像蝴蝶似的在大街上起舞翩翩。陳敬春走在大街上,心里不時地涌出豪邁之情。甚至他感覺到,消滅掉馬局長這只蒼蠅,里面也有他的一份功勞。如果他不答應他,干脆地拒絕了他,說不定他就會通過別的途徑逃脫了法律的制裁,成了漏網(wǎng)之魚呢。如今好了,最關(guān)鍵的時間過去了,馬局長想要另尋門路也辦不到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十五天一早,陳敬春還在床上賴著不起來呢,手機響了。迷迷糊糊一看,是辦公室周主任的。陳敬春喂了聲,那邊咯地一笑,周主任說,陳科長,你還不來上班???再不來黃花菜都涼了哈!
陳敬春怔了怔。周主任怎么了這是?竟然叫他陳科長?難道我陳敬春是科長嗎?怎么我都不知道我是科長啊?媽媽的,不是這小子宿醉沒醒,故意來消遣我的吧?他就啊了聲,說,掌柜的還沒叫我去上班呢。周主任說,你馬上來吧。領(lǐng)導要親自找你談話呢。
陳敬春急忙起床。他不知道局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從周主任的口氣也判斷不出來什么。難道自己對收拾馬局長這只蒼蠅有功,上級領(lǐng)導真的開了眼,要提拔重用他?這可能嗎?走程序也不是這么個走法啊。想來想去,還是周主任沒安好心的面兒大。這狗日的,時時刻刻挖苦老子哩!
從家門到單位這一段路程陳敬春絲毫也沒有心思看什么景色,春天的種種美好都被他過濾掉了,他心里只想著是不是要有大難臨頭了。否則周主任干嗎消遣他啊。單單就這半個月沒上班一事算他個曠工,就夠他好好喝一壺了。
心懷忐忑進了辦公樓,上下都還平靜。見了同事也都像天天見面一樣,半點兒也看不出出了什么事情。陳敬春把包丟到自己的辦公桌上,問同事這幾日沒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吧?同事哼哼哈哈說,有啊。陳敬春心里一緊,什么事?同事說,俄羅斯搶去了烏克蘭一塊國土啊。陳敬春說,我是說咱局里。同事說,噢,也有,三科的孫科長調(diào)走了。
陳敬春還想再問,辦公室周主任過來了,他瞅著陳敬春笑嘻嘻地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哩!陳敬春有點兒不高興,說,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周主任說,可能不可能,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走啊。
陳敬春想不去,再想想,只好跟著周主任出門。周主任領(lǐng)著他來到局長辦公室門前,敲了敲虛掩的門,說,掌柜的,陳敬春來上班了。把陳敬春往里面一推,自己轉(zhuǎn)身走掉了。
里面?zhèn)鞒鰜眈R局長的聲音,敬春嗎?怎么又客氣上了?進來吧。
陳敬春蒙了蒙,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還是馬局長在里面?難道……難道……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看見果然是馬局長。只見他像上回一樣,正坐在辦公桌前批文件。陳敬春哆嗦著叫了聲馬局長,馬局長丟了手里的筆,轉(zhuǎn)臉看他。他臉上是一片燦爛的笑容,敬春來啦,快坐。
陳敬春老老實實地到沙發(fā)上坐下。馬局長親手泡了一杯茶端過來,一身輕松地坐到陳敬春身邊,樂呵呵地說,敬春啊,你的科長任命書下來了。一會兒開個中層領(lǐng)導會議公布下去,你就可以走馬上任了。
他輕輕地拍打拍打陳敬春的手,敬春不錯,說到做到,是個言而有信的人。他哈哈笑,我沒看錯人哩。陳敬春心里還迷糊著,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中間都有些什么波瀾起伏,想要問,但這樣的問題怎么能夠問得出口來?問出來了豈不顯得自己也是傻瓜了?他就含糊著叫了聲掌柜的。馬局長慈祥地看著他,咱倆誰跟誰啊,日后不要亂叫了,沒人的時候就叫聲哥吧。
陳敬春想隨著他的語氣叫聲哥,但努力了努力,還是沒叫出來。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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