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永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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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永飛
他是個瀕臨死亡的人,此刻,就坐在我的對面。
他明顯地瘦了,盡管蒼白的臉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但誰都知道那是癌細胞的恩賜。
在這之前的一分鐘,他向我快走幾步,主動把手伸給我,像熱情地會見一個外賓。
他的笑容十分真摯,這一剎那,他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握手時的情景,那時,我剛調(diào)來給他做副手。
他的手溫暖卻無力,他說:“哎呀,小張,歡迎你呀?!?/p>
這口吻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稱呼我的,我有點兒詫異,我以為他會喊我的職務(wù)。
大概從我的表情里看到了某種異樣,抑或是某種擔憂,他寬厚地笑了,像個慈祥的長者,他說:“別擔心哈,我這種病不傳染?!?/p>
我笑了,心里泛出了溫暖,兩只手緊緊地握到了一起,就像十多年前一樣。
他說:“哎呀,小張,請允許我這樣叫你?!?/p>
我答應(yīng)了一聲:“哎?!鄙眢w坐在沙發(fā)的一角,上身前傾,像初見他時那樣聆聽他的懇談。
他說:“你能來,我真高興,我一直擔心你不會來,所以,你成了我最后一個想要見的人?!彼炎詈筮@兩個字說得有些輕松,甚至表情還有些調(diào)皮,完全不像一個即將離世的人?!暗銇砹?,我十分高興,真的?!?/p>
其實在來與不來的問題上,我心里曾激烈地掙扎過,后來,一想到他就要死了,我也就釋然了。這之前的那些恩恩怨怨鑄成的堅冰,頃刻間在我的心底融化了,何必去跟一個將死的人計較呢?
說句心里話,排除我們兩個人所謂的恩怨,他還真是個不錯的人。他的業(yè)務(wù)能力那是沒得說,而且在我剛進單位時他也沒少指點我。
眼看他將是要做爺爺?shù)娜肆耍瑓s查出了不治之癥,用醫(yī)生的經(jīng)驗之談?wù)f,他的生命多則三個月,少則幾個星期。唉,世事難料啊!這么想著,我的眼淚險些流下來。我們都以為他患了不治之癥后一定會精神萎靡,哭哭啼啼。可是每個來探望過他的人都很詫異,都說他瘦了,但精神很好,也很樂觀。
他說:“你能來,我真高興,我一直擔心你不會來,所以,你來了我真高興。”
他把剛才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說:“我們共事有十五年了吧?”
我說:“十五年零七個月?!蔽覟槲业挠洃浟Τ泽@,同時也感到不安,像是我做足了功課才來找他談話似的。
“那時你給我的印象很深,年輕有為,雖出自寒門,卻有一顆出人頭地的心,跟我當年很像。這也是當初我一直欣賞你的原因,至于后來嘛,哈哈?!?/p>
他笑了,笑得很爽朗,像是看透了一切:“唉,官場就是這個鳥樣子,是一個不能有真心朋友的地方。至于什么原因使我們后來決裂,似乎有很多的原因,但其實想想也真沒有什么原因。你說怪不怪,連個真正的原因都沒有,兩人卻斗得不亦樂乎,可悲呀!如果生命還有如果,我一定要和你像當初那樣做朋友,當然嘍,也可能不一定的,人嘛,就是這個鳥樣,哈哈?!?/p>
他又笑,這次眼角有些泛紅:“小張,今天請你來,請相信我的真誠,不是有句古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我是真的看透了,也許太晚了,如果有機會,我真的愿意敞開心扉和每個人做朋友。人生苦短,何必呢?所以呀,不管以前咱們有什么,希望我們和解吧,如果我以前做過什么事傷害過你,請你原諒?!?/p>
我承認,我被感動了,尤其在他深深向我鞠躬的時候。我沒想到面對生死他竟如此豁達和透徹,可惜呀,一切都來不及了。
臨走時,我們熱烈地擁抱,我讓他配合醫(yī)生的治療,我們期待他健康地回到單位。
我知道我的這句話有些虛偽,卻是我的真心話。這一刻,我真的希望他能夠恢復(fù)健康。
此后的時間,單位里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他的死亡。說起來有些殘酷,可是大家確實如此。
而我也早已為他寫好了悼詞,這是他的“臨終”之托,他說,我死了,就請你給我撰寫并致悼詞吧!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他仍健康地活著。連醫(yī)生都感到意外,說這是個奇跡,而更奇跡的還在后邊,一年后,他的癌細胞居然神奇地消失了。
單位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議,而我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因為在他生病期間,我已經(jīng)在主持工作。他一回來我就必須把權(quán)力交出去,我們的關(guān)系又會是怎樣呢?我在郁郁寡歡中等待他的到來。
終于,他回來了,他說閻王爺不收我呀。他的笑聲依然爽朗,可在我看來,是多么地虛偽。他說我主持工作的這段時間單位有聲有色。他說他已經(jīng)給上級打過報告,決定退居二線。他還說,這場病讓他看透了許多事。但,他的話我再也不敢相信了。
一年后他退居二線的消息毫無進展,他工作的勁頭與以前相比有增無減。他對我的態(tài)度依然很好,我卻怎么也輕松不起來。
半年后,我由于身體不適住進醫(yī)院,一個星期后傳來了晴天霹靂,醫(yī)生說我患了癌癥,晚期。當我萬念俱灰地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我想了很多,想我一生走過的路,想我一生遇到的人。我突然就有了一個很強烈的欲望,那就是——找個人談?wù)劇?/p>
(摘自《小小說選刊》)
▲酒鬼建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