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時煥
一
神情一恍惚,在生又見著蒼老的父親了。
“根扎緊了?”父親著一件盤花布扣的對襟直領(lǐng)便服,是姐姐的手藝。父親臃腫的身量與在生的瘦小形成大反差,讓別人懷疑兩者的父子關(guān)系。父親眨著眼睛,似乎問了,又似乎沒問。顧念兒子幸福的父親,應(yīng)該沒有開口。老家的習(xí)俗,說夢見過世的人說話,要咸鹽出蟲,天空烏沉沉落三年晦氣。父親也沒來過上海,人生地疏,他怎么來了?他也知道自己的餿事?真老糊涂了,憑父親能解得了自己的憂難?
在生的后背就直立起來,開始慢慢流汗,發(fā)冷,還膩膩的黏乎。在生忐忑不安,自己為難已經(jīng)倒霉,怎又驚著了父親?
在生一生幾乎沒有忤逆過父親。父親愛談直觀的經(jīng)驗,說咱農(nóng)村人,山玉米的命,福祿淺薄,防雨挨旱,慢慢挨老了日子。在生就自我發(fā)揮,過一天少一天,等著白胡子白眉毛,做完爺爺做太公,也就三萬天光景。父親和爺爺都沒能長壽。父親說,你太奶奶十八歲就守寡,你爺爺還躺搖籃籮窠,缺吃少喝,連頭都背得東倒西歪。人啊,糊涂著過,有誰強過命的?
父親翻來覆去,表達(dá)著一個意思,“別回來,要落地生根,留在上海,做個城里人。”那時,父親早已喘得厲害,卻怕不讓說話,總愛嘮叨。在生輕拍著父親的脊背,聽父親甕聲甕氣言語,有些緊張。父親空洞地咳嗽,話語像落前門荷塘里的花青蛙,隔了水,運氣呼告,一陣陣的聒噪,繁瑣。父親說,農(nóng)村一疙瘩地兒,刨得出啥金娃銀娃的。城里好,別三心二意,貪戀種半升收一筐的幾畝薄田。現(xiàn)在我料理著種,以后荒了也就荒了,麻繩吊雞蛋,會兩頭滑脫的。那時在生的父親已干不動大活,卻依然長長短短地伺候著土地。在生出門在外,杭州,上海,留城里的時間,對折攔腰,已與住鄉(xiāng)下的光景等量。老家漸漸遠(yuǎn)了,在生當(dāng)然也想祖宗、家族和鄉(xiāng)親,但即使夢里,以前的泥土小路已經(jīng)淡化,常常混淆成城里的街巷。鄉(xiāng)下的根毛也很粗闊過。家譜上說,祖上榮耀時,一門三宰相,四世二封王,自己是南宋會稽郡王、越王史浩的后裔。不過,隱入了鄉(xiāng)里,已是鳳凰落架。年頭多了,積累的只有列祖列宗的墳塋,占住了一大片的墳山。在生還看見祖上燈火明亮的眼睛。他本該守著鄉(xiāng)下故土的。只是體質(zhì)弱,不是塊干力氣活的材料,父親才聯(lián)系老親關(guān)系,讓他去杭州逃生。在生又像一條魚,七七八八地瞎游,又混游到了上海。上海也有許多不好。譬如攢不下房子,單權(quán)薄瓦,木壁泥墻的也沒有,在生就覺自己是浮萍,或像剛扦插的樹苗,沒長成根須。他只能同了別的工友們,租住在公司房子。長溜的一間,自己遮布拉簾,隔出依然連貫的空間,算是安頓了個草窠。叫花子打狗靠堵墻,在生雖湊合,但并沒多少歸屬感。直到結(jié)了婚做了爹,在生的心才多些定力,為子女計,也得留在上海了,天大地大,多些活路。
在生沒有發(fā)財之類的計劃。他自知命賤,老家的算命先生照字直斷,說他生庚八字無格無局,難有貴人相助,吃一口的命。也有人討好在生,叫他改改名字,發(fā)個利市。在生沒有應(yīng)諾。上學(xué)描紅,族大爺教他開筆,自己一筆一畫,橫豎撇捺,已經(jīng)刻入腦髓,當(dāng)年父親招算命先生格字,化了五個銅子,他不敢隨便更動。
上海好啊。
只是在生預(yù)計不到形勢的逆轉(zhuǎn)。自己以為慢做穩(wěn)做的夢,竟會如此膚淺,在漫不經(jīng)心的那刻,“噗”一聲輕響,就徹底碎窩,再也圓不上了。比街頭小孩們愛玩的氣球還懸。吹著,逗著,跑著,變著花樣,沒命地耍,轉(zhuǎn)眼已然空泛,抬頭細(xì)看,煙消云散,什么都不在了。冰塊。玻璃。似乎還有些似碎非碎的東西,旋著,搖著,飄著,五顏六色,滿目炫暈,正在擁擠地飛離,心思也化作數(shù)不清的手臂,菩薩一樣,想抓住,想打撈,卻又如竹籃打水,風(fēng)塵全無,只有空蕩和惆悵。再尋,似乎還在,又比夢更荒誕無稽。
明天,他,他們就要離開上海,悻悻地回鄉(xiāng)下去了。他們必須離開。政府通牒橫在桌上,落款顯赫,大紅的圓章。如果喇叭嗩吶,像漢高祖劉邦衣錦還鄉(xiāng),大頭如斗,一擺三搖,吹吹打打,榮宗耀祖,確實威風(fēng)。如果帶一大幫子家人,轉(zhuǎn)幾回車,行幾番船,旅途勞頓,臉色黯淡,但衣服還有些城市的洋氣和噱頭,路頭村邊,半塌下腰,與鄉(xiāng)鄰文明地握手,言笑故作瀟灑,于長眠的祖宗也還有些顏面。芒刺在背,如今此番回家,在生感覺比臉皮包尿布還慫蛋,叫天不應(yīng),山窮水盡,絕壁懸崖了。
在生是被遣送回老家。更確切地說是武裝押解,后來的外交辭令或許該叫驅(qū)逐。政府公車出動,他在生已是戴罪之身。他是林沖,發(fā)配滄州,野豬林上,董霸、薛超的水火無情棍棒將格朗朗轟然落下,高太尉的絕殺令猥瑣而歹毒,“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忌”?!端疂G》這段,在生最熟悉不過。村口的歪脖子大樟樹下,堂前,族大爺?shù)墓适抡Z言悲愴酸苦,仿佛那落難的林沖就是他自個兒。在生也同情林沖。太過窩囊的林沖,大相國寺就不該饒放那無恥至極的高衙內(nèi),拳頭骨節(jié)都格格作聲了,居然還咽得下那口腌臜氣?!奥芬姴黄揭宦暫?,該出手時就出手”,強盜語言,不只是在山林中,其實也是一種平民心態(tài)。在生也舒坦過,使月牙方便鏟的智深大和尚出場,真是痛快。哪里是英雄魯達(dá),應(yīng)該是在生自己,歡笑著,跳躍著,揚眉吐氣,一腳便踢翻了兩個惡公差。魯達(dá),柴進,我的朋友,誰來救我?一個聲音在在生的胸腔里哭著喊著。他的眼睛四處溜達(dá),很想在半明不暗的薄明里,拽出一群英雄,舞刀使棒,十八般武藝,拳頭一伸,便把他劫上了水泊梁山。
在生也捏了捏拳頭。但終于沒打出去。與官府硬,肋骨幾兩重,雞蛋石頭,一副殼碎黃流的慘狀。自己罷了,那子女呢?在生茫然無措。圣代無遺豪,夔龍皆公卿。這是在生讀過的詩。解放了,天晴了,衷心擁護的共產(chǎn)黨執(zhí)了政,自己也要遭受這番痛苦和不公?族大爺解《古文觀止》,“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蹦菚r在生似懂非懂,那文字也像蠅腿蚊腳,輕飄失重。現(xiàn)在,在生比鉛塊綁身還沉,再轉(zhuǎn)不開身。
在生在喝酒。一把白藤圈椅,七分新,暗光。一盞紹興黃酒。在生本無這等奢侈嗜好,更不愿糟蹋賺得辛苦的錢幣。妻子玉仙的詞匯,那液體是貓尿。在生看自己作賤。無師自通,在生捏起杯子,準(zhǔn)備喝一口,又似乎燙了,炮烙似地放下。幾個花生米,睜著一雙雙細(xì)眼,孩子氣地調(diào)皮,又惡作劇地發(fā)笑,將嘈雜的聲響塞滿了在生的耳朵。在生狠捉了一個,一口搗進嘴里,只等鋼牙一咬,粉碎了它。但在生只有干雷,輕舔了一下,潤下些鹽花咸,又怕化了似的吐出。孩子沒有憂戚,已然入睡,鼾聲此起彼伏。兒子人民還在夢囈,大概套入一個熱鬧的情節(jié),胳膊,腿腳都肆無忌憚地動。玉仙陪著在生,嘴里長白口瘡了,涂了豬膽似地苦澀。她撮起在生面前的小杯,強吸了一口,接著是嗆、吐,和一通打水漂般連續(xù)的咳嗽。玉仙苦著臉懷疑,這酒有問題,要不就是愛喝酒的人有問題。endprint
如果今晚的天永遠(yuǎn)不亮,如果明天永遠(yuǎn)不來,如果政府突然變了主意,如果……。在生想。沒有如果,天似乎提早發(fā)了亮,窗戶紙外已經(jīng)光臨一層隱隱的灰白,而且在在生的阻止和惶惑里,迅速地白化,接著就是天地光明。那太陽也像個好事的孩子,似乎與在生作難,犟著頭顱不歇腳,一路趕游過來。在生真想一把把這紅血的太陽搶過來,踩碎或深藏到扶桑樹的樹洞里,永遠(yuǎn)別再出來。
為什么,到底為什么?在生在發(fā)問,問自己,也似乎問看不見的神靈,還有頭上的蒼天。手終于熬不住,一拳砸在板凳上。板凳不理解地跳了一跳,冷眼旁觀,像看一個左傾右畸的瘋子顛佬。木然的疼痛正隱隱然潛入在生的臂膊,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向上傳遞。在生看見自己是一頭肉豬,在鄉(xiāng)下人家,等待著過年祭祀,一把閃亮的長柄尖刀帶著神靈的使命,正快捷準(zhǔn)確地捅進自己的心窩。稠稠黏黏的東西便漫無目的地鋪陳出去,眨眨眼,不再有它,惟剩有那片直立撲壓過來的紅。
二
天光幽暗,在生又想抽自己耳刮子了。
我多事了。在生不知道自己該站在何處思考這件事,有些悔,又似乎不必,三拉四扯的,在生越鬧越不能明白。人生真像夢中。
民國38年5月20日,農(nóng)歷己丑年四月二十三,第二天就是小滿,在農(nóng)村,該是春花有收成,餓不死人了。這天的天上一定陰沉異常。其實在生已不記得那天的晴雨,但那天絕對是黑道兇煞,晦氣當(dāng)值,對于在生。他那當(dāng)差于楊浦警局的老鄉(xiāng)大鑒,也是兄弟,那天出了大事,人命關(guān)天。
大鑒也與在生一樣,是闖上海的嵊縣同鄉(xiāng),長樂人。與在生老家大王廟后史,只隔十幾里地,像兩個瓜蛋,同結(jié)在嵊長公路這條蔓上。大上海立足不易,得像大姑娘生兒子,上面先罩了人,否則,別說在生這些做工的,就是越劇女班的名角,像筱丹桂,不肯傍地痞流氓的胯,也要可憐到吞金自盡。在生參加了要求懲辦兇手的游行,他沒有捏拳結(jié)黨的現(xiàn)代意識,但鄉(xiāng)土情義還是有的。大鑒在警察局當(dāng)差,在生的膽氣壯多了,有個老鄉(xiāng)端槍吃飯,鎮(zhèn)個癟三混混,還是綽綽有余的。大鑒死了?瞎扯,沒病沒災(zāi),年輕輕的小伙子,居然死了,這不是訛人嗎?妻子玉仙一頭汗,幾乎是喊出來的,“警察局朝自己人開槍,這世道還有什么王法?”在生慫了一截,嗓子急得像朝天冒氣的煙囪,他更想自己是一管槍械,隨時可以嘟嘟著開它一梭子,用子彈說話。其實,在生從沒有提槍弄棍,他的力氣和膽子都不大,騙過他父親一角銀毫子的算命王瞎子,提著他的耳朵癢癢地說,喜家利利,喪家忌忌,殺人一千,自傷八百,動不得金氣的。
在生住在楊浦路口,與大鑒離得不很遠(yuǎn)。待在生回家,膽大的街坊已神神秘秘地傳說大鑒的死況,那態(tài)度既緊張害怕,又吃了大麻般地上癮。在生以為在說不關(guān)自己的事,也就沒歸耳朵。玉仙說,大鑒尚未下樓,下面那群同穿制服的,匆匆開了槍,夾頭夾腦。大鑒便麻包一個,從欄桿上倒栽下來。在生到現(xiàn)場也有了印證,可憐的大鑒還僵直地躺在地上,鋪張四濺,似炸彈爆炸一般的黑血,身子與頭折成直角,一定是頭骨斷了。似乎有許多眼睛從不同的門縫、門簾、窗口探出,但近前只有一些爬來爬去的蒼蠅。玉仙的消息是下午就聽到了的,她的心急得一拉一拉,像塌天沉陸,但到底沒亂槍法,她在等在生回家。兄弟出事,她不能不急。在生終于回家了。在生膽子小,他幾乎不敢正眼看遭了殃的兄弟。他更不相信,活蹦亂跳的大鑒說沒就沒了。幾個血洞胡亂地定著,像不會轉(zhuǎn)動的眼睛,瞎瞎地睜咧,似乎有什么不解,在詢問在生,或者問的是別人。在生的頭有些暈,喉嚨里像伸進一只沒看見的手,痛也不是,癢也不是,只想著要吐,又不知能吐些什么。
在生跟了一天的公交車,他的心思有些犯困,肚子也癟塌下去。他最向往肩頭票袋一甩,就能端一碗大米粥喝。再美美地睡一刻,什么都不必想。他似乎看見了白粥的稠黏,上面結(jié)了一層青白的軟膜。兩個女兒滴溜著眼睛,專注而嫵媚,像巡查碗里的貓膩,能盯得在生的手微微發(fā)抖。米價一日三漲,最多的錢也很難買到白米了,街上游人如潮,沖來撞去,像清早缺氧浮水的胖頭魚。自己家里還有幾斤米,難得大鑒前些天親踩黃包車送過來。大鑒說,這日子沒法活,米荒了,要早作打算,似乎在暗示什么。大鑒說話的模樣明明還在?,F(xiàn)在大鑒卻沒有了。
在生離門還有一截路,玉仙就喊開了,似乎家里著了火。
“快,快,不好了,在生,罪過,大鑒出事了?!?/p>
在生的汗毛樹了樹,又伏下了。這可憐的娘們,在生有些輕描。
“真出事了,大鑒死了。下午。”玉仙短聲氣,又接上了。在生這才心慌起來。玉仙側(cè)了側(cè)頭,“大鑒可能通那邊的,”眼睛一斜,做了個背槍的手勢。在生懂,她說的那邊,就是圍嚴(yán)了上海的共產(chǎn)黨。街上市聲喧鬧,但無調(diào)無領(lǐng),六神無主。天兵天將,解放大軍就在城外,聽得見隆隆響的炮聲,膽大的還看見了身影。青龍白虎,要翻天了。城內(nèi)則意外地寒冷,政府軍橫著槍,紅透眼睛,殺人碾螞蟻,連一巴掌高的孩子都敢殺了,這日子還咋過呀?
兄弟有難,在生自然等不得喝粥吃飯了。大鑒在上海沒啥親戚,自家兄弟,能不去顧看嗎?
“帶上香紙蠟燭,還沒人收尸呢?!庇裣烧f。
“什么,那尸身別被野狗給啃了,下一世咋做人?”在生的老家鄉(xiāng)下講究多:孩子換乳牙,掉下的牙齒要一律拋倒撐桿床的棚頂,否則來世是缺牙仔,別人會恥笑狗洞大開。
“慢,”緊急關(guān)頭,女人的主見又來了。玉仙說,你先掄清事兒。在生這才想起,收尸也要避嫌,找個名分。兩軍對壘,平民的在生能得罪誰?城外的早晚會攻城。街上傳單飄飛,眾說紛紜,一會說共產(chǎn)黨開殺戒,紅毛獅子,敢挖熱心下酒;一會又說上海鐵桶一只,共產(chǎn)黨使吃奶的勁兒,也豁不開鋼筋水泥,別貓貓想豬肚,做白日夢。
在生是后來才知道的,大鑒真是地下黨。一套警服做成他的迷魂陣。他的身后連著一張大網(wǎng),沒人能摸清,全上海的地下黨組織,蜘蛛結(jié)網(wǎng)一樣,穿梭,纏絲,布網(wǎng),撲食,有條不紊地活動。只是大鑒的對手也沒吃素,又見不得別人的好,心思壞透了,還有一份江山易幟前的狂妄。夜路不能走了,白天也不行,懷疑了誰,誰準(zhǔn)是賊,就能一槍了結(jié)。這些天在生已見過不少遭殃橫死的人。較量也是反反復(fù)復(fù)的。大鑒不能影響工作大局,要繼續(xù)偽裝,還狐假虎威,裝腔作勢地罵人,嚇人;另一方面,他已沒有日夜,努力做事,要補上人手缺乏的空檔。大鑒雖然年輕,到底也有些疲乏。今天中午,大鑒抽空想午休片刻?!八僮呃下?,去城外提貨”,這是暗號,情況緊急,催大鑒迅速轉(zhuǎn)移。來報信的已不是過去單線聯(lián)系的同志。預(yù)先獲知情報的同志,不惜犯忌,直接投通知給大鑒。大鑒除了置生死于度外,到底也有些天真。他想,敵人最瘋狂,也不至于咬他的。自己還是他們難舍的棋子。這一迷糊,大鑒就錯過了逃生的機遇。endprint
“帶上這個,”有男人撐著,女人縝密多了,玉仙一把攔住在生,隨手提拉出一塊半人高的硬紙板。上面結(jié)一節(jié)繩子,方便按掛。幾個大字還滴著墨,黑漆漆地夸張,“嵊縣人,替老鄉(xiāng)收尸”。分明是玉仙的字,歪七歪八,但大意明確。玉仙幫著把硬紙板掛到在生胸前,與后來運動中的掛牌挨斗類似。如果在平時,在生也許會打趣找樂子,現(xiàn)在卻一言不發(fā),在生哪里還有這份心思。政府勘亂,在生自己往里湊,撇不清咋辦?紙牌掛好了,玉仙吩咐說,走三步喊一聲,“嵊縣老鄉(xiāng),收尸”。玉仙到底回過了氣,塞了兩個玉米饃饃給在生,半冷不熱的,嵊縣鄉(xiāng)下叫“燈盞頭”的那種,顯然是怕在生餓著。
“帶上繼泉吧,陸成沒回,舅甥倆也有個照應(yīng)?!?/p>
說著話,繼泉從用布簾隔開的里間斜插出來。繼泉也是剛回來不久。舅母玉仙也給繼泉塞了兩個“燈盞頭”。大街上,昏黃的路燈已經(jīng)開亮,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似乎接到了蒼茫的天上。在生、繼泉各帶著自己的黑影子趕路,那影子比人夸張,一會拉長,一會縮短,變著西洋鏡。在生心里有些冷,身子便蜷收起來,但他們走得不慢,小步快邁,繞一個圈,匆匆而行。
沒有回頭。
三
一瞬間就是永恒。
作為每天過日子都愁的普通百姓,在生不會、不想留戀舊的東西,但對新的又似乎缺乏準(zhǔn)備,帶著恐懼和惴惴難安。上海的外圍防線已經(jīng)被稀屎一樣揣平,接下去會怎樣,在生心里真沒啥把握。風(fēng)聲鶴唳,滿地都是或整或零的槍械,似乎更加劇了在生的疑惑。大難到來各自飛,退卻,退卻,敗退的兵馬游魚一般,狼奔豕突,體面早已可剝削了喂狗。鐵路,公路,全線受隔。百姓想法如在生的,絕不在少數(shù),對改換天地的總不習(xí)慣,也湊熱鬧,隨流水倉皇南竄。在生也有過走的想法,只是拖掛著妻女,又沒有具體明確的出走方向,才沒有行動,停在瞎想階段??耧L(fēng)巨浪,滿世界是天翻地覆的混亂。但到農(nóng)歷四月廿七,在生這些天的忐忑不定,陰天終于出了太陽,天氣開始明朗。
這天凌晨,在生還如往常,去公交車上背票夾售票。上海南京路正在晨光朝霞之中,一片溫馨柔和。仿佛看花了眼,街上突然多出了許多精神飽滿、英姿颯爽的軍人,他們身著黃軍裝,正在整理打掃街道,從整理的鋪蓋看,他們昨晚就到了這兒,不破門,不喧嘩,席地而臥,胸前的徽記隱隱有光。這些孩子!出門倒馬桶的大媽阿姨們可心疼了,喝過些墨水的老先生則豎拇指,搖頭晃腦,盛贊這一身的威武和文明。那些大媽阿姨們像感染上了疾病,個個濕著眼睛,自發(fā)拿來各色針線,為這些可愛的孩子們縫補剮破打爛的衣衫。再生的婆婆媽媽,使眼里生出些淚花花,哪里去找這等好人!看著軍人的作為,在生的心漸漸平和下來。變天也不是什么壞事,如果端起碗有飯吃,這共產(chǎn)黨就好了。
農(nóng)歷四月的最后一天,炮火硝煙已經(jīng)一掃而空,像有一把大掃把,除去了天地間的污穢塵煙,上海新生了。在生隨公交車一路行進,也滿是歡喜和高興。狂歡的頂點是農(nóng)歷五月初一,新的上海市政府于這天成立。宏大的上海市政廳廣場,陳毅將軍前額發(fā)亮,沒戴帽子,一口川音?!吧虾J侨嗣竦纳虾?,我們自己的上海,上海解放了!”陳市長十足的中氣,幾乎響遏行云。接著是沖天的爆竹,幾萬只廣場鴿被放飛,還鋪排成滿天的云彩。在生真是傻眼傻帽,眨巴著眼睛,他的腦子不夠使,幾百萬市民,嚴(yán)肅的政權(quán)交替,竟然比老家在四方的木范里覆豆腐還容易。這個上海似乎一下與自己有了關(guān)系,行走在車道上,連腳步都輕松多了。
戴秀郎架金絲眼鏡的潘副市長斯文和善,手把溫?zé)?,在生的手便自慚形穢,下意識地往袖里縮。潘市長真會說話,在生想。只見他輕巧地翕動著嘴唇,到處都是附和、贊同的眼神。在生聽說潘市長原是這十里洋場燈紅酒綠的“小開”,像池塘石縫邊的螺螄,一直叮掛在上海。在生想,共產(chǎn)黨真會做局,比孫悟空,比老家的蛀心蟲還大氣,一個蟲口,三鉆兩鉆,已經(jīng)進了鐵扇公主的肚子,深藏到樹心里,再一天天地擴大地盤,不僅自己化繭成蝶,還掀翻了整棵樹。除了看戲時見過王侯將相,九省巡按,包龍圖包大人,潘市長是在生所見的第一大人物,他里外有些發(fā)懵。他把心思全停在潘市長說話的嘴型上了,所以直到大會結(jié)束,他也就只記得兩句話,一句說上海有良好的革命傳統(tǒng),上海工人有覺悟,表揚了許多人,在生也在其中,另一句是則是人民當(dāng)家做主了,要再接再厲什么的。
在生聆聽潘市長講話,是和外甥王繼泉作為群眾代表,出席了追悼上海死難烈士的紀(jì)念大會。潘市長是尊貴的來賓。公安局楊局長則主持了集會。在生看楊局長有一張白皙有光的臉,是文生的那種。但局長佩著手槍,昂頭,像將軍一般,有著沖鋒陷陣的斗志。黎明之前總會最最黑暗。四十多位烈士,也包括大鑒,奉獻(xiàn)了熱血和生命。在生似乎看見了大鑒的眼睛,星斗一般,注視和祝福著自己,還有新生的上海。大鑒烈士停靈于上海的龍華殯儀館,與別的烈士遺骸一樣,也是一種無奈的安慰。出于這層考慮,大會組織者對在生和繼泉尊重有加,領(lǐng)導(dǎo)們還握了手。紀(jì)念會前,在生又被邀去商議烈士遺骸掩埋的事項。繼泉亦步亦趨地跟著舅舅,年輕人有想法要急著表達(dá),但提問的同志眼睛老轉(zhuǎn)在舅舅那邊,繼泉就開不了口。領(lǐng)導(dǎo)們沖繼泉微笑倒是有的,但最后尊重的全是在生的意見。在生考慮周到圓轉(zhuǎn)。
“大鑒烈士獨在上海,沒啥親人,他的遺骨最好送回鄉(xiāng)下,悼念也方便。”
“各位領(lǐng)導(dǎo),有的意見供個參考。大鑒有個姐姐嫁在石璜鎮(zhèn)上,要不,可以葬到那邊的義葬山白鳥墳棚?!?/p>
考慮到送回老家,會招獨丁的父母傷心,在生又接著說。領(lǐng)導(dǎo)是個新詞匯,在生剛學(xué)的。在生姑家的石璜,走多了,就熟悉了白鳥墳棚。那里除了古樹參天,遮蔽天日,更突出的是盤旋和棲息著許多鷺鳥,紅腳梗,白羽毛,純潔得像一群精靈,可愛極了。有這些鷺鳥陪伴英靈,也是一種慰安。中肯的意見總是比較易被接受。楊局長先與在座人員通了一氣,便拍板定案,說等嵊縣解放,就擇時間照在生同志的意見辦。在生有些受寵若驚。那時的消息走得晚,楊局長、在生還不清楚嵊縣已于四月三十那天解放,只比上海晚了兩天。楊局長客氣有加,他握住在生的手,先說感謝,接著說要請在生同志協(xié)助,確保烈士英魂早日落土為安??粗暮?,在生的鼻子像有蟲蠕動,酸溜起來。在生怪自己不爭氣,又為兄弟高興。想著大鑒與自己的陰陽二隔,在生的眼睛又濕出水了。endprint
大鑒的靈柩是1950年6月起程的,在生自然同車而行。方頭大耳的三輛軍車,一班荷槍實彈的警衛(wèi)戰(zhàn)士。靈柩黑漆發(fā)亮,外結(jié)白綢素花,停在中間的車倉。一個陳姓的教導(dǎo)員帶隊,腰里的手槍有些小,似乎屬女性用的那種。除了在生,車上還有繼泉和二十來歲的俊俏姑娘,她頭上白花,臂上黑紗,黑白之間,更加惹人愛憐。在生原說大鑒上海無親,這顯然不確切了。去年的追悼會上,這姑娘便與在生、繼泉握過手,她叫胡雅麗,在民生銀行上班。聽她自述,在生才知道她是大鑒的未婚妻。物證也在,一支大鑒用過的銥金鋼筆,粗黑的筆帽,在生熟悉;還有一對銀項圈,顏色舊了,姑娘說是大鑒母親的東西,在生沒見過。但嵊縣鄉(xiāng)下,婆媳之間的講究,在生是知道的。姑娘欲哭無淚,說他們原已商議,下一陣子便結(jié)婚辦喜事,可憐天無成人美意,說得在生愁腸百結(jié),難解難消。在生當(dāng)然不便問姑娘是否已與大鑒同居。上海大地方,男女那點子事,比鄉(xiāng)下看得開。雅麗的婆裟淚眼和無盡悲哀,讓在生愛屋及烏,生出惻隱柔腸。
烈士魂歸故里,當(dāng)?shù)卣畼O為重視,派了位錢姓的副縣長作主祭人。就著從車上緩緩抬下的靈柩,在生又參加了一次大鑒的追悼會。接著是靈柩安放儀式。黑漆漆的棺材被緩而穩(wěn)地推入磚槨,押車的戰(zhàn)士肅穆著臉,放開了排槍,硝味青煙四下彌漫,如云如幻,白鳥也四下里盤桓,長翅柔和,猶如舞蹈。
“大鑒兄弟,安息吧,有空我就來看你,”在生心里默念著,似乎看見了大鑒的亡靈在四下里飛翔。
想不到,胡雅麗還有一段重情重義的大戲。像變戲法,雅麗捧出一簇早已剪拾妥當(dāng)?shù)那嘟z,束著一截紅絲線。
“大鑒,你安心走吧,這束青絲,就,就是我,永遠(yuǎn)陪伴你吧?!蹦穷^發(fā)被擺放在大鑒的棺蓋之上,像一個修長秀氣的女子。雅麗聲嘶力竭,老天似乎不忍相看,提前暗了下來。在生也流淚了,為大鑒,也為雅麗。事后他偷偷關(guān)照了繼泉。
“回了上海,你多關(guān)照著些。人家恩義相待,咱也要關(guān)愛照應(yīng),別讓姑娘太傷心?!蹦菚r繼泉極男子漢,還拍了拍枯瘦的胸脯。外甥的滑稽樣,在生想笑,又?jǐn)苛四?。在生不知道,這事日后惹下了大麻煩。
當(dāng)天來回,時間顯然短了。飯還是要吃的。錢縣長盛情邀請,陳教導(dǎo)員并腿敬個軍禮,革命軍人有鐵的紀(jì)律,他謝絕了縣長的好意。好客的在生有心邀人馬去老家,但家里冷灶空室,只得悻著臉罷了。繼泉與二妹菊芬去上海,靠在生帶路,雖是郎舅,做大姐、姐夫的依然感激,每次有信,總叨著讓在生回嵊縣了,就去他們那兒。但孔村也無法成行,那里還沒通車。菊芬現(xiàn)在是申棉六廠的擋車工。休息日子,愛睦熱地往舅舅家跑,幫玉仙洗衣拖地做家務(wù),還給平兒、安兒編細(xì)辮,去弄堂口買白糖棒冰。玉仙幾次與在生說道起菊芬的婚姻,有時還當(dāng)著菊芬的面。菊芬的臉就緋緋地紅,話也急了?!熬四赶乖挘思夜媚锛?,還小著呢”。玉仙笑笑,看菊芬窘,鼻尖多了層細(xì)汗。菊芬已經(jīng)十九,在鄉(xiāng)下,確是嫁人的年紀(jì)。鄉(xiāng)下婚姻早,繼泉都已兩個女兒,他女人就在石璜白竹村,在生老表的女兒。繼泉頭腦靈,咋呼著大家去他丈人家。這安排也不錯,在生就帶了車隊一起前往。
女婿從城里回來,忙壞了老丈人。老人臉上貼金,趕忙給教導(dǎo)員和老表讓煙。老煙桿油溜,尺半長短。家里的也趕緊張羅茶水和飯菜。五黃六月,年前搗下的年糕正臭氣哄哄。但鄉(xiāng)下人不以為意,留臭年糕能證實家底殷厚,有頭臉兒。在生知道表親的家底,但老人愛臉面,出去隔一袋煙,就弄回了臭哄哄的一堆東西,鄰里也來幫忙。烤煎炒蒸,加蔥加蒜,臭氣沒了,只有脆生生的香糯,把大家饞得舌頭舔鼻頭。講究紀(jì)律的陳教導(dǎo)員,抹完了嘴巴,無數(shù)次推送,還是在碗底疊放下了兩萬塊錢。老人連說客氣,還要推讓。到底還是收下了。
回上海的車,原轎返回。那一晚沒有月亮,星星就顯白亮,天似乎沒再暗下去。雅麗是第一次下鄉(xiāng),新鮮遠(yuǎn)多于疲憊。已是夏中,天上卻依然清朗,不躁不膩。雅麗大約還回味在年糕的香里,白天路上的見聞也頗稀罕。莊稼已經(jīng)竄高,玉米齊腰,水稻胖著肚腹,像大肚的孕婦,不久就該生子產(chǎn)仔了。到處都是赤膊勞作的農(nóng)夫,日曬雨淋,辛苦自不必言,但更多的卻是喜悅的臉色,開心花了。江南土改試點,開始丈量土地田畝,耕者要有其田了,誰能不高興。翻身像一支喜樂的歌謠,百倍地調(diào)動著百姓的情緒。偶爾會飄來民間小調(diào),少不得臉紅的調(diào)情,旋律卻是輕快。牽牛,拉犁,連路邊的黃狗,也是輕快自在的。雅麗察覺鄉(xiāng)下的好,有些荒蠻,有些粗放,卻也清新,如蓮生池塘,幾多羨慕。如果大鑒還在,她也能來鄉(xiāng)下小住的,菜蔬瓜果水嫩,樣樣新鮮,如今……。梅杏初熟桃李壯,梔子花正當(dāng)時,濃香微甜,叫不出名的小草小花也姍姍可愛。一切都像是夢。年糕,好東西,車有些顛,像坐搖籃,有些累的姑娘在座位上睡著了。年輕人活泛,喊出的夢話,居然是“真香”,不知是說花,還是說年糕。
在生和繼泉的生活也在改變。繼泉本是與人合租,踩人力車,如今政府已安排他去剪刀廠?!澳ゲ说叮瑹图糇印?,繼泉熟悉鄉(xiāng)下手藝人沿街喊活,也熟悉石頭剪子布的孩童游戲。天落饅頭狗享福,他繼泉如今卻是剪刀廠公家人了。廠里有集體宿舍,可以不再回舅舅家歇夜,害舅舅他們忌手忌腳。過來人的繼泉,自然聽得懂晚上舅母聲嗓的壓抑,有時自己也落寞難耐。誰說黑夜沒有眼睛,一雙雙眼睛在黑暗里溜溜地亮。繼泉進廠,還有一個好處,在生不知道,是繼泉與雅麗的銀行只隔一站地,串門特方便。繼泉有時還能騎雅麗的自行車逛街。雅麗的車小巧玲瓏,很有女人味兒。騎著女人騎過的車子,繼泉也想女主人的活色生香,有些想入非非也是頗正常的。在生調(diào)進了汽車內(nèi)燃機總廠,搗騰那隆隆響的汽車發(fā)動機。在生待遇也高,居然與喝洋墨水的工程師平起平坐了。六月天喝涼水,在生那個心里,舒坦得溜溜地光。呵呵,再來一杯。
在生還有一個自在,是見著了陸紅,陸成的親姐。身姿婀娜,臉相白皙,陸紅是一位老布爾什維克。大生產(chǎn)那年與毛主席一起紡過線,主席的那雙絨毛棉襪便是陸紅織的。陸紅還做過葉劍英將軍的翻譯副官。這番不凡的資歷,陸紅官居上海社會部的副部長。軍裝,墨鏡,說不出的神秘。在生過去不認(rèn)識表侄女,陸成返杭州不成,是陸紅差軍吉普送走的。陸紅說,陸成在杭州上大學(xué)。陸成有著落,在生很高興,就像自己的平兒、安兒有了大出息。endprint
上海的日子真好。天氣不錯,掄個飯盒上班的在生,骨子有點輕,像回到了童年,家鄉(xiāng)小調(diào)也上來了:“小牛郎春天騎大牛,垂柳細(xì)絲纏尕妹。小妹出門望情郎啊,‘妮子你在干嘛啊,‘娘啊,大門該關(guān)還是開……”
四
繼泉搬出他舅家,去住集體宿舍,是回上海后不久。又不是風(fēng)餐露宿,在生也就沒攔勸。男人情感總比較粗線條,細(xì)叨不起來,玉仙則細(xì)膩多了,她替繼泉備下了肥皂、毛巾,連擦腳布都想著了。外面正在轟轟烈烈地搞鎮(zhèn)反運動,游行,喊口號,開大會,聲勢浩大。在生不會上躥下跳地積極,卻也說得過去。另一面是有飛機來炸城,許多人就心里發(fā)慌。傳單也撒下不少,反攻大陸似乎輕而易舉,是這一二天的事兒。報上也說,美國佬的艦隊弋游海上,亡我之心不死。朝鮮在打仗。多事之秋。那些流言在生是不信的,他知道國民黨守上海的情狀。更大的事是毛主席揮了手,要抗美援朝。老百姓熱情如風(fēng),常香玉都捐錢給國家買飛機了。眨眨眼,日子又過了半年。菊芬來說,她哥春節(jié)回老家。玉仙也便無意說起來,“繼泉都好多天,沒來走動了,真是個忙人”,當(dāng)然是閑話。
過完春節(jié),在生還是上班。玉仙想著繼泉,意思是機靈個信息,畢竟對故土?xí)袔追譅繏旌蛻涯?。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繼泉的媳婦芳妹,只見她像滑稽的大頭阿福,眼淚鼻涕捏一把,哭啼個不休。芳妹屬于喝水便能肥胖的女子,圓臉胖胖的,像舀米的斗籮。兩個女兒被牽著隨后,小的有滋有味地啃吃著拳頭,已能走路,卻一搖一擺,像在紡線。玉仙趕忙尋出安兒坐過的推車,讓小孩推著玩。孩子新鮮,咯咯笑著,大女兒也稀奇著前去幫忙。在生估摸是家里鬧了點別扭。三長四短,哪家沒個高低上下。外甥也罷,侄女也罷,本就親上加親,在生就想開個玩笑。
“咋的,又不出息了,纏住繼泉,綁自己來上海了?”
實誠的人說不來笑話,說了也是秤砣沉水,缺乏幽默風(fēng)趣。在生的眼珠一直斜向門外,他要等繼泉出來照面。罵他繼泉兩句,慰平了芳妹,再打情罵俏,回家去過日子。床頭掐架床尾和,夫妻嗎,打打,親親,摟摟,什么隔夜仇就都消化了。在生思想自己的多重身份,應(yīng)該說得通達(dá)的,有道是舌頭舔鼻頭,除過父母便數(shù)舅。他繼泉要敢駁自己面子,別大頭天話,我就批他兩個耳刮,叫他頭清頭路。
“叔,別看了,繼泉迷上了狐貍精?!狈济贸橐?,眼里盈火。她本隨繼泉改口叫舅,現(xiàn)在又改回去叫叔,在生便知道問題還很不小的。
芳妹絮絮叨叨地說事。肚皮滾粥,在生就像氣球一樣鼓脹了起來。好個花花腸子,下流坯!輪得上包龍圖掀龍鍘了。這個畜生,在生心里直罵,仿佛繼泉就是戲里的陳世美。在生自己掛不住。兩頭親,外甥是自己帶出來的。在生便血暈,晃紅著眼,像剛灌下了一盆子鮮血。芳妹又拿出手頭戳法院大印的離婚判定書。離婚,在生的心像似有幾個大漢在牽扯撕裂,要骨肉分裂地疼。在生不懂訴訟,但芳妹的啼哭,比自己委屈還心焦。他已經(jīng)忘記了餓,扒晚飯也沒興頭,胡亂幾口就放了筷子。玉仙細(xì)心,安慰下芳妹,先安排她和孩子休息。
芳妹說,繼泉春節(jié)回家,體面極了。遠(yuǎn)親近鄰,都送了大小禮物,吃穿戴用,應(yīng)有盡有,連弟妹都顧到了,卻獨獨忘了自己的女人。那時芳妹并不難過。人家瞇眼笑繼泉會做人,上海也混出人模狗樣了。丈夫出彩,芳妹自然臉上有光。只是繼泉回家的態(tài)度,讓芳妹掄不清,一張豬肚臉,霜意濃濃。最可恨的是晚上睡覺,芳妹說,一張撐桿床里煨著,過去像餓死狗投胎,如今居然改了狼性,吃素念佛,都屁股朝屁股了。那時,芳妹就懷疑,這繼泉要燒香點蠟燭遣夜頭鬼了,撞上了狐貍精。狐貍精是什么東西,吸精喝髓,挫骨揚灰,把一個大活人瘦成紙干,一陣細(xì)風(fēng)便能吹飄你。我雖不知道狐貍精是哪個,暗里自己與自己打賭,輕裘換赤膊,早米還糯米,繼泉要是外面沒女人召,我自擰腦殼當(dāng)夜壺。
幾天下來,我們兩個沒話。我也懶得說,要不,女人騷吊骨頭,不是自己遭賤嗎?將回上海的頭天夜里,去縣城買回車票的繼泉,說讓我和女兒們一起來上海。西山出太陽,哈哈。我過去想想都不敢,上海是什么地方,金字招牌兩面光,外國地方,原來繼泉是為了親我疼我,我的親娘啊!我高興。到底是肉貼肉近,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的親親老公。我都顧不得害啥羞了,花蝴蝶,玉扇錐,侍奉親親的老公,誰能笑話咱?舅啊,我是想纏住繼泉,吃了蜜棗還要討。我賤哪,不要臉的賤,舅舅。我死的心都有。我這不是糟蹋爹娘,作踐祖宗八代嗎?
來上海才呆完兩天,連屁股還沒坐熱,繼泉就說要離婚。芳妹說。我直犯傻,這不是太笑話了?繼泉請我來上海,居然是為了離婚,我跳黃浦江也不信。繼泉說,離婚是假,我倆還從前一樣,一起吃喝一起住。我糊涂了,這不是沒離嗎?他說他要娶另一個女人。我是明媒正娶,大姐,蜂王,家里的事全憑我說了算。我看看自己的粗手,又粗又短,青菜蘿卜養(yǎng)下的,能成太上皇,皇太后?讓繼泉做牛做馬,和另一個女人來養(yǎng)我?我的命好,好像算命先生是說過的。我真傻,我以為是前世燒高香,修來了觀音娘娘的福氣。法院去辦手續(xù),我還關(guān)門吃天鵝屁,盡想著大姑娘上轎的美事。老母雞變鴨,手續(xù)一完,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吃下了頭二百斤的干屎。那個狐貍精也來了,胳膊挎著繼泉,肚子老判。我蠢啊,他們早已耕田犁地,搭伙合鋪了,我卻還在鼓里。哼,人家知羞的,都是束腰瞞胎,就她能,腆著個肚子,只她會生活寶?舅啊,我傷心哪,親親的老公,活活叫狐貍精搭走了。繼泉個活畜生,他當(dāng)我是脫了換換了脫的衣裳?我去拉繼泉,兩個孩子也睜著眼睛瞎哭。這個畜生,他還說繩子解套,現(xiàn)在自在啦。那個輕飄,四兩重的骨頭。舅啊,我咋咽,這口氣?我可以沒男人,就當(dāng)死了條狗,做寡婦內(nèi)眷也餓不死??晌疫€有兩個女兒,她們咋辦,做沒爹沒娘的孤兒嗎?
在生恨不得當(dāng)下就能抽繼泉兩個耳刮子。這個混混破腳骨,也不撒泡尿照照吃相,頭大不清,喝了孟婆湯了。那晚上,玉仙沒睡著,古古今今,想男人們的齷齪事。這繼泉也真是,才來上海幾天,就這大段的花花腸子,累出盡倒霉的齷齪事兒。在生唉聲嘆氣,時間像排浪,兩人在飄浮里等待天亮。對繼泉的胡來,他做舅的,必須教訓(xùn)他,責(zé)令其懸崖勒馬這招了。在生已請教過懂事的工友,他們說繼泉是騙婚,告他,法院準(zhǔn)得改轅易轍,撤銷判決書。法院先不理論,在生要見繼泉。他要擺擺老舅的威風(fēng),嚇?biāo)?,打他,讓他屁滾尿流,掄清自己的生辰八字。還有,在生要照面那纏著繼泉的臭婊子,看她到底是咋一只狐貍精。endprint
在生長出了十八個腦袋。想破了腦袋也顧不到這一層關(guān)系。與繼泉鍋瓢相處的女子,居然是自己熟識的胡雅麗。打破鍋了,我日她的親親娘!更可惡的,是繼泉虎著臉,倒打一耙,說是他在生先吩咐的,真正的始作俑者。在生真是聞狐貍屁,惹下一身臊了。在生自己抓扭了自己的臉,想撕爛這張比屁比屎的臭嘴。不對。丫頭不是鴨頭,琵琶不是枇杷,俺是說過關(guān)照,可誰叫他是盯住人家的裙子,想下三濫的活兒?心思一歪,這全天下就提不出一件好事來。胡雅麗雙淚漣漣。面對在生,她不會不心里發(fā)虛,神色也疑惑不定。接著是大不平,先罵繼泉鄉(xiāng)巴佬,臭癟三,再就是申訴繼泉欺騙了她,最后又哭起了大鑒,丟下她一個,遭人糟蹋恥笑。
花花世界總是很養(yǎng)育人的。自從嵊縣回來,繼泉文戲武戲同臺演唱,死纏爛打,開始了追求雅麗的進程。鄉(xiāng)下女人哪有城里姑娘滋潤。繼泉像春蠶結(jié)繭吐絲,先將她層層包裹,那饞臉現(xiàn)眼,雅麗說,想著說起都覺臉紅。到底有些恩情,雅麗不敢太回絕了繼泉。繼泉一身蒼蠅叮蛋的本事,雅麗也被攪得心猿意馬。男歡女愛那點子事兒,她雅麗也不是鹽醬不吃的圣女。雅麗沒留死門,繼泉更有了創(chuàng)作的空間,一個故事就像饅頭吃到豆沙邊,離甜不遠(yuǎn)了。雅麗說,繼泉這龜孫子,太不是玩意兒,才幾天工夫,就勾肩搭背,熱乎成親兄妹了。至于后來,雅麗自己也犯迷糊,一會兒屁股,一會兒胸,豬爪雞腿,守還是不守,咋守?雅麗也迷糊繼泉是有家室的,還是鄉(xiāng)下赤佬,自己一個大姑娘,這虧不是大塌天了?雅麗也是讀過些書的,始亂終棄的怨婦艷情,多少知道一些。繼泉個強盜胚子,膽大心黑,沒什么劫財越貨的事,是他不敢干的。這不,估摸著我的心思,大約是沒啥話了,便在銀行值班室里,強上了霸王弓。我推不動,喊不得,打不過,守不了,我又能怎么著?一個大姑娘的清白,水一樣流走了,我比豬狗還賤哪,雅麗說。繼泉強盜手里抓個小剪,像青蛙剝皮,鉸爛了我的褲衩。樹活一張皮,我一個女人家,以后咋個做人?繼泉這個慫胚,土氣哄哄的種田佬,他騙我,說能休了老婆娶我。我不抓住他這根救命稻草,我找誰去?我一個正經(jīng)清白姑娘,我能不怕同事、鄰居的閑話,還能分不清哪個眼睛,誰毒誰辣?
批完了繼泉的巴掌,在生也自責(zé)。打外甥,自己算是手把挽歸里,可這事已涉了政府,我又有多大能耐,寧人息事?法院同志訓(xùn)了繼泉,當(dāng)下就撤回繼泉騙下的離婚書。雅麗咋辦,在生的頭又晃晃地斗大起來。姐姐、姐夫那里,他在生又如何交代?姐夫說,代傳代,芳妹只會生千金,這香火咋辦。在生是聽出因果的,似乎他做媒的也有不是。面對沒些是非的人,在生自覺吃力不討好,被冤枉死了。
你死我活,新的保衛(wèi)戰(zhàn)還在繼續(xù)?!扒嗵齑罄蠣?,包青天,你們可憐我,把繼泉還我。這個殺千刀的,俺帶回嵊縣去,算他瘋腳爛手,我種田割稻,餓不死人的”。芳妹手里捏把新剪刀,寒光颼颼,自己像一堆肉,堵在剪刀廠的工會辦公室。那架勢,像是廠里包庇下了她的繼泉。
這世界原來可以沸騰成一鍋粥。史在生的心里蒸氣直冒,黏糊得一塌糊涂。
五
在生做夢都沒想到,自己老實人也會被人舉報告發(fā)。老實人缺乏防人之心,總想著不做虧心事,沒有鬼敲門。事情還是來了。在生冒一頭的汗,又透心的涼。在生有了個感悟,人善被欺,馬善被騎,人啊,別太老實。但要改觀性格作惡害人,在生不僅不屑,也做不來的。
舉報信是東北發(fā)來的,信封上還有部隊的番號。
內(nèi)燃機總廠收到了信件。在生沒法知道,那信件有否一稿多投。許多年后,在生才明白,愛攪事的家伙,真比農(nóng)夫撒種還聰明。待種子發(fā)芽,也就能撈著了魚蝦。廠辦主任告訴在生的那刻,在生幾乎像一頭下山之虎,跳將起來。不過,主任是好意,在生只能嘆息一聲。眾言成虎,他不得不對自己懷疑起來。
告發(fā)在生是外甥繼泉。兒子人民未出生,在生對繼泉好,很有些以后依靠外甥的意味。人民一出世,舅甥親情變成一泡屎尿,被幾個巴掌打沒了。在生的心苦滋滋的,像不意吞下了一只豬膽,吐不出來地難受。
破壞抗美援朝。包庇反革命。都是壓得死人的罪名,那一條都能扒拉掉人一層皮。在生屈憋著心,便覺自己壓入五指山下的石猴孫悟空。一向有主見的玉仙,這回也心慌。她不直接出主意,只是借說陸成的事,提醒在生,去陸紅處兜個圈子。老百姓慣有的思維都是如此。在生能攀著的親戚,數(shù)陸紅官職最大了。
心事不寧,在生的腦子里一團亂,像擺下了擂臺。兩個小人一左一右地騰挪跳躍,正旗鼓相當(dāng)?shù)亻_戰(zhàn)。一個說,外甥不是兒子,誰要你管頭管腦,找別家棺材來號喪?另一個說,繼泉自個帶出來,酒缸盛酒,料缸灌料,放錯了醋酸一世,哪能不管?這一個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人家夫妻矛盾,你燈泡不是燈泡,癩子不是癩子,照亮討嫌,你圖個啥?另一個則說,外甥媳婦都鬧到家里了,你還嫌事兒小,非要上吊投塘,鬧出人命,你再去管?這一個再說,欺男霸女,男盜女娼,哪里沒有,你泥瓦匠打下手,你和下稀泥不就完了?還打人打臉,你一根蔥要充梁棟?另一個接著又說,傷風(fēng)敗俗,教壞鄉(xiāng)親的事,也敢隨便了事?棒頭孝子,分家靠舅,不長個記性,要等包黑頭開龍虎鍘才完事?……
在生也后悔透了。養(yǎng)狗能通人性。親養(yǎng)的外甥,倒撕破了臉皮,難怪老話總說,帶個人不如帶條繩。在生也反觀自身,自己是否作了孽,生出這等兇事?思來想去,半生下來,自己雖沒栽啥花,但刺是絕不種的,沒使陰招損人,于德無虧,既無愧怍于天地,微言大義,也就不至于被戳脊梁骨。飛來橫禍,也就釋然。但在生又懷疑,對待繼泉,規(guī)矩是不是太重了?
巴掌是在繼泉的宿舍劈出的。氣頭上的在生,真急糊涂了。
走出法院,繼泉躲避什么似的飛快走動。在生理解外甥,心里所窩的火。繼泉是只“洞里狗”,在家敢翻天做王,出洞卻只會嗚嗚,比斷脊梁的叭兒狗還媚。心有虧欠,法官的制服早嚇?biāo)死^泉,他低眼順眉,一副認(rèn)罪模樣。法官直著眼睛,“你還工人階級,欺騙組織,惡俗透頂。”法院本意只是收回離婚書,繼泉卻像犯了死罪,嘴巴幾乎啞了,只有頭點得勤,像啄食的雞,或者是皮影戲里被牽線的木偶。老公的慫樣,讓芳妹冒出絲絲冷氣。狗屁男人!在生也是狠鐵不成鋼,沒啥話說。但在生不放心芳妹,便也隨繼泉芳妹兩個走,玉仙早帶兩家的孩子先回了。繼泉的集體宿舍,兩個工友四腳八叉地睡覺。endprint
“我的舅啊,我看清了,你歪屁股,親疏不分了?”繼泉又氣又恨,責(zé)問在生。
“呸,你個畜生,你老婆也外人?我是認(rèn)你媳婦的。都做爹做娘的人,還糴谷糶米,你父母能安心?”在生連訓(xùn)帶斥地說著理。
“你帶我來上海,不就想我也做上海人,體體面面的,我咋就錯了?”繼泉怨毒異常。
“你想做上海人,沒錯,我也想做上海人呢。你繼泉摸摸良心,有你這樣挖壁撬洞,化歪心思做人的?芳妹是自己送上門的?兩個女兒不是你生的?你勒一勒狗肚腸,不識相的東西。毀廟拆婚,壞透良心,你等下世割舌頭?!币坏└星橛檬?,人的理智就會消退。在生也同情繼泉的苦衷。但凡事總有是非,順著這條線思想的,在生罵順了嘴,仿佛寫詩,頗有韻致。
“好人啊,舅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我繼泉燒高香祭豬頭鵝跪你請你。你過去收留我,你再做件好事,也收留下芳妹和兩個玄外甥女吧?!崩^泉十分無賴。
“呸,你是招水淹了,還是遇火燒了,要我收留人?你如瘋腳爛手,爹死娘葬,我收,要不,沒門兒。你的老婆,攪勺同枕,現(xiàn)在叫我收留,你的臉皮呢,剝下來,看狗吃不吃?”
“我不要家,我不要老婆,我天打五雷轟,我落十八層地獄。你菩薩,觀世音,大慈大悲。你救她,我來世做牛作馬。她年輕,你收,收……用。”繼泉自打嘴巴,連神志都有了問題。
“收用,你個活畜生?”在生跳將起來,“啪”,繼泉的臉便承了這聲響。鐵錘鐵砧,繼泉眼前是亮亮的火花。收用,嵊縣話便是成親圓房。舅舅與外甥媳婦,表叔與侄女,亂倫,豬狗不如,太污辱人了。芳妹反應(yīng)慢,待聽出這層大意,也“噌”地縱起來,云豹出手,雙手如鉗,一左一右叉向繼泉。
別看芳妹是個女人,但瘋起來是牛魔王,能觸田砥坎。自己親親的丈夫,居然說出這等戳心肺的混賬話,她還會顧念什么。剛才,在生責(zé)罵繼泉,芳妹除了解恨,畢竟尚存半分同情。如今繼泉這番餿話,污了人清白,連石菩薩都能起性,芳妹能無動于衷?只見她已蛤蟆一般地氣鼓了起來。芳妹身肥力大,雙手扣卡,像稻田里撲青蛙,捉住了繼泉?!澳悴幌脒^,俺來成全你,先揉揉你的碎骨頭。”三七二十一,芳妹直起腳跟,狠狠蹬踢繼泉的襠下。繼泉只長兩只手,哪里防護得過來,殺豬一般長嚎。除了手,芳妹的嘴巴也不消停,“嫁馬吃谷,嫁狗吃屎,我芳妹有眼無珠,倒狗屎運,你去死,你死了,我才一個人清靜出頭?!?/p>
在生是個很要在乎名聲的人,偏偏最金貴的東西,受到了玷污,而且污水來自寵愛有加的外甥,在生哪里受得下氣。在生跳腳飛手,舀油一般,把巴掌撒向了繼泉。那架勢,與下山猛虎何異。待第三個巴掌飛出,兩個工友左右拉住了在生。勁道偏了,卻把那工友掄懸了,還好,只是趔趄了一下。打不著繼泉,在生尤未解氣,身子橫飛,操腳來踢。
“別出了人命?!惫び巡僖豢诨照{(diào)下江話,但大意還能懂的。
“你打,你打,你是我舅,你打不死我你球?!庇泄び褤踉谇懊?,繼泉像只背了殼的烏龜,又伸出了頭。
“你個畜生,我沒你這種外甥?!痹谏难壑檫€電燈一樣高懸。
“芳妹,新社會不會容他傷天害理。咱自己勞動過日子,看他去受現(xiàn)世報。”
“我也沒你這個舅。”繼泉繼續(xù)死鴨硬牙床。
山窮水盡。
繼泉已走到斷崖絕壁。上天還有好生之德嗎?
沒法呆下去的繼泉要逃離上海。他像一只結(jié)毛灰溜的老鼠,他不敢上街,必須土遁或落荒而逃。舅舅,雅麗,芳妹,女兒,工廠,政府,他全得罪,已經(jīng)走投無路。過去的繼泉是個英雄,黨組織都推薦他做建黨積極分子了。現(xiàn)在,他不過是一只掉入窨井黑洞的狗熊,熊瞎子,上面還高懸些大石塊,隨時可能砸巴下來,雨點一樣。繼泉恐慌著,他都不敢看太陽了。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苯稚系拇罄雀杪暟簱P,一次次循環(huán),聲量似乎在不斷增大,沸騰著每個人的血液。學(xué)生,工人,市民,到處是游行隊伍,黑壓壓的,仿佛蜂擁。前導(dǎo)的橫幅義憤填膺?!懊绹碜?,滾回老家去?!绷鲃颖救f頭攢動,比戲臺雜耍還熱鬧。抗美援朝是一朵鮮艷無比的紅花,繁盛開放。參軍被錄取了的,立馬穿起軍裝,精神抖擻,接受敲鑼打鼓地迎來送去。世界正像一個新發(fā)的饅頭,充滿懵懂的新鮮和刺激。
繼泉的腳下又伸出一條大路。他要當(dāng)兵。繼泉的腳步又高揚起來,仿佛自己已是橫刀立馬的將軍。
六
泄完了氣,在生依然要回認(rèn)外甥繼泉。
借在生三個膽,他也不敢破壞抗美援朝。他娘的美國佬,過去欺負(fù)過咱百姓,現(xiàn)在又不識相,搔頭摸癢,想稱王稱霸,不讓人安穩(wěn)。不是年齡限制,我在生也去拿槍,爆了它狗日的奶奶。說我在生破壞抗美援朝,笑話。在生把老三取名人民,類同別家管孩子叫建國建華援朝抗美,多合著時代特征。人民,人民,世界人民團結(jié)起來。安兒會怪聲怪調(diào)地調(diào)侃父親,說她和姐姐是撿來的,只有弟弟才是爸爸親生。我們在父親這桿秤上,老掂不起,沒有分量。在生想笑,但笑不出聲。他嗯哈嗯哈,說東道西地敷衍。在生雖沒法與安兒說,心里清楚,史家四代獨丁,隨時都有滅頂之虞。父親趕他離開血地,壞卻安土重遷的規(guī)矩,便想移窩借力,像植物的雜交取勢,借光占人氣,光大門楣。在生有兒子了,長根了,為子女計,在生也不會反對抗美的。
繼泉流光溢彩,披了大紅綢掛,仿佛腳踏祥云,一腳躍上南天門,成神仙了。繼泉能走運,在生高興。外甥出息,在生說不出的光彩。以前管外甥,還不是求其正路,能化鐵成鋼,這才是真正親護,六親有力。彌合裂痕總得些時間。話是不溫不熱不投機,在生不能異樣,無話找話。那會兒,在生是真勸過繼泉的。
“你積極,去了朝鮮??膳钠ü勺呷耍依镎k,你老婆,女兒,你指望誰?”在生的腦子里,“好男不當(dāng)兵,好鐵不打釘”的陳腐也不能說沒有。在生心思全在廠里,信息便有些背時,參加抗美援朝的許多優(yōu)惠,他是“無頭大”,分明不了。
“舅別管了,操瞎心的”。繼泉愛理不理,在生熱臉貼著冷屁股。自己是長輩,又不能太計較,就顯難堪。繼泉紅紫了,像金光亮堂的晨陽,鋪砌了和暖和幸福。攀上國家這棵大樹,誰能不夢寐以求,一般人沒機會罷了。兒時的歌謠繼泉記得?!俺怨亠?,打官鼓,官鼓破了有人補?!敝灰椒€(wěn)妥,吃皇糧的,就捏著了免死金牌,能發(fā)財發(fā)財大發(fā)財。長樂的家族里就有塊鐵券,老老祖宗的東西,剛繳了國家。芝麻開門,富貴撞上額頭,盡是繼泉喜歡的。他對舅舅感激過,那是過去?,F(xiàn)在,哼,是我給你面子了。繼泉夢里都在發(fā)笑。運氣來,不怕呆,菩薩托著他的底兒。還舅舅,哼,舅舅個球。那一回的巴掌,在繼泉看來,比晚娘的拳頭、老財?shù)乃惚P還兇。冷飯會發(fā)芽,黃狗出角變麒麟,自己的出頭之日,過去的賬,是不能不算算清楚的。endprint
在生更掉價的,是大姐一家遷上海的消息不知情,到火車站接人,才露餡兒。繼泉真能,全家要領(lǐng)叮當(dāng)?shù)男洛X兒,進工廠上班,不是福氣是啥?祖墳冒青煙,修下這山高海深的福祿壽喜,憑咱享受。姐夫也有些惶惑。離家來上海,姐夫他們領(lǐng)去祖墳燒了香。大姐又回了父母的墳地,清理了瘋長的雜草??诶锬钪改?,關(guān)照去上海享福,要等年關(guān)冬至再來拜訪。姐夫大姐真是開心。廊柱臺門,血紅高冠的雞公正花著心思,覓完食,便追逐起溫順發(fā)面的草雞。草雞“咯咯咯”叫著縮成一團,不知是拒絕還是等待。雞公就斜耷翅膀,矯健地騎縱上去,“打水”抱蛋。像孩子時唱的,“喔喔喔,雄雞娶老婆,小雞喝甜茶,雞母走人家,雞蛋生到別人家”。藏不住喜悅,他們傻人傻福地歡喜笑顏。姐夫有事習(xí)慣與在生聯(lián)系,去上海的電報也是發(fā)給在生的。在生一驚。一來一家子,發(fā)什么神經(jīng)?除了人,還有籮筐扁擔(dān),吃的,穿的,用的,全在。兩只蘆花雞伏在個扁塌的破紙箱里,正伸頭看稀奇,用挑剔的眼光算計著這擁擠往來的人群。一件早破了扣眼的蓑衣也帶來了,絲絲縷縷,毛剌剌,更像古董,招人斜眼駐足。不像逃荒,不像要飯,倒像來了唱鳳陽花鼓的耍猴班。
在生會合了姐夫,才知道家里的光景。姐夫作的主,把兩間正房和豬圈、牛欄,全賤賣了現(xiàn)錢。賣不出去的,也已大方送人,土改新分的三畝四分水田和一畝半耕地,一畝早竹園,賣不得,送不得,就托孤老的堂弟料理。姐夫四下里看看,聲音也輕了。他說,不敢寫文契。但暗里說定了,每畝百斤租谷,燥谷,要篤篤敲現(xiàn)的。挖斷了根腳,嵊縣就不回了,就算捏趕狗棒討飯,拾荒撿垃圾,也要吊攀在上海,做個光彩的城里人。其態(tài)度的堅決,破釜沉舟,民間叫死人不回頭。他們信千信萬,最信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說話歷來算數(shù),搞土改,分田地,沒事不是板上釘釘?shù)?。繼泉信里也說,全家做工人,就是領(lǐng)導(dǎo)階級。繼泉信里還有些新名詞,姐夫?qū)W不了。做了城里人,就不與黑腳梗、粗手掌的鄉(xiāng)下人為伍,懶得看顧他們。
在生與兩個外甥正拖拉著東西開步,繼泉和菊芬也來接父母了。菊芬臉白了許多,頭上一條紅頭繩,在雅和野之間,活潑可愛。菊芬脆生生叫了聲舅舅。繼泉已經(jīng)軍裝在身,單等帶兵的來接迎過去。像是沒見著在生,繼泉自顧自地動作。在生手里的包裹之類轉(zhuǎn)入了繼泉和菊芬之手,便覺出了尷尬。自己像一根無用而廢棄的拐杖,徒生多余和寒磣。姐夫大姐熱絡(luò)地和兒女說事,在生腳步自然緩慢下來。姐姐一家上海團聚,在生竟說不清自己的心緒。大姐福態(tài)的眼睛瞟了一眼在生,在生才又有一份安慰。在生站下了,只覺又近又遠(yuǎn),這還是母親一般,看護過自己的姐姐嗎?在生心里空泛,不過,為姐姐接站,在生并沒后悔。
“姐夫,你們先去我家吧?!痹谏f。
“在生,繼泉說安排好了。晚上政府要接風(fēng),兵站處長也來,就不麻煩你了?!苯惴蚰_步輕快。不是自己作主,他就沒邀在生。在生不在乎吃喝,心里卻有無端酸愁,像舉子趕考名榜,難哭難笑。
“姐夫,那夜里住宿去我家吧,能落實兩個,待你和姐吃了飯,我去接你們?!痹谏f。
“不用不用,在生。繼泉說,政府周全,招待所,一家子全住那兒,熱鬧。不必你操心的。謝謝,謝謝你,放下活兒接我們,已經(jīng)麻煩你了。你事情忙,就先回去吧?!?/p>
“也好,也好。過兩天,我去接你們吃飯。抽空就去逛城隍廟,拍張全家福,喜樂一回。”在生殷勤著說。面對姐夫的客氣,在生心里已立了堵墻,隔閡了。
“不用不用。在生,我們也做上海人了,逛城隍廟,小孩玩雞巴,一摸就成。政府給我們接完風(fēng),就安排照相,今晚就有人來拍。過兩天,我們就可上班,高煙囪的大工廠,活兒也很輕松,累不著。你不用麻煩,繼泉都大人了,調(diào)度得好?!?/p>
在生吃了閉門羹,滋味近乎開口吃飯,先沖進了一只蒼蠅。在生再看姐姐,眼前又浮現(xiàn)出孩提時光。在生母親去得早,長姐如母,就差開懷喂奶了。七歲那年,從族大爺?shù)乃桔踊丶?,肚子餓了,滿腦子全是飯籃,霉干菜,那冷飯的香招搖出許多饞蟲。飯籃高掛在樓板下的木鉤里,姐和爹沒在。饞蟲催著在生急急下手。在生自作聰明,攀著樓梯旁的竹欄桿,用挑擔(dān)用的搭柱去鉤引飯籃。飯籃真是聽話,順著在生的擺布,一寸一寸地近向手把。一等撈到籃柄,就大功告成。在生似乎看見了吃飯的饞樣和飯菜的香甜。轟,像一個炸彈,飯籃墜落地上,飯粒四濺。飯粒們頗不服氣地爬滿一地,近的如堆如鋪,遠(yuǎn)的星星點點,梗著臉,調(diào)皮地偷眨眼睛。在生慌了,肚子也不餓了,只想有個神通,讓飯粒們?nèi)珉u鴨歸窩,手?jǐn)r嘴呼,就乖乖跑回飯籃去。金木水火土,五通菩薩是有這等法力的。你幫幫我吧,在生祈求著。父親當(dāng)然饒放不得在生。汗滴禾下土,糟蹋吃食,老天會烏風(fēng)猛豹,轟雷狂劈的。只見父親手捏一把溜光的竹梢,勉力抽打,比祖墳被掘還痛心。竹梢每落在在生的手臂、肩膀、脊背,立馬血珠飛濺,棱起道道血痕。竹梢是馴牛的,雖不傷筋骨,卻疼如刀割。一面是怒氣沖天的父親,一面是聲嘶力竭的兄弟,做姐姐的不敢勸,只能和在生排在一起,用自己的高身量去遮擋與保護兄弟,承受竹梢虎虎生風(fēng)的尖叫。那時,在生就內(nèi)心發(fā)誓,以后就是做了天王老子,也要保護和善待姐姐。在生離家去杭州的那天,大姐手帕包了五個茶葉蛋,還塞給在生兩塊金元券。大姐說,窮家富路,要省著用。姐姐的話,像有人托著腰身,在生的腰板硬挺了許多。后來繼泉和菊芬想來上海,在生二話沒說,一一答應(yīng)下來,算是報答姐姐的大恩德?,F(xiàn)在姐姐一家不再需要他在生了。黃胖夯年糕,吃力不落好,在生想著自己的自作多情,心里結(jié)出些無來由的失落。
姐姐也拉了一截路。姐姐面前,在生也沒啥話,喉口一片荒蕪,便半揚手招了兩下,算是別過。時節(jié)還是春天,幾棵道旁的垂柳在細(xì)風(fēng)里絲條輕掛,新葉才半粒米光景,似羞于見人,正半合半開。在生有些發(fā)冷,似乎衣服洞開,有暗風(fēng)灌入。在生緊了緊自己的棉衣,頸項栽進了樹著的衣領(lǐng)。
“在生,回去吧,以后聯(lián)系,以后聯(lián)系?!苯惴蛩麄兩狭斯浑娷?,手在往外甩,不知是招呼,還是拒絕。
“姐夫大姐再見?!痹谏鷳袘械卣f,心里悶著一口氣,很久也沒舒緩過來。天也像要下雨了。endprint
七
一家之主的在生,每天依然上班下班,為生計奔波。那時還沒“狗仔隊”之類的新聞渠道。為一粥一飯勞碌的在生更不知道,繁榮如花的上海,也有暗流陰云。形勢的嚴(yán)峻,讓決策者操碎了心。
上海,是一條牛繩,牽動著中國和世界。
在生也是后來看報才知道的。解放后的上海會如何走向,里里外外的說法頗多,最盛行的便是“染缸”了。燈紅酒綠,花天酒地。青紅幫,軍警匪特,地痞流氓,三教九流。租界,大煙館,長三堂子,迎春院。頭牌,當(dāng)紅歌妓,暗娼。米價,糧荒,搶購,囤積。股市倒閉,銀根緊缺。染缸渾水,并非無知妄說。把攤子攪爛扔下的,自然期望著淹死了對手。與此相反的,人民政府則要穩(wěn)住市場,安頓民心。一口大水缸,晃動得如陰陽太極,對手們形形色色,想渾水摸魚的,想連著水缸砸個稀巴爛的,懷疑,觀望,或是舀干污水,取締風(fēng)浪。風(fēng)云際會。共產(chǎn)黨能否如如來大佛,翻覆乾坤,小老百姓的在生,是斷斷看不清霧障的。
簡單的在生是一粒芝麻。妻子兒女,干稀粥飯,填飽肚子,是他的首要追求。這也是做大事的共產(chǎn)黨的最大政治。五六百萬張嘴,絨毛黃嘴像小鳥,急等著你拿東西去喂,老百姓只信自己的感觀。聽說除了陳毅市長,上得昭勛閣的閣老也來上海了,要打破僵局,解困濟危。在生最關(guān)心的錢袋糧袋和菜籃,柴米油鹽醬醋茶,明里市場買賣,你討我還,暗里便有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人掌控了中軍帳。浙江、江蘇、安徽等下江的糧草,全由他一人調(diào)度。在生家少不了的大米、面粉和香油,至少沒有斷頓。新糧也上市了,政府松了口氣,在生的日子就舒坦多了。
在生被繼泉告發(fā)為“包庇反革命”,在城市抓維穩(wěn)治安工作的潘市長和楊局長,也是苦不堪言。打擊了殘匪搶劫和特務(wù)暗殺,倒三班的在生安心多了,在生的空飯盒是被搶過一回的,軍管巡邏的公安軍解了在生的困。在生感激政府。也許上海確實重要,讓中央不敢大意。天命圣聽,中央說鎮(zhèn)反工作力度要大,首惡分子,要從重從快打擊,嚴(yán)懲不貸。在生“包庇反革命”,也在追查之列。盡管在生也想不明白,連自個兒都包庇不住的人,怎能包庇得了反革命分子?同情在生的人自然有的,工友們咬了耳朵,在生才摸清楚,自己包庇的反革命原來是表弟陸成。
陸成咋也成反革命了?在生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反革命是殺頭的罪名,怎可像瘋狗一般,隨便咬人?好歹一條生命呢!在生參加過公判大會,那些人卡車押解,反剪雙手,背上插紅,等待最后的響槍瘐斃。善良的在生這樣理解,事實卻在另一條路上行走。他沒法笑,笑的動機和欲望全湮滅了。
農(nóng)村出來的在生,在杭州呆了十個年頭。有親投親,他在陸成家做事。陸成的父親是原杭州警察局的督察專員,后來被人擠兌了閑賦在家。陸成的祖母是在生家的老親,偶爾走動。在生見眼動眉,心思靈活,又有父親說道,就像沿河逆行的斗灘魚,游到了杭州。在生本分,干事也利索,一來二去,執(zhí)掌了陸家的柴米油鹽和修繕營生。在生也管少爺陸成的上學(xué)接送。陸成管在生叫叔,按老家輩分排行,這是錯不得的。
陸成48年底來上海,這事在生知道,陸成來找過在生。聽陸成說,他父親心灰意冷,不管事了。人走茶涼,要陸成來上海闖闖,去青年軍歷練出個前途。照陸成父親的想法,跟著“太子黨”辦事,沒錯兒的。只是形勢急轉(zhuǎn),哪吒騎風(fēng)火輪都趕不上的。半壁江山易手,上海也繩繳一般吃緊。陸成也覺沒有前途,就丟槍棄械,做兔子溜出了羅長官的部隊。他想再回杭州作打算。戰(zhàn)備一緊,槍桿子最大,路的通達(dá)與否,已沒人理會?;夭涣撕汲?,陸成又來表叔在生家棲了幾天,與繼泉行哥倆好,同鋪而臥。陸成什么問題都沒有,但繼泉一咬,就撕出了血淋淋的口子。替在生著急的,勸在生回告繼泉,給惡人留什么面子。那陸成和繼泉一鋪睡覺,多大的罪,繼泉都要領(lǐng)一半。在生只能心里漲氣,要他告親外甥,他拉不下臉。再說在生忌諱訟訴,天大的官司,磨大的銀子,他在生傷不起。心里搖擺的在生,一籌莫展,眼睛起了花花,像門外淅淅瀝瀝的煙雨。
在生鼓了大勁,乘下雨天去市政府找了表侄女陸紅,陸副部長?!靶」僖姶蠊伲ü沙隼浜埂?,在生怕生,陸紅又是女眷,自己怕說不來話。玉仙來火了,“你是擔(dān)心頸上的頭,還是害怕襠下的屌”,第一回爆了粗口。逼上梁山的在生才豁了出去。在生說,事關(guān)陸成,趕來通個氣。在生又說,自己受陸家恩典,不干恩將仇報的事兒。陸成花骨朵兒,經(jīng)不得霜,你做姐的擔(dān)待。陸副部長沒叫叔,也沒啥話,只聽在生說。在生沒喝一口茶,他摸不著陸紅的頭腦,有些無聊,就想著一代親二代表三代手搖搖的老話,料想陸紅情疏,便悶著頭先走了。送門的是秘書,一個戴厚眼鏡的年輕人,倒有幾分菩薩心腸,勸導(dǎo)在生,說凡事要放寬心。
以后的因果,就不再提起包庇之事。54年的端午節(jié),一個晴好的星期天。在生家門插上了艾葉蒲劍。手巧的玉仙裹了幾種米粽,四角粽,橫包粽,牛頭粽,獨角粽。里面的餡兒也多,板栗,赤豆,火腿咸肉的。雄黃酒,黃魚,黃桃,黃杏,黃瓜,五黃齊了,還有扁塌塌的羅漢豆。窮人也過節(jié),玉仙按嵊縣風(fēng)俗,備了許多吃的。打算給工友們送。玉仙說,咱上海少根,工友也是靠傍。風(fēng)兒真大。一輛锃亮的小車,插著面小紅旗,停在在生家門口的街上。兩個警衛(wèi)持槍站立,一無表情。著列寧裝的陸紅,破天荒來了在生家,陸紅還開口叫了表叔表嬸。在生不大自然。玉仙趕忙往屋里讓,衣袖趕了趕本就干凈的藤椅。玉仙又教平兒安兒叫陸紅姐姐。平兒羞紅著臉,在母親身后,似乎叫了,聲音卻低,幾乎沒聲。陸紅笑笑,算是回禮。陸紅的年歲,說是姐姐,倒更像姑姑。她的臉餅子一樣大,帶些吃的,一縷熱氣飄出,顯然是路口新買的,還有兩本小信箋,說送弟妹寫字。陸紅是來告別的,她要上調(diào)北京了。意思清楚,叫在生別再去社會部了。具體的,陸紅沒細(xì)說,在生他們也沒打聽。陸紅說走就走,攔下正倒水的玉仙,就要動身。玉仙過意不去,緊拿慢抓,撈了三掛粽子,塞進陸紅的車?yán)?,陸紅倒沒推。后來在生便不再有陸紅的消息。陸紅后來做過什么國的特命全權(quán)大使。這是后話,不提了。
上海的渾水意外的深。幾年前握了在生之手的潘市長與楊局長,一個輪回,自己也成了反革命。在生想不通。但天威龍顏,毛主席親自辦案,據(jù)說與汪精衛(wèi)都有些勾搭,又不能不信。在生不敢瞎猜,心里又總有些腹誹,“狐貍死,走狗烹”,也是有的,赤腳趕鹿,能團結(jié)者眾,穿靴吃肉,能寬容者寡,古今同理。人心隔肚皮,在生行事又多了層慎密,像春蠶結(jié)繭似地內(nèi)斂:肚里是金,出口成禍,與機器打交道,有話就與機器去軋堆說白,它們才是貼心的老哥兒,從不出賣人。其實,在生當(dāng)年在鄉(xiāng)下,也不太喜歡軋人堆,倒是喜歡走田頭地畈,鄉(xiāng)陌小路,與自然相親,看黑身白頸的八哥在期間起落?!鞍烁缈刺锼?,一句俚語,說的便是別閑來無事,去挨出事兒。endprint
廠里還算安寧。在生的日子早涼了黃花菜,考察提干的事糊了不說,內(nèi)燃機總廠,產(chǎn)汽車的,也不能再呆了。別人看在生,眼睛像毛玻璃,陰陽模糊,背后總藏著點啥。在生做事也變得首鼠兩端,無處下定心丸。還好,在生只是挪窩,被分派去了屬下的汽配廠。領(lǐng)導(dǎo)說話十分幽默,像小狗落糞缸,自我陶醉著。他說雞生蛋,蛋生雞,寶貝蛋兒要去帶動群眾生蛋。在生知道那頂水花帽子,高濺輕落,虛頭虛腦的。但在生十分感激,還能待在廠里,比泡蜜罐還恩典。只要工作還在,就有飯碗,能活得下去。
在生內(nèi)心也有糾葛不平。配件廠的工資要削減不少。家里只一個人勞動,日子本來就像剝蘿卜,剝一截吃一截。這爹親娘親的銀子再縮一回水,日子就更難開張。在生的手插在工裝的褲袋里,一捏一捏的,他在回味兒時的游戲,“青布白布,長樂大布,開元小布,東陽粗布,寧波細(xì)布,捏著算數(shù)”。他不是有閑心和雅興玩那游戲,而是在盤算哪項錢幣可以縮減或撤去,又不傷筋骨。對。兒子人民的奶粉可以不買了。
國家與百姓,就像天空與星星。星星多少幾個,的確不會影響天空的行色。但生命依然是生命,雖卑微之至,也總想著存活下去,這是人道,也是天道。在生的命運之舟已停泊著懸崖邊上,他已沒有能力去思考更多的事。
八
在生的事又生出條尾巴。草蛇灰線。平兒上中學(xué)去報名,事兒才被提了起來。
上中學(xué)好啊。狀元宰相,書香門第,平兒上了中學(xué),苦藤苦瓜也算出學(xué)問人了。在生從小喜歡讀書,但只隨族大爺上了幾年私塾,因此對女兒的上學(xué)十分用心。去長寧路中學(xué)報名,在生走著陪平兒去,享受著家長的榮光,順便也看看學(xué)校,熟識幾個學(xué)問肚才都高韜的先生。平兒小學(xué)的先生家訪勤,那先生嘴巴更不賴,噴著唾沫,勸在生多培養(yǎng),說平兒有出息。在生心里喜氣,嘴里卻謙虛,鞠躬感謝老師,心里則想著祖宗保佑一層,眼前也冒出些云蒸霞蔚、龍飛鳳舞的奇怪景象。吉人天相,戲里長說落難公子中狀元,在生則希望寒門發(fā)達(dá),毛筍園里出排竹,步步上進。棒槌當(dāng)針,在生沒大指望,只想著子女立足上海,能過都市人的體面日子。
不想在生的倒霉,屋漏下雨,會苦痛到喝水都塞牙。面團般圓溜甜樂的校長,本是哦哦地應(yīng)答著,手里抓個厚封皮本子翻弄著。才一錯身,他的臉孔已板成石壁,嘴眼鼻子戳在一起,都猴臉了。校長站直了身子,就顯得居高臨下,公事公辦,說話的腔調(diào)也冰了。
“按你們父母的表現(xiàn),史平兒是不能進校學(xué)習(xí)的?!?/p>
在生立即軟塌許多,似有一雙大手正在抽走他的脊骨。在生連連拱手作揖,忙忙地懇求校長高抬貴手。
“這不關(guān)我的事?!毙iL愛理不理。
“讀中學(xué)要看家庭成分,是上面的規(guī)定,上面的?!毙iL強調(diào)一次,習(xí)慣地將眼瞭到天上,再側(cè)一眼在生,表情更是古怪。像是臉上沾了灰塵,在生不自覺地用手抹臉,希望抹下什么東西。
“廠里報來了材料,說你有些問題不清楚,女兒讀書要暫緩考慮?!?/p>
校長的食指短短圓圓的,在在生眼前繞了幾圈,像一顆會隨時鉆穿腦殼的子彈。在生似乎在等待子彈的鍥入,一動不動。
在生最想找個沒人的去處,先把自己的皮剝了,再換一張畫皮。修行千年的鯉魚精,求觀世音菩薩拔去魚鱗,與張生恩愛,自由自在。在生的眼睛定在一個自己也不確信的盲點,幻想觀世音走出紫竹林,白衣素雅,慈眉善目,前來搭救他和他的平兒。
沒有一點辦法的在生,啞了嘴巴,帶著平兒匆匆退卻,平兒早哭出了的眼淚鼻涕。天上大大的太陽大約在的,似乎責(zé)怪在生的無能,陰定了臉,把悶熱播撒得煩心煩肺。在生又感覺密密匝匝的全是雨,無端地砸出一個個嘩嘩的大水泡。在生過去聽父親說,起水泡是要漲水,小孩不好去河里,落水鬼會借這種辰光,找人討替代。在生這會兒特想忤逆父親,跳下河去,招那黑無常白無常來抓走自己的魂魄,過得奈何橋,一了百了,多好的事。在生也就躲過了平兒眼里放出的許多刀子。那刀子總是貼著在生的骨節(jié),一下一下地剔剜撬動,在生的牙齒間已漏氣地抽搐。平兒本是背了繡花小書包的,田字格黃燦燦的向日葵,她輕隨父親,一路微笑。中學(xué)校有大出小學(xué)好幾倍的操場,教室是工字樓,真真氣派。那就將是自己的學(xué)校了,平兒笑著想,十分親切。路邊的小草有情有義,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清清秀秀地戳著,最洗漱完畢準(zhǔn)備上學(xué)的小姑娘,在恭賀平兒跨入中學(xué)大門。平兒上學(xué)放學(xué),習(xí)慣踢帶一粒石子,一路走,一路踢,早上帶去了,下午又同樣踢帶回來,周而復(fù)始。為這事兒,玉仙還責(zé)罵過平兒,說費鞋,但平兒沒覺出什么不好。隨父親去新學(xué)校,平兒又踢了一塊,預(yù)計著今后三年,像帶弟妹一般,不斷來回,還希望能踢出個帶彩的新花樣來?!端疂G傳》是課外讀本,高俅高太尉一腳踢開了富貴之門。呸,高俅奸臣,什么東西,我才不學(xué)他呢。那會兒,平兒心思高興,做夢一樣,憧憬著未來的中學(xué)生活,似乎在一條花徑上行進,輕松而明麗。形勢的逆轉(zhuǎn)卻沒有轉(zhuǎn)折預(yù)兆,晴朗天際突然雷響雨潑,連在生都措手不及,平兒當(dāng)然受不了。在生他們似乎走得極慢,原本不過二里地的路程,似乎繞入一個沒始無終的圈跑道,鬼打墻,再也走不出來。平兒也確實不依不撓,一直在問在生,自己是不是不能上學(xué)了,好像多問幾次,那答案就能推翻,找出滿意的那種。問到后來,平兒的細(xì)牙在嘎嘎作響,像內(nèi)燃機安裝機件,在工作臺上嚙合,氣泵軋軋著,凝聚了隨時會爆炸的能量。不知是忘卻,還是咋的,反正平兒沒有說埋怨的話,在生則不能不怨恨自己。中午所吃的飯團好像重新梗在喉口,吞咽不得。那晚上,在生沒吃晚飯,平兒也是沒吃。平兒說話了,吃,吃,還吃飯干嘛,天都塌了,咽什么飯,還不是大家去死。在生似乎也閃現(xiàn)過這個念頭,但女兒說出來,在生的心刀捅一樣疼。在生似乎看見歹徒在劫持女兒,他英雄氣地喊著阻攔:別傷我女兒,有啥苦難,我來受,我不怕你們。但是,在生又阻止不了,眼睜睜看著女兒像話兒一樣淪落,自己更像是一個六親不認(rèn)的幫兇。那晚上,同樣睡不著的,還有玉仙,她迷糊著催促在生,別翻煎餅,輾轉(zhuǎn)身子。玉仙哈欠連連。睡覺睡覺,白天還得上班呢。玉仙自己的身子又止不住地翻動,這親切熟悉的床鋪仿佛被誰栽下了棘刺。玉仙似乎睡了,又昏著醒了。endprint
菊芬來看在生,是八月的下午。在生頭上新添了白發(fā),一下蒼老了十歲。交秋十日曬,秋老虎肆虐,太陽依然白得出花,卻到底有些萎縮,熱量也收斂了一些,不再熬油般地?zé)┰?。學(xué)生暑期已過大半。這些天,平兒的心思像停于暑熱間的道旁樹,有氣無力,快枯死了,眼睛也死灰死灰,少女的活潑光鮮像被誰偷了去。為女兒,在生愿意挑筋拆骨地賣卻自己,無奈一副臭骨頭,不值錢,沒人憐憫。在生又沒另外的新路,像一只沒頭蒼蠅,追腥逐臭,也去附近的幾個中學(xué)東碰西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下瞎功夫。鈍刀割肉,化了心思,卻不得要領(lǐng),依然沒能撬開缺口。無法前行,在生也想過退路,讓平兒上工。只是這般年紀(jì),剛成形的花骨朵兒,就經(jīng)霜歷雪,心里老大不忍。菊芬和她的未婚夫張亦斌一塊上門,喜喜氣氣,結(jié)婚的日子已定,給舅舅下請柬來了。農(nóng)村到城市,菊芬變得利索,除了口音,已與城里人相差無幾。菊芬樸實,不惜力氣,也肯刻苦,練技術(shù)都磨平了指甲,還傻憨地笑,天真可愛。申棉六廠如今叫國棉六廠,菊芬技術(shù)過關(guān),小姐妹關(guān)系又融洽,已被推為車間團組織委員。棉紡廠是花多蜂罕,女工壓堆的地方,找男人不容易。菊芬有個好命,大姐曾對在生說過。在生的姐找大王廟叫張半仙的,排過菊芬的生辰八字。子丑寅卯,甲乙丙丁。黑天黑地,戴一副墨鏡裝闊的半仙,兩手交碰,叩一聲響,說,男命松垮垮,女命排皇街,不得了,要是大清國,皇宮里吃飯,正宮娘娘的命。菊芬的對象是廠里的技術(shù)科副科長,按級別本該坐辦公室里看報喝茶,小伙子搞技術(shù)革新,下車間鍛煉,與菊芬對上了眼。廠里人說,張科長前程大著呢。天落饅頭,菊芬嘿嘿笑著,說自己夢里撿錢,醒來了,卻是真事。玉仙泡上茶水,一面準(zhǔn)備晚飯,一面便叨起了心事。玉仙原也有求人的意味,菊芬的對象亦斌俠義心腸,也是討舅媽的好不待與菊芬商量,便包攬下平兒的事。在生心里感激,沒說啥,卻陪了幾點白酒,只是還不敢抱大希望,年輕人夸夸口也常有的。心里又祈求,死馬活馬,就試試吧。
到底有了消息。離學(xué)校開學(xué)只有一兩天了,菊芬過來,說平兒的已經(jīng)辦成。那一晚,南方人的玉仙居然包起了芹菜餃子。王寶釧寒窯會薛平貴,到底是一件上喜的事。菊芬說,平兒的戶籍要靠到她那里,才能進這職工子弟學(xué)校。學(xué)校管吃管住,不勞舅舅操心的。
平兒喜形于色,苦了幾十天的臉像九死還魂草,雨露一滋潤,又生動成了一朵花。
菩薩保佑。在生松了口氣。外甥女幫上的忙,在生心寒之后,又有幾分安慰自得。人心不同,須明眼觀照,在生眼前又像站立了繼泉。在生又過濾起老輩人傳下的閑話,修橋補路做好事,行得春風(fēng)有夏雨。幫人,盡自己的心,總不錯的。
聰明的在生臆想不到,自己一家,只有平兒后來留在了上海。三年災(zāi)難也像風(fēng)雪一樣襲擊上海,平兒所在的職工學(xué)校聽從安排,轉(zhuǎn)成農(nóng)業(yè)中學(xué),不能中考了。打擊打了,平兒也麻木,只能屈從認(rèn)命。表姐夫是不能忘記的。平兒做了普通工人,到底留了上海。種瓜得瓜,在生追想自己在上海的一敗涂地,常常欲哭無淚。又想著平兒還有半條根脈扎在上海,笑苦笑甜,才涂抹出一些陽光味道。
九
大明朝國師劉伯溫寫了“燒餅歌”,慧眼通天,前八百,后千年地知曉,難得的神通。在生總是羨慕。要是自己也有些機緣,就可抄直道,能少吃許多不清不白的苦兒、虧兒。內(nèi)化的在生,總會掏挖自己的不是,鳥屎當(dāng)頭撒落,他會自摸腦袋,怪它擺錯了位置。你想,如果長到脅下,不就啥事都免了。他不想犯錯,又不知前路的陷阱,怎樣等他,去地雷一樣踩踏,魚兒一樣上鉤。在生就想兒時的往事。隨了父親去村后竹園下鼠夾,用點吃的誘惑別個來犯罪送死。地頭田埂,近水源的旮旯,正好隱藏鼠夾,單等挖犰、野兔來送肉來。那會兒在生似乎還見聞著肉的油水和香味。在生還覺守株待兔其實也十分的積極,不像書上解讀的,僅是心存僥幸或愚蠢。許多年后,在生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也不是一只野兔,瞎闖亂撞,被夾了腿腳,然后看那只并非邪惡的大手,提舉起自己,陶醉招搖。他就自戀起來,以為那時真是作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或許自己下鼠夾的惡孽,要遭現(xiàn)世報。但在生還是難解難服,自己做了好事,為什么也要遭殃?在生的頭上像罩了斗桶,渾渾噩噩,不知方向,也不見日月星辰。別人施展拳腳,只能胡亂躲閃,能少挨幾下已是福氣。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在劫難逃的陸成,再次牽連了在生。按嵊縣的諺語故事,叫火燒皇覺寺,倒灶葡萄棚。渾水摸魚,趁火打劫的該惹火上身,在生老龜縮頭地自保,咋依然少有活路呢?在生也怨過老天,恨它專作弄落魄的苦命人。救人于難,比比皆是,白娘子上昆侖山盜得救命仙草,都能免遭天譴,自己只是留表侄陸成住幾天,卻像薛剛反唐,逆了龍鱗,要人人圍剿,立鐵箍墳,這到底是為什么?
陸成離開上海,一晃已是六七年,在生并無聯(lián)系。陸成與自己隔輩,照顧他也是本分,還有他祖母的恩德需要報答。陸成在上大學(xué)。還是陸紅來家那會兒,三言兩語地提起的,卻只有些消息碎片。
“天降大任于斯人”,讀了大學(xué)的陸成,自覺帆滿風(fēng)正,大干一番滿滿的信心。。誰知曉一瓢冷水澆頭,一夜之間,他已是臭不可聞的右派,一個另類。無限落差,原來生活可以是急轉(zhuǎn)直下的那個折角。
陸成沒再來找在生。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陸成被安排到上海市機械工業(yè)局,年輕有為,才一年時間,他已兼了局里的團委書記。主管人事工作的王副局長抓握陸成的手,總愛抖上兩抖,仿佛這抖動能體現(xiàn)和代表組織意圖。“年輕人,不錯,不錯。你是我們單位的新鮮血液,一種全新的希望”,王副局長的詩情畫意,讓陸成激動萬分,循環(huán)于體內(nèi)的,全是對知遇之恩的感激。士為知己者死,中國新舊知識分子共有的獻(xiàn)身情懷,一次次地燃燒著陸成。別辜負(fù)這偉大的時代,陸成自我激勵,渴望自己就是一塊好鋼,隨時澆軋出螺柱螺帽,讓汽車飛跑,讓汽笛長鳴,讓中國騰飛。院外就是大街,穿藍(lán)粗布背帶褲的工人們常常游行過去,晃著拳頭,呼喊口號,與喇叭高唱的《五星紅旗迎風(fēng)飄揚》一樣意氣風(fēng)發(fā)。陸成看來,時代是一列加速行進的火車,自己則是愿意自我燃燒的煤炭,他要牽引火車加速,再加速,像一組童話,火車將飛過大山,飛過海洋,飛上天宮。那時陸成已感覺離太陽越來越近,炙熱,狂飆,身體正氣球一樣膨化,最后失去邊際。endprint
“小陸啊,你們年輕人,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毛主席鼓勵大家提意見,為加快社會主義建設(shè)步伐出力。青年人要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洹D闶菆F委書記,黨的助手,一定有許多寶貴建議要提。下面就請你先來談?wù)?。”趙局長臉色和藹可親。一位南下干部,四十多歲,來南方這幾年,粗獷厚實的臉已幾乎女性般地細(xì)膩,他像鼓動航船起錨揚帆的船長。廳局的大會議室春光融融,大家圍坐著一個長橢圓的會議桌。陸成的心被燒成一把火?!案兄x局長和各位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愛?!巴緜儯比岷偷臒艄庀?,陸成臉上的汗毛稚嫩生動,仿佛春天的草尖,能感受得到露珠圓潤的滾動,“我年輕,沒有經(jīng)驗,主要是向大家學(xué)習(xí)。社會主義建設(shè)任重道遠(yuǎn),毛主席號召要大干快上,我堅決擁護黨中央的決策部署?!标懗善綍r只喝口渴茶,因為開會,他順手抓起搪瓷杯,淺喝了一口水?!巴诰驖摿?,全力以赴,落實總路線,樹立三面紅旗。中央一再強調(diào)要反對主觀主義和官僚主義,反對鋪張浪費,我們工業(yè)廳也不該是真空,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反對官僚主義,我想,要先反對當(dāng)官做老爺?shù)淖黠L(fēng)。”幾聲鼓掌響了起來,先是趙局長,接著是別的地方。趙局長的鼓掌富有節(jié)奏,左手不動,右手彎指輕按左掌邊,像拉小提琴,琴弓摩擦琴身,韻味無限。“再一個是要厲行節(jié)約,反對鋪張浪費。主席說,要花最少的錢,辦最多的事,我們要積極行動起來,杜絕鋪張浪費的現(xiàn)象?!?/p>
青年的陸成,他還沒有調(diào)查研究,因此,只是順局長的意,說一些從來不錯的大路看法。陸成到底年輕,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犯下大忌。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陸成所說,第一個犯嘀咕的,就是趙局長。這小陸不知天高地厚,想撅我的驢腿嗎?趙局長不知是嘴里有痰,還是心里有氣,干咳了一聲,但臉上依然是陽光明媚的笑。三把手周副局長是個技術(shù)干部,如今業(yè)務(wù)已經(jīng)靠邊,政治卻先進了,他對陸成有點虛。陸成說杜絕浪費,該不會有所指吧?上次,周副局長陪酒肚子壞了,咕咕個不休,連找手紙都來不及了,便隨手抓了本便簽。陸成也在蹲坑,與自己赤誠相見。白紙揩屁股,陸成莫非是指這一樁?
說了就說了,陸成的話無懈可擊。待他醒來,陸成已被下放去了一個廢品回收站,沒啥事,就抓手背,數(shù)腳毛,但有個頗不錯的名字,叫機器再利用研究所。那時陸成以為是正常的工作變動,趙局長握著陸成的手,依然笑容可掬,他說,年輕人要勇挑重?fù)?dān),把那兒的工作抓起來,過些時候我去看你。陸成自是感激這父輩一般的局長。單位的“反右”結(jié)論一個月后見了分曉。全單位湊了右派四人,陸成赫然在列。陸成沒哭也沒跳。這還是共和國的那片藍(lán)天嗎?天轉(zhuǎn)黑了,陸成的心更是漆黑一團。打著浮腳,他連路都走不了啦,他還有路嗎?
我仰望日月星辰的燦爛天空
我敬畏祖輩篳路藍(lán)縷的生存土地
但是我必須懷疑
陽光的背后是否存在黑洞
堅實的腳下是否也有陷阱
我不是擔(dān)憂天塌的杞人
我也不是看見井繩在想象毒蛇
我不會讓苦難裹住足跡
中國
我在思考
春天的路徑
每一個花朵
都應(yīng)該純潔透明……
陸成的思考是富有成效的,七十年代,陸成成了杰出的朦朧詩人。黑暗和污穢使他警醒,他用黑暗尋找光明,這是同期一位詩人的語言。陸成殺出了回馬槍,這是后話。
舊事重提,罪行再次套住了在生,而且無法遁逃。包庇和縱容右派,似乎有人問過按什么性質(zhì)辦,在生已經(jīng)糊涂。看不到春天,倒是冬天像一個繩套,把在生捆扎成五花大綁的冬瓜。在生的身子在一寸寸縮小,他恨不得收自己進火柴盒里,或者如孫悟空,可以土遁。那是不可能的,群眾的眼睛雪亮雪亮。欠債是要利息的,新賬舊賬一起算,他想到了過去鄉(xiāng)間也有的高利貸。在生更惶惑的,是怎樣對玉仙說,還有孩子。
十
暴力是一種情緒,在生想打上一架,他需要發(fā)泄。
其實,在生不會打架,他也反對暴力。青蔥少年,跳房子,藏貓貓,打橫棒,靠墻擠糞渣,玩官打捉賊,做木頭汽車,凡是使巧動智,在生都沒落后,卻獨獨缺乏打架的經(jīng)驗。斯文瘦弱的他無法自信,怕拳頭出去,沒打著人,自己反到先傷著了。小手小腳的在生總是習(xí)慣性地手腳脫臼,那骨節(jié)似乎能隨便拆卸,父親感傷著,說他做不了農(nóng)民,忘本。村里的土郎中,專能托臼歸位。也不知啥手法,掛落不動的手腳,一摞一捏,“咔“一聲響,榫卯對位,藕段一樣的腫漲也慢慢消退。在生還為老掉了的郎中掉過幾點淚,更擔(dān)心自己以后找誰。在生后來卻不再脫臼了,好像那郎中的存在原是單為他的需要。在生理不清這份玄機和講究。在生也不會游泳,不會翻紡車盤式的跟斗,更不敢只有雙手著地,翻懸空跟斗。唱戲文的武生能一口氣打幾十個旋,頭不暈,步不亂,真是好樣,在生也怪想學(xué)的,但終于斷了念頭。頭手著地的滾地跟斗,在生倒是會的。再是比力氣,在生就不敢。一群小朋友排隊在溪岸邊撒尿,抓著小鳥比誰尿得高遠(yuǎn),林波能尿過自己的頭頂,但不濕頭。在生不行,小雞瘦成一枚釘,不行就不行,索性落后,做烏龜殼吧。烏龜千年壽,最長命的。在生偶爾也會受些傷害,不重,也就忍耐著過去了。他還是有一幫子小伙伴的,他們能幫他一把,再說自己不招惹別人,要吃虧的事也就比較少見。爸和姐管得嚴(yán),說打架的是野孩子,沒教養(yǎng)。父親其實顧念在生單根獨苗,沒有傳宗接代的備胎,傷不起。家里賣力氣的粗重活兒,全是父親攬著,在生像根豆芽菜,干干瘦瘦的,看著都不過癮。在生不怨父親和姐,只怨自己太聽話,男孩子倒像姑娘家家。進了私塾,族大爺老師的戒尺從不打他,在生的眼睛一直睜著,總覺頭頂懸著那戒尺,比打下來還嚇人。在生的能力和欲望全退化了。
公安局強制遣返原籍的書面通知,是通過廠里交給在生本人的。在生像一只紅眼兔子,被夾進了再無退路的死胡同。妻子兒女之外,除了這條賤命,似乎再無牽掛。狗急跳墻,兔急咬人,金眼彪施恩面對蔣門神,能用兔子雙蹬腿的招數(shù)。在生不屑金眼彪的玩意兒,卻渴望自己突然五大三粗,金剛一樣膨大,無窮力氣也源源滾滾地注入,用之不竭。大唐十八條好漢,秦瓊羅成李元霸。林沖誤入白虎堂,一條黃斑大虎護身。自己是行者武二郎,三拳兩腳,就能結(jié)束景陽岡上那一撲一滾一剪吊睛白額大虎,事兒全辦妥了,干凈利落。真好。endprint
通知下午就到了廠里。老廠長接下郵件,手有些發(fā)抖。其實在生去年就失去了工籍,被開除的,按規(guī)定,生老病死已與工廠無關(guān)。但在生的技術(shù)、為人,廠里的人沒有不知道的。老廠長心里憐憫,繼續(xù)留在生做臨時工,也就給口飯吃。在生所犯的事,知道的人少,在廠里倒也沒受白眼白湯。在生拿的錢自然更少,但在生還有安慰,一家子還是上海人。兒子已經(jīng)脫手,玉仙幫人縫幾件衣服,多少有些進賬,可對付著把日子度過。天沒有塌下來,在生僥幸著想。在生也努力,他的技術(shù)還用得上。人往高處走,在生希望哪一天天眼開了,他在生被恢復(fù)工籍,再圓上工人的好夢。好快活的事!一波未了,一波又起。在生是一條鮒魚,已躺在車轍里,活命的水也將被榨干,再不翻身,只能去鮑肆臭魚堆了?!秶H歌》唱,這是最后的斗爭。
打架需要對手。平兒的書上有堂吉訶德大戰(zhàn)風(fēng)車,《水滸》《隋唐演義》里,英雄擂戰(zhàn),旗鼓相當(dāng),大戰(zhàn)三百回合,真是暢快!現(xiàn)實卻十分骨感,在生能找誰去搏戰(zhàn)呢?堂吉訶德要做中世紀(jì)騎士,行俠仗義,可與風(fēng)車打仗。在生能找的,具體的只有繼泉,但繼泉天涯海角,聽菊芬說在陜西那邊,干了公安。哼,小警察。巴掌惹下的大小禍?zhǔn)?,如今繼泉傍上的是國家、法律,就是饞著臉讓在生批巴掌,他在生也是不敢的。人間之外,尚有鬼神,敬神怕鬼是在生最實在的心態(tài)。一相信鬼神,那些東西便活躍起來,通天接地,若無若有地手舞足蹈。掃帚有神,豆腐桶成鬼,連刀鞘也有魂魄篤落篤落響。他渴望與鬼神對話,問問底細(xì),得罪了哪路神明,如何挽救?他不愿回去,子女更不能回去。他也渴望過回老家,但決不是被掃地出門,像無處藏身的流浪狗。“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在生也是不輕易流眼淚的。但在生還是掉眼淚了。收拾著陳舊家什,眼淚吧嗒吧嗒地下,那聲音雷霆萬鈞。廣播不會是電量不足吧,聲音有氣無力?!绊憫?yīng)號召,回家種地”,“全民動員,大辦農(nóng)業(yè)”。市場的供應(yīng)果然越見少了,糧米五谷自然難覓,連菜皮菜幫子也被撿拾盡了,打掃市場的那幫子工人,樂得清閑。等雜糧度日的,藏躡著,觀望著,單等疊了口袋的平板車出現(xiàn),勇敢出擊,智慧加勇氣,全少不得。街坊也有偷跑回鄉(xiāng)下的,街上流言蜚語,“工人,工人,不如農(nóng)民一條田埂”。說農(nóng)村還有一口稀的,能對付著活命。在生老家的嵊新盆地,是個糧倉,冬至米果過年粽,甜有糖梗甘蔗,咸有豆腐臘肉,閑時咪口家釀米酒,正月里咚咚嗆嗆看大戲,只要知足,何必長樂,開元也是不錯的(作者注:長樂,開元,嵊州的兩個古鎮(zhèn)地名)。可惜在生已多時沒聯(lián)系了。在生體力不如人,田作先輸了三分,又當(dāng)別論。再說,在生喜歡干凈,那種一身泥漿,像沾灰泥鰍,滾地草籽,他的心實在服貼不了??嘀?,餓著,在生不怕,只要留在這個城市,一代一代,總求有個翻身出頭的時光。政府要生生掐斷了在生的念想,他在生就是慫到骨子,又怎能不打上一架?
“啪”,在生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刮子。一只不知趣的花腳蚊子,趕趟兒,停到在生的耳背,也許已經(jīng)用它的長管叮吸了在生。這個季節(jié),有一只蚊子本沒啥奇怪,“七月半,蚊子像石鉆;八月半,蚊子少一半?!彪x八月中秋還有一些時日,在老家,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