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朱曉佳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舒凝
楊超最感遺憾的事之一是,拍攝過程中,沒有遇到大風大浪。2004年,楊超在長江采風。那時長江還時常奔涌?!皼]有了風浪,長江就沒有情感?!?/p>
南方周末記者 朱曉佳 發(fā)自深圳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舒凝
“不是山鬼,不是女妖,片中的安陸就是個活人?!倍啻畏窒頃?,電影《長江圖》導演楊超都這樣強調(diào)。
安陸是《長江圖》的女主角,她在片中“神出鬼沒”。男主角高淳乘坐貨輪溯江而上,在長江沿岸與安陸相遇,并發(fā)生愛情。影片在柏林電影節(jié)首映時,國外觀眾揣測安陸是水怪,是女妖……在國內(nèi),觀眾說,安陸是記憶,是屈原寫的“山鬼”。
每一次,楊超也都不厭其煩地解釋《長江圖》:這其實是一部科幻片。高淳手中的詩集,就是時空之門。在他曾寫過詩歌的地方,他就會與安陸相遇?!拔遗掠^眾只把安陸視為一個象征,就不容易看到影片的時空結(jié)構(gòu)了?!睏畛瑢δ戏街苣┯浾哒f,他擔心觀眾不把《長江圖》當作故事片。
他因此拒絕與同樣使用了大量詩歌的獨立電影《路邊野餐》對比:“《長江圖》的詩歌,是故事情節(jié)。不是導演自道。”有趣的是,并非“導演自道”的這些詩歌,全是楊超自己配音:“因為失敗文青特別不好找,想讀出那種失敗感很難?!?/p>
15年前,“失敗文青”楊超以短片《待避》在戛納電影節(jié)獲得“電影基石獎”;2004年,他又以電影《旅程》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金攝影機獎”。
2016年初,《長江圖》在柏林電影節(jié)獲得“杰出藝術(shù)貢獻銀熊獎”。
“杰出藝術(shù)貢獻獎”獎勵的是攝影?!堕L江圖》的攝影是侯孝賢的御用攝影師李屏賓。他和楊超在電影中用膠片實踐了“水墨長江”的構(gòu)想。
2016年9月8日,《長江圖》在全國公映。上映前,王彧去尋找能夠放映膠片拷貝的電影院,全國只找到了七家。
船工生活只有無聊
為觀眾呈現(xiàn)的長江,是楊超篩選過的。2004年開始,楊超多次在長江采風,他曾站在船頭,在晝夜相交、輪船駛?cè)霑缫暗臅r刻,見過那條沒有光污染、江面光線層次分明的長江,那是最好的長江——“唐朝的、宋朝的長江”。多數(shù)時候,因為現(xiàn)代文明的入侵,長江顯得平庸。
開始采風的原因之一是,楊超想要克服自己作為導演對影像的恐懼感。在北京導演學院念書時,楊超最怕攝影課和表演課。表演課,是《師父》的導演徐浩峰幫他克服的。他當年邀請楊超做自己話劇的男主演,逼著他克服了這道心理障礙。但攝影恐懼還在。
膠片時代,監(jiān)視器的畫面只有攝像師看得到。對于楊超而言,導演不知道自己拍了哪些畫面,那是一場“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的夢魘。
2004年,楊超拍完《旅程》,一時不知再拍什么。他想起《旅程》中關(guān)于長江的兩段戲——河流與船,是楊超從小的視覺興奮點。他想,或許就該去長江上看看。
帶著一臺3000元人民幣的DV,楊超上了路。最初的靈感,是一個叫《信使》的故事:一個青年船工,溯江而上,為重慶朝天門碼頭下的流浪女孩送信的故事。
拍《信使》時偶爾的瞬間,讓楊超對自己的影像控制力有了些許信心。其中包括幾次雨滴撲面、一次突然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雪,還有一個繞著山體拍攝云霧變化的鏡頭。
此后,楊超寫了一兩千字的故事梗概,從戛納電影節(jié)“電影工作室”得到第一筆資金,又從鹿特丹電影節(jié)拿到了一筆“金老虎劇本”的基金,1萬歐元。
楊超繼續(xù)采風,想找條船上去體驗生活,那是大年前三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對要回銅陵老家的兄弟。楊超、制片許飛雪和詩人麥子,一起上了船,睡在船工僅有的一張床上,蓋著僅有的一條被子。
楊超睡在中間。半夜他被凍醒。一看,許飛雪和麥子各自把被子的一邊壓在身下,奮力向兩邊搶,被子中間中空起來,楊超實際上并沒有蓋到被子。
這種刻骨銘心的冷,促使楊超后來做出了一個決定:我要拍出長江最冷的調(diào)子。這個決定,讓他后來不得不付出更多的供暖投入。
那次“最長的航程”只有四天,楊超對船工有了最貼身的觀察,結(jié)論是:真正的船工沒什么故事,他們的生活是一個無聊接著另一個無聊。
這次采風結(jié)束后,楊超再次完善了《長江圖》的劇本,并剪出了《信使四章》。這兩樣東西,成為后來《長江圖》找到投資的關(guān)鍵。
到真正開始拍《長江圖》的時候,長江又變了。當年楊超第一次去采風,坐的是四層客輪?,F(xiàn)在,長江成了一條只通貨輪的物理水道。
楊超感謝這十二年的經(jīng)歷,讓他對長江的水態(tài)、氣質(zhì)、河道形態(tài)愈發(fā)熟悉,成了“對長江感觸最多的中國人之一”。
“能在這個時代,和一個頂級的攝影師、最好的合作對象去拍攝中國第一長河,這是我巨大的幸運?!睏畛淮未卧谟捌窒頃险f。
一切都在失控之中
選李屏賓做攝影師,是不需要猶豫的?!澳闩哪X袋想,華人攝影師里,也只有他對傳統(tǒng)文化是有一定功底的?!睏畛f。
2011年,趁李屏賓在懷柔拍攝周杰倫的《天臺愛情》,楊超第一次拜訪了他。楊超拿出劇本里自己寫的詩給李屏賓看:“您覺得這些詩寫得怎么樣?”“這不叫詩歌?!崩钇临e答道。“???那可能是我寫得不好。國內(nèi)的很多詩人,韓東、于堅、楊建,他們的詩歌您讀過嗎?”“都不是詩歌?!崩钇临e答道——他只讀古體詩。
李屏賓在臺灣長大,沒怎么見過這條在古詩詞中反復出現(xiàn)的“孕育中國文化的重要江河”。他想用攝影機,為長江作畫。
山水長江,在2012年,這樣的宏圖只能用膠片實現(xiàn)。“那時數(shù)字攝影機大部分還是2k清晰度。長江水汽大,很多大全景根本水天不分。用數(shù)字機就太虛了?!崩钇临e解釋。加之,長江與陸地、船艙內(nèi)與船艙外,光線反差都太大。在這方面,當時的膠片機表現(xiàn)要遠優(yōu)于數(shù)字機。盡管為此勢必要增加成本,楊超還是立即贊成。
正式開拍是2012年1月3日。三條船從上海出發(fā):一條道具船,演員表演之處;一條攝影船,設置攝像機的地方;還有一條生活船。
楊超告訴男主演秦昊,拍戲吃住都在生活船上,是條五星油輪。秦昊進組,發(fā)現(xiàn)船艙里的房間陰暗潮濕,“好像監(jiān)獄”。
選擇住船上的一個原因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時間就是錢”。每天早上六七點,劇組人員起床拍戲,晚上八九點,回生活船吃飯休息。此時,三艘船開往下一個目的地。有時拍攝目的地不允許停泊,三艘船只能??吭诹硪粋€地點,再通過車隊運輸?shù)侥康牡嘏臄z。第一次拍攝63天,真正用于拍攝的只有45天。許多時間耗在轉(zhuǎn)場和重拍上。船上重拍,最要命的是掉頭。
只要有船經(jīng)過,江面就會蕩起不同層次的水波,機器難以穩(wěn)定,李屏賓只能大量使用搖臂,進行水平修正。更難的,是在狹小的船上鋪設移動軌道——李屏賓極愛使用移動軌道。他曾用過一個長達120米的“天下第一軌”。做《空氣人偶》的攝影時,導演是枝裕和也打趣他:“李桑,你拍衣柜也要用軌道啊?!痹诖?,對移動鏡頭的解決,最后大部分只能依靠搖臂和一臺“PV移動車”解決,另外是對船上空間的極限化利用。
長江本身也瞬息萬變。很早以前拍《魯冰花》,李屏賓經(jīng)歷過水上拍戲。但那只是在一個小水庫里,每天看天氣預報,風向、光線都在掌控之中。而長江的氣候條件是無法精確預測的。“一切都在失控之中吧?!崩钇临e開玩笑道。
這恰恰就是李屏賓的長處。拍《太陽照常升起》,突然天降大雪,所有人都懵了,李屏賓說:“千金難買?!迸某隽艘环瑒e有味道的雪景。拍《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攝像機跟焦器突然壞了,李屏賓將錯就錯,把最后的回憶鏡頭保持在模糊狀態(tài),倒也貼合?!澳贻p時我也提很多要求,這邊需要紅,那邊需要綠。但這樣就無法控制現(xiàn)場,只能被現(xiàn)場控制,也就無法捕捉到合適的影像?!崩钇临e說。
拍《長江圖》,“老天給你什么就是什么”,李屏賓只能隨機應變,及時尋找最佳角度,或調(diào)整拍攝順序。
片中出現(xiàn)的兩場雪,就是緊急調(diào)整劇本順序拍出來的。這場雪戲,對于《長江圖》的故事情節(jié)極為重要?!皟蓚€月航行里只有這么四小時雪,錯過了,影片就會失去它重要的標志。”
“水流很清的長江,不健康”
拍《長江圖》前,楊超接拍過兩部“不算作品的電影”,其中一部是《小英雄雨來》。電影拍攝只有15天,卻特意分了2000個鏡頭;早年他拍《旅程》,108分鐘的電影只有93個分鏡。“我就是想試試2000個分鏡的動作片是怎么拍的?!睏畛f。
到《長江圖》,楊超不再執(zhí)著于鏡頭長短。他為這部電影設計了300個分鏡,不算多也不算少。拍攝完成,他最滿意的鏡頭,一半拜天公所賜,另一半得益于分鏡。其中一幕是高淳與安陸的隔江相望。江上的船向反方向慢慢駛著,觀眾從高淳的身后,注視著江對岸小小的安陸,和他們一起行走,直至安陸在視覺中越來越清晰。
三峽大壩也許是全片最具科幻意味的一組鏡頭。沿江而上的“長江水墨”,到此戛然而止。閘門洞開,鋼筋混凝土筑就的龐然大物撲面而來,人類想象力的極致與對大自然的操控野心,卷雜著隆隆機械聲,撞擊著觀眾的視線。駛出三峽,長江成了一片湖泊。
大壩是劇組調(diào)控不了的。楊超為此過了兩遍三峽。第一次場面十分混亂,又是晚上,拍出來像紀錄片。
穿越三峽的最終呈現(xiàn),和楊超的設想有所差距:他想把幾個人物穿插在三峽大壩這一奇幻之地,但真要完成這一想法,至少得反復通過大壩三五次。
甚至開拍第一天,楊超就感到絕望。當時他妄圖拍出一個震撼人心的大全景:從東海到長江口,依次實現(xiàn)海、江、城、岸的光影變幻,直到落在廣德號的前窗上,定格到正在書寫的秦昊。然而海與大江之間并沒有一條分界線,那時無人機沒有出現(xiàn),直升機無法穩(wěn)定,只能依靠搖臂拍攝,最終他們沒有成功。
楊超想拍攝的“神奇大場面”,還有“沉燈”。在相對比較窄的江面上,布置數(shù)百位群眾演員,他們像拔河一樣,拉著一條粗爛的纜繩。纜繩中間掛上一盞青銅燈,燈先是沉在水中,然后被拉直。兩岸村民各自向后跑,燈越來越高。村民跑到山上,纜繩就超出水面十幾米。高淳乘著船,從這燈下穿過。這番極具儀式感的畫面,僅是出自楊超的想象。然而拍攝時,在把燈拉起后,鋼纜斷裂了。
楊超最感遺憾的,有兩件事。一件是,整個拍攝過程中,劇組沒有遇到大風大浪。12年前,楊超在長江采風。那時長江還時常奔涌?!澳鞘情L江最健康的狀態(tài)。長江最健康的顏色是黃色,從上流裹著泥沙下來?,F(xiàn)在太多靜水了。水流也很清,這是反常的?!睏畛瑢δ戏街苣┯浾哒f,“沒有了風浪,長江就沒有情感?!?/p>
另一件是,對劇本中三分之一內(nèi)容的忍痛割除?!八鼞撌情L江史詩、金陵史詩和生活史詩?,F(xiàn)在只有長江和愛情,沒了生活?!睏畛f,他原本想拍到船工、碼頭、岸上集市、海事警察等多層次的生活,甚至想讓它成為《撒旦的探戈》那樣體量的作品(貝拉·塔爾導演,片長七個小時,講述一個集體農(nóng)場如何走向滅亡),因為成本,還是放棄了。
李屏賓還想建議楊超放棄更多。比如現(xiàn)在故事中一條懸疑的線索:不法分子希望秦昊護送幾條“魚苗”,看懂了的人會知道,那是一條白鰭豚?!爸v魔幻愛情故事,又加上江豚的部分,讓故事復雜了。不知道這對電影是加分還是減分?!痹诎亓蛛娪肮?jié)的采訪中,李屏賓這樣說,楊超就坐在他的旁邊:“他有文人氣質(zhì),這是他文人的責任和包袱?!?/p>
李屏賓建議刪減的部分,還包括“安陸的前史”。高淳最終來到青海,長江的源頭。那里河道干涸,視覺色彩既不像長江那樣水墨,也不像三峽大壩那樣水泥森林,而是一片褐黃。
李屏賓覺得沒必要,楊超還是和盧昇一起去拍攝了長江源。
“不拍源頭,就不是完整的長江圖,主題甚至也會因此變化。從長江到赤裸的源頭,也是一個反差?!睏畛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