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延高
一
潘天佑喝酒是典型的水平不高興致高,二兩的量,八兩的膽。喝高了就失態(tài),一臉酡紅,如漆上去的重彩,暴露出內心的滾燙。舌頭也就大了,吐出的字直彈,像嚼了搖頭丸。這時的他完全不同于往常的寡言少語,會兩眼直直地盯人,滿嘴的酒氣左噴右噴。如果桌上有漂亮的女子在,他就越發(fā)不得了,會搖風拂柳般走近去,很不禮貌地用手指了人家鼻子:“你信不信?我,我見過水……水妖,真正的水妖……信不?真的,絕對比你漂,漂亮……”
相熟的知道他又到了“墻走人不走”的境界,或不搭理,或借口上廁所躲了。關系比較密切的,干脆就不搭理,只當他在和空氣說話,有的則很無奈地用手拍拍他的臉:“行了,男祥林嫂,大家的耳膜都抗議無數(shù)回了,拜托,你就別折磨我們了?!比缓笸扑话眩丝桃堰M入“信天游”狀態(tài),不管歪向哪邊,不管他面對的人聽不聽,都會一絲不茍地咬定自己反反復復嘮叨的那幾句話,盡管語無倫次,卻無比執(zhí)著,九頭牛也拉不回。大家只能任由他去,就當旁邊有一臺音箱在忘我地工作。
問題是坐在一起喝酒的不全是相熟者,若有外客,又是第一次和他逢場,不明就里地問上一句:“水妖!什么水妖?”行了,這就算伯牙遇到鐘子期了……
故事總那么開頭,講得語無倫次,顛顛倒倒。其間,會被彼此的勸酒聲打斷,但潘天佑絕對鍥而不舍,不厭其煩地把話頭撿回來,縫縫補補地往下講.直到兩眼充滿淚珠,決堤一般瀉下,這下就方寸全無,一把一把地擤著鼻涕朝自己胸前抹。接下來,他會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然后左右開弓掌自己的臉。嘴里罵著:“我不是人!我他媽的混蛋王八蛋,嗚嗚……嗚嗚……”知道他脾性的人這時依舊若無其事地吃喝,知道他差不多了,再有一會兒就是一堆爛泥。倘若有人沒見過這陣勢,怕他那雙滿是鼻涕的手抓到自己身上,起身避他,得,那就算攤上了。他會沒有理智地抓了人家前襟,拼命搖著喊:“你抽我,你抽我呀……”其余的人就坐不下去了,只能起來勸,他會左搖右晃著掙脫,掙那么幾下人就軟了,扶都扶不住,軟成一攤泥。大家的興致到此就被他攪得告一段落,七手八腳將他架出,攔輛的士,連推帶搡塞進去。
潘天佑每每酒后動情,掏心掏肝要述說的事,其實是他三十年前的一段經(jīng)歷。
那年他十三歲。一家人隨執(zhí)行“三支兩軍”任務的父親從南京舉家遷到陜西寶雞097廠。這是一家大型軍工企業(yè),三線建設時期落戶在虢鎮(zhèn)縣。
入秋前的一天傍晚,父親帶他沿著渭河大堤上走,黃昏日落,山黛水陰。被秦嶺和土塬擠得瘦長的河床上扯起縷縷青煙,飄飄忽忽,若即若離,陣陣晚風掠過,似有無數(shù)鬼魅沿河疾走,掀得灘上蘆葦簌簌作響,不時伸出手來扯人衣腿??粗焐呀?jīng)擦黑,那么長的河堤上就他和父親兩個人,身后跟著一股股神經(jīng)兮兮的風,潘天佑心底陡地生出膽怯,恰在這時,前方的蘆葦深處傳來很大動靜的異樣水聲。
“爸!”潘天佑喊了一聲,父親也在這時停住腳步。把身子和目光轉向河床方向,當時潘天佑還沒有發(fā)育,個頭瘦小,身高不及父親的肩膀,堤岸邊的蘆葦很高,完全遮擋了他的視線。他仰起頭,看見父親輪廓剛毅的下頜,臉正被幾葉葦梢拂著,他清楚地看見父親有如骨朵般隆起的喉結上下滑動,兩眼有神,如電光一般越葦叢而去,熱烈地似乎要把望過去的那片地方燒掉。潘天佑問:“爸,那是什么呀?”父親一激楞,似乎意識到什么,然后從嘴里冒出來兩個字:“水妖!”
潘天佑朝著父親望過去的地方踮起腳,蘆葦太高,把視線砍斷了。他就貼過去,用手扒開蘆葦,夜幕的微光里,他看見堤下的水洼處有幾道青白的光影閃進一大片搖曳的葦叢,濺一串嘻嘻的笑聲而去,那笑聲妖冶狂浪,撩得水波晃亂迷離。
從此,潘天佑便記得,水妖是青白色的,并能發(fā)出女人般噬人魂魄的妖笑。
潘天佑是被父親用一套改小的舊軍裝裹進三車間的。人事科科長鄭向陽用手推開噴漆組那扇鐵門,他就被塞了一鼻子橡膠水氣味兒,感覺嗆鼻。幾把噴槍因他的到來戛止雜亂無章的吟唱。
室內有八九個人,鄭向陽把手搭在天佑的肩上,對迎過來的噴漆組組長崔海光說:“崔師傅,我陪潘代表把天佑給你們送過來,廠里研究定的,他分到咱三車間,天佑是潘代表的公子,娃娃今年剛滿16歲,他一進來就是咱廠年輕的職工了。”鄭向陽說完,潘天佑的父親笑著朝大家點頭。有人鼓了幾下掌,大家就丟下手頭的活圍攏來。先有一只手伸過來摸潘天佑的臉,他感覺那手糙糙的,有些發(fā)黏,散著濃濃的橡膠水味。接著是一只相對細膩的手抓住他的手在自己臉上蹭了蹭說:“好細的皮肉啊,軍代表,你這娃還是個秧子咧!就舍得讓他來我們這里當勞動者,我們噴漆組可是有毒工種?!睏钋芍煾凳巧虾H?,穿著很講究,她笑著,兩眼放光地看著潘耿志:“軍代表,瞧您給孩子穿的,這是衣服還是裙子啊?”潘天佑的父親沒接話,用大手在潘天佑背后擊了一下說:“小子,把腰挺直了,老子像你這么大,已打過孟良崮了?!苯又终f:“跪下!給各位師傅磕個頭,就算拜師了?!迸颂煊有睦镆蝗f個不愿意,在他的小腦瓜里這是四舊,就沒動。但父親很霸道,將他一把摁下:“磕!這是給工人階級磕頭,光榮!”大家全鼓起掌來。父親把他拉起:“從今天起就把天佑交給各位師傅了,在家他是我兒子,我管,在這兒就是你們的娃,拜托大家替我嚴著些管?!彼脑捯煌?,站在旁邊的副組長劉臘梅就在鄭科長肩上拍了一把:“向陽,你們人事部門咋想的?軍代表的娃娃你們分就分個好工種,讓娃學點兒技術,知道我們這里是有毒工種,還放到我們這里來,娃娃才16歲,正長身體呢?!眲⑴D梅的話馬上讓鄭向陽的臉上現(xiàn)出不自在。他正想解釋,潘天佑的父親就把話攔了:“這不是問題,你們能在這里干,我的娃娃也就能在這里干。”說罷,父親就把他推到崔海光和劉臘梅面前說:“你們還是按規(guī)矩給他固定個師傅帶他吧?!?/p>
鄭向陽和潘代表一走,室內的人就圍著崔海光爭起來。潘天佑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人沒過來,她已經(jīng)坐在抽風柜前很認真地用橡膠水洗模具了。頭發(fā)從她的鬢邊垂下,遮了臉面,那縷頭發(fā)自然曲卷,很美。
一個扎根鐵梅辮兒的女工一直貼在潘天佑旁邊,她叫袁妍。她很興奮地舉起手對崔海光喊:“崔師傅,把他交給我?guī)О?!”大概是因為她剛出徒不久,不夠資格,有幾個師傅在笑,她左右一看也笑了,回轉身拉開烘箱,從板架上抓了一把烘熟的花生,彎腰去掀潘天佑懸于大腿處的衣兜,兩人幾乎一般高,又惹起一陣哄笑。
崔海光見大家都很真誠,就說:“今天真是叫花子賣余糧啊,都積極起來了!不過這就為難我了,無論我指定你們中的哪一個,都會認為我偏心。這樣吧,除了小袁,咱們抓鬮?!彼压ぷ髋_上的工單本扔給吳少鵬:“你撕八張紙,其中一張上畫個圈,誰抓了有圈的那張,誰就負責帶天佑?!?/p>
就這樣,潘天佑成了吳娟妹的徒弟。之后,他聽了很多關于師傅的故事。
吳娟妹是喝磻溪水長大的,所以她身子里不缺水。尤其一雙眼,靈靈的,像露水舔過,看人時會泛起一種蒙蒙的薄霧,月色籠罩的樣子,男人撞見了很容易迷進去。潘天佑工作一段時間后,常聽到一些對師傅的背后議論,說她的一雙眼睛有妖媚之氣,這樣的眼睛里藏有一口井,會把男人淹死。
第一個男人叫柳平,曾在焊錫組任組長,人長得很綿相,性子也麻纏。自打噴漆組分進個如詩如畫的女子,他便心猿意馬起來,有事沒事就朝噴漆組鉆,想方設法跟吳娟妹套近乎,坐在她旁邊打下手。又洗模具,又遞支架,殷勤得讓其他人感覺太過分。尤其休息時,他會從兜里摸出糖塊之類的零食給吳娟妹,好像這屋子里就只吳娟妹一個人愛吃糖塊。楊巧枝和樊啟剛是建廠時進來的老職工,有資歷,性子也比較直,對他的一些做法嗤之以鼻??此M來就板著臉,從不搭理他,他前腳走,他們有時會跟過去,將鐵門重重地推上。不管那哐當一聲重響能不能把柳平震醒,起碼壓在心底的一種厭煩算是拔了一次氣門芯。叫他們惱火的是柳平一味地裝糊涂,他心知意不會,不溫不火,你存心折騰你的,我一門心思攀扯我的。那時吳娟妹剛進廠,還在學徒期,既想著要尊重師傅,心性又在如花似玉的年齡段。一些男工見了她就心里癢癢的,總以不同的方式接近她。她那會兒還懵懂,心淺,沒有生出戀愛和搞對象的念頭,就感覺有個師傅寵著挺好的。再說了,誰來,誰不來,不是她能決定的,腿是人家的,她也無權干涉,所以就平常心待之。柳平哪件事做得她心有不快,就不言語,讓沉默成為一種態(tài)度;柳平若有哪句話撩得她心喜,就無拘無束地咯咯笑響,房頂都跟著顫。
但柳平畢竟是犯眾怒,師傅們在背地里糟鄙他的話經(jīng)常在吳娟妹耳邊縈繞,對一個尚未涉足過愛河的女子而言,就是舉一反三的負能量。恰如書里說的,假話重復一萬遍就可能成為真話。一段時間后,她開始厭煩他。礙于師徒關系又不能說,見他來了,美目一沉,半個時辰不抬,把一副目不擱人的冷峻擺在那里。換個人,肯定打退堂鼓,可柳平不,他麻纏的性子決定了他是一團鍥而不舍的糨糊,就黏上你了,我行我素,沒有一絲氣餒。
那時王強還沒調離五車間,他爸是廠里的副廠長。雖然是副職,但資格老,行政級別是12級,屬于高干。他在廠干子弟里是比較牛的,愛擺闊,腕子上帶塊西鐵城表,飛鴿自行車擦得锃亮。他對吳娟妹的想入非非,應該用垂涎這兩個字形容。在虢鎮(zhèn)這么一個偏狹的縣城,王強應該算是眼界稍寬、情感早熟的一類,所以結婚生子的步伐比別人快。他媳婦是寶雞市人民醫(yī)院的護士長,岳父是寶雞軍分區(qū)副司令員,職、級都比他爹高。這樣一種家庭組合在旁人看來,他顯然是高攀,應該知足知止。可他見到吳娟妹后的第一反應就是后悔。感覺自己組建家庭的步子邁得太早,不過他和妻子的婚姻確實是父母意愿為主?;楹笥趾芸煊辛撕⒆?,妻子很上進,哺乳期一過,好像要給單位一種補償,除了帶孩子,就把主要精力撲在工作上了,身上的女人味越來越淡。王強屬于那種審美跟隨直覺走的人,內心本就有輕浮的種子,容易生情,容易泛起波瀾,遭遇一片海,他就想去攪起浪花。身邊突然冒出個靈性可人的吳娟妹,他好像一下就明白了什么叫一見鐘情,在他眼里,這是個天上來的女子,美得干凈,不勾魂,但絕對攝魄,看過,就住進心里了。他知道,這樣的女子男人只要迷上了,無論得到得不到都會是一生的折磨。慘的是他先已失了明追的權力,靈魂深處即便翻江倒海,只能腳癢在鞋子里動,外表還要風平浪靜。他對柳平孜孜以求追吳娟妹的一些做法,打心里發(fā)笑,認為這是自不量力的單相思。在他的思維空間里,吳娟妹可以算天仙,柳平在泥土上,是癩蛤蟆和天鵝的關系,沒有可能性。當然這也就為自己暗下里努力留下了攻城略地的空間,而且恰逢一個很好的契機,大家都厭煩柳平的行為,這種共同的排斥心理給了他以護衛(wèi)者身份出現(xiàn)的絕好機緣,他站在吳娟妹一邊說話,就是鐵肩擔道義的形象,給人的感覺他就是兩個不對稱關系中的絕緣體。逢了柳平來焊錫組,只要被他碰上,就會很俠義地代表大家發(fā)聲。有一次,他直接點著柳平的鼻子糟鄙:“我說你這人咋就不識相?你聽見別人咋說你嗎!臉皮厚得可以去西安補城墻了,自己撒泡尿照照,丑得判刑,你也敢麻纏她,我真信你的邪,憑啥嘛!”柳平不急,眼目半翻著,像看,又像是沒看比他高出半頭的王強:“你先問一下你姓啥?婚姻法好像沒有規(guī)定丑就不能談戀愛吧,再說咧,我就是覺得娟妹這人好,也美!我就想對她好,惹你啥了?焊錫組是三車間的,你五車間的人能來,我三車間的人咋就來不得?你這人才無聊嘛!你不是她爹也不是她娘,你憑啥管她?”兩人在那里唇槍舌劍……
結束戰(zhàn)斗的最有效辦法就是吳娟妹起身離去。柳平轉頭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如黃粱失夢,即刻轉身,丟下所有人,邁開飄飄步,閑云野鶴一般追出去。
過一會兒,吳娟妹笑眼彎彎地跑進來。將門銷嘩地插上。再一會兒鐵門就被敲響,這時王強很開心,他會走到門前,操起雙手死命擂門,扯了嗓門喊:“開門!快開門,老子尿憋,柳平,你快開門,讓老子出去!”滿屋爆出如釋重負的笑聲。
可柳平癡心不改,他心里只擱著吳娟妹,全不把眾人的感受和戲弄當回事兒。
那天上早班,王強趁做廣播體操的時間晃到噴漆組,和吳娟妹聊了幾句,把話題引向柳平,他問:“你煩他不?吳娟妹說咋不煩呢!”王強說:“那咱們就日弄他一回,叫他長點兒記性?!?/p>
王強就教吳娟妹,他把一個大搪瓷杯倒過來,把寫標語的墨汁涂在杯子底部,拿到風扇前吹干,然后把怎么操作示范給吳娟妹看,幾遍下來就熟練了。恰在這時柳平伸進來半張臉。吳娟妹招招手,柳平就閃進來。吳娟妹說:“柳師傅,我學了個魔術,你想不想看?”柳平滿面喜色,受寵若驚地說:“看!”吳娟妹順手把大搪瓷杯塞給他,從支架上抓了兩個繼電器丟進去,然后把自己的杯子拿在手里,指著凳子叫他坐:“你仔細看著我,不準走神啊,我咋做你就咋做,幾分鐘后我就能讓你杯里的繼電器跑到我杯子里來!”
“瞎說,咋可能嗎?”柳平臉上現(xiàn)出質疑。
“如果我變成功了,中午你請我們幾個去道口吃羊肉泡饃?!闭f罷,就用一根手指對著自己的臉畫了個圈,柳平當然堅信不疑地跟著畫了個圈。幾個招式過后,吳娟妹于皓齒間伸出她那粉紅的舌頭很圓潤地在柳平面前搖了幾下,就將纖細如筍的食指舔住。
柳平看得呆,聽著吳娟妹喊:“舔啊,舔啊!”慌忙把粗糙的食指摁在寬厚的舌苔上。又見吳娟妹把食指移到杯底下揉著,他也虔誠地跟著揉,吳娟妹的食指開始龍飛鳳舞地在臉上點點畫畫,全神貫注的柳平很認真地仿效,一會兒就把自己的臉涂得亂七八糟。一屋人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岔了氣,喊腰疼,捂了肚子跑出去。這時王強突然在柳平肩上拍一把,急急地沖他喊:“快過去,你們焊錫組有個焊爐起火了!”柳平臉上一驚,擱下杯子對吳娟妹說:“我去一下就來?!?/p>
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幾分鐘前,車間主任許玉其到了焊錫組。他是全廠資格最老的車間主任,長了張馬臉,脾氣暴躁,平時不茍言笑。他昨天下班前看檢驗科的報表,發(fā)現(xiàn)焊錫組的產品質量有些下降。上午把其他事處理完就過來看看,看柳平不在,就向幾個老師傅詢問開了。忽聽見周邊笑聲大起,轉頭看,一張黑花臉咧著白牙向他走來,嘴里還許主任、許主任喊著,聽聲音就知道是柳平。他是來檢查產品質量的,組長不在崗,突然以這么一種形象出現(xiàn),火氣一下就躥到頭頂。他擰著眉,一掌拍在工作臺上。指了柳平的鼻尖就罵。
下午,柳平就被宣布免去組長職務。這個結局吳娟妹沒想到,她感覺自己做了件和心過不去的事。
一連三天,柳平?jīng)]來推噴漆組的門,大家都感覺到輕快。唯獨吳娟妹心里沉沉的,她想自己這次把柳師傅害了,也徹底把柳師傅得罪下了。
八月的渭水兩岸是多雨時節(jié),午飯時,一些人剛端著碗進了食堂,天就黑了臉,劈頭蓋臉落下雨來。擠進來的人多,幾個打飯的窗口都排著長隊。柳平是先到的,他打了飯準備去找座位,看見吳娟妹和王強等幾個人排在后面,他便就近找了一處坐下,狼吞虎咽把飯扒進嘴里,在洗碗處洗了碗筷,快步走向食堂門口,冒雨跑回宿舍去了。排在后面的吳娟妹一直用眼睛的余光留意柳平,她總感覺有些對不住他,很希望柳平能像往常那樣朝她招手,示意她過去插隊,當然她還會拒絕。可柳平?jīng)]有這樣做。她想柳師傅是真生氣了。不過這樣也好,免得自己再為擺脫一種復雜的麻纏絞腦汁。
大家吃過了,陸續(xù)走向食堂門口,雨還在下,比先前小了一點兒。一些離宿舍近的男工,把碗舉在頭頂朝回跑,怕淋的都擠在橫檐下,等著雨停。吳娟妹、王強和五車間的幾個女工站在一起。
柳平出現(xiàn)了,他舉一把傘,手里還拿著件雨衣。到了跟前,把雨衣扔給王強,對吳娟妹說:我先把你送過去,再來接她們幾個。吳娟妹心里一熱,她想自己把人心看小了,柳師傅并沒記恨自己,也就沒有猶豫,很干脆地和舉著傘的柳平鉆進雨中。
雨心安理得地下著,一切自然而然。
王強接了雨衣沒往身上穿。其實他剛才也看見柳平打飯,吃飯,走向食堂門口。但他沒有想到柳平會拿了傘回來,又在眾目睽睽之下?lián)沃鴤闼蛥蔷昝没厮奚?。他不會把這理解為有心,他只是想,這家伙臉皮厚,人慫心不慫。
王強是喜歡往女工堆里鉆的,那天中午打了飯,他看見袁妍和吳娟妹坐在靠墻處,就湊過去坐了。五車間那個長辮子女工穿了一身紅,打了飯,搖搖擺擺走過來,看他在,微笑一下,就在他旁邊坐下。一眼看過去,她紅得惹眼,吳娟妹美得惹眼。接著,靠右邊的一桌就坐滿四個青工。其中一個體型高大,長得結實硬朗,叫彭俊一,是廠籃球隊的前鋒。廠子里不少女工迷他,逢了比賽,有他在場上跑,圍在場邊觀看的女工臉上都是陽春三月。
心里裝一個算盤的王強很留意吳娟妹身邊的動靜,從彭俊一偶爾看吳娟妹時的那種眼神他能感覺到彭俊一對吳娟妹也有那個意思的,可能是內心剛剛萌動,在等待適當機會和機緣。吳娟妹好像對他也有些上心,上下班路上走對了面,離得遠時她會看人家,近了,就把頭低下。他注意到過去從不看籃球賽的吳娟妹忽然變得愛看打籃球了,過去每天吃過晚飯她會和同宿舍的女工去散步,要么沿著鐵路慢慢走,要么在道口的百貨商店轉來轉去買點兒東西。現(xiàn)在她似乎有了很自覺的時間概念,估摸著燈光球場那邊開始打籃球了,她就會找理由往回走,去看他們打球。如果彭俊一在場上,她就像定了包場,會一站到底;若是他沒有到,她守一陣子,估計他今天小夜班,不可能來了,就果斷地閃人。作為過來人,王強非常清楚:她去看球,實際是心里有場上那個人。
想著事,王強的眼神會有意無意間落在彭俊一臉上,他看見彭俊一的眼睛幾次定在吳娟妹臉上,那種眼神雖是一閃間,但里面是藏有話語的。他可能感覺到王強在注意他,就調轉開目光,再也不看吳娟妹了。王強能感覺到他是一個內控力很強的男人,他做事一定像他對待手里的那個籃球,追求把握,心里沒有準,絕不會輕易出手。
作為一個心有所圖的男人,王強觀察得很細,也很準。吳娟妹這一段時間對彭俊一的確是非常敏感和注意的。未落座前她就看見了排隊打飯的彭俊一,看他在那一桌坐下,之后有眼神走過來,一碰,她躲了,但心里一下子踏踏實實的,然后一眼都不朝那邊看了,埋了頭像是很專注地在吃飯。王強知道女人越是這樣,心里其實越攢勁。
他就打哈哈說:“娟妹,今兒咋吃得這香?”
吳娟妹這一餐恰好打了份肉沫蒸蛋,已經(jīng)吃得見底了,就答:“這肉末蒸蛋真好吃,滑口得很?!?/p>
“好吃,再去打一份,多讓嘴巴體味一下幸福?!蓖鯊娧a了一句。
“算了,挺貴?!?/p>
他們說話說到這里,身后還有另一對耳朵在支楞著,十分珍惜旁聽的權利,正想得到使用權利的機會?,F(xiàn)在他起身去了窗口,要了碗蒸蛋,走回來,也沒有說話,微笑著,扣進吳娟妹碗里了。吳娟妹就喊一聲:“柳師傅你咋倒進我碗里嘛?”
“好吃,就多吃些。莫省!”
吳娟妹說:“我還有這多飯沒有動,吃不下?!?/p>
“把飯倒給我,你吃蒸蛋?!闭f著他就把吳娟妹沒吃完的飯拿起來,扣進自己碗里。
這個過程王強和鄰桌的人都是看客,想說什么,卻沒來得及說。
在討好女人方面,王強認為自己可算一個情商不低的人??催^了柳平這番出人意料的舉動,他感覺,對這個看似綿相的人要重新認識了。他的做法看上去不是討好,但絕對是孔武有力的討好。把麻纏和敢作敢為有機地合二為一了。
再接下來的事,真就是天意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冬天,廠里把學大寨的支農勞動點定在柳崖村,恰好是柳平家所在的村子。吳娟妹是第一批支農隊員,柳平聽到消息,恨不得跑去塬上吼幾嗓子秦腔,他覺得這是天賜機緣,要把握好。他每個周六都往回趕。給吳娟妹帶這帶那,專選吃過飯人都在的時候去窯洞里送。第二天中午他會煮七八個茶鹵蛋,讓老母親送去工地上,他不去,他會叮囑母親先分給其他的人,最后留兩個給吳娟妹。他娘七十多了,面相慈祥,一輩子就生了柳平和他姐。柳平父親去世后第二年,他姐就出嫁了。農戶人骨子里重男輕女,母親把柳平看得重,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他看上了吳娟妹,又是這么漂亮個女子,她心里就開了一春天的花,見了吳娟妹就閨女、閨女地叫,笑得眼睛都藏進了肉里,看過去只剩一臉的皺紋。老人幾乎每天都去吳娟妹的住處,有時拿包紅棗,有時揣些柿餅核桃。
返回那天,廠里派了幾輛大解放來接。車啟動時,站在路邊的村民開始擺手,柳平的娘也在人群里,她的目光始終跟著吳娟妹,眼角有兩行淚,吳娟妹在車上向她擺手,她也擺,又用手去抹淚,吳娟妹見狀心里也酸酸的,就把臉背過去。待她再回頭,相送的村民已經(jīng)散去,只有柳平的娘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個周六下午,柳平把吳娟妹叫到車間走道里,說他娘病了,挺重的,就想見她。問她能不能下班后和他一起去趟柳崖村。吳娟妹猶豫了一下,本想拒絕,一想他娘在村口送她的場景,就說:“晚上去趕回來太晚了,明天去吧。”
柳平家窯門口那棵石榴像看見了熟人,老遠就朝吳娟妹搖著。
進了門,柳平的娘正坐在炕上,臉色是不太好,見了吳娟妹進來就坐起來,示意吳娟妹坐在她邊下。吳娟妹感覺柳平顯然是夸大了老人的病情哄她來,不高興就寫在臉上。柳平看出來了,掩飾說:“娘你病著哩,還是躺下好。”
“我這病是想娟妹想出來的,她一來,人的精神就鮮健了,過一下病會自己走的。”他娘和他說到兩岔了。柳平有些尷尬,就進內屋去了。
吃了午飯,柳平從軍挎包里摸出個照相機來,要帶吳娟妹去她們勞動和居住的地點照相。吳娟妹也想留個紀念,就同意了。他們先去了那孔住過的窯洞,然后到了打麥場和后坡的水庫,吳娟妹看得高興,隨興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讓柳平拍照。往回走時,吳娟妹看見旁邊的崖坎上有一棵野酸棗,樹葉兒全脫了,只剩了滿枝的棗兒鈴鐺一般搖著。吳娟妹要上去摘,柳平就扶她上了土埂。她摘棗時,柳平按動快門為她搶拍了兩張。
吳娟妹揣了半口袋紅棗心滿意足地從土埂上跳下,不知咋的就歪倒了。柳平趕忙過來扶,問腳崴了沒有。吳娟妹就站直了,試著腳疼不疼。剛才的興奮還在臉上紅著,嘴里的氣息就熱熱乎乎地噴在柳平臉上,柳平見她嘴唇棗一樣紅,心就竄出一種沖動,眼神兒就有些直。吳娟妹意識到了什么,轉過身就走。
回到他家窯前,柳平從包里取出伸縮支架,把相機架好,說還有三張,要給他娘和吳娟妹照張合影,吳娟妹就搬了個凳子讓老人坐下,自己站在老人身后照了。這時柳平喊:“保個險,再來一張。”就把快門放在自動上一按,幾步,搶過來,在她娘身后一站,等吳娟妹反應過來,快門響過了。吳娟妹心里八百個不愿意,礙著老人的面沒說話。
往回走的路上,她在自行車后架上對柳平說了好幾遍:沖洗出來的相片和底片不能給任何人看,特別是最后那一張,必須把底片給她。柳平緊點頭說:“你放一百二十個心。”
第八天下班后,柳平把相片和底片都給了她。
“你沒有私留吧?”她聲音冷冷的。柳平把胸拍得咚咚響:“我柳某人要是打埋伏,天打五雷轟?!?/p>
三天后的中午,吳娟妹突然接了袁梅打來的一個電話。她和袁梅是虢中的同班同學,畢業(yè)后袁梅分到寶雞針織廠,她分到國營097廠。距離遠了,但兩人關系一直很親密,是啥話都說的那種。袁梅直通通地說:“你先交代他是做啥的?想不到你現(xiàn)在心也是渭河漲大水——越來越深了啊。都進展到這一步了,還把我瞞著!”
“瞞你什么了?”吳娟妹沒反應過來。
“還裝!相片照了,都公開掛出來咧!還給我打馬虎眼……”聽到相片二字,吳娟妹的心立馬抽緊,接聲問:“啥相片?”袁梅聽出她真不是在裝,就把自己看到的在電話里說了。
她昨晚上小夜班,睡到上午十點多,起來下碗面吃了,就騎了自行車去車站街的榮光照相館取相片。在門口架自行車時,見相館的人正在往櫥窗里嵌一張放大的照片,她掃了一眼,照片上的女子真漂亮,還感覺有些眼熟,就盯了細看,竟然是吳娟妹。照片上,他和一個男人并肩站在一個婆婆身后,婆婆笑得一臉菊花。
當袁梅說到是和一個婆婆的合影,吳娟妹就覺得頭一下變得比自己身子大,里面嗡嗡嗡……有聲音在撞,身子就控不住地晃,她趕忙用手扶了桌子。
柳平正在宿舍洗衣服,聽到吳娟妹不同往常的喊聲,把兩手的洗衣粉沫子在褲子上抹了幾把,提了飄飄步就往出跑。
面對她紙幡般蒼白的臉和怒不可遏的指責。這個綿纏的男人啞著,一句話沒說。然后一個簡捷的轉身,扯開腿就朝虢鎮(zhèn)方向跑去。
看見掛在櫥窗里的合影,柳平就憤怒了,他瘋了一樣抓了一塊磚頭,幾下就把櫥窗玻璃砸了。里面的人聽見玻璃破碎的響聲趕出來,和正想翻進櫥窗摘照片的柳平扭在一起。
這時館長也出來詢問怎么回事。柳平真是氣到了極處,看他像個頭頭,蹦過去,指了鼻子就罵。那時照相館是國營的,雖不大,檔位在那里擺著呢。來照相、取相的人都小心翼翼巴結他們,就沒受過氣。再說館長也不知道這張照片掛出后會對柳平造成啥后果。就口氣強硬略帶嘲諷地說:“你這人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跟你說,放在前朝那會兒,我這國營相館就像景德鎮(zhèn)那官窯,我們這里掛了誰的相片,就像皇上題下塊匾額在景德鎮(zhèn)燒成了瓷板。多少人想求都求不著……
“你放屁!”
“你咋罵人呢!你娘沒教你刷牙!”看一眼破碎的櫥窗,館長也動了氣,手也指到柳平的鼻子上。
柳平的怒氣又往上一沖,握磚的手呼地掄過去,館長頭偏得快,左前額還是被擦了一下。血,從館長的額角滲出來,很快爬成一根紅蚯蚓。
這時接到報警的派出所民警到了,把他們帶到派出所,一番訊問,做了筆錄??纯答^長的額頭只是擦傷,柳平的舉動又事出有因。經(jīng)民警嚴厲訓誡后,冷靜下來的柳平態(tài)度很好,向館長道了歉,還答應對砸壞的櫥窗玻璃全部賠償。館長也承認未征得顧客同意就掛了照片,是店方過失。表示櫥窗玻璃不貴,還是店里自己換。派出所就沒作治安裁決,先讓館長走了,然后給廠保衛(wèi)科打了電話,叫過來領人。大約二十分鐘后廠里那輛舊軍用吉普停在照相館門口。下來的三個人先見了柳平,其中兩個跟著民警去現(xiàn)場查看取證。留下的一個認真看過了筆錄,又簡單地問了柳平幾句。就從兜里掏寶成煙,遞了一根給民警,很真誠地道歉,表示回去一定向廠里報告,要求車間加強教育,嚴肅處理。
保衛(wèi)科的人要柳平一塊兒坐車回去,柳平一想:這會兒跟他們走,就等于被押回去,是很丟面子的。就一口咬定母親病重,自己要趕回家。三個人一聽是盡孝道的事,就沒有堅持,叮囑他幾句,開車走了。
柳平為一張合影砸了榮光照相館的事卻像長了腳一樣,踩著人們添油加醋的舌尖到處跑。在整個廠區(qū)產生的沖擊波不亞于今天某件事上了“焦點訪談”。
吳娟妹一下子就被快速發(fā)酵和放大的各類傳言包圍了。她看不清那些張張合合的嘴里噴出來的唾沫星子是什么面孔,她想假如把這些唾沫星子集合到一個池子,自己跳進去能洗清自己,她就跳進去。但這只是她想。
第二天早上,柳平?jīng)]到焊錫組。等了好一陣子還沒有來,副組長就向車間報了。車間辦公室的人直接撥了廠保衛(wèi)處的電話,接電話的正好是昨天帶人去接柳平的夏才慶。他聽后一拍腦袋,覺得昨天沒讓柳平上車一起回來,是個過失。他忙去問了柳平母親的住處,就叫了吉普車司機開車往柳崖村趕。路上他們琢磨了一下,柳平在就好,如果不在,情況沒有完全弄清楚之前還不能驚了老人。到了一看,果然就老人自己在家。他們就謊說是來公社辦事,順路過來看看,然后套著話說,證實了柳平昨晚沒有回,夏才慶心里就更緊張了。
回廠路上他們直接拐去派出所報案,接待民警聽了他們講述的情況,告訴他們:昨晚接到了群眾電話報告,渭河臨時搭起的木橋上,有人失足落水。
這無異于雪上加霜,給各類謠傳增加了味精和佐料??膳碌泥粥止竟炯庋览X,一口一口啃噬著吳娟妹的心。
第三天中午,廠保衛(wèi)處接到派出所通知,渭河下游靠清水河的回流處打撈起一具男尸,要他們趕去識別。保衛(wèi)處要求三車間也去兩個人。到了現(xiàn)場,把蓋在尸體上的席子掀開,三車間的兩個人一眼就認出是柳平。
柳平砸了榮光照相館的事一傳開,吳娟妹就知道照片真不是柳平讓掛的。但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崔海光在小組正式講了柳平落水淹死的消息后。吳娟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直直的,完全蒙了。人死就意味著一種真相閉口,為什么死?怎么死的?就只能任由人憑去想象去猜度了。自己無法解釋,別人更不能替她解釋,一種不講理的焦慮、無助、茫然和恍惚徹底纏上她,她覺得腦子和心不由自己做主了,一會兒想這一會兒想那,塞得滿滿的,整夜睡不著。人望著就瘦了一圈。
崔海光和劉臘梅問過她和柳平合影的事,她照實說了。他們聽后認為整個過程里她沒啥錯。
看她落得這個樣子,當過軍人的崔海光心里也跟著難受。有時吳娟妹去酸洗組提零部件或去了廁所,他就對組里人說:“這個時候咱組里的人要多關照一下她,在外面聽到一些人嚼舌,就把真實的情況言傳一下,”特別是你們幾個女的,最近就辛苦一下,輪著陪她去食堂吃飯,飯后要叫她出去走走,說說話。讓她心敞亮一下。
但他只是油漆組組長,出了這個范圍,就叫影響力以外。
按慣例,有毒工種的職工每月一次在總務科排隊領取保健品。保健品是那個年代對在有毒有害工種工作的職工所給予的一份特殊保健福利。其實就是兩斤豬肉,一斤蜂蜜。用今天的消費觀審視,不叫打發(fā),也叫忽悠??赡菚r的人窮出了一種珍惜,對這點兒待遇,大家都是感恩戴德的,有的人就沖著這點兒待遇托關系、走后門也要進有毒有害車間,當然理由會讓你聽上去是很有革命覺悟的:要在最苦最累的地方鍛煉自己。
發(fā)保健品的就三個人,排隊的有一百多個。楊巧枝和吳娟妹在前面,崔海光和組里其他的人排在后面,王強和熱處理組的人站在一起,旁邊幾個是外車間的。人聚在一起就形成場,很容易成為無事生非的地方,恰恰柳平又制造了這么一個極易挑起話題的噱頭。個別舌頭癢的人自然不會放過這種機會,如果說話的人只是和身邊的人小聲嘀咕嘀咕,適可而止議幾句,有持不同看法的人裝個聾,或者有知真情的人出來解釋幾句就過去了??稍诖藓9夂屯鯊娚砗蟀l(fā)議論的這位是鑄造車間的鄧光,虎背熊腰,聲若洪鐘,他開口張合,十米外都能聽到。鑄造車間干的是重體力活,分進去的人大都像他這樣,體格魁梧,身強力壯。就工種而言:鑄造車間在一些人眼里是被歧視的,但就體格和身板的硬朗度而言,他們絕對是強勢,廠工會每年組織的拔河比賽,第一名總是被他們收入囊中。
鄧光說的內容顯然是傳得面目全非的東西,很粗俗,又是自然擴音,旁邊的耳朵只要沒有加耳塞,自然而然就成為聽眾。身邊一個小胖子,認識吳娟妹,他見前后排隊的人都把眼睛集中過來,就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不說咧,吳娟妹就在前面呢!” 聽到這話,鄧光眼睛立刻睜大。097廠是個6000多人的大廠,有12個車間。進廠久的能把三分之一的人混個面熟,但都不一定能叫得出名字。時間短的,一個車間要混熟也得一段時間。他顯然沒見過吳娟妹,也沒想到他嘴里正作賤的女主人翁就在前面排隊。此時他若稍有所顧忌,不再繼續(xù)言說,或者把聲音壓低,去和自己相投的人耳語,后邊的一幕可能就不會發(fā)生。
可他全無收斂,居然轉頭朝前面尋看。這是不需要指點的,即便穿了身舊工服,脫形得如此消瘦和憔悴,吳娟妹站在那里依然醒目。讓在場的人都不能接受的是這家伙居然變本加厲,離了隊朝吳娟妹一步一步走過去,在離她兩米遠的地方站下,肆無忌憚用一雙很無賴的眼睛看她,持續(xù)了足有半分鐘。吳娟妹很靜氣,沒有低頭,只把眼目沉下,很莊重,像沒有看見這個人。鄧光沒有想到會遭遇這么一種回擊。“呸!”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轉身走時還帶了一句:“我看就一個破罐子?!彼闶墙o自己下臺階。
崔海光終于還是忍不住了,他握了拳走過去。
誰都沒想到王強會突然間沖過去,他眼里射出極度憤怒的光,伸手,不顧一切地抓了那家伙的領口,脫口就罵:“你他媽的欺負一個女工算什么本事。”
王強能沖出來完全是一腔義憤,此前他心境是矛盾的,眼睜睜看著一個自己暗下里喜歡的女人被謠傳綁架、蹂躪。這讓他煞是心疼。同時他身體里藏有一個魔,這是潛藏在暗處的一種贏家心理:整個過程中,他認為柳平是在自導自演一場白日夢,結尾最失敗。如果算作一場對弈,最后實在是一招臭棋。但這招臭棋對他接下來想做的事情無疑是一個幫襯,是恰到好處的鋪墊。
沖上去那一刻,他是把內心的魔性徹底扔下的。人性上升為主控,出于對弱者的保護,對赤裸裸的丑惡極度的憤怒,他不顧一切地要拼,他說不清是體內一種雄性荷爾蒙驅使,還是一個男人要為所愛的女人去決斗的那種原始沖動突然爆發(fā)。
但他遇到的是一個從“文革”江湖里闖蕩過來、這幾年又和廠區(qū)周邊的一些社會青年混在一起練拳習武的好事者,估計此前在外橫行遇到的多是狗熊和紙老虎,他已經(jīng)習慣于霸道和不講理,王強敢抓他的領口,張嘴就罵,他沒有想到。所以不接話,揮手就一個擺拳,就這一拳,打斷了王強兩顆牙,人撲通一聲倒地。
他跟過去,還想補一腳,這時崔海光擋在他面前,兩個人的高度差半個頭。
“你把他扶起來,再過去給我徒弟吳娟妹賠個不是,你走!”崔海光聲音不高,但是命令的口氣。
“你算個球,我扶他,我娘就沒交過我彎腰!”他橫眼盯著比他低半頭的崔海光。
“那好,我就代你娘教教你怎么給道理下跪!”話音才出口,崔海光用右手勾了他脖子,朝右猛一拽,腳下跟去一個絆子,那家伙如一塊門板撲倒在地上。他顯然是有些功夫的,立馬爬起,正要站立時,崔海光跟去他身后,抓了后衣領朝下一摁,他剛剛半站的腿就跪在地上,正朝著排列的長隊。
這是奇恥大辱!這家伙嚯的一聲站起,轉身就把一只海大的拳頭掄過來。崔海光沒動,也沒躲。他左臂一展,抓定對方的胳膊,側轉身一個大背,“一塊門板”被重重地摜在水泥地上??赡苁撬陨硖?,怒氣灌頂?shù)拇藓9庖灿昧^猛。這次他沒能爬起來,同車間的幾個人圍上去一看,臉色蒼白,把他連背帶架朝廠醫(yī)院去了。
三個男人為一個女人打斗。一下就掀起了097廠第二個熱議峰值。從別出心裁的言說看,四個當事人都付出了代價:那個家伙始料不及地被醫(yī)生摘除了脾臟;王強獲得了一拼為紅顏的贊譽,但永遠丟失了兩顆牙齒;吳娟妹又淪入流言蜚語的漩渦里,你推我搡,全無遮擋之力;崔海光則在瞬間破世,成為097廠最流行的一個神話。但治安裁決大于神話,他被行政拘留15天,個人檔案增加了厚度,卻和榮譽無關。
這個結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再向辦案民警陳明自己當時是激于義憤用力過猛,并不是有意傷害。他說的是實話。他60年參軍正遇上大比武,因為他自幼習武,有童子功,就被選到了偵查連隊,經(jīng)過幾年艱苦、嚴格的高強度訓練,他在蘭州軍區(qū)大比武中獲得擒拿格斗第一名。后來又有過多項榮譽,他非常自豪于部隊給了自己一身硬本領。卻沒想過一身功夫竟會他惹來這么大的麻煩。但他認了。
周六回寶雞的路上,王強還在想:兩顆牙沒有了還是要編個理由告訴妻子,還沒想好就到家了。妻子把孩子送她父母那里去了,就剩他們倆。飯吃完后,護士長沒有像往常那樣去收拾碗筷。而是盯著他,很認真地問一句:“你近來身體可是無恙吧?”
這話聽上去文縐縐的,而且很突然,他不知所然,只能望著妻子回一句:“還好?。 ?/p>
“是嗎?我怎么聽人說你有兩顆牙齒起義了,已經(jīng)離你而去。起因是你為了討好一個女人,就用它們當炮灰。”
星期二下午護士長突然出現(xiàn)在噴漆組門口,她身邊跟著一個廠人事處的工作人員,她顯然是通過他們找來的,她們站在門口沒進去,她肯定一眼就認出坐在那里朝支架山擺繼電器的是吳娟妹,目不轉睛地看看她看了大約有20秒,轉身就走,跟著的人顯然不知她找過來的真實目的,就在她身后說:這就是噴漆組,人都在里面。
噴漆組的多數(shù)人都在忙,沒有顧及出現(xiàn)在門口的人,只有坐在最里面洗模具的楊巧枝,偶然抬頭時看見了她,覺得面熟,再一想就記起來了。去年她帶孩子去寶雞醫(yī)院看病,曾通過王強找過她,她當時很熱情。楊巧枝本想站起來打招呼,但看她臉色和眼神不對,正猶豫。她已經(jīng)轉身走了。她就悄悄出來,去車間辦公室給王強打了個電話。
放下電話,王強在原地站了好一會。他了解護士長的個性,這個精益求精的人身上有非常明顯的物理特質,傾向于用外科手術的方式處理問題。她一旦把棋走到這一步,是很難讓她悔棋的。王強能夠預想到接下來的劇目,她會把一個男人帶給她的恥辱當面摔個粉碎。
他決定:不解釋,不彌補,就湯下面,在默認中落得個被誤解的無辜者形象。這樣自己倒可以名正言順地走進“解放區(qū)”,再有一片晴朗朗的天。
接下來的一切果然如他所料,房子沒份,兒子判給妻子撫養(yǎng),他凈身出戶。對此他都不計較。但護士長還做了一件事讓他在心里咬牙切齒的事。手續(xù)辦完,她當即就帶兒子去市公安局把兒子的姓改了。他本想去找她理論,再一想,算了,姓換了怎么樣?血脈你換不了!
回廠后,他決定不在父母家住了,申請搬進了職工宿舍,這等于宣告他單身了,在愛情方面又有了追求和被追求的權利。
二
正式走進吳娟妹戀愛進程的男人是雷勇,這是袁梅牽的線。
打斗事件之后,袁梅見吳娟妹被又一輪流言蜚語折磨得花容失色, 玉體脫形,一副憔悴兮兮的樣子。就有一種特別的心疼。每天下班,她從針織廠騎7里路的自行車趕過來陪她。散完步快9點了,再騎車趕回去。那段時間吳娟妹憋了一肚子的苦楚和委屈無人可說,只有面對袁梅時她可以掏心掏肺地傾訴,所以就把真實的細節(jié)都對她講了。她聽后覺得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冤枉。但傳言已風行,眾口難辯,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去喊冤。她覺得當時最好的方式就是給吳娟妹找到一個真正可以倚靠的肩膀,人嫁了,就徹底斷了那些覬覦者的念頭,就此斬斷一切麻煩產生的根由。于是她想到了哥哥的戰(zhàn)友雷勇,她認為這是一個最適合的人選。雷勇1971年從蘭州軍區(qū)轉業(yè)后分到了寶雞針織廠任副廠長,行政22級,人緣好,正派,又很幽默,總是一副樂天派的樣子,廠里的職工都喜歡他的平易近人。袁梅內心極其仰慕他,可又自卑于自己的長相和身材,再加上有哥哥這層關系,怕萬一結果不是兩情相悅,會影響哥哥和他之間的友誼,所以就把這個念頭自我否定了。但她和雷勇來往是經(jīng)常的,廠里人都知道她和雷勇廠長關系挺好。
安排他們倆第一次見面的地點在虢鎮(zhèn)的得月飯店。袁梅怕把意圖說明了吳娟妹不肯去,就沒有事先透風,只說自己請他吃飯,所以吳娟妹未做一點兒收拾打扮,就一身工作服素面朝天地來了。雷勇則是有充分準備的,袁梅提前幾天就跟他說了,讓他收拾得精神一些。她在心里認真盤算了一下,他倆的事要是不行一開始就不行,各自打道回府,一定不能人見了,熱了,再冷掉,這樣又會傷害吳娟妹,所以她把所知道的吳娟妹的情況都毫無保留地和雷勇說了,但她告訴雷勇,我這個同學不僅貌美,最關鍵的是心善,而且她以人格保證絕對是干干凈凈一個純女子,和外面那些傳言風馬牛不相及。
雷勇則說:“袁梅,我信你。你說的她的那些遭際我非常同情,但對她的評價你會帶有自己的感情色彩,所以我還是保留自己的終審權哈?!?/p>
吳娟妹推門進來時真的讓雷勇眼睛一亮,他雖然不會相面,但他相信眼緣,這一眼就讓他能感覺到這確實是一個心和眼睛都干干凈凈的女人。
吳娟妹見袁梅身旁坐了一個男人,遲疑了一下。袁梅過來拉她的手說:“這是我哥哥的戰(zhàn)友雷勇,是我們廠的副廠長?!眳蔷昝蔑@得不知所措,一雙眼睛局促得不知該往哪里擱。雷勇就把一只大手伸過去,吳娟妹有些遲疑,雷勇哈哈一笑說:“不要猶豫,這可是工人階級的手,你要是不握,你的手馬上就會開口給你提意見。”吳娟妹被他說得笑了,就把手伸過去。雷勇握得很有勁,吳娟妹疼得差點兒出聲,雷勇說:“握的力道大了是吧?這是我的一種表達。痛點就是一個記憶點,另外也是力量的傳遞,你的事袁梅都和我說了,其實自信就是一種力量,有了自信,別人說什么你都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坐下后,雷勇把菜譜推到吳娟妹面前:“你點吧,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口味!”吳娟妹把菜單推到袁梅面前,袁梅一笑又推給雷勇,雷軍說:“你們真會推磨?。∷懔怂懔?,都是千金,水做的,我是泥做的,我來伺候二位?!?/p>
袁梅是有意安排吳娟妹和雷勇坐對面的,但直到雷勇把酒倒好,菜也開始上了,吳娟妹就是不抬頭看雷勇,袁梅找著話說,她只是嗯嗯幾聲,或者點點頭。雷勇顯然是做領導的,有辦法,他先把倒好的酒遞給袁梅,拿起另一杯酒,直接遞到吳娟妹手上,然后把杯一舉:“來,一人一杯,我先干為敬,祝你們倆英姿颯爽?!币谎霾本凸嘞氯チ?。吳娟妹這才把眼睛移到他的臉上,很認真地看了一眼,也沒說話,居然一口就把酒喝了。這是袁梅沒想到的,但直覺告訴她,吳娟妹對這個男人有好感。
這時有幾只蒼蠅飛過來,在空中轉著圈想往菜盤上落,雷勇站起來,揮著手臂打了幾下沒打著,就喊來服務員問有沒有蒼蠅拍。服務員說:“不好意思,沒有。”他說去找條毛巾也行,服務員又搖了搖頭說:“也沒有?!彼托χa了一句:“那你去和你們店長說一下,叫他過來下個調令,趕快把它們調走,我們三個人有話說,免得它們總在這里打擾?!狈諉T看他是開玩笑就笑了。
吳娟妹這時一直用眼睛注視著他,她看見的是一個男人的智慧、幽默和真誠,心一下就舒展了??傻壤子伦聛?,眼神和她一碰,她又把頭低下了,這時雷勇已經(jīng)喝得臉色酡紅,聲音更有磁性:“袁梅,咱們陜北有一句土話,你聽說過沒有?”“啥話?”袁梅望著他。雷勇說:“這段話是夸你的同學吳娟妹和我的,”他說這話顯然是丟了一個包袱,要引起吳娟妹的注意。果然吳娟妹就抬頭看他,見他正盯著自己,又把頭低下了,他就大笑著說:“我如果說出來后,吳娟妹還是不抬頭看我,她就是給你這個介紹人面子,同意和我處對象了啊?!痹纺X子還沒轉過來,但她相信雷勇的智慧,就大聲應了一句:“能成?!?/p>
雷勇就一字一頓地吐出九個字:“低頭的婆姨抬頭的漢?!眴栴}是話音才一落定,吳娟妹居然抬起頭來,用一雙望穿秋水的眼睛盯著他。
吳娟妹又回到從前的吳娟妹,他們的愛情一帆風順。
王強自打和護士長分道揚鑣之后,卯足了勁,信心滿滿地要向吳娟妹展開攻勢,卻不想?yún)蔷昝猛蝗恍陌怖淼玫刈诹肆硪粋€男人自行車后座上,一副名花有主的樣子。在街上碰到幾回,他轉著彎一打聽雷勇的基本情況,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就徹底偃旗息鼓了。
三個月后,吳娟妹隨著雷勇去了他家鄉(xiāng)武功大乘村,見了未來的公婆,九月初兩個人就開始商量去領結婚證。
或許是幸福來得過于突然,所以也就去得戛然。
那天是周日,8點,雷勇還是按老習慣,先到廠區(qū)轉了一圈,然后回到辦公室把上周已完成的一些工作做了筆記,又把下周要重點抓的幾項工作在筆記本上列出來,就騎自行車到了097廠。吳娟妹正在包餃子,雷勇一看就挽了袖子開始打下手。餃子全部包好后,吳娟妹點了煤油爐開始下餃子。雷勇就剝蒜,用臼子搗成蒜泥,調好后雷勇又點燃了旁邊的小煤油爐,把一勺子菜籽油燒開,澆了一小碟油潑辣子,他往桌子上一擺,很好看,一紅一白,溢著誘人的香味。這一餐兩個人心情好胃口也好,吃的時候你喂我一個,我喂你一個,不知不覺把60多個餃子全吃光了。
雷勇拍著肚子對吳娟妹說:“我找了你就找到了福氣,今后就算人吃虧,這肚子絕不會吃虧?!眳蔷昝镁托ρ蹚潖澮唤z不茍地看他:“那晚上咱們還是包餃子吃,改芹菜餡的?!?/p>
雷勇說:“算了,包得你累,晚上我們去飯館吧,換個口味?!?/p>
“何必去花錢呢!就包餃子吃,邊包咱們邊說話,多好?!?/p>
這時宿舍的走道里突然響起幾個男女很喜悅的聲音?!敖裉煳覀儙讉€就在你們這一起做了吃啊,你們會不會做???”是個男人的聲音。接著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你看這幾條魚都活著呢!咱們今天得殺生啊?!庇忠粋€女工的聲音:“我可沒做過魚,這東西弄不好,腥著咧!”吳娟妹聽出這是崔國珍的聲音,她是五車間的質檢員,和自己關系挺好。就拉開門,把頭探出門外看,共有4個人,那兩個男的每人手里都提著幾條魚,都是一尺左右的鰱子和胖頭魚,這種魚平常在虢鎮(zhèn)和車站路的集市上是極少見的。吳娟妹就問:“國珍,你們怎么買了這么多魚回來?”崔國珍嘻嘻朝她一笑,滿臉春風地說:“一會兒也給你們兩條,撿的,一分錢都沒花。今天可神啦,清水河和渭河交匯處那片水岸里突然涌出一群一群的魚,滿河亂跳,廠里好多人都在那兒抓呢!”
聽到這,雷勇就拉了吳娟妹一把:“咱們正好沒事了,走,也去河邊看看!”
吳娟妹就把圍裙摘了,對著墻上的鏡子理了理頭發(fā),然后和雷勇出了門。正在上鎖時,崔國珍就提著兩條魚送過來,吳娟妹推辭。崔國珍說:“撿的東西??!再說了,也不是給你的,是叫你代我們招待一下友廠的廠長大人。”然后笑眼瞇瞇地盯著雷勇,雷勇就用胳膊碰了碰吳娟妹:“小崔的那份心意比魚貴,收下吧?!?/p>
他們來到渭水河邊時,岸上的和水里的大約有三百人在忙活。水里的人大多手里都拿了根棍子,看見魚就追,猛敲下去,然后去抓,抓住了就朝岸上守堆的人扔去。
雷勇還是軍人的習慣,架好了車子后,拉著吳娟妹的手站在岸上觀察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渭河的水勢兇猛,混濁。水面上浮著竹竿、木板、茅草、樹枝、圓木等漂浮物,顯然是上游發(fā)大水沖下來的。清水河的水勢也很大,他判斷是上游的易家崖水庫承受不住水壓,開閘泄洪導致的。魚肯定是從水庫里隨著水沖出來的,兩水交匯,渭水裹著砂石泥漿,在清水里待慣了的魚顯然受不住嗆,在清水河一段的河岸亂躥,而這一處,有一段地方水不深,剛剛沒人的膝蓋。興致勃勃抓魚的人都擠在這一河段,高高地舉著棍子在水面上追打,有的抓住了就大聲呼喊著,把魚朝守堆的人那里扔。見這個陣勢雷勇身上的血就熱了,他把褲腿一卷,對吳娟妹說:“我也下去試一試哈!”然后就朝水里趟去,他順手把左前方漂過來的一截粗樹枝抓在手里。這時恰好有一條黑脊背的青魚撞到他腿上,他伸手抓了一把,沒抓住,魚往斜側里一竄,尾巴打起一個浪花。雷勇掄起右手的樹枝敲過去,正好打中了,那條魚扭動了下就朝下沉,雷勇向前追了兩步,一把抓在手里,他舉起來,朝岸上的吳娟妹擺了幾下,吳娟妹朝他伸了個大拇指,然后大聲喊:“扔過來!”他用力揮手朝她站的地方拋過去,魚在半空劃出一條弧線。他轉過身,正要向水面繼續(xù)搜尋,突然聽見有人喊:“有娃娃落水了,淹啦,快來救?。 彼厣硪豢?,是靠身后30多米遠的一段水岸被水淘空了,塌了下去。幾個站在岸上觀看的幾個娃娃掉進了河里,那里水深,娃娃顯然都不會水,被水沖得直撲棱。雷勇一看,連撲帶奔地沖了過去,吳娟妹也在岸上朝他沖去的方向跑,嘴里喊著:“你小心?。 彼畡萦蓽\向深,他的臂膀接連劃了幾下抓住了一個離他最近的娃娃,劃向岸邊,吳娟妹已跳進了水里,伸手把孩子接住了,回轉身朝岸上推。雷勇回轉身又朝稍遠處的一個孩子游過去,孩子撲騰起來,又沉下去,兩只手在水面上伸了幾下,頭又冒了出來,雷勇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回身就朝岸邊游。這時彭俊一也邁著長腿跑過來,他跳進河里伸出長手把雷勇救起的第二個孩子接住,雷勇回頭看遠處,還有兩個孩子在掙扎,他毫不猶豫地又一次回轉身游過去。彭俊一把接住的孩子推給吳娟妹,就轉身跟在雷勇身后朝那兩個孩子方向游去。彭俊一是剛下水體力好,水性也好,幾把就搶到了雷勇前面,他一把抓住了一個孩子的衣領,使了力氣朝回游。雷勇也朝接近的一個孩子抓了一把,沒抓住,水面上就無了蹤影。這時他體力消耗得很大,兩條腿踩著水,大張嘴猛喘,眼睛左右尋找著,突然孩子的一只右手冒出來,他伸出手去抓,那兩只手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這是落水孩子中年齡稍大的一個,體重也重,而且這時已完全進入了深水區(qū),水的沖力很大,雷勇的體力已耗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孩子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右手,僅靠雙腳的踏力和一只左手的劃動已很難把自己和孩子浮出水面。岸上的人看見雷勇從水面上沉沒了,吳娟妹的心此刻是被一條渭河系著,她大聲喊著雷勇的名字,不顧一切地又一次跳進河里,可她水性不行,只會幾下狗刨,但還是向雷勇沉沒的方向刨著。把另一個孩子推上岸的彭俊一已折轉身游向雷勇沉沒的方向,但雷勇和那個孩子再沒露面。吳娟妹顯然已被水嗆了,彭俊一又望了一眼河面,仍不見雷勇和孩子蹤影,就果斷地游向吳娟妹,抓住她,使足了力氣游回河岸。
雷勇舍身救落水兒童英勇犧牲的消息,第二天就見報了,彭俊一、吳娟妹的名字也在報道中提到。又隔了幾天省報大篇幅地刊登了雷勇舍身救落水兒童的長篇通訊報道,接著雷勇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彭俊一也被評為舍身救人先進個人,受到四機部、寶雞市和廠里的表彰。寶雞市委宣傳部開始組織雷勇先進事跡報告團。針織廠有一名副廠長綜合性介紹雷勇的先進事跡,彭俊一介紹英雄現(xiàn)場救人的英雄事跡,吳娟妹是以未婚妻的身份,介紹她心里的英雄。潘天佑的父親潘耿志當時在軍宣隊的分工中負責抓宣傳工作,報告團的報告材料前期的組織、采寫、初稿及修改都由他和針織廠的那位副廠長負責,最后交市委宣傳部定稿。
在針織廠和097廠試講的兩場報告,他都是帶隊人。兩場報告會結束后,應該說引起了很好的反響,尤其是針織廠的那場報告,因為雷勇本身在工人中得人緣、威信高、口碑好,所以現(xiàn)場反應非常強烈。報告團的成員一走上臺,臺下就響起持續(xù)不斷的掌聲,尤其吳娟妹出場,即刻奪人眼目,加之作報告時她飽含了真情,報告團成員包括軍代表都沒想到她有那么沉穩(wěn),仿佛是天賦的一種語言表達能力,她講得真誠而具有感染力,很快就讓臺下響起了一片抽泣聲。
接下來是在寶雞地區(qū)各大中小企業(yè)做巡回報告。凡去軍工企業(yè)做報告都是潘天佑的父親潘耿志帶隊,他和吳娟妹、彭俊一就在這個過程中熟了。彭俊一也是在這次巡回報告過程中才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和了解吳娟妹。她在平常就是一個靜若處子的女人,不多言不多語,你若和她說話時,她多數(shù)時候是在點頭或靜聽,有時會很真誠笑一下,就那一笑就嫵媚頓生,撩人心魄。彭俊一發(fā)現(xiàn)吳娟妹和其他人說話時都正常,但凡和自己特別是和軍代表潘耿志說話時就會臉紅,而且不自覺地眼目下沉。應該說若依照自己的擇偶標準和審美認定來衡量,他對吳娟妹是非常中意的,唯一讓他心有芥蒂的是前一陣子那些甚囂塵上的傳言,他對此不完全相信,但也不相信沒有任何來風之穴,完全是假的東西能夠傳得和真的一樣。
讓他徹底摒棄疑心,自覺自愿走近吳娟妹,讓自己成了她情感經(jīng)歷中的第三個男人的,則真是成之于一個偶然。
那是巡回報告結束后不久,他參加在虢鎮(zhèn)體育館舉行的一場097廠和西機廠的一場籃球比賽。下半場時,他的膝關節(jié)嚴重扭傷,腫了,疼得一夜沒有睡好,然后就每天到廠職工醫(yī)院做理療。那年月沒有追星一說,但他在廠里很多女孩眼里相當于今天的明星,只要他來理療,一些年輕的護士有事沒事都要找個理由到理療室來轉轉,找借口和他說說話。那天下午來,他想安靜一下,就把一道隔屏朝右邊移了移,然后把橫擋在頂部鐵絲上的布簾子也拉上,這就形成了遮擋,外邊的人不知道他在里面理療。
大約理療了十幾分鐘后,進來一個人和羅醫(yī)生說話,他能聽出來是化驗室的那個女護士王婧萍。
“羅醫(yī)生,你說那個三車間的吳娟妹真是有些奇?。 绷_醫(yī)生沒搭腔。依然是王婧萍的聲音:“你看那回在廠禮堂里做報告,她真能說哎!那口才一般人沒法和她比。再說了,她跟一個男人出了事,接著又跟一個男人又出了事,特別是后面這個男的,都準備拿證了?!绷_醫(yī)生還是不出聲。
王婧萍繼續(xù)說:“最奇的是什么,你猜猜吧?”羅醫(yī)生依然不出聲。彭俊一坐在里邊心都被抓住了,好奇心讓他支棱著耳朵。“昨天有毒工種的女工來做保健體檢,給吳娟妹檢查的陳醫(yī)生剛才說,她還是一個處女,這真是奇了!廠里廠外傳了那么多她騷情的事,怎么可能她還是個處女?是不是陳醫(yī)生老眼昏花檢查錯了?
羅醫(yī)生終于開腔:“吳娟妹是不是處女對你有那么重要嗎,人家正常的東西你為什么總要去打問號,為什么不能多想想人家的好?”
但女護士的那句話對彭俊一確實很重要,他感覺心底一下踏實了,像一劑藥方把他內心的芥蒂徹底化開。
接下來彭俊一用那個年代最老套的模式——給吳娟妹寫了一封長信,不過他是大大方方在下班路上交給吳娟妹的。接下來彭俊一和吳娟妹有了一段很美好的、很熱烈,也讓很多人羨慕的愛情進行曲。
關于彭俊一的死,廠內廠外有多種說法。那時對吳娟妹的議論不再是不分場合的信口開河了,她曾是英雄的未婚妻,有著一定的名聲,對她的議論多轉為私底下的咬舌頭,最集中的一種說法是說她前世是河里的水妖,這一世是來重修的,男人和她好上了就會中魔,若是和她到了河岸,魂就會跟她入水,在水里和她交媾的男子失了精,魂就隨水而逝。對此潘天佑根本不信,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10歲,帶過紅小兵袖章,振臂高喊過“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對這類傳言他絕對不信。果然,有一天他驗證了自己的堅持是對的,那天師傅把彭俊一死去的實情親口對他說了。
那是農歷五月初五,他和師傅頭天晚上值大夜班,白天就休息。中午師傅給他送來一包粽子,手里還提了另一包。師傅很細心,還給他帶了一瓶蜂蜜,給他倒在碗里,一直看著他吃完,又把毛巾洗凈,讓他擦了嘴,就說:“走,你陪師傅去渭河邊,我要把這些粽子放進渭河里,悼念那兩個再也回不來的人?!?/p>
把粽子全部放入渭水之后,師傅就坐在河岸上給他講述,她的眼圈時而會紅,里邊慢慢溢出淚。講完后,突然長嘆一聲:“我真認命了,他們兩個好人死了,我心就該死了,我鐵心了,這一生我就守個孤老,誰也不嫁了。”
吳娟妹和彭俊一大約熱戀了三個月就臨近端午節(jié)了。他們當時都聽過那個傳說,吃粽子是汨羅江當?shù)厝擞脕砑赖烨纬傻囊环N習俗。是怕魚去咬投江人的骨頭,他們不愿讓一個含冤的死去后又被魚咬疼骨頭,所以把白白的粽子扔進江里,讓魚吃粽子,不再去咬一個冤魂。由此彭俊一和吳娟妹想到了雷勇,他是為救孩子而犧牲的烈士,是他們心里舍己救人的英雄,他們也要祭奠他。兩人商量定要誠心誠意地祭奠。前一個星期天,他們一起去虢鎮(zhèn)趕集,買了沒有褪殼的糯米,又趕去彭俊一的一個朋友家里用風谷機把谷粒脫了殼。到了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他們下午都請了假,吃過午飯后就騎上自行車奔渭河而去,他們要去對岸一起親手采新鮮粽子葉。
從廠區(qū)去渭河是一條不寬的土路,吳娟妹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自行車的速度快起來,風就伸出手,把她的頭發(fā)向后攏去,黑黑的,飄動著,是青春送給田野的一種寫意。路面上的油菜花和苜?;ǘ奸_了,空氣里流動著膩膩的甜香。
他們到了渭河邊才發(fā)現(xiàn),那座木橋可能是發(fā)大水時被沖垮了,現(xiàn)在水退了,木樁子東倒西歪地豎在那里。有幾個農民在河那岸的橋頭上忙碌著,看來已經(jīng)開始準備新修木橋。
把車子停在岸邊,彭俊一到了水邊,把手伸進去試了試水溫,感覺很涼,就走回車邊,邊鎖自行車邊對吳娟妹說:“娟妹,水挺涼的,要不你別過去了,在這里看著車子,我過去采就行了?!?/p>
吳娟妹很心誠,她的眼睛話里有話地看著彭俊一說:“你一個人游過去,水里更冷,我要和你一起游過去?!迸砜∫贿€想勸,吳娟妹直接靠過來,挽了他的手臂朝水邊走。彭俊一看了看退水后的河面大約只有二十多米寬,心想?yún)蔷昝秒m然水性不好,但自己體魄健壯,水性好,就沒再堅持。
脫衣服時,吳娟妹說:“你轉過身去,面朝東,我面朝西,誰都不許偷看?!彼蟠筮诌值匾恍φf:“放心!”轉過身去,幾下把衣服脫了,只留下那條藍布的大褲衩子。轉身時,脫了一半的吳娟妹剛直起腰,彎了手臂朝上褪內衣,他看見了兩條瓷一樣白的秀腿。待吳娟妹把內衣扔下,轉過身來,彭俊一吃了一驚。這是他第一次目睹吳娟妹的胴體,她身體上的那件內衣是彭俊一從未見過的,像是自然長在她身上的,好看極了。他在同學家看過的一本攝影集,里面有一個石膏像雕塑女人,吳娟妹的身子和那個石膏雕塑女人差不多,只是稍微細瘦一些。他的目光就有些直,吳娟妹見他這樣看自己,臉就有些紅,把頭勾下了。他大約意識到自己的不自在,忙彎下腰,把吳娟妹和自己的衣褲攏在一堆,用皮帶捆了說:“娟妹,你等著,我先把衣服送過去,再過來接你。”吳娟妹這才看他,臉還紅著,點了點頭。
他們采好葦葉回到水岸時已經(jīng)快四點了,兩人又脫了衣服,彭俊一把兩人的衣服和葦葉扎成一捆,準備先游過去,再回來接吳娟妹。吳娟妹看四周沒有人過來,很細心體貼地說:“俊一,你還是先把我送過去,第一趟耗體力大些,然后你再過來拿這些東西,這樣不累?!迸砜∫恍睦镆粺?,泛起一股很強烈的愛和興奮,他走過去,雙臂把吳娟妹抱在懷里,吳娟妹也就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然后是他們希望的靜止,身邊風走得很慢,天上西斜的日頭很呆,不知所云。
彭俊一把吳娟妹送過對岸,又游回來拿上葦葉和衣物朝回游。因為怕把衣服打濕,他是用踩水的姿勢向對岸游,速度比較慢,但費力很大。游到河正中時,意外發(fā)生了,一直盯著水面的吳娟妹見彭俊一突然沒入水里,頓了一下,頭又冒出來,接著又沉下去,葦葉和衣服已脫離了那只手。吳娟妹完全呆了,她不會動,嘴也木住了。等她用了很大的力氣喊出彭俊一三個字并跟著聲音沖進水里時,衣服和葦葉已被水流沖出很遠,彭俊一再也沒有冒出水面。她憑著狗刨向水深處游去,很快就沒了勁,只能劃回岸邊。出了水,向著河灘上一些正在干農活的人大聲呼喊救人,橋頭那邊幾個農民連衣服都沒脫就從對岸游過來,遠處一些在河灘上種地、看瓜的農民也跑過來。
河上除了那一溜東倒西歪的橋墩,除了流水聲,除了水面上起伏的水浪和光影,什么都沒了。趕過來的人朝水面張望了一陣,不見施救對象,卻看見一個美到極致的女子站在水岸,穿了這樣一件他們一生都沒見過的怪物件,像紅肚兜,又長于紅肚兜,上邊只兜住一對奶,下邊只遮住那么個神秘的地方,這么洋氣的東西,在這些一生一世和土地打交道的農民眼里出現(xiàn),頓時顯得不倫不類,這讓他們感覺今兒個真是開了眼界,心羞于看,眼神貪婪地盯著,像釘子釘在一棵樹上 。吳娟妹已完全陷入突然的驚恐和悲痛中,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切,當她把驚懼的眼神從水面上拉回,和那些包圍了自己的目光突然相撞時,腦袋嗡的一聲大了,活生生的彭俊一一下子就沒了,自己連遮體的衣服都沒了。四下里的目光流著口水,一下子變成伸出的手,像是要把自己剝光,她感覺無處藏身,自己的臉一下也沒了,淚嘩的一下溢出來了,她突然用雙手抓了自己的頭發(fā),撕心裂肺地大喊:“渭河啊!我沒有得罪你,你為什么和我過不去,你為什么把我愛的人一一奪走!”她兀地起步,像瘋子一樣朝水面撲過去。
潘天佑趕到醫(yī)院看師傅時,吳娟妹已經(jīng)醒過來,躺著,穿著醫(yī)院的病員服。他不知該說什么,就在旁邊站著。師傅目光呆呆的,淚干了,里邊是一種木然,向著天花板。那種僵持,讓他的心記住了一種不會說話的痛。
靠著床邊的木凳上擱著一團紅色的東西,那花色潘天佑眼熟,細看那是一件泳衣,他一下子想起來,這是他帶給師傅的。他的回憶就走回去。
那是父親他們三支兩軍任務前,時令已是冬至。一天早上,他正要出門去上班,父親叫住他:“兒子,我調回重慶的事之前和你說過了,再過三天,我們就要啟程了。明天正好是你的生日,我和你媽想請你吳娟妹師傅明天晚上到咱家吃個飯。你今天去了記著告訴你師傅啊?!?/p>
潘天佑點頭,轉身要走,父親又叫住他:“你單獨和你師傅講啊,別當著其他人面說。”潘天佑又點頭,心想:父親怎么有了女人的啰唆。
師傅是和潘天佑一起到家里來的,母親是第一次見吳娟妹,見兒子的師傅是這么一位容貌出眾的女子,心里一驚。她招呼吳娟妹坐下,用一只軍用的綠搪瓷缸子泡了一杯茉莉花茶遞給她,就進廚房忙去了。父親起先坐在一旁,母親進廚房后,他和師傅聊了一會兒,大約考慮讓母親一個人忙不合適,就對師傅說:“你坐會兒,我去幫個手?!本瓦M廚房了。
師傅手里的茉莉花茶已經(jīng)泡開,一縷淺淺的清香漫溢起來,長了腳一樣在屋里走動。潘天佑覺得父母都進廚房,讓師傅一個人坐在這兒,氣氛有點兒冷,就去里間把幾本影集找出來,拿過來讓師傅翻看。師傅的眼一下就活了,饒有興致地翻看著。尤其翻到父親抗美援朝回來后穿軍裝的幾張舊照片,師傅看得目不轉睛,然后對潘天佑說:“你還是長得像你爸一些。”潘天佑就很得意地說:“那是,我媽總說我爸年輕時很英俊?!边@時父親把母親炒好的第一個菜端出來,師傅趕忙把父親的照片翻過去,后面一張是潘天佑表姐和她幾個同學穿泳裝的照片。那時社會生活封閉,泳裝多見于南方城市的泳池里,在北方就是稀罕物,很多人沒見過。吳娟妹看得好奇,就問天佑:“這是你什么人?。俊迸颂煊又钢虚g那個說:“這是我表姐?!彼謫枺骸八麄兇┑倪@是什么啊,挺怪的!”潘天佑笑著說:“好看吧,我在南京上小學時和同學們去看游泳比賽,女運動員都穿這樣的?!彼麄兊膶υ捳帽蛔哌^的父親聽到了,就補了一句:那是游泳時穿的泳衣。
這是潘天佑長這么大,頭一次吃到的豐盛晚餐。父親從柜里摸出一瓶西鳳酒,他把軍帽摘了,兩鬢已經(jīng)冒出幾根白發(fā),但臉被兩枚鮮紅的領章一印,還是顯得英姿勃勃,仿佛歲月從他身上抽走了十歲。
父親先舉了杯,用目光招呼母親和天佑站起來,他用洪亮而有磁性地聲音說:“來,為天佑的師傅第一次光臨咱們家,也為我寶貝兒子生日快樂,干杯!”他一仰脖就干了。母親有些勉強,看了吳娟妹一眼也喝了,師傅只將酒在唇邊抿了下,想擱下,父親就伸手擋住了,說:“吳師傅,這杯酒得喝,你是天佑的師傅,他沒給你敬過拜師酒,今天算是補課;另外我和他母親大后天就要起程去重慶,這娃娃我們想要托付給你照顧。他畢竟只有16歲,嚴格地說還是個童工?!蹦赣H也接過話,眼圈有些泛紅:“吳師傅,娃娃還小,長這么大從來沒離開過我們身邊,我也從來沒讓他洗過一件衣服,日后真得麻煩你替我們照看管帶一下?!?/p>
父親看著師傅,母親也看著師傅,師傅沒說話,很專注地看著潘天佑,一勾頭把酒喝了。
師傅走的時候,兩頰緋紅,面若桃花。父親只送到門口,母親拉著師傅的手,師傅拉著潘天佑的手走出門,在路邊道別時,母親的聲音被酒液浸潤得有了活力,一聲疊一聲地重復:“吳師傅慢走,慢走??!”
師傅顯得不勝酒力,走得儀態(tài)萬方,飄飄若仙,路對面那棟平房幾扇窗戶里晃動著眼睛,有的貼著玻璃在看,鼻子被玻璃擠平了,很像蝸牛的吸盤。
父母調回重慶半年之后,潘天佑探了一次親。臨回前,他正在把要帶的東西裝箱,父親遞給他一個鼓鼓的大信封,用膠水封了口。父親說:“帶給你師傅,別拆?。 备赣H的目光堅毅銳利,他感覺到了一種信任。
但也就因為父親說了“別拆啊”這句話,反而撩起他內心的好奇,回來的火車上,一直左思右想父親能給師傅帶什么呢。到家后他終于沒忍住,就用了他們取郵票的土辦法,把毛巾打濕,壓在信封口處浸泡了很久。打開信封一看,是一件泳衣,里邊還有一封短信:
娟妹同志:
你好,一晃離開工廠七個多月了,很想念你們和各位師傅,腦子里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工廠與大家相處時的情景。天佑經(jīng)常來信談及你及各位師傅對他的關心愛護和照顧,這次回來又細細地給我們講你對他的悉心照顧,我和他媽都很感動。我們真心真意地感謝你像一個大姐姐關照一個小弟弟一樣待他、幫他。有機會我和他母親一定來廠里看看,當面向你致謝,也希望你有機會來重慶看看,我們會熱情地接待你。
上次在我家里,你問到泳衣,就給你買了一件。有件事說了你別笑,那是好幾年前,有一次傍晚,我?guī)煊尤ズ舆吷⒉?,偶然看見了你和另外兩個女工在那片葦?shù)乩锵丛?,其實只看了一眼,你的身材很好,穿泳衣一定很美。別的東西他媽已讓天佑帶給你了,這是一點兒小心意,希望你喜歡。
祝好
此致
革命的軍禮
潘耿志
1973年9月9日
潘天佑的好奇心蔫了,他重新把信封好,交給師傅時心里虛虛的,生怕師傅看出來破綻。但師傅接了信一臉的興奮,當即就把信撕開,師傅看得很認真,但臉色漸漸趨于平靜。
彭俊一的死因11天后才明了的。渭水又退了40厘米左右,過河的人在他沉沒處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是被老橋址水下一根木樁上釘著的尖銳橫木刺入了腹部,廠里這才將下游回水處雇請的搜尋的人散了,抓緊處理了后事。后面的時間里,吳娟妹也慢慢接受了這個讓她痛心和不堪的現(xiàn)實。但從那時起她變得有些自閉,除了潘天佑和三車間的男工,她幾乎不和其他男性搭腔。
廠里開始有潘天佑和吳娟妹的傳言時,潘天佑全無知曉。進廠以后,他只是感覺師傅對自己特別好。
那時大家都把他當小孩,到下班時間,吳娟妹叫他洗手,他到水池邊,用肥皂大而化之地一搓,吳娟妹就把他再叫過去,用棉球沾著香蕉水替他把手上的油漆全部清洗干凈,再讓他用肥皂重新清洗。搞了六七回,他算養(yǎng)成了習慣。
他最怕洗衣服,鞋襪臭了,脫下來朝床下一塞,等所有的襪子換完了,就把塞在床下的臟襪子摸出來搓幾下,接著穿。那是夏日時的一個周日,他把工作服和脫下來的白襯衣、海魂衫以及床下掏出的七八雙臭襪子全部泡在一個盆里,搓了幾下,覺得挺累,就抓了把洗衣粉扔進去,揉了幾下,就朝床下一推,他想泡一泡再洗會兒省勁兒,可是去球場打完籃球就把洗衣服的事徹底扔在了腦后了。過了五六天,聞到床下有股異味,這才想起來,忙把洗衣盆拉出來一看,工作服泡得白一塊藍一塊,散著一股奇異的臭味,白襯衫和?;晟廊恕M奚岬臈顕部吹弥睋u頭,就去車間里當笑話講。
師傅們聽了都笑,吳娟妹也在聽,沒笑。從那天以后,吳娟妹每個周日上午都會到潘天佑宿舍來,幫他洗曬換下來的衣物。楊國安這家伙就趁機搭順風車,把臟衣服摸出來,卷成一團,賴皮兮兮地對吳娟妹笑著:“吳師傅,你反正也要動手,我這兩件能否勞駕你順帶也幫我洗一洗?”吳師傅看看他,就伸手接了。
每次廠里發(fā)完保健品,吳娟妹也會過來,幫他把分的豬肉燒成陜西人愛吃的臊子肉。舀到碗里放涼后,上面浮一層厚厚的油脂,可以放好長一段時間。潘天佑就用它下面條或者炒飯吃,可以吃好多天。
大約就在這個時期,潘天佑開始進入發(fā)育期。先是胸脯上的兩個小乳頭開始脹痛,里面鼓起硬硬的小疙瘩,然后嘴唇上面開始有了初出茅廬的乳毛。他自己內心感覺最明顯的變化是體內有一種原始的力量在萌生和竄動。他開始注意穿著,早上總要把頭發(fā)梳成型,眼睛開始留意漂亮的女性。
也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女工闖進了他懵懵懂懂地少年般的情懷。在吳天佑看來,那個女工沒有師傅漂亮,但比師傅會打扮,是另一幅畫。
他那時覺得,她好特別,怎么看都和別的女子不一樣,那時她就把的確良褲子裁成了細褲腿,走路時腰和臀就優(yōu)雅地顯現(xiàn)出來。她留一根又黑又粗的長辮子,去食堂打飯時,規(guī)規(guī)矩矩在她背后垂著。有時下班她在前邊走,潘天佑恰好在后面,他就覺得這個世界真好,她的腰臀一扭一扭的,辮子左右搖擺,潘天佑就感覺自己的一顆心系在上面打秋千。
潘天佑真正和陸筱珊面對面,看起來像是一個偶然。那天他上大夜班,睡到十一點多就醒了,爬起來,剛穿好衣服準備去洗漱,就有輕輕的敲門聲。他問:“誰?。俊笔且粋€女聲:“請問劉師傅在嗎?”“劉師傅,哪個劉師傅?。俊迸颂煊舆厗栠吚_門,和他目光相撞的是一雙暗自看過多次,微笑的,會說話的,風情萬種的眼睛。“我找劉師傅,請問他在嗎?”她說話時,一雙眼睛火辣辣地看著他。潘天佑掃了一眼走廊,很靜,就他們兩個人。臉就有些發(fā)熱,慌慌地用手指了一下隔壁:“那是劉師傅的宿舍。”她說了聲謝謝就去敲門,敲了幾下沒動靜,又敲了幾下還是沒動靜。潘天佑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劉開一師傅還有他同宿舍的楊國安,家都住在附近的農村,每個星期六晚上他們都回去,他一五一十對她說了。聽潘天佑說完,她又道聲謝謝,人卻沒有要走的意思,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潘天佑,潘天佑心就有些慌,左右不是的樣子。她很老練,嫣然一笑說:“我叫陸筱姍,是劉師傅的小老鄉(xiāng)。”
陸筱姍這三個字,潘天佑早已耳熟能詳,但聽她從自己嘴里說出來,這是第一次。而且她說的時候,嘴和聲音一樣動人,可以引得人想入非非。她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眼睛里有潛臺詞。潘天佑不傻,讀出來了,但他還是個童子,還生澀,就是不好意思開口把她讓進自己的宿舍。僵持了一會兒,看走廊那頭進來個人,她才說:“打攪你了,我有時間再來吧?!鞭D身就走了。潘天佑站在門邊看她走,盡管是背影,但腰身真的好看,如詩如畫。
周一吃過晚飯,去球場打了一陣籃球,出了一身汗,就把外衣搭在膀子上回宿舍。楊國安出去散步還沒回來,他掏了鑰匙開門,聽到劉師傅房里有個女人說話聲,就探頭一瞅,劉師傅宿舍門開著,聲音又傳過來,他聽出是陸筱珊的聲音。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陸筱姍才離開,她和劉師傅道別時,眼睛朝潘天佑的宿舍掃了一下。這時楊國安已經(jīng)回了宿舍,正和潘天佑說話,聽見門口有女子說話的聲音,就走到門邊看。潘天佑也隨著朝門口一望,目光正好和陸筱姍的目光撞在一起。那眼神有嘴,把他的心咬了一下,不是疼。
又一個周日上午,陸筱姍再次來敲劉開一的門,潘天佑已經(jīng)明白醉翁之意了,她用兩根手指輕敲隔壁的門,心里七上八下的卻是潘天佑。如果遵從內心的直接反應,他想馬上去開門,但他有些猶豫。她顯然知道劉師傅不在,她就是明知故犯,抱著自己目的來的。而這個時段,吳娟妹師傅隨時可能來他這里取需要洗滌的衣物。他怕被師傅碰上,看自己和一個女子單獨在宿舍里,師傅會怎么想?但他沒有抵擋住那個聲音的誘惑,這個誘惑又讓他順理成章地把她讓進了宿舍……真是無巧不成書,陸筱珊剛在床邊坐下,吳娟妹就出現(xiàn)在門口。陸筱姍沒想到會有人進來,有些突然,連忙站起來,有些拘謹?shù)乜粗鴧蔷昝?。吳娟妹感覺她很面熟,但又叫不出名字,就朝她一笑:“你請坐!”陸筱姍聽過報告,認得吳娟妹,她有些尷尬,忙解釋:“吳師傅,我是來找劉開一師傅的,他不在,我順便進來看看,我要走啦?!闭f完就朝門外走。潘天佑一直在旁邊站著,臉通紅,很不自然。吳娟妹好像看出些端倪,望著陸筱姍走遠的身影,問道:“天佑,她叫什么名字?”“陸筱姍?!苯又盅a一句:“她是劉師傅的老鄉(xiāng)?!?/p>
吳娟妹沒有應他的話,好像在想什么,這時門口閃過一張臉,眼睛朝屋里掃了一下。潘天佑認得他,是酸洗車間的單東元,長得很男人,卻有一張長舌婦的嘴。他進宿舍門時,碰上了往外走的陸筱姍,進了走廊就聽見吳娟妹的問話,潘天佑說出陸筱姍的名字恰好被他聽見。
接下來廠里出現(xiàn)了一些風言風語,但當時都避開了潘天佑的耳朵,說是吳娟妹和陸筱姍都在勾引他,兩人在潘天佑的宿舍里干起來了,還是吳娟妹有手段,硬是讓潘天佑當著她的面把陸筱姍趕走了。
其實吳娟妹問了陸筱姍的名字后,再沒有說什么,她把要洗的衣物清好就走了。但是一個星期后的中午,在去食堂吃飯的路上,吳娟妹把潘天佑叫到了食堂左側的那片空地前,見四周無人,吳娟妹很認真,一板一眼地開腔:“天佑,你不許撒謊,給師傅說真話,那天是不是你約她到你的宿舍來的?”潘天佑一聽馬上回道:“我絕對沒有約她,她是來找劉開一師傅的。”“那你怎么讓她進你宿舍了?你給師傅說真的,你心里是不是有點兒喜歡她?”這就把潘天佑問住了,他想否定,看了師傅一眼,又覺得自己不能撒謊,就沉默不語。
吳娟妹見他不言語,篤定自己猜測得不錯,她接著說出來的話是潘天佑沒想到的?!疤煊?,我是你師傅,你父母親把你托付給我,我就要對你負責。我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你可能不知道,陸筱姍是從秦山機電廠調過來的,她原來的情況廠里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大你七歲,而且已經(jīng)結婚一年多,她的丈夫在部隊里服役,是軍婚。這一點師傅必須清清楚楚告訴你!你爸是軍人,這事的后果你可以寫信問問你爸!”
吳娟妹的話像一塊石頭砸在潘天佑心上,午飯他吃得心不在焉?;貒娖峤M上班的路上,腦子里還在想?yún)蔷昝谜f過的話,特別是最后那段話,對他真是重重一擊。他根本不用問父親,當時社會上正進行“一打三反”,破壞軍婚是重案重判,這是社會人都知道的。想著,他已經(jīng)進了噴漆室大門,正準備在自己的工作臺位上坐下,崔海光就走過來,在他背上拍了把說:“天佑,走,到隔壁去一下?!?/p>
潘天佑沒想到在同一天里他又接受了第二次談話。崔海光臉色很嚴肅:“天佑,你快到十八了,到了這個年齡就成人了,應該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男子漢就要自立,很多事要學會自己干,再也不能什么都依賴你吳師傅,比如,衣物要自己洗,各種活要自己干。我向車間領導報告了,從今天起,要去掉你的拐杖,以后,吳娟妹師傅就不專門帶你啦,你要學會一切靠自己。不要再給她添麻煩。怎么樣?你能不能按我說的去做?”
潘天佑沒想那么多,他看了看崔師傅,現(xiàn)在自己的身高已經(jīng)過了他的耳朵以上。他想崔師傅這是在鼓勵自己,就嘿嘿一笑說:“可以,保證沒有問題?!?/p>
崔海光就在他肩上拍一把說:“行!小子,你現(xiàn)在去叫你吳師傅過來一下?!?/p>
吳師傅過去的時間長一些,回來時臉色不太好看,坐在那兒一直干活干到下班。崔海光和吳師傅談了什么,潘天佑沒有問,也不好意思去問。但從這次談話之后,吳娟妹上下班后不再和他一起走了,也沒再到他宿舍來拿換洗的衣服,也再沒過來幫他做臊子肉。潘天佑也沒有去問師傅,他想這是組里師傅們的好心,要逼著自己自立,真正長大。
三
若說有些事情是神的旨意,潘天佑絕對說不,因為他不信神。可師傅吳娟妹的死就是鬼使神差地與他連在了一起,并讓他的良心從此據(jù)滿無以言痛的負罪感,特別是崔國珍言辭鑿鑿告訴他吳娟妹無端遭遇橫禍的根由后,他一個人回到宿舍,趴在床上就哭,坐起來后又用巴掌重重地掌自己的臉。他感覺是在擊打自己那顆貪生怕死的心。
吳娟妹對潘天佑的提醒是非常及時的,要害也點得準,正中穴位。潘天佑內心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馬上出來勸說自己,他用上牙狠狠咬住下牙,像是讓當下的自己咬疼之前的自己,告誡自己再走下去的結果是危險。必須剎車。
畢竟是情竇初開,一個男孩子對一個女人頭一次的怦然心動,又要自己親手去掐死它還是很殘酷的事兒。那段時間從不失眠的潘天佑睡著睡著就醒了,眼前會突然幻化出陸筱珊那雙火辣辣的眼睛,那里面沒有秋水,但看人時真能望穿秋水,他的目光即刻六神無主。
一天下小夜班后,崔海光師傅叫了他和小組的夏師傅一起去幫蘇師傅家砌小花園的那堵墻,整整忙活了一上午才砌完。中午,蘇師傅炒了幾個菜,非要留他們吃飯。他高興地拿出自己泡制的藥酒,給每個人滿了一杯。潘天佑就是上次家里請師傅時喝過父親倒給他的一杯酒,印象是辣嗆辣嗆的,所以師傅們舉杯時他沒有端杯,蘇師傅就把自己的一杯遞給他,又端了他的一杯說:“我這可是用枸杞、黃芪、茸片和紅棗的好幾位藥泡的補酒,你小子正長身體,要補,喝!”
回到宿舍,他感覺有些累,頭也有點轉悠,就靠在被子上休息一下,結果睡著了。
能聽清是兩根手指敲門的聲音,很悅耳,優(yōu)雅有韻,像是給心開鎖,他即刻想到陸筱珊,心里就竄進一只兔子,同時師傅說的那番話也來敲他的耳膜。他就在心里拼命勸自己,不能應聲,不去開門。
敲門聲停了,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隨著一聲轉動,門開了。陸筱珊一臉幽怨地站在門首。眼里梨花帶雨,直勾勾地看他。
潘天佑站起來,他腦海里突然跳進一個魔,把原有的思維瞬間切換了。世界怎么會把這樣一種美擱在自己面前,這種美可以否定拒絕,是要人拿命去換的。要命的是陸筱珊也推開了空氣中一只攔她的手臂,由了性子朝潘天佑撲來。他的雙臂是自動張開的一把就抱定了她。那一刻他才知道日子里居然藏有這么好的一種美妙,瞬間,就讓他經(jīng)歷天上和人間。也是瞬間他感覺自己身體一下子空了。抱定的那個人突然冰涼,他沒有松手,就向后倒去,著地,變得粉碎。他睜開眼,一身冷汗,小腹以下更是冰涼。
這個夢醒之后,潘天佑算真的醒了。為了讓腦體里盡量少擠進那個影子,他下了班就去打籃球或逛鐵道口,周末,他吃過早飯就去渭河學游泳。他想用超負荷鍛煉和強健自己的體魄,同時也消耗身體中正在成長的荷爾蒙。另外也是躲避真有可能出現(xiàn)的敲門聲。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陸筱珊再沒有出現(xiàn),他把這歸之于自己的夢醒和躲避。其實陸筱珊再沒來是吳娟妹與她的交談起了作用。她和她交談時也說到那兩個字,當她說道:“他還未成年,你作為師父要替他想想!”她看見陸筱珊的眼神出現(xiàn)了一種光,那是星星撞了星星之后的光。她回得斬釘截鐵:“我知道了,你走吧!吳娟妹轉身就走。
潘天佑已經(jīng)扔掉了狗刨式,開始練蛙泳和自由泳。每次游完了往回走他都感覺自己的個子很爭氣的在往上躥,顯示男人力量的胸肌也在躍躍欲試。他想用不了多長時間,自己走在工友群里也將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
恰在這時,讓他至今抱有強烈負罪感的那一幕帶著他那個年齡段不應該目睹的邪惡和猙獰與他打了一個殘酷的照面。
那個上午他在水里游累了,照例起水,穿衣,抹了濕漉漉的頭發(fā),打著口哨往回走。剛上了堤岸,突然聽見左前方那處高崗邊的高粱地里有女人的呼救聲,接著又是一聲,他聽著像吳娟妹的聲音,就貓了腰抄小路朝發(fā)出喊聲的地方接近。恰好路邊有一處機井,井臺邊有磚,他一手抓了一塊。又是一聲呼喊,像被什么捂了,不清晰。他循聲有些緊張也有一絲膽怯地朝前接近。
眼前出現(xiàn)了罪惡的場景,居然是兩個家伙,一個用腿把師傅抵在地上,手正在用力扯她的衣服。師傅拼命掙扎,用手里的一捆綠東西朝他頭部抽打。另一個家伙背轉身站著,顯然是在瞭望。
這種情況下,本該是血氣一怒拼著死去救自己的師傅,可潘天佑猶豫了,他想的是自己肯定斗不過這兩個家伙,驚動了他們自己還有可能丟命,這種自我保護意識占了強,就讓他在關鍵時刻丟掉了義無反顧,后來他想,自己還丟掉了一個男人從今往后理直氣壯做男人的根本資格。他居然扔掉了手里的磚,跑出一定距離后才大喊:“抓壞人!抓流氓??!”
之后好多年他都罵自己,選擇了一種不是逃離的逃離。他奔上那條土路,沒有人,又朝大路方向猛跑,正好有從廠區(qū)往渭河去的幾個人,就跟著他朝事發(fā)點沖過去。
待他們到了現(xiàn)場,一場罪惡木已成舟,兩個壞人逃向高粱地深處,那片被糟蹋的高粱地一語不發(fā),師傅披頭散發(fā),花鈿委地。
這次可不是不脛而走,這次可是高度重視,廠保衛(wèi)科、鐵道口派出所、虢鎮(zhèn)公安局、寶雞市公安局都來了。潘天佑作為案發(fā)現(xiàn)場目擊者開始配合專案組的調查,辦案人員問得很細,他詳細提供了現(xiàn)場目擊情況,一直到夜里八點多,他在所有筆錄上蓋了手印,才一身疲倦地走出保衛(wèi)科。他在樓前的空地上站了一會兒,猛吸了幾口空氣醒腦,心想應該去看看師傅。就拖了重重的步子向老的女工宿舍走去,在拐角處和往回走的崔國珍碰個正著。崔國珍望著他,臉上顯出不滿:“你怎么才來?“他把配合調查的情況說了,崔國珍臉上才稍有緩和:“天佑我告訴你,你師傅對你是真好!如果不為你的安全想,也不會遭遇今天這場禍事?!迸颂煊記]太聽明白,就看著她。崔國珍就嘆口氣說:“你那天你和崔組長說你每周都去渭河學游泳,你師傅在一旁聽見了。她就找到我說,她裝進心里的兩個人都跟渭水走了,所以最怕你去游泳出意外。雖然組長已經(jīng)明確說不讓她帶你了,可你父母托付過他,所以她要我每周日陪她去渭河堤上,我們就坐在遠處看著你游。她還專門去買了一根30多米長的尼龍繩,一頭拴了塊木頭,說萬一你淹水了,可以繩子扔給你。崔國珍說到這里潘天佑想起來師傅當時手里抓在手里的那捆東西。他眼眶突然就發(fā)熱,他不應聲,忍了忍,不讓淚出來!其實已經(jīng)出來了,在心里,很重。崔國珍見他不言語就說:“我也悔,一直都陪她的,就今有事沒能去。她就出事了。也怪我!”眼圈就紅了,用手一抹,轉身走了。
潘天佑木木地站著,他腦子里盡是現(xiàn)場的情景,很亂,這時去見師傅真不知該說什么,想了想,就回宿舍了。
他還是走出來,走到距師傅宿舍不遠處,見廠保衛(wèi)科和公安局的人剛從宿舍里出來,就想先不進去,讓師傅稍微歇會兒。于是折轉身朝禮堂方向走著。大約20分鐘后又轉回來,他想好了,準備把自己的懦弱,把自我深處的貪生怕死全部向師傅坦白。否則這種負罪感會積為沉疴,會讓他的良心從此病入膏肓。
他敲門,里面無聲,再敲,還是無聲。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推門,門開著。屋里燈亮著,床空著。他走出來,喊了幾聲師傅,又去廁所,洗漱室看了,皆無動靜。他走出來,四周一望,不見人影,就扯開嗓子喊了幾聲。他突然想到了渭河,就拔腿朝那條土路奔去。
月恰到好處地懸在半空,冷冷的光覆蓋了兩邊的高粱地,夜出奇的靜,手里攥著一團陰森森的詭異。潘天佑忘了懼怕,忘了自己是一個人。他大喘著上了渭河堤岸。一眼就看見水邊站立一個他熟悉的影子
“吳——師——傅!他用最大的聲音朝那個影子喊著。
影子回過身來,停了片刻,很優(yōu)雅很端莊地抬起手臂,把頭發(fā)朝后一捋,好像是要把整個世界扔在腦后。天佑拔了腿就朝了影子奔去。眼見著不遠了。影子動了,很飄逸的朝水面走了幾步,站定,揚起一只手,把什么東西倒進了口里。接著影子晃動一下,一頭栽向水面。
潘天佑是從淚水里抱起師傅的,她手握著一個小瓶,他認得,是一瓶氰化鉀。他撕心裂肺一聲號啕。就讓自己的臉貼了師傅的臉。
這個世界開恩,給了一份特有的靜,是靜如處子的靜,他能聽見師傅極微弱的張嘴聲,嗓子里走出細若游絲音:把我……放,放進渭水,我,我要聽流水說話,聽流水告訴時間,我,我不是……水妖。
本欄責編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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