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龍

王秀娟在村里走動的時候總是悄無聲息，這個女人水蛇一樣的身材溜過來溜過去，沒有多少人能碰得見。有時村人正在田頭收拾家具，猛一抬頭，王秀娟的身影飄然而至，若是大白天還好，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沒有什么可怕的了。但如果是清早或傍晚，朦朧中見一披發(fā)女子對著你傻笑，不嚇出尿來也要出身冷汗。全村人都怕王秀娟，尤其是男崽俚們。王秀娟見了男崽俚，雙眼放出光來，情不自禁地伸出那雙長著長長指甲的手來抱他們，親他們，摸他們的小雞雞。

李大是不怕王秀娟的，李大是王秀娟的丈夫。

李大也管不了王秀娟，因為他很忙，他是村委會的主任呢，要管著全村的事，哪顧得及王秀娟呢。王秀娟的事可以不管，可對于小女兒李燕的婚事再忙還是要管的，不但要管，而且還費了太多的心思。李燕那年高中沒上完，被李大安排到小學去當代課老師，李燕不肯干，李大發(fā)了火，才打破了李燕與某男同學的私奔計劃，活生生把兩個年輕人拆散了。后來，那個男同學來見過李大，李大差一點沒被氣死。那個男同學哪是來提婚的，簡直是逼婚，來威脅，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連王秀娟都看出來他不是個好東西。李大也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老實農民，怎能讓一個初出茅廬的渾小子給嚇唬住，打電話把派出所的人給叫了來，渾小子落荒而逃，從此再也沒來騷擾李燕。

其實呢，李大偷偷看上了鄉(xiāng)政府辦公室的高朝。高朝是新分來的公務員，白臉孔上架一副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深得李大的喜歡。別看李大只是個老初中生，可卻特別喜歡文化人，有年市里搞萬人下鄉(xiāng)活動，把一個來自文化部門的干部分到了他的村委會，李大高興得不得了，那個干部是個女的，文文靜靜的，李大把她安排得妥妥帖帖，期滿結束時女干部一直拉著李大的手，要他有空時一定要到她們單位走走，別把她當外人。李大連連點頭，心中竟有點難舍難分的感慨。后來有一次李大去市里辦事，給那女干部打了電話，女干部說她在外邊學習，語氣中滿是遺憾。

別看在外李大風風火火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回到家里后的李大寡言少語。大女兒李雁遠嫁外地，一年難得來一次娘家，李大后悔當初不該答應李雁的要求，如在當地找個婆家，至少李雁每年也可多回家?guī)状闻闩阃跣憔?。李燕除了雙休日，吃住在學校，回家來也是一個人躲在房間里玩手機刷微博上QQ聊天。王秀娟呢，她的影子總是在村里村外飄蕩，小小的屋子藏不住她，弄得李大孤家寡人一個。

進村時看到李毛頭的女人和旭初的媳婦在村頭叫魂，悠長而微顫的聲音在夜空下回蕩：小狗子，回來啊——回來了！小狗子，回來啊——回來了！李毛頭的女人在前面叫，旭初的媳婦在后面呼應。小狗子是女人的孫子，肯定又犯下了什么小毛病。李大正經過女人身邊，女人凝重的臉色霎時舒展開來：小狗子，回來啊——回來了！鄉(xiāng)俗信奉的是叫魂的時候碰到有人回來那就說明被叫的人魂會很快跟著回來，尤其是碰到了男人，而且這個男人還是村委會的主任李大。

屋里黑燈瞎火的，李大進去時碰到了一個瓷瓶，啪地一下碎裂開。這是王秀娟設的障礙物，每次出門時她要不是橫下一把掃帚，要不是推倒一把椅子，反正每次都不一樣，這是她的習慣，也是她的防范。對于王秀娟，李大雖不怕她，卻沒有辦法改變她。晚飯李大在鄉(xiāng)街上吃過了，紅磚廠老板請的客，李大喝了點酒，有點多，騎車子時身子有點飄，李大要的就是這樣的感覺，半夢半醒之間，那才有別樣的體昧。

李大進屋的第一件事便是拉著電燈找水喝，熱水瓶空空如也，桌上的茶壺也只倒出半滴，李大進廚下把臉伸進水缸喝了個痛快。這個時候，李大感覺到屋門前一陣輕風嗖嗖刮過，知道是王秀娟回來了。王秀娟回來也不做什么，而是進衛(wèi)生間洗澡。李大也不問她吃沒吃過，反正，王秀娟吃飯是沒一日三餐的概念，自己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做，沒有哪個能干涉她。

在廳堂剛坐定，李大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是鄉(xiāng)辦公室秘書高朝打來的。一聽高朝的聲音，李大立馬有種親切感，李大說：小高呵，這么晚打電話來有事吧。里面的高朝說：李主任，剛接到縣防汛辦的電話，今晚到明天有大到暴雨，你們村的金山水庫要加強巡邏，晚上要專人值班。李大說：高秘書的指示我一定會照辦，放心吧，沒事的。高朝笑著說：李主任，不要理解錯誤呀，這不是我的指示，是縣防汛辦和鄉(xiāng)里書記鄉(xiāng)長的指示呢。掛了電話，李大也沒把此事放在心上。接這樣的電話，已是無數次了，每次天要下雨，指示就要下達。金山水庫干著呢，下大雨更好，要不抗旱的時候又要叫娘罵天了。

話是這么說，但有些事還是要做的，李大立即向支書王曉陽匯報，而后打電話給金山水庫的管理員老懶。老懶說李大吵醒了他的好夢，他正在娶媳婦呢，音樂隊正高奏著小桃紅曲子，蓋頭還沒掀開，李主任棒打鴛鴦，要找李主任算賬哩。李大本想和老懶開幾句玩笑，可看到王秀娟飄過來的身影，便掛了電話。王秀娟沒有進房，而是陰柔地看著李大，盯得李大的脊梁骨直淌冷汗。王秀娟穿著一條粉色連衣裙，李大記得這還是李燕還沒出生時買的，那時王秀娟剛剛懷孕，肚子還沒有鼓起來，穿連衣裙正合適。二十多年過去了，沒想王秀娟還留著這條裙子，而且還穿了起來，而且身材一點變化都沒有，如果不是王秀娟那憂郁的眼神，李大自認為老婆穿上身還是很得體的還是可以接受的。問題是她那種眼神配上這么鮮艷的裙子，李大渾身不自在。好在王秀娟沒有多停留，一下子又飄出屋外。

對于王秀娟的病，李大當初也是帶她到許多地方看了醫(yī)生的，最后的結果是回家靜養(yǎng)，或許會慢慢好轉。其實，李大也知道王秀娟的病因，所以李大現在無論如何也要給李燕找個好女婿，或許這樣會改變王秀娟對他的看法，接著才會減輕王秀娟的病情。

酒勁襲了下來，李大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后半夜下的大雨驚醒了李大，或者說李大被一泡尿憋醒的，一看外面的陣勢，李大知道來勢兇猛，給老懶打電話，卻是關機。金山水庫雖只有半庫水，蓄水量不大，一旦山洪暴發(fā)，頃刻之間便可漲滿，下游有個小村莊，若洪水沖下，后果相當嚴重。李大進房看見王秀娟的床上還是空空如也，心里不免一緊。穿上雨衣，打著電筒，李大在拉開門的瞬間，與王秀娟撞了個滿懷。王秀娟水淋淋地站在門外，披散的長發(fā)把臉全遮蔽住，像個女鬼似的。李大急著返回房間，給王秀娟找出干凈衣服換好，把她抱上了床，并且蓋上了一床薄被，王秀娟的身子在被子里不住抖動著，嘴里呀呀喊著什么。

那天晚上李大就住在水庫管理房，和老懶擠在一床。耳邊聽著水庫里的嘩嘩水聲，李大睡得很踏實。

第二天一早是老懶把李大叫醒的，老懶說：李主任你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好東西？李大睜開眼睛就看到了老懶跟前半桶活蹦亂跳的鯽魚。李大跳下床問：你捉的？老懶說：你的鼾聲比雷雨都大，害得我一夜不曾睡著。夜里出去巡視了好幾次，一大早，正碰這些家伙順著水往上游呢，乖乖，這么肥的家伙，李主任有口福呵。

李大立馬想到，回家去給王秀娟熬個鯽魚湯。

天氣漸漸轉熱，李燕也放了暑假。李大認為這個大好時機，讓李燕和高朝多接觸接觸，到時自然日久生情，談婚論嫁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李燕卻不干，她已答應和同事去南方某城走一遭，一來掙點小錢，二來出去開開眼界，憋悶在家里兩個月，李燕說什么也不愿意。父女倆爭來爭去，結果自然是李大妥協(xié)了。女大不由爺，李燕已不是當初父親硬拉著她走出校門的女兒了，李大怕李燕一生氣，賭氣出走，到時事情會更壞。不過，在李燕出門之前，李大還是要設法讓女兒和高朝見上一面，先把她的心拴住了，才能留住人。讓高朝到村里來，似乎沒有什么理由，把李燕帶到鄉(xiāng)里去，李大又覺得不合適。而這時鄉(xiāng)里的一個電話通知，卻讓李大找到了一個帶李燕去鄉(xiāng)辦公室見高朝的理由。

那天吃早飯時，李大故意裝出手很痛的樣子，李燕在旁邊看見，問：爸，你手怎么了？李大放下筷子，想動一個手臂，卻哎呀一聲，李燕趕緊上前扶住，李大說：昨晚不小心，騎車時摔了一下，估計是筋骨扭傷了，等下又要去鄉(xiāng)里開會，也不知能不能騎車子。李燕說：我先帶你去醫(yī)院看看吧。李大搖搖頭說：醫(yī)院不用去的，先前也摔過，休息幾天也就好了。只是今天不能騎車子了，這天又熱的。李燕說：爸，等下不用你騎，我騎車帶你去鄉(xiāng)里開會。

事情按李大設計的方向發(fā)展。到了鄉(xiāng)政府，李大叫李燕在鄉(xiāng)辦公室等他開會，因為回去時還要她騎車子帶自己。來到辦公室，果見高朝在那兒分發(fā)文件。李大給女兒介紹說：這是辦公室高秘書，高朝同志。沒想李燕一聽，便大笑起來：高朝，這么不文雅的名字呀。一下把高朝弄了個大紅臉。兩人見面的場面會弄成這么尷尬，這點李大沒有想到。高朝本來是要給李燕倒茶的，遭到如此嘲諷，便冷著臉坐在那兒沒動，倒是李燕自來熟，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對李大說：爸，開會要多長時間呀，要不我去外面轉轉。李大忙說：不長，現在提倡開短會，你就在辦公室里等吧，那兒有報紙。要看雜志的話，高秘書那兒有，你找他借就是了。

果然是個短會，半個小時就散了。要是先前，不但要開整整一個上午，而且還會安排中飯。如今節(jié)約了，有人說好，簡單爽快。也有人罵娘，說鄉(xiāng)政府真小氣，中飯也不安排，就知道叫我們做事。

李大一出會議室，鄉(xiāng)長把他叫住了。鄉(xiāng)長說：李主任，你們村社會撫養(yǎng)費還差一大截呢，可要抓緊收，離交賬的日子不多了，到時可就不好說話了。李大訴苦道：鄉(xiāng)長你也知道，我們村的計劃生育工作從歷史以來都是全鄉(xiāng)先進的了，超生的少，到哪兒去完成社會撫養(yǎng)費的任務呀。鄉(xiāng)長板起臉說：客觀情況都有，縣里分了任務，鄉(xiāng)里也只有分解下去，辦法你們去想，任務要不折不扣地完成。李大也只好連連點頭說：我們回去想辦法，爭取完成任務。鄉(xiāng)長臉上這才露出笑來，說：這才差不多，我相信你李主任會有辦法的。另外，純女戶結扎的事，你也要和王書記想想辦法的。

其實，李大他們有時也沒有辦法，只好幾個村干部分攤借款，先墊付上去完成任務再說。這樣年復一年，已積下許多債務了。至于純女戶結扎，那更是難上加難了?，F在不比先前，王秀娟就是那個時候作為純女戶帶頭結扎的。之所以要帶這個頭，是因為李大當時是村里的會計，村干部不帶頭，其他的純女戶腳都不會挪一步的。王秀娟也就從那以后變成神神秘秘的樣子，有醫(yī)生說是憂郁癥，也有醫(yī)生說是精神分裂癥，反正，王秀娟整個人兒就廢了。

李大到辦公室找李燕，李燕不在，高朝也不在。

哪兒去了呢？

李大打李燕的手機，好半天李燕才接電話，伴著電腦游戲的音樂，還有高朝的聲音。原來他們在高朝房間里的電腦上玩游戲。李大心里一陣高興，對李燕說：還沒玩夠吧，時間還早，我也不急著回去。

李大到鄉(xiāng)街上的理發(fā)店理了發(fā)，看看已近午飯時分，再給李燕打電話，關機。打高朝的電話，高朝說李燕在他那兒吃中飯，李燕的手機沒電，他正要給李主任打電話，叫李主任和他們一起吃中飯。李大一連說了幾個不字，說正有事呢，下午李燕什么時候走再給他打電話。

事情順利得超乎李大的想象，李大已看到了勝利的曙光。李大不好自己一個人回去，先在小店里吃了飯，然后到信用社劉主任那兒坐了會兒。劉主任是新來的，前幾天到村里找李大還貸款之事，李大接待過，村委會當然沒有能力去償還了。那是多年前村委會借的，利息當時是年年還，后來連利息也還不清了，干脆一分不出。信用社年年討，都是無功而返。李大今天開會時聽到了一個信息，說上面對這樣的貸款可以化解消除，他到劉主任這兒來問問情況。劉主任證實確實有這種說法，但具體如何操作還沒有正式文件，如果有這樣的機會，他說會給李主任考慮的。

這時李燕打來了電話，說準備回家。

路上，李燕把車子騎得飛快，李大說：騎慢點，你以為還是在電腦中開飛車呵。李燕呵呵笑道：爸，真讓你說準了，這腦袋還一時轉不過彎來呢。

開心吧。

談不上，無聊的時候打發(fā)時間。

對高秘書印象如何？

一般般啦。小氣鬼，我的手機沒電，電腦又讓他占用給領導寫報告，用他的手機上QQ都不行。

那不是小氣，他的手機領導經常要打電話安排事情，怎能讓你聊天呢，誤了大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李燕又把車子騎得飛快，李大拍著女兒的肩說：慢點慢點，我們又不趕時間。忽然，李燕來了個大剎車，停了下來。李大問：怎么了，車子壞了？李燕沒做聲，目光緊望著右前方那條山道上。

山道上飄動著一個白色的影子，影子不住地旋轉旋轉，好像要飛起來，飄到天空中去，變做一個自由自在的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