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朝旭
上世紀30年代以來,在陜西北部黃河西岸的綏德、清澗及與之隔河相望的山西西部石樓、柳林等縣,陸續(xù)出土了多批商代晚期青銅器。這些青銅器中既有與殷墟青銅器在形制、紋飾上差別不大的禮器,又有與殷墟青銅器風格迥異、具有北方草原文化風格的器物,地方特點鮮明。經(jīng)學者研究,這些青銅器是商代晚期位于殷墟西北部的方國遺存。李伯謙先生綜合考慮二地文化異同,將其稱為“石樓綏德類型”(李伯謙:《從靈石旌介商墓的發(fā)現(xiàn)看晉陜高原青銅文化的歸屬》,《北京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又因清澗李家崖古城址的發(fā)現(xiàn)、發(fā)掘,二者的時空范圍一致,學界也多將這類遺存稱為李家崖文化。據(jù)統(tǒng)計,迄今出土此類文化青銅器的地點已有40余處,銅器共計500余件。陜西歷史博物館也收藏有“石樓綏德類型”文化的青銅器,現(xiàn)擇其精要介紹如下。
文簋(圖一),通高13.7厘米,口徑20.2厘米,腹深10.8厘米,重2.24千克,1977年10月陜西省清澗縣解家溝商代墓葬出土。圓形,侈口,束頸,鼓腹,圈足外侈。半環(huán)形獸首形耳下有鉤狀垂珥??谘叵嘛椧匀窃评准y,頸部與圈足飾云雷紋襯底的回首夔龍紋,腹部飾斜方格乳丁紋。頸部前后各有一浮雕獸頭。器內(nèi)底鑄銘一字:效。此鑄銘為一族徽文字,李伯謙先生疑其為甲骨中文字的繁寫,并根據(jù)甲骨卜辭,認為該族對商王朝承擔有服役和納貢的義務(wù)。文簋器形為商周時期習見的圈足雙耳簋,與殷墟所出幾乎完全一樣,是典型的商文化系統(tǒng)器物,應該來源于商文化地區(qū)。商代晚期這一帶戰(zhàn)事頻仍,甲骨卜辭記商人多次對西北用兵,雙方你來我往。這件簋恐怕不是來自于正常交往,而應該是通過武力掠奪所得。
直線紋簋(圖二),通高26.8厘米,口徑34厘米,腹深16.9厘米,重4.64千克,陜西省清澗縣二郎山鄉(xiāng)張家坬出土。侈口,寬平沿外折,尖唇,深腹,高圈足外侈,接地處起棱臺,圈足上部有三個方形鏤孔,腹中部及圈足各飾一周上下以連珠紋為界隔的直線紋。此簋為裝飾直線紋的無耳深腹豆形簋,形制與紋飾均與殷墟不同,極具地方特色。這種簋很罕見,除陜西清澗這件直線紋簋外,還有一件出土于同為“石樓綏德類型”文化的山西石樓,二簋大小、形制、紋飾基本相同。有學者認為其是北方地區(qū)青銅文化因素和中原地區(qū)青銅文化因素混合后的產(chǎn)物(李海榮:《北方地區(qū)出土夏商周時期青銅器研究》,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38頁)。這種直線紋簋應是當?shù)鼐用穹抡找笮驺~器,同時又受北方青銅文化影響,在當?shù)厮T的青銅器,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
獸面紋貫耳壺(圖三),高32.7厘米,口徑10厘米,腹深27.7厘米,重2.7千克,1965年陜西省綏德縣墻頭村出土,時代為商代晚期。此壺橢圓腹,斂口,腹壁近斜直,近腹底處寰收,最大徑在近腹底部,平底,下承圈足,圈足上有二鏤孔。頸部兩側(cè)有獸面紋小貫耳,貫耳間飾三道弦紋。弦紋下飾一周獸面紋,其下再飾八組三角形垂葉紋,圈足飾陰刻斜角云紋。壺在東周以前為盛酒器,東周以后亦用作水器。這件貫耳壺整體與中原壺相近,但又有很多地方特征。在器形上整體顯瘦高,腹壁近直,腹部傾垂不甚明顯,圈足較高。在紋飾上不同于中原多滿花器,而只是裝飾局部,整體顯得簡潔疏朗。中原以外的青銅器一般在禮器上變化不大,而以兵器、工具及其他實用器最具地方特色。這件貫耳壺當是當?shù)鼐用袷苌涛幕绊懚谱鞯那嚆~器,是北方民族青銅文化發(fā)達的的例證。
乳丁方格紋壺(圖四),通高19厘米,口徑8.6厘米,腹深15.9厘米,重1.32千克,1977年陜西省清澗縣解家溝鄉(xiāng)解家溝村出土。侈口,長束頸,扁圓腹,高圈足外侈,上部有三方形鏤孔。頸部兩側(cè)有半環(huán)狀耳。頸部飾三道弦紋,肩部飾一周夔紋,腹部飾乳丁方格紋,圈足飾云紋。
這種長頸小口壺在商代晚期的青銅器中不常見。1937年發(fā)掘的小屯388號墓(M388)出土一件長頸鼓腹壺,形制基本相同,頸部也飾三道弦紋。但此壺無耳,頸以下素面,與這件乳丁方格紋壺頸部兩側(cè)有半環(huán)耳,肩、腹、足部飾有紋飾不同。與之同屬“石樓綏德類型”的山西石樓桃花莊也出土有一件壺,形制相近,唯無耳,頸、足皆飾弦紋。清澗解家溝和石樓桃花莊的這兩件壺,時代大致屬于殷墟二、三期,晚于小屯M388壺。但自M388后,殷墟鮮有此類壺出土。有學者結(jié)合該類型文化其他因素,推斷“石樓綏德類型”繼承一些殷墟一期的形制與紋飾,但這些形制與紋飾在“石樓綏德類型”流布的同時,卻逐漸消失于原生地殷墟的禮器群中,即所謂“禮失而求諸野”(胡進駐:《石樓一綏德類型管窺》,《考古與文物》,2008年第2期)。
羊首勺(圖五),通長28.5厘米,勺徑9.5厘米,重0.52千克,1977年10月陜西省清澗縣解家溝村出土,時代為商代晚期。形制為半球狀勺體,扃長柄。柄端飾一彎角羊首,雙目圓睜,作張口嘶鳴狀。柄面向勺體方向,前鑄一立犬,后鑄一猛虎。犬雙耳直豎、尾微束,口微張,目視前方?;Ⅲw型健碩,立耳,長尾曳地上卷,四肢微屈,張口作捕食狀。
據(jù)文獻記載,勺為挹酒器,如《周禮·考工記·梓人》:“梓人為飲器,勺一升”,鄭玄注:“勺,尊斗也?!闭f明勺的用途與尊斗同,均為從盛酒器中挹酒之器。勺在數(shù)量上比斗要少,在青銅器中比較少見。這件羊首勺腹較一般挹酒器深,但同墓出土有酒器,學者推測其應該也為挹酒之用。“石樓綏德類型”文化發(fā)現(xiàn)的其他銅勺形制為獸首帶環(huán)或不帶環(huán),勺部較小和淺,像羊首勺這樣在柄上鑄有三種動物形象,表現(xiàn)弱肉強食場景的只此一件。與之柄上裝飾相似的有延安市延川縣馬家河鄉(xiāng)用斗村出土的羊首匕,不同之處是將犬換成了人。羊首勺設(shè)計精巧、造型別致、制作精美,所鑄動物形象栩栩如生,表現(xiàn)了自然界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具有濃厚的北方草原文化氣息,極具藝術(shù)特色。
綁鉞(圖六),長16.1厘米,刃寬8.8厘米,重0.512千克,1965年陜西省綏德縣墻頭村出土,時代為商代晚期。此鉞為直內(nèi)短身鉞,鉞體近正方形,弧刃,肩部有雙穿,上部為長方形內(nèi),內(nèi)近中部有一小圓穿。鉞身正反兩面皆飾卷體夔龍紋。在內(nèi)的上部鑄刻有銘文“綁”字,字形似兩人相向跽坐。有食器置于二人中間,二人作就食狀,左邊之人還做出伸手取食的姿勢。關(guān)于此字,通常認為是“鄉(xiāng)”,即“宴饗”之“饗”的初字。
商周青銅鉞數(shù)量不多,遠不及戈、矛等兵器。其用途大致有兵器、刑具、儀仗及軍事權(quán)力象征等四種說法,但其主要功能應該是作為軍事統(tǒng)帥權(quán)的象征。出土商周銅鉞的墓葬多位于都邑或軍事重鎮(zhèn),其主人多為掌握軍權(quán)的貴族或軍事將領(lǐng)。鉞有大小之別。大型鉞一般長度在30厘米以上,出土于王室高級貴族或方國首領(lǐng)的大墓中,是政治與軍事權(quán)力的象征。如商王武丁的配偶婦好,生前曾多次領(lǐng)兵征討四方,是一位女將軍,其墓中就隨葬有銅鉞四件,其中大小鉞各二件。小型鉞則多出土于較小型的銅器墓中,墓主人為掌握軍權(quán)的低級貴族。除作為軍事權(quán)力象征外,部分小型鉞可能也是實用兵器。隨葬鉞的大小、多少、精美程度與墓主人的地位高低及軍事權(quán)力大小有關(guān)。這件綁鉞屬于小型鉞,屬商文化風格,與該地區(qū)常見的管銎鉞不同,應來自商文化地區(qū),可能為戰(zhàn)爭所得。
馬頭刀(圖七),通長32厘米,刃長13.5厘米,柄長18.5厘米,重0.174千克,1965年陜西省綏德縣墻頭村出土,時代為商代晚期。這件銅刀凸背凹刃,為一扁長彎刀。尖鋒,單面刃。柄部尾端作成馬頭形,馬頭扁體,項下及腦后有環(huán)以系繩,口微張,眼部因鑲嵌物脫落而留下圓孔。
與馬頭刀相似的獸頭首刀在中國北方長城沿線的遼寧、內(nèi)蒙古、山西、陜西、寧夏都有出土,在新疆阿勒泰地區(qū)以及俄羅斯米努辛斯克盆地也有發(fā)現(xiàn),時代基本同時,說明在商晚期這一時段,這一區(qū)域諸種文化聯(lián)系是比較密切的。在殷墟婦好墓也出土有同類的獸頭首刀,當為這一時期商與西北諸方國作戰(zhàn)的戰(zhàn)利品或方國的貢品。馬頭刀屬于典型的北方草原文化器物,文化特征非常鮮明。此刀不但設(shè)計精妙,而且制作精細,反映出北方草原民族在青銅器制作方面的高超技藝。
蛇首匕(圖八),通長36厘米,刃長24厘米,寬3.5厘米,重0.215千克,1965年陜西省綏德縣墻頭村出土,時代為商代晚期。匕身扁長,刃部前寬后窄,兩邊刃,中起脊。鋒為圓弧形。匕柄也是扃長型,尾端制作成蛇頭狀,中空。內(nèi)有蛇信可左右活動,眼部因鑲嵌物脫落而留下圓孔。匕整體前寬后窄,造型獨特、美觀,尤其柄部尾端之蛇頭,設(shè)計機巧,形象逼真。
在中國北方一些地點也發(fā)現(xiàn)有一些早期的匕,如甘肅廣河齊家坪人面匕、遼寧朝陽人面匕和鈴首匕、河北藁城臺西的羊首匕等,但均不見蛇首匕。蛇首匕僅見于“石樓綏德類型”的山西石樓、陜西綏德等地。這類器物的柄部設(shè)計,顯然不屬商周文化元素,是商代晚期這一地區(qū)最有代表性的器物。這種匕既可用作兵器,也可用以切割肉食。
蛇首匕造型完備、制作精良,工藝成熟,在其之前應該還有一個發(fā)展階段,但迄今在黃河流域還未發(fā)現(xiàn)可稱為其前身的器物。以蛇紋為母題的匕形器在同期或稍早的歐亞草原西部也有發(fā)現(xiàn),雖然距離遙遠,但二者有共同的文化因素,可能存在交流。
李伯謙先生將出土“石樓綏德”類型青銅器分為三群:A群,是殷墟常見器形;B群,具有鮮明的地方特征,為當?shù)罔T造;C群,為以環(huán)首刀和冒首刀為代表的北方系青銅器(李伯謙:《從靈石旌介商墓的發(fā)現(xiàn)看晉陜高原青銅文化的歸屬》,《北京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上面介紹的效簋、綁鉞屬于A群。效簋來源于商文化分布地區(qū),可能是通過交換或武力掠奪而來。其余六件器物均屬于B群,為當?shù)厮T。禮器多仿商式進行改進,同時又受周邊文化影響,如清澗解家溝乳丁方格紋壺、綏德縣墻頭村獸面紋貫耳壺,其形制可能來自于殷墟,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又結(jié)合地域特色有所發(fā)展。直線紋簋,則可能是當?shù)卦谥性幕捅狈轿幕餐绊懴碌漠a(chǎn)物。羊首勺、馬頭刀、蛇首匕則北方草原色彩濃厚,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笆瘶墙椀骂愋汀狈植荚陉兾鳀|北部和山西西部的黃河兩岸,在地緣上,南受中原商文化、北受北方青銅文化影響,文化面貌呈現(xiàn)出多樣性,但以B群器物數(shù)量最多,最具代表性,表明這一類型文化是一種與商文化并行發(fā)展又互相影響的一支獨立的考古學文化,而且青銅器發(fā)展較為成熟,文明程度較高。
關(guān)于“石樓綏德類型”文化的族屬,學界普遍認為是匈奴、獫狁的祖先——鬼方、土方、舌方,目前未有定論。李伯謙先生以甲骨文中記載罰舌方之辭多達四百余版,又根據(jù)地望,土方在東,舌方在西,推測汾河以西以石樓、綏德為中心的黃河兩岸高原山地就是舌方居地,即“石樓
綏德類型”文化是舌方或包括舌方在內(nèi)的以其為主體的諸商人敵對方國的文化。這一見解為學術(shù)界所基本認同。但晉西和陜北所出青銅器的面貌還是有一定差異,可能還有探討的必要。
(責任編輯:李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