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那個倒h轉(zhuǎn)的世界，

那里左總是右，

那里影子是實實在在的身體，

那里我們整晚醒著，

那里天國是如此膚淺而此時

大海如此深邃，而你愛我。

——伊麗莎白·畢肖普《失眠》

1

2012年夏天在烏魯木齊，我在飯局上偶遇了維吾爾族姑娘熱米拉和她妹妹。因為正好順路，吃完飯我打車帶她們一程，在車上說到開懷處，姐姐突然摟過妹妹用力一吻，兩個人笑作一團。妹妹至少二十五歲，而熱米拉比我還大幾歲。

我當(dāng)時就被這火一樣的熱情驚呆了：在我們那邊，就算是親姐妹，長大后也不互相親臉頰了。

這有什么。熱米拉說：我很愛她，她也愛我。妹妹，是不是？

一定是出于漢族獨生子女拘謹慣了秘不可宣的艷羨，我主動給她們留了電話。沒過多久，熱米拉就真的到我掛職的出版社來找我了——她就在附近的文化廳上班。

這次來的只有她一個人。熱米拉身材纖瘦，臉型細巧，濃眉深目，是個漂亮姑娘，但一直未婚，在她的民族里算大齡剩女了——她這樣說的時候，表情惆悵。

她告訴我她是喀什人，說，“我們那兒真不像你們漢人想象中那樣危險。我希望你了解更多的我們?！泵窨紳h讀完大學(xué)后留在烏魯木齊并不容易，進文化廳工作更不易。想找到年齡相當(dāng)合適的同族對象則難上加難——尤其她還喜歡文學(xué)，自己也寫散文，喜歡李娟——你們的李娟，她說。

這個在烏魯木齊生活了十幾年，酷愛讀書寫字，也會相當(dāng)自然地抱怨南門修鞋的漢族大叔收兩塊錢太多的喀什姑娘，那一年三十二歲。最小的妹妹都已懷孕生子，她還沒什么希望結(jié)婚的樣子。其實她長得比她妹妹要美——也許就是看書太多了一點。她是個憂郁動人的維族大齡文藝女青年。

熱米拉漢語說得很好，更神奇的是對流行詞匯信手拈來。除掉看書，她也愛看漢語的電視劇——在和妹妹一家同住的家里只能看維語的。再后來我們就真的成了好朋友，有一天她突然跑到我租的七層頂樓來玩，進門沒顧上參觀我那空蕩蕩的暫住地，一看見電視機就立刻用遙控器按開，端端正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起來。

聽說我最喜歡的動物是貓，熱米拉很不以為然。你不覺得貓這種動物，有一點兒猥瑣嗎？這句話我笑了很久。那熱米拉喜歡什么動物呢？她很肯定地說，狼。狼多酷??！

我便想起大巴扎確實有攤販賣一顆一顆的狼牙當(dāng)做護身符。這是突厥民族深藏在血液因子里的野性么，我不知道——但喜歡狼的確比喜歡貓要酷得多。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也總是她說的更多。我喜歡聽她說話，總是讓人意想不到，同時又異常坦誠。但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有一次她突然和我說到母親。

“你知道的，我們都出去了，我媽還留在喀什。我爸去世早，她一個人把我和妹妹拉扯大，一輩子很苦。因此她總是覺得誰都對不起她，誰都想害她。她年輕時是個美女，慢慢的面相就變得越來越不好看，總是眉頭緊鎖，很不快樂，臉色陰沉沉。我從小總是想，安拉，我這輩子像誰都好，就是千萬不要像我媽。結(jié)果前陣子有一天我早上起來刷牙，突然間，就在鏡子里清清楚楚看到了我媽的臉。皺著眉，苦瓜臉。真的。就是那一張臉。那一刻我害怕極了。我終于長成了我最害怕的模樣?！?/p>

那年秋天離開新疆之前，我把我在烏魯木齊添置的很多日用品都送給了熱米拉，到她家時她媽正好也在，是為了照顧妹妹的小孩專門從喀什過來的。她和我匆匆打了個照面就進房了，把襁褓里的嬰兒扔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的確是非常陰郁的駝著背的一個老太太，與年輕苗條的熱米拉看上去毫無共同之處。但是我相信熱米拉那一刻在鏡中看到的是真的。她的恐懼也是真的。

那么。有一天我們都會變成那個我們不愿意變成的鏡中人。

回到北京很久，早上刷牙，我還會想起熱米拉和我說的這個鏡子的故事。

2

我一生之中最頻繁照鏡的一段時光，是在二十五歲至二十七歲之間。那幾年斷斷續(xù)續(xù)地在學(xué)佛朗明高舞，因為受我喜歡的某位女作家影響。她曾盛贊這舞蹈的生命感，而我當(dāng)時以為自己年輕，迫不及待地要學(xué)習(xí)并懂得，何謂之生命，何又謂之生命感：跺腳與上揚，沉重與輕盈，等等其他。

知道生命感不需學(xué)習(xí)也會隨著年歲增長自然降臨則是后來的事。本來這舞我也跳得不夠好，只擅長舞步——黃碧云命名這舞為“溫柔與暴烈”，而我顯然只擁有后者，非常暴烈非常會跺腳，全班十幾個人，數(shù)我的腳法最準(zhǔn)確有力，每一步都踏在節(jié)點上，鑲釘?shù)男着c地面不斷發(fā)出響亮的親吻聲：嘚嘚噠，嗒嗒，嗒。練習(xí)過于賣力乃至于每次結(jié)束都精疲力竭無法從負一層的教室爬樓回家，甚而膝蓋嚴(yán)重受傷，也就無法繼續(xù)學(xué)舞。

年輕時的激烈總是笨重、疼痛、玉石俱焚。也許要上了一點年紀(jì)才懂得真正的溫柔，然而剛放松下來沒多久，軀干又開始萎縮，記憶力衰退，頭腦里的海馬體變小，而生機勃勃的欲望徹底消失……而這也都是其后的事。

這原本無法從鏡中照出的一切，我當(dāng)時當(dāng)?shù)亻L久凝視教室里的鏡子，竟然清清楚楚地都看到，正如電影《黑天鵝》里娜塔莉·波特曼看到的幻覺，在此后余生都無法再跳舞（衰敗毫無喜樂）的日子尚未到來前，就已親見教室燈管一支支變暗（日月星辰變?yōu)楹诎涤旰笤撇史祷兀ㄩT時無法順利下腰（屈身變得吃力），膝關(guān)節(jié)內(nèi)部輕微磨損（推磨的響聲微小）、跳舞女子衰微（唱歌女子也都同樣），到處荒野杏樹都在開花，蚱蜢成為重擔(dān)，人所愿的也都廢掉，人歸他永遠的家，吊喪的在街上往來，銀鏈折斷，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損壞，水輪在井口破爛……在鏡中我看到一切也看到虛空。

我看到我的手還往空中舉著未曾落下，裙子被另一只手提高還來不及揚起，左腳踏后，右腳向前，靜止的這一刻，臉上似笑非哭。

完全沒看別的跳舞同伴。她們的黑色裙擺大紅鞋變成一些影影綽綽虛虛實實的光影，而我陷落于關(guān)于自我永恒的困惑中，茫然凝視著自己漸漸陌生的臉孔。

比我年輕的舞蹈老師及時把我從夢中驚醒。她說，看鏡子。向十點鐘方向，甩裙子，頭再迅速回正。endprint

我和所有其他虛實光影都機械照做。

下巴要驕傲。眼神要堅定。肩背要筆挺。要相信自己最美！她厲聲道。

而且她反復(fù)強調(diào)：看鏡子。

于是我繼續(xù)看鏡子。幻覺消失，努力追隨著鏡中人隨時移動坍塌的影像。注視自己僵直四肢如何跺腳，甩裙，揚頭，目光堅定，看往三點方向或者十一點。

不用笑。不是照相，不需要假笑。老師說。

我喜歡這句話。我喜歡不必取悅?cè)魏稳?，只是坦然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目不轉(zhuǎn)睛地，等那張好端端的臉孔隨著鏡子流淌成云，盛開的花，波光瀲滟，或者只是一陣大風(fēng)。用力跺腳也許只是為了震碎周遭水銀一般光亮的幻覺。然而鏡破碎成千萬塊后，便出現(xiàn)更多無可安身的自我。

音樂響起來了。大家低頭，跺腳，揚頭，打響指。非常短暫地，忘掉鏡，忘掉自己的臉。

然后一抬頭，四面八方的鏡子還在那里。自己也還在。吃力而認真。

多數(shù)動作并不美。

3

學(xué)過或看過學(xué)舞的人必定知道，舞蹈練習(xí)室最重要的除了場地，壓腿桿，就是那四面墻頂天立地的鏡子。你站在中央，轉(zhuǎn)頭向任何方向，都看到自己的身影如災(zāi)難火影般無處不在，壓迫并臨近你自身。那一刻，比在舞臺更像在舞臺上，因為不但別人看到你，你也在凝視自身如凝視深淵。

其實練舞鏡子主要應(yīng)用于調(diào)整姿態(tài)。然而人們總?cè)滩蛔r刻注意自己的臉。左右不夠?qū)ΨQ的臉，永恒有某個角度比其他更好更值得尋求?？赏豢杉吹你裤?。微笑或者鬼臉——總是愚蠢的?？偸且粯拥挠薮?。

一個朋友有一次和我苦惱地說，每次照鏡子都覺得自己還能看。然而看照片就不免幻滅。

我說，難道不是照片有更強大的美顏效果嗎？光影角度，柔光虛化，等等。

并不。他說。成像的取光立體，而鏡中照出的我們，光來自同一側(cè)，是平的。

——所以，我們更能接受鏡中的自己，而鮮少有人能完全坦然地面對相機或攝影機？

鏡子又如同墻壁不會定格下任何畫面。它仿佛與我們互相看到，又允許互相忘記。

而攝影機和相機則捕捉，攫取，狀若客觀而不那么善意。它不容調(diào)整，不與我們互動。

因此是否可以說：我們抗拒相機如抗拒外界判斷。我們熱愛鏡子如熱愛隨波逐流。

又有多少愛中男女曾在鏡上留下唇印。所有如陸小曼一樣自負美貌、又不愿讓情人輕易脫逃者，都有可能在凝視鏡中的某個瞬間，噘嘴靠近那冰涼鏡面留下一吻。倘若輪廓不那么清晰，還可能補涂唇膏，再吻一次。

那一刻也許就是在親吻自身吧：我們總是忍不住愛上那些最有可能愛自己的人。一個隱喻。

而更多時候，我們其實并不愿意面對鏡中的自己?；蛘哒f，不是那么愿意看到清晰、真實、未經(jīng)修飾的自己。譬如一夜未眠，清晨你親眼看到自己肩膀如何疲沓地塌下，面容如何一宿間失去血色，眼睛疲憊而沒有生氣。你親眼看到一個囚徒如何受困于不完美的肉身和地心引力，并極力做出種種可笑姿態(tài)掙脫，輪指，甩頭，牽引向上，最終仍沉重地落下。

這時的照鏡便是直面慘淡人生。我們寧愿掩面。

4

風(fēng)流希世如黛玉者也照鏡。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寫黛玉夜深看寶玉送來的舊帕，一口氣題詩三首，“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那帕子思索，不在話下。”

這里卻有一個細節(jié)容易被人忽視，就是至少睡前，房間里的鏡子是要被“錦袱”蓋住的?！板\袱”大概是一塊布，很可能是紅色，和后世江南人家嫁娶女兒時要用紅布蓋鏡的風(fēng)俗相仿。

大抵鏡子在中古風(fēng)水學(xué)中，常被視為極陰寒之物，不能懸掛在廚房、門口以防給自己或鄰人招致厄運，不可正對書桌以免攝取學(xué)童心智，也不能夠正對臥室的床，會影響夫妻和睦。這是東方的堪輿術(shù)。而西方一些地方的風(fēng)俗，倘若有人去世，則房間里所有鏡子都要蓋住，以免靈魂離開軀體后被鏡吸去，不能順利升上天堂。

中外恐怖片里最常使用的橋段，就是一個人在浴室里洗臉漱口，抬起頭來，突然看到面前的鏡中出現(xiàn)了他/她最恐懼的一張臉，或五官變形，或七竅流血，或伸出手來。那多數(shù)源自幻視者的心魔——比如熱米拉的母親。

鏡子的原罪就是真實。比現(xiàn)實走得更遠一點，甚至如道格拉斯的畫像一般直接照出心底扭曲的黑暗——太客觀了，因此也就全不受意念控制，很容易就在想象中，變成了冷酷無情的獨立意志。好在所有的恐怖片都有平定下來的一刻。可怕的背景音樂消失，鏡中邪祟化為烏有，好整以暇照出來的，仍然是自己驚恐萬狀的一張臉。

那一刻受害者也許要為這巨大的落差而失望。鏡子只是通道，不是可縱身躍下的深淵；是容器，不能自主將精魂心智攝盡。而重歸人世，或是更難堪而無法面對之事。

5

恐懼鏡子的當(dāng)然不止平常人。而近現(xiàn)代最著名的恐鏡癥患者，當(dāng)為博爾赫斯。

他終生未婚，熱愛匕首——代表完結(jié)；而痛恨鏡子——代表繁殖。然而鏡中之像虛妄，鏡前實體唯一。當(dāng)轉(zhuǎn)向四周之鏡，我們看到的，不過是方方面面的自己。喜歡將世界神秘化的作家，才會把鏡子當(dāng)作一切不可解事物的源泉。

“我看他們無窮無盡，一個古老契約的基本履行者們，無休止地、致命地，以生殖來擴充這世界?！?/p>

許多首名為《鏡子》的詩中博爾赫斯反復(fù)提及這懼怕：

“我對鏡子懷有一種恐懼之感

并不因為不可穿越的玻璃板

圈定和營造出一個并不存在、

不能容人居留的映像的空間；

……

鏡子時時刻刻都在窺視我們。

只要有鏡子掛在臥室的四壁，

我就不是獨處而是有人為伍，

就有影像伴著晨曦上演啞劇?！?/p>

……

“我從小就害怕endprint

鏡子把我照出另一張臉，

或者一張沒有個性的面具，

它肯定會掩蓋難以忍受的東西。我還害怕鏡子沉默的時間

逸出人們慣常鐘點的軌跡，

在它虛構(gòu)的模糊的空間

容納新的物體、形狀和顏色。

……

現(xiàn)在我害怕鏡子里

是我靈魂的真正面目，

他已受到陰影和過錯的傷害，

上帝看到，人們或許也看到。

——選自王永年、林之木譯，《博爾赫斯全集·詩歌卷》

博爾赫斯提及鏡子的次數(shù)如此之多，乃至于他本人終于成了這話題繞不開去的人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恐懼構(gòu)成了恐懼者自身。鏡子成了他的月亮，迷宮，和匕首。他的反復(fù)歌詠也成了一面不斷自我繁殖、自我消解的鏡。在這鏡中，反射出所有激情、迷惑與顫栗。

聯(lián)系我們不是愛而是恐懼；

也許正由于這原因，我才如此愛你

——《布宜諾斯艾利斯》王永年譯

這句話就和他另一句二律悖反的情話一樣著名：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p>

我們后來不在鏡中而在紙上反復(fù)看到這位一直與母親生活在一起的圖書管理員絕情去欲的臉?；蛟S為了逃避鏡子無休止的追逐，博爾赫斯臨終前完全失明。從此他安心藏匿于混沌萬有的文字中，給后世留下大量小說、詩歌和散文。卻不知道司湯達說過，“一部小說猶如一面在大街上走的鏡子?！?/p>

他至死不知自己也是一面合格的鏡子制造者。

6

西方鏡子意象入詩，多承擔(dān)引發(fā)哲思的功效。

每一面鏡子后面

有一顆死去的星星

有一道孩子的彩虹

在沉睡。

——【西班牙】加西亞·洛爾卡《鏡子組詩》王央樂譯

此處的鏡子是安寧岑寂之物，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將之視為靜物的歌詠。

里爾克則著重說明鏡子的神秘博大，可以容納一切，卻不可測量：

鏡子收集從它們的臉上淌出來的美

再把它完整地收回到它們身上。

鏡子啊，沒有誰可以形容在最內(nèi)部的王國里的你們像什么樣子。

你們，時間深不可測的空隙

仿佛除了充滿篩子再也沒有什么。

——里爾克《杜伊諾哀歌》，黃燦然譯

俄羅斯當(dāng)代詩人薩維利約夫如是發(fā)問：

什么鏡子能在如此的深處吸吮

我在臼中搗擊得所有的水？

能夠毫不隱瞞，盡情汲取，

包羅我的幼稚與深思熟慮，

接納我的怯懦與勇氣。

大抵也是同理。詩人們歌頌鏡的深刻與包容，面對鏡子時，自身似乎也悄悄趨于美善。上一刻照出的容顏，和下一刻已經(jīng)不同。而改變一切的時光就在這分秒之間斷然逝去。

我國古詩詞中的鏡子意象則相對而言要簡單。不是“白發(fā)今如此”的“臨照不勝悲”，就是持鏡贈遠以期“分鏡重圓”，若求中正清明，便是：“大國置衡鏡，準(zhǔn)平天地心。群鑒無邪人，朗鑒窮情深?！保ɡ畎住端蜅钌俑斑x》），頗有李世民以人史為鑒的精神。然而我私心所愛者，卻是晚唐溫飛卿的《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此處鏡還是鏡，花卻不復(fù)是花。前后鏡照同一人，只照出珠擁翠繞無可排解鏡花水月反求自身的虛空。風(fēng)光殊勝，同時又清冷絕倫。

是非常盛大華美的寂寞。

7

“別的地方是一塊反面的鏡子。旅行者能夠看到他自己所擁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擁有和永遠不會擁有的是何等的多?！?/p>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里，寫過一座叫做瓦爾德拉達的城市。這座城市臨湖而踞，每一處細節(jié)都在湖面上造成倒影。毋寧說這湖便是一面大鏡，市民的飲食起居無一不被反映其中，因此“無論是做愛或是殺人，他們的舉動總特別有尊嚴(yán)”。

“這面鏡子有時提高事物的價值，有時又予以貶低。鏡子外面似乎貴重的東西，在鏡子中卻不一定貴重。這對孿生的城市并不相同，因為在瓦爾德拉達出現(xiàn)或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是對稱的：每個面孔和姿態(tài)，在鏡子里都有相對應(yīng)的面孔和姿態(tài)，但是每個點都是顛倒了的。兩個瓦爾德拉達相互依存，目光相接，卻互不相愛。”

這也是關(guān)于鏡子、同時也是關(guān)于城市的最迷人講述之一。非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尋求這樣的鏡城，大概就是玻利維亞的天空之境。在波托西省西部高原，有世界最大的鹽層覆蓋的荒原。每年夏季，烏尤尼鹽沼被雨水注滿，便形成無風(fēng)的淺湖，如鏡般纖毫畢現(xiàn)地倒映出仿佛不在地球上的絕美天空——

這美得令人窒息的天空之鏡，在我國也同樣也有?！稘h書·地理志》記載：“金城郡臨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室、仙海、鹽池?！毕珊＜唇袂嗪：}池就是茶卡鹽湖，位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烏蘭縣茶卡鎮(zhèn)，是古絲綢之路的重鎮(zhèn)，也是歷史上游賈進疆入藏必經(jīng)之地。與其他鹽湖不同的，是茶卡無分干旱季，始終固液并存，鑲嵌于雪山草地之間。

這面湖水之鏡永恒倒映出來的，是西部中國最澄靜的日光與將去未去的流云。

而我知道這一切有多美，是因為去年七月間曾去過。

當(dāng)時還坐了當(dāng)?shù)氐男』疖?，車速極緩，沿著木制軌道駛?cè)臌}湖深處，再和同去友人沿著鋪滿青鹽和沉積礦物質(zhì)的步道慢慢走回車站起點。湖心四周景物荒涼岑寂，確實有如來到另一個星球，而天上云朵靜靜懸掛于湖心，又像超現(xiàn)實主義的油畫。

走累了，我們并排坐在鹽湖的木頭鐵軌邊說話。突然說起大學(xué)時代友人的故事。她在學(xué)校一直被目為問題少女，許多次離家出走，而我長久扮演一種同齡監(jiān)護人的角色，不懈地將她拉回正常軌道。但我對朋友說：“她這么多年一直謝謝我。卻永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她?！眅ndprint

朋友問，為什么？

“因為她反抗了一切我原本也想反抗的事物。因為她的存在，我似乎成了一個正常人。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本質(zhì)上有多么像她。她替我身體力行地當(dāng)了真正的叛逆者，頭破血流之后，再告訴我邊界在什么地方?！?/p>

在低垂的天空之境之下私語，如此這般，說起一個關(guān)于鏡像的故事。

友人之于我，就是瓦爾德拉達之于大湖。孿生之城。然而唯一不同的是，我們彼此相愛。我愛我曾經(jīng)失去的那些危險豐富的可能性，遠勝于愛此時此刻乏味安全正確的自己。

8

張國榮在《阿飛正傳》有一段著名的獨舞。漫長無聊的夏日午后，他穿白色汗衫背心，短睡褲，臉孔發(fā)型是所謂的“官仔骨骨”，略微屈膝盯著鏡中的自己，有節(jié)奏地扭擺身軀，神情魅惑。

他參演的許多電影里面都有鏡。《春光乍泄》里斜叼著煙對鏡梳頭的瞬間，《異度空間》里鏡中出現(xiàn)少年時代女友的鬼魂，而《霸王別姬》片場更遍布大大小小的鏡，此處鏡里虞姬，鏡外蝶衣，不像古希臘神話中臨水照花的少年納西索斯，卻是虛凰假鳳的戲夢人生。

不瘋魔，不成活。

一段心事郁結(jié)于心，程蝶衣許多次借鏡，深深凝望師哥段小樓，愛欲之大，求之不得，終染上煙霞癖。戒大煙的那場戲里，墻上掛著空鏡子。鏡頭再一晃，空鏡子碎了。

而塔科夫斯基的自傳性電影《鏡子》則關(guān)于一名藝術(shù)家夢魘般的童年創(chuàng)傷性記憶。小男孩陪母親去在鄰家借錢，被單獨留在了廚房，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面鏡。外面正在下雨，而母親在另一個房間應(yīng)付炫耀的鄰居。貧窮是最初的衰老——初老的男孩久久凝視鏡中潑灑的一杯牛奶。電影第二處出現(xiàn)鏡子，是在漸趨激昂的巴赫音樂聲中，幼年的主人公睡在床上，彩色場景變?yōu)楹诎祝箫L(fēng)掠過灌木，遠處鸮鳥輕聲鳴叫。父親幫年輕的母親洗頭，隨著水聲變大，頭發(fā)仍濕的母親直起腰來，走過房梁正在坍塌的房屋，越來越大的水滴不斷從天花板上落下。

當(dāng)她再次出現(xiàn)在鏡中時，已經(jīng)變成老婦。這轉(zhuǎn)換時光的一幕竟和《金鎖記》中的蒙太奇手法如出一轍。

“風(fēng)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墻。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fēng)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jīng)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這本是無數(shù)電影用慣的橋段。鏡中人永遠無法定格，遂成生死過客。

而鏡子精確殘酷地永生。

9

“你愛照鏡子嗎?！?/p>

“不……是的?！?/p>

我家里一直沒有全身鏡，最多只有八個宜家買回來的小方鏡拼在一起，藏在儲物間的門背后，打開門才能看到。有時候也會在電梯或走廊與一面陌生的鏡狹路相逢。駐足方數(shù)秒，唯恐人看到一般匆匆走開。哪怕身后并空無一人，仍然感到某種無以名狀的窘迫。

我也不是不照鏡——背著人的時候。通常都是那種橢圓形的小鏡子，大小只夠容下臉。盡可能伸長手臂，才看到頭發(fā)、脖子和肩。

心理測試?yán)镎f，喜歡照橢圓形鏡的人最自戀。也許是。也許只是因為最初的青蛙鏡是橢圓形的。

事實上，我和鏡子的緣分開始得相當(dāng)之晚。開始有照鏡的記憶，已是《封神榜》熱播的時代，八九歲的我站在大衣柜鏡前，仔細端詳自己有沒有一點像傅藝偉——再大些，看《上海屋檐下》，又迷上里面演青年宋慶齡的李羚，因為她是齊耳短發(fā)，就站在鏡前自己給自己剪劉海，總嫌剪得不夠齊。一刀一刀剪下去，漸漸劉海又短又厚，無法見人。至今仍然在那時期的家族合照里十分醒目。

童年時代我完全無從判斷自己的美丑，因為沒人告訴我。家里關(guān)于長相的話題始終是個禁忌。看電視里的周恩來，想起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來的話，說：周總理是美男子！

媽媽立刻呵斥道：你知道什么是美男子！

至今仍然記得她如臨大敵的聲口，當(dāng)時便嚇住了訥訥不能言的我。

十歲以后，坐爸爸摩托車出去兜風(fēng)，路上遇到熟人恭維，爸爸回來得意復(fù)述，媽媽便說：好看什么？一只丑小鴨！

就這樣默默當(dāng)丑小鴨了許多年。又因早早近視，戴一副遮住半張臉的黑框眼鏡，只做眼保健操時才取下。有要好同學(xué)告訴我：有人趁你做操時偷偷看你。但也依然不信是因為好看，只擔(dān)心鼻梁上有眼鏡壓出來的印子。

全家都十分鄙夷女生照鏡。父母都到深圳去的頭年，我被托管在奶奶家，十一歲，偶爾照鏡也會被奶奶罵：怪不得成績不好。這么愛漂亮。

最難聽的罵人話是紅漆馬桶——只有外表堂皇。

這一切都造成了整個青春期對照鏡無法言說的羞恥感。至少是絕不能當(dāng)眾照的——連當(dāng)時暗戀的男生上課照鏡子也暗地里引為憾事：怎么可以這么膚淺？

然而私底下，我仍然珍藏了一面小鏡子。還是初二時，早來深圳許多年的表妹給我的。它外形是一只手掌大的卡通青蛙，打開來才是橢圓形鏡子，里面配的小梳子很早就丟失了。我一個人時常常凝視里面的自己。我懷疑過自己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也懷疑過鼻梁不夠挺直。對鏡子練習(xí)露出八顆牙的標(biāo)準(zhǔn)微笑。午睡時也要偷偷把鏡子帶上床。

青蛙鏡好比青蛙王子，陪我度過整個暗淡無光的青春期。高中有一次和父母去珠海玩，卻把它丟在了大巴上。下車后遍尋不得，失魂落魄了很久。直到終于在大巴座椅的縫隙上找到才安心。我愛它如同愛尚未完成的自我，認定只有青蛙鏡里的自己才不至于變形。那才是唯一的，不論美丑，真正的自己。

那時候我還沒有比它對于我來說更重要的朋友。

上大學(xué)后它依然陪伴我。我把它帶到新的寢室，新的抽屜，新的床，認識新的朋友，讓它見證頭發(fā)一點點從短變長的自己。大一暑假的時候，甚至為它寫了一篇小說，叫《魔鏡》。

“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告訴我。

告訴我。告訴我?！?/p>

青蛙王子最終也會離開。來北京讀研后，這面陪伴我超過十年的舊鏡子終于有一天摔碎了。彩云易散、琉璃脆。我用了好一段時間，默默消化掉這樁不足為外人道的慘劇。有很長時間不再照鏡。又過了更長時間，開始覺得照什么都一樣。

而碎掉的青蛙鏡我則長久帶在身邊直到今日，偶然拉開抽屜還會看到。它的外面看上去仍然完整，沒人知道它已經(jīng)從里面四分五裂，再也無法修復(fù)。

然而我看著它，舊得那么親切，就像看整個少年時代唯一的朋友。

開始接受全身鏡中的自己，是在學(xué)佛朗明高之后。

和六七個學(xué)舞的同學(xué)一起，排成一列，一模一樣地甩頭，擊掌，提起裙子并拋至另一側(cè)。在鏡子中看到自己在集體隊列之中，會有一種異樣的平靜感。

也許是那時起才終于克服從青春期起對鏡子尤其全身鏡的懼怕。也許一切從打破了那面青蛙鏡開始，我不再相信有永遠不變的關(guān)系存在，卻開始變得自信。

跳舞老師一直說：看鏡子。

又說，要相信自己最美。

我從來并不真的相信這句。但終于知道美丑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美也好。不美也好?？傆行〇|西是鏡子無從了解，而只有自己知道的。我學(xué)會坦然面對任何一面鏡，接受任何形態(tài)的鏡中人，也學(xué)會平靜面對這個遍地鏡子的世界。鏡子不過是鏡子，而我永遠都可以從鏡前走開。除了那個摔碎的青蛙鏡。也許它碎掉，也不過為了最終放開我。

然而我畢生懷念與它共處的時光。它認識我，遠比我自己為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