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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心思怎么轉(zhuǎn)彎了

2016-08-02 16:13黃方能
當代小說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書林文林大林

黃方能

1

田學魁離開墳地走上大路的時候,墳臺前的香紙已經(jīng)燃盡。香紙燃盡了,沒有留下火星,田學魁才放心地離開。他走上小路,和等在路邊的兒女們一起回家。

秋風蕭瑟,田學魁的衣角和女兒的頭發(fā)、衣角一樣被風吹起。在樹枝簇擁和雜草叢生的小路上,田學魁的前面走著老大老二兩個女兒,兩個女兒的前面是老三老四兩個兒子,他們都靜靜地走著,還陷在悲傷里,沒有誰說一句話,或者是發(fā)出一點悲慟的聲音。

田學魁的妻子去世不久,在這七七第四十九天里,他剛剛帶著兒女們來給妻子“燒滿七”。根據(jù)壁山的風俗,人死以后,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內(nèi),凡遇七的倍數(shù)的日子,親人都要到墳前燒香燒紙,名為“燒七”,從“頭七”到“二七”,直到“滿七”。

田學魁的妻子死于生產(chǎn)之中。因為經(jīng)常做體力活又身體虛弱,田學魁的妻子懷的逆生。懷逆生在城里通常是剖腹產(chǎn),田學魁的妻子在農(nóng)村,沒能把小孩生下來就去世了。雖然又一個小孩沒能生下來,可她卻給田學魁留下了三男三女。話說三男三女,是按男先女后的順序排列的,其實這并不準確,實際情況卻是,田學魁的兒女中,老大老二是女兒,老三老四老五是兒子,老六是女兒。

老五老六因為幼小,田學魁讓母親在家照管他們。老人和幼兒都經(jīng)不住蕭瑟秋風稍長時間的侵襲。

田學魁和兒女們一起回到家,母親蒸在鍋里的飯已上汽了,兩個女兒搭手參與,老二坐在灶前添柴,老大在灶背后幫忙洗菜切菜,飯菜很快就擺上了桌。動筷吃飯之前,田學魁像宣布大政方針一樣說,你們兄弟姊妹聽著,今天我們給你們媽燒了“滿七”,等于是悲傷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人死了不能復生,以后我們該做哪樣還得做哪樣。聽見沒有?兒女們回答說聽見了。田學魁又說,你們的媽死了,以后,你們就把你們的婆當成你們的媽。你們要吃要穿,由你們的婆來經(jīng)管,你們放牛、砍柴、打豬草,你們讀書、學手藝、做活路,都要大的帶小的,我們除了自己要活得像模像樣,也要讓外人覺得你們沒了媽照樣活得像個人樣。聽見沒有?兒女們齊聲說聽見了。田學魁又問記住沒有?兒女們齊聲說記住了。他們說聽見和記住的時候,老五老六都還穿著開襠褲,老五只是跟著哥哥姐姐人云亦云,老六連話都還說不清楚。

田學魁宣布吃飯,兒女們才開始動筷子夾菜刨起飯來。

田學魁作為年輕的鰥夫,要撫養(yǎng)六個兒女長大成人,擺在面前的任務顯然艱巨。他的父親早已過世,他沒有兄弟,三個妹妹都出嫁了——再接一個女的進門?哪有那么傻的女人愿意來幫他撫養(yǎng)一窩小孩子?壁山生產(chǎn)隊隊長的妻子也是死于生產(chǎn),也是留下了六個兒女,隊長就沒能再娶;壁山生產(chǎn)隊會計的前妻也是死于生產(chǎn),可她是生頭胎的時候死的,會計后來才續(xù)了弦。惟一能替田學魁分擔一點艱難,幫他盡一點撫養(yǎng)責任的便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早已沒有做地里的活路了,常年穿一身色彩黯淡的衣服,藏青或褐色,相近顏色的絲帕把頭頂也包裹著,因為年邁而個子矮小,因為耳朵不大聽得清楚而少與人說話,臉上的皺紋像藤蘿一樣密布,腳因為被裹過而只能走碎步。田學魁的母親能做的也只是在家里煮一家人的飯菜,在砍豬草煮豬草和喂豬的過程中,喊叫一下小孩子們,不要到土坎邊、水塘邊、茅坑邊去玩耍,以防摔下坎去、摔到水塘和茅坑里去。要是老五老六拉屎了,便狗噢——狗噢——地喚狗來把那屎吃掉,要是老五老六拉稀,她還得把他們的臟褲子脫下來,讓狗舔了小屁股,再洗那臟褲子(一家人的衣服則由老大老二兩個小姑娘勉強著洗)——田學魁的母親能夠做這些看起來瑣碎、實際上卻費力費神的事情其實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又一天開始的時候,田學魁便安排兒女們出門了。田學魁和母親共同管理小孩子的辦法,是讓大的帶領并管護小的,比如大女兒二女兒出門打豬草放牛的時候,總帶著老三老四去跟著打豬草和放牛。

大女兒二女兒已稍微可以做點地里的農(nóng)活,田學魁先是讓她們做自留地里的活路,繼而才讓她們參加生產(chǎn)隊做活路評工分,而讓老三老四放牛并加放羊,不放牛放羊的時候就讓他們到附近的樹林里砍柴。一家人和圈里的豬要吃,都得燒柴呢。

大女兒二女兒做了自留地和生產(chǎn)隊里的活路,繼續(xù)打豬草和洗衣服,老三老四放牛放羊卻也帶上老五老六了,老三老四進樹林砍柴的時候也帶老五老六一起去,讓他們也扛或拿一根柴回家,向婆和爹以及姐姐哥哥們報功。

田學魁也不是感謝老天爺讓老大老二是女兒,而是覺得老天爺這樣安排了,自有這樣安排的道理。妻子過世以后,他沒能騰出時間讓大女兒二女兒進學堂讀一兩年書,也并不愧疚,覺得能有她們吃的穿的,讓她們順利成長就已經(jīng)不錯了。但因為家里有大女兒二女兒頂著,田學魁就先讓老三、接著又讓老四老五讀書了。田學魁有意讓他們多讀幾年書,要是能夠的話,一直讀都行,可老四書林卻先打了退堂鼓。

這天老四書林站在門邊,對還在桌邊吃飯的田學魁說,我不想讀書了,寧愿做活路。田學魁停止刨飯,扭頭看著書林說,哪樣?你不想讀書了?你才好大一顆呀?寧愿做活路,活路你做得下來?書林說讀書花腦筋,我題也做不起,還不如做活路,既幫了家里,又少花書學費。田學魁聽著書林的這話,心里熱了一下,心想書林多懂事啊。他說你現(xiàn)在不讀,以后可讀不成了,沒有后悔藥呢。雖然書林的懂事讓他很欣慰,可書林不想讀書卻又讓他好失落,這書林怎么就不是讀書的料子呢?書林說我不后悔,我早點學做活路,以后好好做活路。由于書林堅持不讀書,田學魁就依了他。

老三大林在公社讀的小學。壁山上和他一般年齡的人不多,比如隊長的小堂兄弟,比如鄰近的冬水田黃家的小兄弟,他們要么是寡丁子沒人送,要么是父母老了無力送了,也只是到學校里去晃了一兩年就回家做活路了,只有田學魁想把兒子大林作為人才來培養(yǎng)。他希望他的兒子至少在壁山上鶴立雞群,比別人家的兒子強。本公社沒有初中班,如果到本區(qū)的另一個公社王寨去讀,要走三十來里,很不方便。田學魁替大林選擇的是去鄰近的長壩讀初中,除了路程近一點,只有十幾里,還有就是他的三妹嫁在長壩街上,覺得兒子讀書期間遇到哪樣急難情況可以去找他三娘。

其實老三大林讀書也苦,一個人每天早出晚歸走三十來里路,一半的時間和精力用在了路上。春夏漲水的時候,一片汪洋的水淹塘把學校隔開了,泄洪的消坑暗洞不能及時排水,大林聽著學校敲響的上課鐘聲,面對水淹塘只有踢腳。而在秋冬季節(jié),白晝縮短,早上還好,越走天越敞亮,下午放學以后一個人走在霧罩蒙蒙、細雨綿綿、露水淋淋、聽不見人聲的羊腸小道上,而且越走天越黯淡,他的心里就很害怕,很難受——初中沒有讀完,大林就無論如何也寧愿回家做活路了。田學魁說還以為你會多讀點書,沒想到也只有這點出息啊?看來只有指望老五文林多讀點書了。

2

大林初中都沒讀完就參加生產(chǎn)隊做活路未免有點勉強,田學魁也不想因此而遭人非議,他對大林作出的安排是先去窯罐廠學車窯罐。本身大女兒福芝二女兒先芝已經(jīng)是參加生產(chǎn)隊做起活路掙工分的了,田學魁家的勞動力已經(jīng)很棒了。

田學魁年輕的時候?qū)W的是木匠手藝,跟黃家起高架立房子的掌墨師、他的老丈人學的。他的老丈人教了三個徒弟,一個是他的大兒子,一個是女婿田學魁,一個是堂女婿李祖珍。田學魁的大舅子沒能出師,一幫木匠在哪兒做手藝,他只能跟別人做幫手;倒是田學魁的堂姨夫李祖珍除了學得起高架立房子的手藝,還鉆研了裝房子打家具的技術(shù),以至后來立房子的人家少了,打家具的人家多了,他的手藝一直做了下來,成了遠近聞名的木匠師傅;而田學魁只學了起高架立房子的手藝,并且有點粗糙,所以后來只是自己做點小木活如裝鏵口等。當然,田學魁也會把牛皮鞣成鼓,大鼓小鼓,只是鼓沒有銷路,三四月間薅草打鑼鼓,一個生產(chǎn)隊也才用兩三個,正月間玩燈的時候那些鼓還用不完。田學魁也能“翻書”,可是掐時、看日子他卻不精通。所以說田學魁沒有一樣手藝看家。

田學魁曉得學手藝的重要,所以要讓大林學車窯罐。

田學魁帶著大林去山后面的巖腳請謝長江教大林學車窯罐,帶的是一瓶在長壩街上買的五加皮酒,把酒放到桌子上,人坐下說了一會兒話,人家倒了茶遞過來都開始喝了,田學魁吞茶的聲音咕嘟咕嘟的都響了兩聲,他的喉結(jié)隨著茶水向下滑了兩下,才挑明話題。謝長江一聽之下并沒有答應,說這個怕不合適啊?謝長江說不合適,是因為他的手藝不外傳。謝長江也是黃家的姑爺,是黃家二公的女婿,他和田學魁、李祖珍是壁山黃家的三大姑爺,他們年齡相差不大,他們的子女都在六個以上,他們都有一門手藝,謝長江會車窯罐,李祖珍和田學魁一起在黃家大公手里學的木匠,當然,田學魁學的手藝要差一些。他們?nèi)齻€,田學魁和謝長江的姨夫關(guān)系還近一點,他們的老丈人是親兄弟。可是這不重要,姨夫之間,不說不是親姨夫,就算是親姨夫,也是處得好就處,處不好也沒什么,各家是各家的門戶。兩家的姨親關(guān)系,在大林學手藝這件事情上怕也起不了主要作用。田學魁請謝長江教他的大兒子學車窯罐,動用的是田家和謝家的關(guān)系。田學魁說我們一家人……謝長江的父親去世以后,是田學魁的叔叔去上的門,這樣,田學魁和謝長江就相當于堂兄弟,相當于一家人了。田學魁把自己的大兒子叫到謝長江跟前學車窯罐,就是侄兒向叔子學手藝。謝長江的手藝雖說不傳外姓人,可他們是一家人呀,如是細究呢,那當初謝長江向唐紹之討教的時候還不是向外姓人討教的?所以,謝長江還是答應了田學魁的兒子大林跟他學車窯罐。謝長江甚至還說,既然是一家人,又是一個地方住起,就少些套頭吧,哪樣學三年就是幫師傅三年啦,必須三年才出師啦,都不講了,大林他哪時學通就哪時出師。大林在旁邊便不停地點頭稱是。

田學魁之所以安排大林先不參加生產(chǎn)隊做活路,而去學車窯罐的手藝,是因為他覺得古人說得好,為人不學藝,挑斷籮篼系。一個人想少下苦力,就得學一門手藝使巧力。學得好,那門手藝還會成為看家本領。田學魁自身的經(jīng)歷和耳聞目睹的事實都證明,在像壁山這樣的地方,一個人要立足,必須有那么三下兩下。要有那“三下兩下”,一是靠讀書,一個學校一個學校地讀出去,讀上去,不求讀得一官半職,就是在外面當個工人也可以,或者回來當個半脫產(chǎn)干部都行。讀書的路走不通,那就退而求其次,學手藝,不管哪門手藝,只要你學精通了,找你的人多,你就和別人不同,既獲得了收益,又受到了尊重,人也很輕松。他自己當初就是沒有把手藝學精,才讓人有點小看。

田學魁不愿遭人非議,是因為他是壁山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保管員當然不是什么官職,因為隊長和會計作為一二把手也不是什么官職,他這三把手依然什么官職也不是——就是大隊的干部也只是半脫產(chǎn)干部,只有公社的干部才是國家干部??墒窃谏a(chǎn)隊,除了隊長會計,就數(shù)保管了,他們是生產(chǎn)隊最高權(quán)力機構(gòu)即革命委員會的組成者,生產(chǎn)隊的事情就是由他們?nèi)私y(tǒng)一意見后決定,即使有民主集中制原則,可要是有一人不同意,那事情就有點不好辦。雖說生產(chǎn)隊的事情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做起來也麻煩,可是能夠去做那些事情,在生產(chǎn)隊的社員中也還是很有榮譽感。

壁山生產(chǎn)隊的保管其實沒有多少具體事可干,一是生產(chǎn)隊小人少,糧食產(chǎn)量也小。收的糧食都是當天收當天就分了,要么在會計家院壩里分,要么在保管田學魁家院壩里分,本來隊長家院壩也是可以作為一個分糧食的地方的,可他家院壩太小了,堆不下那么多糧食,站不下那么多人,還有那么多用來裝糧食的籮篼背篼沒處放。壁山生產(chǎn)隊沒有集體糧倉,沒有集中曬糧食的地方,完的公糧余糧,也是大家各自曬了一起挑去糧站過秤。所以田學魁當保管很松活的。

可是這一年,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出,要反帝反修鬧革命,要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大隊的干部說是執(zhí)行公社的指示,生產(chǎn)隊收糧食之前必須得有一個糧倉,糧食集中堆放,集中曬干,再統(tǒng)一交到糧站。目的是以防階級敵人搞破壞,造成糧食損失。壁山生產(chǎn)隊的高層很快就統(tǒng)一了意見,全生產(chǎn)隊都是貧下中農(nóng),連一戶中農(nóng)都沒有,更沒有上中農(nóng)及富農(nóng)乃至地主那一類人家,不用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但是,為了對得起毛主席的指示,為了大隊干部好交差,壁山生產(chǎn)隊還是動了起來。在黃家和田家之間居中的地方,有一個叫牛滾凼的土坪,大家從各自的山林里砍了一些樹木湊攏搭了一個棚架,頂上是割茅草來蓋的。然后把凸起的地上鏟一鏟,把鏟起的泥巴鋪到凹下去的地方,大家再在上面踩幾下,倉棚里外也就大致平順了,大家就把包谷或黃豆或巴山豆或葵花扁收到倉棚里,把谷子或高粱或小米或蕎子收到倉棚里,田學魁負責過秤并看管。如是收包谷呢,上午大家統(tǒng)一把包谷棒掰了或挑或背到倉棚里,下午就抽幾個老弱或有病的婦女在倉棚里剝包谷殼,田學魁過了秤后,等會計收了工按“人七勞三”列了分配表,那時大多天已黑了,才照著馬燈分糧食。完全是當天收當天分,不過夜。分糧食的時候婦女們都回家煮夜飯去了,而男子們和小孩子們則把倉棚弄得很熱鬧。男子們叫鬧是他們一邊喊叫著輪到稱糧食的那家戶主的名字,一邊撮糧食,一邊過秤并報出數(shù)量。分得了糧食的大人呼喚小孩子回家,小孩子們大多戀戀不舍,他們在半明半暗的場地里捉迷藏很刺激,暗處的合謀使他們緊張,明處的大人的庇護又讓他們覺得安然無恙。田學魁作為保管員雖然不到地里收糧食,可分糧食他卻是最后一個離開倉棚。他的學車窯罐的老三大林和沒有讀書的老四書林已經(jīng)把他家分得的糧食多數(shù)或挑或背回家了,他最后離開倉棚的時候也還挑著一挑,他手中上了三節(jié)電池的電筒除了照腳下的路,不時也把光柱射向路的前面或兩邊,一晃一晃地……

田學魁回到家的時候,他的兒女們早已開始了抹包谷的活路,就是把包谷子從包谷棒上抹下來。小的用手指抹,很慢,大的屁股下坐著分開的火鉗,手拿包谷棒先到火鉗尖上戳出一個開口,然后便在火鉗輪上車抹,這樣快得多。一家人當天晚上要盡量把當天分的包谷抹完,以便第二天就趁著太陽開始曬。學車窯罐的大林抹包谷很起勁,一個包谷棒由他的手拿著在火鉗上三抹幾抹,金黃的包谷子掉到了籮篼里,白色的包谷核也飛到一邊去了。田學魁對大林的表現(xiàn)很滿意。

田學魁不滿意的是自己,正當壯年的他沒有了妻子的陪伴與安慰,他只有狠狠地抹包谷,把自己弄得很累以后才能順利地睡去。

3

大林在謝長江那兒學車窯罐,學燒窯罐,沒多久就在自家房子旁邊開挖筑砌了一間窯子,自己車自己燒起窯罐來。

車窯罐先要準備泥巴,田學魁就帶著書林和大林一起到山后面的巖腳去挖了白蟮泥挑回家,他們把褲腳挽得高高的,只見田學魁的腿肚上汗毛茸茸的,那些血管像蛐蟮一樣盤旋著鼓脹著,像在和主人爭著使力一樣。白蟮泥干酥以后用碾子反復碾碎,或用碓舂碎,再用粗篩細篩籮篩反復篩,然后將細泥面和稀,便可做窯罐坯子了。田學魁一時沒有添置石碾,用碓舂的泥巴。田學魁用廂房的兩大間房子來堆泥巴、安車子、放窯罐坯子。大林車窯罐的地方選在廂房屋角,挖一個兩三尺深的坑,將一個石盤安放在坑中的柱子上,腳蹬石盤或手拿一木棍牽動那石盤,旋轉(zhuǎn)起來的石盤就是車子,再將具有可塑性的泥團放到旋轉(zhuǎn)的車子上,就開始車窯罐了。窯罐師傅車窯罐都有一個特點,就是頭部都要隨著車子上的泥坯的旋轉(zhuǎn)而微微動起來,大林也不例外,他的兄弟妹子們就說,看來他真的成了窯罐師傅了。田學魁看見了就說,小把戲們,你們不要耽擱人家窯罐師傅。小型窯罐工藝簡單,大型的很復雜,有的需要先做泥坯,再來連接,而且不止一次,連接完成以后,再作裝飾,再上釉水。釉水也是從土里撿的一種石子舂細反復篩過后加水制成的,釉水的制作關(guān)系到窯罐燒成后的色澤。

一排排一摞摞上了釉水的泥坯都干了,就是該裝窯燒窯罐的時候了。這之前,田學魁和他的兒女們早已備好了柴。就是把柴林里的柴砍了,截成四尺來長,把粗的劃開,立成棚狀讓太陽曬干。田學魁準備的窯柴就棚在房屋四周。

田學魁家的窯子開筑在房檔頭的路邊,準確地說是路的下面。先是在斜坡上挖出一條壕溝,壕溝垂直兩三尺,溝寬四五尺,溝底呈梯級狀,把壕溝的兩面夯實以后,再在壕溝上面用土磚搭成拱形的頂部,搭拱頂?shù)臅r候預先隔兩尺多留出一個大孔,隔一尺多留出一個小孔。里面的空間也就三四尺的樣子,整個窯長大約五丈。窯頭在下面,窯尾在上面,都有開口。窯子開挖筑砌好了,徒弟大林去請師傅謝長江來主火試燒。試燒的時候把燒窯罐要用的不用上釉的坐子也放到窯子里一起燒了。試燒以后確定窯形固定了,才正式把那些上過釉的壇壇罐罐搬來放在窯子里的坐子上,從上到下,一排一排的,高大點的放中間,細小點的放兩邊,需要火功的重要的放中間,不怎么需要火功的次要的放兩邊。裝窯的時候,田學魁叮囑書林文林,下細點啊,不能出差錯呢,下細點啊,這眼看就是錢了呢,是錢了呢。吉日已經(jīng)選好了,徒弟大林再去請師傅謝長江來點火燒窯。謝長江把他拄拐杖的師傅唐紹之也請來了,意在體現(xiàn)一種傳承。到了精確的時辰,祭過了祖師,便從下面的窯頭開始燒起,燒到釉子化了的時候,才一級一級打開兩邊的小窯門往上燒,一般要燒三個時辰,燒過之后的窯門一個個封上,直到封上窯尾的最后一個窯門,一窯窯罐才算燒完。這一系列過程,田學魁均自始至終參與。等窯子跟窯罐完全冷卻以后,才開始出窯。為防雨淋,窯子的上空早已用木柱和茅草搭了簡易的棚子。出窯當然也是先從下面的窯頭出起,那出來的成品如果質(zhì)量很好的話,除了色澤深褐發(fā)亮,用指節(jié)敲它發(fā)出的聲音還很有鋼聲,且有又圓潤又細長的回音。田學魁拿著一個褐亮褐亮的小鋼缽敲著說,大林,這可是你出師以后燒出的第一窯窯罐啊,是我們田家燒出的第一窯窯罐啊,這就是錢了啊,是錢了??!田學魁說得唾沫飛舞。

大林車的窯罐賣了錢,田學魁做主給全家人添了一身衣裝,從衣服到褲子到鞋襪,愿意戴帽子的文林也買了帽子。但他沒有同時給他們穿,說那樣形跡太大,招人現(xiàn)眼,沒穿的過年的時候再穿吧。但他買的蓋缽燈卻及時用上了,他讓文林加了煤油,點上燈芯,罩上罩子,再讓書林套上蓋缽,站在飯桌上把它吊在吃飯那間屋子的上空,屋里確實很明亮,比一般的煤油燈明亮多了,比馬燈都還明亮,因為那罩子又大又高,加上還有蓋缽把向上的光蓋了下來,集中在一起……

田學魁遺憾的是母親沒能看到這個場面。母親幾年前就過世了。

田學魁更遺憾的是妻子沒能等到這一天。妻子已過世了好多年。

第一窯的質(zhì)量差一點,田學魁把那些壇壇罐罐缸缸缽缽的次品,送些給左鄰右舍以及親戚們?nèi)ビ?,也算是親和一下關(guān)系。大林自學得車窯罐的手藝起便正式搞副業(yè),專門車窯罐。也就是不用參加生產(chǎn)隊做活路,而交給生產(chǎn)隊一點錢,先是一年交三百塊,后來漲到了三百六。當然大林搞副業(yè)不只是他一個人搞,有他的兄弟妹子們幫他備柴備泥巴,他才車了更多的窯罐燒制出來,然后挑到團方四近的場上去賣,也點給有勞力的人挑去賣,除了交生產(chǎn)隊的副業(yè)款,當然也賺了一些錢。其實也是苦力錢,只不過做農(nóng)活做苦了也沒見幾個錢,搞副業(yè)下苦力能得到幾個錢。

在大林車窯罐搞副業(yè)的過程中,田學魁在院壩坎下立了一棟五柱四爪的房子,連瓦片都是新嶄嶄的,不用他明說,書林文林也知道是給大林立的。不久,田學魁又給大林定了親,也確實是父親之命,媒妁之言。當然,田學魁也問過大林。田學魁問大林的時候,大林遲疑了一下,也是點頭同意了的。田學魁給大林談的媳婦是沙壩溝黃星高的女兒。黃星高是隔壁冬水田黃家的老四,當初因到了談媳婦的年齡還談不到媳婦,就到沙壩溝去上了門。田學魁的大妹嫁去的也是沙壩溝,田學魁請大妹去做媒,大林就談到了媳婦。大林談的媳婦瘦瘦的,不高,看上去很平常,和大林的平常正好相配。畢竟人生大事,田學魁詢問大林的時候,大林遲疑得有些舉棋不定似的。田學魁說,那姑娘是平常,可平平常常過一生就好啊。再說,她爹是冬水田出去的,她嫁來以后,冬水田就是她的后家,她自然會和冬水田的人搞好關(guān)系。她又和你媽一樣姓黃,加上梁子上的黃家,等于是差不多全生產(chǎn)隊的人都是你們的親戚,這門親事還要怎樣好???其實田學魁也知道,大林對他大娘的大女兒桐香有想法,桐香常常到舅舅家來耍,要是對三個老表中的一個有意思的話,大林的優(yōu)勢明顯。大林去趕長壩也常拐到大娘家去耍,把對桐香的意思也表露了出來。可這件事田學魁不傾向,覺得兩人之間的年齡相差大了點。

4

“是—呀—,是—呀—”先是小小的尖尖的聲音響起,接著便是“吶—吶—吶——”的長調(diào),這都還只是試音,當成曲調(diào)的聲音響起的時候,就讓人覺得那音調(diào)像是小孩學走路一樣歪歪扭扭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這是書林在屋里雙手掌著一支嗩吶吹出的聲音。

田學魁讓二兒子書林學的手藝是吹嗩吶。吹嗩吶在本地有市場,結(jié)婚的人家去接親、接了親回來在大門邊迎送親戚需要人吹嗩吶,到親戚家去賀喜的要請人吹嗩吶。而這賀喜的內(nèi)容就多了,比如女婿到丈人丈母娘那兒去賀壽,去為舅子賀婚,娘家去為女兒華堂落成賀喜,等等。田學魁看重它還有一個原因,吹嗩吶容易學,拿得起放得下,放下嗩吶可以拿起鋤頭做農(nóng)活,放下鋤頭可以去給人家吹嗩吶,既可以抓點收入,又不耽擱做農(nóng)活。田學魁說得很清楚,這吹嗩吶的手藝是讓二兒子書林學的,但過程中呢,三兒子文林也參與了,兩人一起也學得快些,學好了一起接受邀請出去吹嗩吶也方便,因為嗩吶都是兩個人一起吹。文林相當于陪練,他和書林一起,你糾正我的錯音,我指出你的走調(diào),隔一段時間去請教扁風灣的本家堂叔師傅一次——那時多是師傅在哪一家的事務堂中吹嗩吶,在堂屋門前小的一邊,在師傅吹過迎賓曲或歡送調(diào)的間隙里,嗩吶放在桌上的時候,書林便拿起嗩吶吹一曲,請師傅指教。書林把師傅的指教帶回家,又和文林一起練習,比如幫男家結(jié)婚,從屋里出門怎么吹,到女方家吹哪些曲調(diào),回到男家后又吹哪些曲調(diào)?;镜钠鸫a的練習過了,也吹《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東方紅》《北京有個紅太陽》等人們耳熟能詳?shù)恼{(diào)子。

“答答、答答答——”發(fā)電機的聲音響起以后,“叭叭叭——”打米機的聲音又響起了。這也是書林在自家屋里弄出的聲音。

雖說田學魁讓二兒子書林學了吹嗩吶的手藝,可吹嗩吶畢竟分量太輕,再說文林也算跟著學了,所以田學魁認為不能僅僅這樣。他買了打米機來讓書林掌握機器打米,接著又買了磨面機、粉碎機來讓書林掌握。除了自家方便,還可以給生產(chǎn)隊里的人提供方便,收點加工費。之前壁山上打米磨面之類的活路都要下山,不論是到土璜寨腳的河溝去碾米,還是到長壩或鄭家山去打米磨面,挑去挑來的都很費力,有時堵水碾米或機器出故障了還不順利,不是等個一天半天,就是要跑二趟路,費二次力,很麻煩。田學魁率先買來這些機械,給壁山生產(chǎn)隊的人減輕了不小的負擔。田學魁讓二兒子書林在做田地里的活路之余經(jīng)管打米機磨面機粉碎機,心里才算踏實。二兒子書林在三弟兄中雖然本分一點,但他手腳麻利,而且誠實可靠,所以田學魁讓他經(jīng)管機器。

書林經(jīng)管的機器也是安放在廂房,先只占了一間,后來才占了兩間。占一間的時候,大林的窯罐廠前景已經(jīng)黯淡,以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為轉(zhuǎn)折,山林在分到一家一戶以前被人們或明或暗地砍伐,分開以后有的自己砍伐,有的被偷砍,剩下的像癩子頭上的那部分頭發(fā)也朝不保夕。由于山林被大肆砍伐,窯罐廠的前景就黯淡了。這是從資源方面說的。另一方面,市場上逐漸有了窯罐的替代品,就是那些膠質(zhì)的盆瓢桶缸之類,既輕便又價廉。這兩個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使得大林的窯罐廠率先在本地的窯罐廠中關(guān)閉。這是田學魁沒有想到的。大林的窯罐廠在本地最后一個開張,卻最早關(guān)閉。田學魁告訴大林說,形勢發(fā)展成這樣了,我也沒有預料到。但它既然來了,我們就得認賬,認輸。大林你也要想開點,這不是我們自己能說了算的。你看我們生產(chǎn)隊那倉棚,上面喊修,我們修了,也用了一段時間,可上面喊搞單干,不需要那倉棚了,那倉棚就被山坪的人偷的偷,被我們自己生產(chǎn)隊的人拆的拆,說沒有就沒有了,怪得了哪個呢。我說這些的意思,我這當父親的也是讓你學了門手藝的,只是它已不符合這個社會了。大林的眼睛像一直沒有睡足瞌睡一樣總不是睜得很開,他說,那我該老老實實做活路,就還是老老實實做活路吧。語氣里包含的遺憾仿佛源自骨髓一樣。

大林老老實實做農(nóng)活的時候,書林也在老老實實做農(nóng)活,書林做農(nóng)活的空閑還要經(jīng)管廂房里的機器,即使說書林苦些,卻也是他的活路,他也樂意做。而大林那燒窯罐的窯子,先是棚架無人經(jīng)管,茅草被風吹跑了一些,繼而棚架就被拆掉了,留下窯子讓日曬讓雨淋,最后那拱出的部分被敲掉,填那凹坑還不足呢。當然最終那凹坑被填充了,還原成了斜斜的土坡,被新長出的青杠樹及其樹葉覆蓋。

平二,你們要來打米不?我今天開機——壁山上沒有通電的時候,書林比大林還多的一項活路是到鄰近的場鎮(zhèn)去打柴油挑回家,不是百把斤也有八十斤,挑起上山還是很累的。這一天,書林告訴鄰近的冬水田的人們,說他要開機,自己打點米或磨點面,發(fā)電機答答答地響起之后,打米機也叭叭叭地響起了,他自家要打的東西還沒打完,冬水田的人們早已把要打的谷子、要磨的包谷、麥子或挑或背來了,還有青杠堡的,庹家的,黃家的,水井溝的,曉得書林開動了機器,都先后把要加工的糧食運到了。發(fā)電機答答答,打米機叭叭叭,或者發(fā)電機答答答,磨面機突突突,書林只讓發(fā)電機的聲音跟其中的一種聲音同時響起,他擔心招呼不了它們。他說為了安全起見,大家又不忙,何必趕這點時間呢?這下雨天,霧罩蒙蒙的,在家里窩起還不是耍?書林就這樣打米的時候只打米,磨面的時候只磨面,一個人經(jīng)管兩臺機子,幫忙把谷子倒進打米機口里,把包谷或麥子倒進磨面機口里,要么收現(xiàn)錢,要么把戶主、時間、種類、數(shù)量、加工費記在本子上,積累到一定的時候再結(jié)賬。

這之中,田學魁嫁到沙壩溝去的大妹的女兒桐香仍常常到舅舅家來耍,田學魁發(fā)現(xiàn)桐香對母親后家的好感,就請二妹去大妹那兒給書林探口氣,提親。大妹沒有反對,大妹夫也默認,書林的親事就定了下來——標準的姑舅親、回頭親。

大林提出不同的看法,說書林去談桐香,兩個人是姑舅表,近親呢。田學魁把燙茶咕嘟咕嘟地吞了兩口,喉結(jié)朝下滑動了兩下后說,近親怎么了?近親就不能開親了?大林睡眼惺忪地說,近親,國家不準近親結(jié)婚呢。田學魁又點上葉子煙,煙子把屋里弄得霧氣沉沉的,弄得在坐的人都有點嗆,我們的祖上一代一代傳下來,說能夠親上加親最好,怎么不能結(jié)婚了?大林的聲音小了下去,甕聲甕氣地說,婚姻法說,近親結(jié)婚容易生出畸形兒。田學魁把聲音提得很高,他說生畸形兒就生畸形兒了?怎么沒見祖上哪個是畸形兒?送你讀了幾年書,你曉得拿哪樣婚姻法來反對你老子了?行啊,你個狗日的!我不曉得你那根腸子是怎么彎的?。俊灰拍切?,就像不要完全相信醫(yī)生說的話一樣,醫(yī)生也有醫(yī)不好的病。再說,田學魁又說,媳婦是實在親戚,不會有二心,巴家又保險。

就這樣,田學魁把自己的外甥女變成了自己的兒媳婦,讓兒子書林把大娘大姑爺喊成了親娘親爺(岳母岳父)。其實田學魁也曉得,大林對表妹桐香有好感,他沒有把桐香談來作大林的媳婦,大林有意見??墒沁@怪得了哪個呢,只能怪大林年紀大了點,他不能讓大林在桐香那兒耽擱,他認為桐香作為一個好姑娘好媳婦,是他田學魁的兒媳婦就行了。

5

桐香成了書林的媳婦,田學魁沒有把書林和桐香分出去的意思,桐香是他的外甥女,他覺著親近,他的家就交由桐香料理了。大林雖不是有空就到院壩坎上來,以向田學魁問長問短的形式看望桐香,可是桐香出門去割豬草、去折菜、去地里做活路的時候,大林卻在房檔頭、竹林下、岔路口看著桐香,要是桐香出門去趕場或走親戚,身上穿得新穎一點,大林更是不會放過看她走去或走來的樣子。這些現(xiàn)象田學魁注意到了,可是古人說法不誅心,田學魁也不好說哪樣。他不是沒有行動,也沒有后果么。這些現(xiàn)象大林的媳婦注意到了以后,估計內(nèi)心里就慌了。應該是大林的媳婦心里一慌,就難免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田學魁都聽到院壩坎下的屋里有了吵鬧聲??蛇@沒起作用,大林的目光還是好些時候都在桐香身上。田學魁發(fā)現(xiàn)大林的媳婦接著采取的行動是慢慢改變自己的裝扮,可能是賣窯罐的時候她藏了點錢,只見她穿出的衣服兩三件都和桐香雷同,而效果卻不同。桐香有西裝,大林的媳婦也穿出了西裝,只是大林媳婦的西裝大了點,空撈撈的;桐香有白襯衣,大林的媳婦也穿出了白襯衣,只是大林媳婦的胸脯沒有桐香那樣鼓。桐香年紀偏小一點,穿得隨意一點,衣服穿順了,就合身,好看,大林的媳婦年紀偏大一點,穿得刻意,因是新衣服還沒穿順,就顯得有點不合身,有點不好看。然后,田學魁又聽到了坎下屋里的爭吵。接下來,田學魁就看見大林的媳婦穿的已不是桐香有的衣服,而是有點像街上那些穿得好看的婦女穿的衣服了。比如不是朝面前扣而是朝右邊扣的旗袍,把屁股也包了出來,只是大林媳婦的屁股差不多已經(jīng)扁平了,街上那些婦女的屁股卻是翹起的。而這時候,只見桐香的衣服就顯得很平常了——兩個媳婦之間的反差已拉大。

一天中午,桐香趕場去了,書林做活路去了,大林的媳婦穿著花花朗朗張張揚揚的旗袍,撅起屁股在一塊鍋底地里薅苞谷草,當時大林正返回家中挑糞去淋苞谷。田學魁是后來才知道的這個情況,一個過路的年輕人看見大林的媳婦一個人薅草薅得很迷,就朝她走去,一走近就撈起她的旗袍對她進行攻擊了。年輕人軟掉以后,她轉(zhuǎn)過頭看見不是大林,才知道出錯了。她抓住年輕人,頓時就大哭起來,問他是哪個,怎么能這樣???她還以為是大林的心回到了她的身上呢,嗚嗚嗚。年輕人只是傻傻地看著她笑。待大林挑著糞趕到以后,年輕人只有被暴打的份兒了。

田學魁聽到打罵聲趕到時,才明白發(fā)生了哪樣事情。田學魁說這是蛇溪溝的一個花癡,我認得,經(jīng)常到處亂逛。聽說是談媳婦沒成功,就瘋了。田學魁嘆口氣說,你打也打了,放了他吧。大林眼睛鼓得像桐子寶那么大一對說,放了他?就這樣便宜他了?田學魁又嘆口氣說,你不放他,你打死他?他一個神經(jīng)病,就是犯下了罪,法律也寬待他,你把他打死了,你就有罪了——一命抵一命,你又劃算?大林說,那他的家人呢?我不可以找他的家人?田學魁又嘆了一口氣說,這種事情,就算他的家人賠償你點錢財又起好大的作用?還把你們的名聲搞壞了。大林狠狠地把扁擔杵在地上,無奈地哼了一聲。

見那花癡提著褲子狼狽地走了,大林的媳婦咿咿嗡嗡地說,默倒起,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哇,鍋里的沒得到,碗里的卻搞拋撒了。大林掄起扁擔又要打媳婦,田學魁阻止說,她是你的人呀,你打了不要啦?這件事情怕也不能怪她——大林說不怪她怪哪個呢?怪你?田學魁壓住火氣說你怪我,怪我哪樣呢?大林說怪你給我談她做媳婦——田學魁更生氣了,怕你還要怪我讓你學車窯罐???大林順口說那就是哩,你不讓我學車窯罐,她哪有錢買那些衣服?大林的媳婦哭著見父子倆動了氣,反過來勸說道,你們不要吵了要得不???田學魁忍不住說,大林哎,這件事情你怎么不往自己身上想一下呢?你要是心里沒有鬼,她能那樣不正常地一件一件地買那些衣服來穿么?她不穿那些花花朗朗的衣服,能惹來這件禍事么?大林無可奈何地說,我心里有鬼?我心里就算是有鬼,也是你引來的——你當時要是聽一下我的意見,考慮一下我的想法,不包辦我們的婚姻,哪來現(xiàn)在的禍事?——這件事情你怎么不往自己身上想一下呢?本來大林的媳婦已勸父子倆不要吵了,可她聽得這話,卻又說,爹吔,你可要替我做主,我可是冤枉的??!你讓大林娶我,大林就不滿意,我就已經(jīng)冤了,現(xiàn)在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我更是冤啊,爹……大林說我們說話你少插嘴!大林的媳婦說,少插嘴,就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只許你們說話,不準我出氣?爹吔,你那時怎么不讓大林娶他滿意的人啊,爹——你還讓她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大林的眼前……田學魁感覺這樣下去不行,不僅兩口子的矛盾會加深,還會牽扯到別人,于是他大喝一聲——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從今以后哪個都不準提起!你們該做哪樣照常做哪樣!

田學魁有一天被通知去村里開會,他不曉得是去開哪樣會,以前的生產(chǎn)隊干部,多數(shù)是隊長會計去開會,去公社開三干會聽上面的精神,去大隊開任務分配會,農(nóng)業(yè)學大寨,冬修水利,修電站,修馬路,搞決算,少有保管去開會的。除非是秋收之前,叫保管們?nèi)ラ_會,上面要求怎樣做好糧食保管工作。這種會田學魁去不去都行,因為壁山?jīng)]有糧倉,他這個保管并不管糧食。要給大隊的干部一個面子,他就去一下?,F(xiàn)在都聯(lián)產(chǎn)承包了,沒有保管了,還有哪樣會呢?通知他開會的人沒說開哪樣會,只是叫他一定要去。他去的時候干部們已在開會了,他以為去晚了,殊不知他參加的是后一個會。支部會。——對了,田學魁是黨員呢,是壁山生產(chǎn)隊惟一的黨員。這其實很不簡單的,就是在整個大隊,黨員也不多,比如鄰近的壁巖生產(chǎn)隊就還沒有一個黨員??赡苷且驗辄h員少,村黨支部才要他一定去參加開會。

田學魁參加的支部會議題之一是討論一個人入黨。也可能這個議題才是田學魁非參加不可的原因。討論的人是下甘溪生產(chǎn)隊的石勝雄,村里有人想培養(yǎng)他當干部,他也鉚足了勁,積極表現(xiàn),想引起干部群眾的注意,以使不遠的將來上級提他當干部時,人們有支持他的理由??删驮谀嵌螘r間,他們幾兄弟對父親的孝敬卻出了問題,搞得那老人心里很毛悶,不住在家里了,而是把家里的鍋碗瓢盆搬到了附近一棵老樹下的石硐里去過日子,這就引得遠遠近近的群眾議論紛紛了。而討論石勝雄入黨的支部會,參會者大都傾向于同意他入黨,眼看就成定局了,支書問田學魁的意見。田學魁本不想得罪人,說可以不說么?他心想的是能不說就不說了吧??芍f特意叫你來參加開會,是什么意見就發(fā)表嘛,怎么吞吞吐吐的呢?田學魁說,要我說我就說,這可是你支書要我說的——我的意見是他還需要繼續(xù)接受考驗。他連家里的事情都沒處理好,搞得他的父親住了石硐,我們還接納他入黨,群眾怕說我們這個支部的人眼睛都瞎爆了啊,我們臉上還有光么?田學魁這一票反對,石勝雄入黨的事情就擺起了,暫緩了,或者也可以說被否決了,扒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田學魁想起這件事情來,記得當時好幾個人都拿異樣的目光看他,他覺得身上像有虱子在梭一樣不自在。他覺得提出不同意見是對的,因為道理正。一個人對父親都不孝敬,還可能會是一名合格的黨員?他不信。可是做一個正直的、敢說真話的人卻又讓他不安心,他不擔心遭到刁難,他也想以這種方式教育自己的子女孝敬父母,為人要正直??伤麉s又不愿回想那些異樣的目光。

6

田學魁過后想起來,是不是大林的媳婦出問題以后,他不該去管人家孝不孝敬父母、入黨不入黨的事情?

因為沒過多久,書林左手的三個手指又搞丟了。

這天,也不曉得書林怎么就開了發(fā)電機和粉碎機,反正機房門的鑰匙在他手里,他管理著那些機器,他覺得該開機就開了。他開機以后,機房里的聲音先是發(fā)電機答答答,接著是粉碎機突突突,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書林好像都磨了好一會兒的包谷面了,田學魁知道,那包谷面是磨來喂肥豬的,十冬臘月,正是肥豬長膘的時候,幾乎一天一斤呢。而田學魁家的豬圈里喂著兩頭肥豬,即便是把包谷面和在紅苕里喂,兩頭肥豬十天半月也要吃一籮包谷面。或者是桐香提醒他磨包谷面的,或者是他看見裝包谷面的籮篼里快空了,自己確定磨包谷面的。哎——喲——痛苦的喊叫聲嘶力竭地響起的時候,田學魁知道出問題了,但沒想到那么嚴重。田學魁一股猛沖進機房,關(guān)掉發(fā)電機的時候,書林的左手已經(jīng)血淋淋的了。書林顯出非常痛苦的樣子,但他還是鎮(zhèn)定地說,今天這機器有點怪,他的左手伸到磨面孔里去試那溫度,并沒挨著齒輪呀,可是那齒輪卻好像挨攏來把他的手吸住了。田學魁迅速到屋里找出云南白藥給書林按在斷指上——書林左手中拇指以下的三個手指已經(jīng)完全斷了——然后又從頭上取下白帕子給他捆上,要剛割豬草回屋的桐香和他一起快去長壩衛(wèi)生院請醫(yī)生上藥。

然后到街上三娘家歇息也行,回沙壩溝桐香的娘家歇息也行。

書林的左手去醫(yī)院包扎了回來,掛在胸前的一根白紗布上,傷口疼痛的時候要么緊咬牙齒,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就咝咝幾下。侄兒們有時候笑話他,說他掛在胸前的左手像是握著一把槍,說他的左手沒有掛在胸前而舉著時,像是日本鬼子在投降。田學魁說小把戲些,那是傷筋動骨,痛得很呢,你們當是兒戲啊?書林取掉左手拳頭上的紗布,中指、無名指和小手指的位置空蕩蕩地殘缺著,臉上卻無奈而麻木。

傷筋動骨百二十天,是起碼的醫(yī)治時間。書林在痛苦的日子里沒有再和田學魁說起他是怎樣受傷的。倒是桐香不經(jīng)意地向田學魁提起過,書林當時正想著他不該在那時想的一個問題,就是大嫂的異常。大嫂有段時間為哪樣穿得花花朗朗的,還時不時和大哥吵架,后來為哪樣又穿得平平常常了,和大哥架也沒吵了?桐香好像是在借書林的口問田學魁。田學魁不相信桐香不曉得,她顯然是在探他的口風。田學魁靈機一動說,為哪樣,她想穿亮哨點辟邪——大林說她信迷信。桐香淺笑著說大嫂請人掐算過?田學魁輕描淡寫地說,先生給她掐算,說她那段時間有點麻煩,得穿亮哨點辟邪。桐香說那大嫂辟過邪了沒有?田學魁說辟過了,早就辟過了。桐香說辟過了就好了。

和桐香說過話以后,田學魁忽然覺得有點驚慌。不是桐香像是心中有數(shù)的追根問底讓他驚慌,而是書林照料著磨面機時想著他大嫂的異常。這就是說,書林斷掉三個手指,與他大嫂的異常有關(guān),亦即與大林把眼光放在桐香身上有關(guān)。那么,是不是即將發(fā)生的哪樣事情會與書林斷掉手指有關(guān)呢?

7

田學魁和桐香說過話后回過身,看見文林已趕耍耍場回家了。文林理了發(fā),小伙子看上去越發(fā)周正。田學魁感到他該思謀文林的事了。

常言說養(yǎng)得起兒子,立得起房子,加上自己住的一棟老房子,田學魁給三個兒子每人準備了一棟房子——給大林的房子立在老房子院壩坎下;書林和他一起住老房子,老房子雖然老舊了一點,可是左邊有一棟廂房配著,書林跟他一起住,也說不上他偏心;給文林的房子立在右邊,差不多和老房子并排著。

文林按照田學魁的要求,讀了好幾年書,讀到了初中畢業(yè)。讀到初中畢業(yè)在壁山已算是書讀得多的了,隊長會計和田學魁大舅子的兒子就是讀到了初中畢業(yè),不同的是會計的兒子初中畢業(yè)以后外出趕場遭遇了車禍,沒有再回來。說沒有再回來不是說命搞丟了,而是腳搞丟了一只,在外面回不來了。田學魁的兒子文林讀到初中畢業(yè)也算是壁山的最高學歷了,讀不上去了,就回了家。

不能繼續(xù)讀書就回家學一門手藝,然后邊做活路邊做手藝,這是田學魁給自己的兒子們設計的人生之路,文林也不能例外。大林學車窯罐沒有失敗,失敗的是窯罐被替代了,已經(jīng)不行時。書林學吹嗩吶,嚴格說那不算手藝,真要算手藝那也只是耍耍手藝,當不得真。田學魁的用心表面上是讓書林學一門手藝,實際卻有借那手藝增進田氏家族之間的往來,促進他的兒子之間的團結(jié)之意。為了補償,才讓書林經(jīng)管那些機器,沒想到取得了成功,也遭遇了不測。從大林書林學的藝看,田學魁覺得該讓文林學一門既不會過時,人們又離不開的手藝。

田學魁在自己的親朋好友中搜索,忽然就想到了大妹夫那邊的親戚向紅光。那是一個道士,做著埋人的手藝。是哩,人在世上活著,總有死去的一天,死了就得埋掉。田學魁覺得這個手藝好,既不會過時,人們又離不開。田學魁想讓文林去學道士,埋人不是天天有,所以既能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又能找點錢。而且作為妹夫的親戚,想來也會收他的兒子文林為徒。

田學魁把讓文林學道士的想法和二女兒先芝,和他的大妹說起的時候,她們都表示贊同,說這個手藝雖然不大好聽,但是家家都用得著,人人都用得上。因為不大好學,才很少有人去學,學那手藝需要文化,除了背誦經(jīng)文,還要提筆寫些文案,因此也就顯得稀罕。

文林由田學魁的大妹夫帶著去見的向師傅。據(jù)反饋,向師傅說這個手藝學的人少,文林年紀還小,適合不?田學魁的大妹夫說,他爹讓他來拜你為師,他本人也樂意,你們都是我的實在親戚,我就把他帶來了。向師傅說文林如果確實愿意學,他們以后有活路做的時候就通知他參加吧。

道士有活路做的時候,就是有人死了,人家請他們?nèi)グ苍岬臅r候。于是文林就加入了向紅光的道士班,成了年齡最小的成員。有活路做的時候,文林在向師傅的道士班里打下手做了雜事,接著就在深夜的靈堂邊閱讀那些抄在皮紙上的豎排經(jīng)文——亡人面前兩盞燈,一盞昏來一盞明;一盞照開天堂路,一盞照破地獄門……

文林有時在家中也念起那些經(jīng)文——天留風雨道留經(jīng),人留子孫草留根;天留風雨立萬物,道留真經(jīng)度亡魂……經(jīng)文就像哀樂。文林念的經(jīng)文讓田學魁想起他去世的妻子、母親和大女兒福芝。福芝的命不好,嫁去泥都壩后生頭胎時就難產(chǎn)死了,走了她媽那條路——真是她媽把她拽去的么?

有一回田學魁過生,二女兒先芝和三個妹妹都來給他賀生,問起文林談媳婦的事,她們都偶爾聽到文林哼起經(jīng)文,卻表達了另一個意思——埋人的手藝不大好聽呢,再說多數(shù)人都怕死人,要是文林繼續(xù)學那個手藝,會不會影響他談媳婦???田學魁覺得有道理,就想應讓文林把學藝的事緩下來,先談了媳婦再說。

要給文林談媳婦,田學魁先對文林自身的條件和自己的家庭作了一下評估,文林初中畢業(yè),算是有文化的了,除了在三弟兄中算得上標致和精靈以外,在本生產(chǎn)隊,在左團右轉(zhuǎn),也算得上。家庭,他田學魁家在壁山不用說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三個兒子有三棟房子,這是硬貨,不足的是他們的母親死得早,家中的收拾要差一點,可是這樣的環(huán)境它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誰來當媳婦,隨便收拾一下就井井有條了。田學魁對自己的家庭及文林都是看好的。至于說壁山缺水,不缺水的地方的人可以這樣說,同樣情況地方的人就沒資格說這樣的話了?;谶@樣的情況,田學魁把目標對準了會計即他的堂舅子的二女兒。

會計的獨兒子初中畢業(yè)以后沒能考上高中,復讀的時候到鄰近的鎮(zhèn)上趕場,被汽車碾斷了腳,一直在外面沒有回來,看來是不會回來了,回來也難以生存。會計的大女兒已訂婚在香樹灣,那么會計兩口子想的小女兒的婚事肯定和他們的養(yǎng)老有關(guān)。是想招女婿上門,還是想把女兒安頓得近一點?……田學魁請自己的二妹去探虛實。二妹扯的回銷是,他們聽說文林在學做道士,說學個哪樣不好哦,偏要去學那個?聽了這話,田學魁迅速叫停了文林正在學的埋人手藝。

文林很快和會計的二女兒結(jié)了婚,有了小孩。第一個小孩是個女兒,第二個是兒子。本來這一男一女已經(jīng)和大林書林的子女相同了,也是人們普遍接受的了。可是會計的女兒對子女的感受太深,她覺得她的父母就是兒子太少了,只有一個,哥哥的腳出了問題后,就沒有能力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了,所以她還要生個兒子。誰知第三胎也是女兒。當?shù)谒奶焉系臅r候,文林感覺擔子重了,田學魁便對文林說,多生小孩子是好事,不要有顧慮,不要怕養(yǎng)不活他們,古人說多子多福,是好事呢。于是文林便對媳婦說,他以前學過埋人的手藝,只是在向她家提親的時候,她家里人不傾向,他才停止學藝的。文林的媳婦說你學不學藝管我家哪樣事呢,是你自己不學的,我家又沒有叫你不學。文林說那我現(xiàn)在就去參加他們做點活路,也找點錢來補貼一下家用。

文林一邊做田地里的活路,一邊參加道士班埋人,這天晚上到田學魁的屋里和田學魁說的卻是他想配一列廂房。田學魁一聽就覺得不大對,表示反對,他說你現(xiàn)在人口又還不多,又住得下,忙個哪樣呢。文林說都已經(jīng)有三個小孩了,眼下又懷起了老四,還是先把房子準備寬一點吧,從自家的樹林里砍一點木料,再到老丈人家去要一點木料。田學魁說各人做事各人當,你要考慮清楚后果。你如是征求意見呢,我的看法是過兩年再說。眼目前,不必去惹那些搞計劃生育的人。文林又說,想來想去,目前正是配廂房的時機,我想先配起了再說,走一步算一步……田學魁見文林仍然堅持,就說你硬是要配,我也支持你,修房造屋是好事——差木料,叫大林書林也支持你一點。

文林就請了壁山的人來家里幫忙,一些人煮飯弄菜,吃了飯后,也沒見安排人到樹林里砍樹,而是去文林的老丈人家,幫忙把橋在堂屋樓護上的那些做好了沒立的廂房的柱頭、樓護、川梁、瓦角板往家里抬。抬來就要立起。田學魁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這樣大的事情,文林并沒有向他說明白,就貿(mào)然行動起來了,這不是欺瞞么?

田學魁曉得,這廂房還是文林的舅子腳受傷那年,文林的老丈母在家請匠人做的。那年下的大雪壓斷了好多樅樹,文林的老丈母一不做二不休,一邊把那些被雪壓斷的樅樹砍回家,一邊請匠人用那些樅樹做了一棟廂房。他家已有一棟廂房了,再配一棟廂房就是“撮箕口”房子了,那意思分明是要為她兒子談的媳婦上一道保險。哪曉得她兒子的一只腳沒保得住,她兒子談的媳婦也沒保得住。聽說文林的老丈人曾準備把這廂房送給壓斷他兒子腳的車方單位的領導,以請那領導給他兒子轉(zhuǎn)非農(nóng)業(yè)戶口,不曉得為哪樣沒有送出去。文林的舅子在外面安家以后,就用不著這廂房了。

田學魁稀稀的絡腮胡子長了出來,真是氣得胡子發(fā)抖!他把文林從幫忙的人中叫到一邊說,你說你要配一列廂房,并沒說要搬你老丈人家的廂房來配在這房檔頭的呀,你怎么哄我呢?文林說還不是怕你不同意么,不和你說又不行,和你說實話也不行,我當時也為難呢。田學魁卷起褲腳,小腿肚上的血管像蛐蟮一樣盤旋著鼓脹著,就像鼓著一大股氣一樣。田學魁說,我田家再沒有,也不會沒有一棟廂房呀,怎么能要外人的廂房呢?田學魁覺得臉上很無光彩。文林不緊不慢地說,小孩的外公外婆用不著這廂房了,放在屋里也是放起,還不如搬來立起,現(xiàn)成的呢。田學魁說問題是你自己可以砍樹做了立呀,怎么能要人家的呢。你自己又不是沒有樹、又不是請不起匠人。我還叫大林書林支持你木料呢。你這不是臊我田家的皮是哪樣?文林嘆了口氣說,我倒是有樹,可還沒有長大呢,我倒是請得起匠人,可沒有錢呢。這現(xiàn)成的廂房立起,和你們那邊的廂房配對,我們兩家的房子就是一個大“撮箕口”呢。田學魁忽然提高聲音說,你只曉得大撮箕口大撮箕口,拿人家的屁股遮臉,你臉上還有光么?文林說我又不是偷的搶的,是我老丈人送的,臉上怎么就沒有光了?父子倆吵得臉紅筋脹的時候,文林又嘆了一口氣,悄聲對田學魁說,這件事情你老人家不要慪氣,就像你那年勸大哥放了那個花癡,不要跟他計較一樣,將就一下吧。田學魁氣得臉上的肉都像在跳,你怎么曉得的?哪個跟你說的?文林卻走開了,招呼幫忙的人繼續(xù)做手中的活路。

文林這個狗日的已沒把他這個爹放在眼里了。說哪樣養(yǎng)兒防老,他田學魁還沒老呢,文林就這樣不把他當回事了。真是人心難測?。?/p>

文林有了三個小孩,又繼續(xù)修房造屋了,搞計劃生育的人緊跟著就來要拆走廂房——田學魁覺得這是文林搬現(xiàn)成廂房來立起惹的一個麻煩;文林的老丈人聞訊趕來擋駕說,廂房是他的,他老了要到這兒來住??赡芾蠒嬚f這話是為了搪塞搞計劃生育的人,可田學魁聽來卻很不是滋味,他的兒子的家,兒子的老丈人也會來?。空嬉悄菢?,那就是文林搬現(xiàn)成廂房來立起惹的又一個麻煩——還不說臊了他田家祖宗八代的皮……

8

文林的第四個小孩出生了,是個男孩,文林的媳婦很高興,文林很高興,田學魁也很高興。一大家人都很高興。

真是高興不知愁來到、高興不知災來到么?文林的媳婦坐月子才滿月就病了。

田學魁聽說,文林的媳婦坐月子才三十天就自己出門了,她高高興興地背著在月子里吃的雞蛋殼去倒在鍋底凼那兒消坑邊的樹下,然后她到土里去薅了洋芋,弄得大汗淋漓。她回家的時候口干舌燥,聽見小孩的啼哭,順手拿水缸蓋上的葫蘆瓢往石水缸里舀了一點生水喝下,待到給小孩喂了奶水,還是覺得身上燥熱難忍,就很沖動地用冷水洗了個澡,她說月子里積壓的汗臭也該洗掉了。晚上的時候她感到了不舒服,卻并沒在意,怎知第二天已起不來床,就知道是生頭胎時得的老毛病產(chǎn)后寒又犯了。文林一邊給媳婦求醫(yī)問藥,一邊還去參加道士班做道場。農(nóng)村不比城里,女的坐月子的時候男的該做哪樣還做哪樣,何況出了月子。

這天,文林去參加做了道場回來,見媳婦的病不見好轉(zhuǎn),又跑去找村醫(yī),村醫(yī)是鄰村的村醫(yī),因為隔得近,人還有點熟悉,文林就找的他。村醫(yī)立即打針、輸液,第二天,就見文林的媳婦好了一些。情形維持到第四天晚上,文林媳婦的病態(tài)復又見嚴重了。文林的媳婦艱難地說,她想吃柑子罐頭。白天的時候,文林的丈母娘憂心忡忡地來看過,交待文林要好好招呼,她要吃哪樣就給她哪樣,要吃水就遞水,要吃罐頭就遞罐頭,意思很清楚,這一窩小孩拖起,要是沒了她的女兒,文林怎么辦啊?田學魁在文林的老丈母交待之后又作了叮囑,要文林打起精神,好好招呼媳婦??墒牵淮墙淮?,叮囑是叮囑,村醫(yī)來給輸?shù)囊后w有點多,一直輸?shù)搅撕芡?。文林實在是太累了,做道場不可能休息好,回家來除了煮人吃的飯菜還煮了豬草喂豬,在招呼媳婦的深夜里還是瞇了一下,等他醒來的時候,輸液管里已沒了液體,文林的媳婦已經(jīng)奄奄一息。天亮以后,文林想到媳婦說過想吃柑子,便給二嫂桐香說他出門去公社買柑子罐頭,請她看一下他的媳婦。文林買柑子罐頭還沒回來,桐香吃過了飯,喂過了豬,到文林的屋里看文林的媳婦時,才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喊不答應了。她把文林媳婦身邊的小孩抱出來,宣布了文林媳婦的死訊。

田學魁聽到二兒媳婦桐香宣布的消息,只有搖頭嘆氣。

壯年喪妻,文林悲傷得都麻木了。

文林請來師傅向紅光的道士班安葬媳婦的過程中,文林參與念得最動情的一段經(jīng)文是:一張紅紙四角齊,曾記當年結(jié)發(fā)時;只望夫妻同到老,誰知半路兩分離。一張紅紙四角方,亡人名目在中央;靈位果品般般有,哪見亡人把口張……

文林念得聲淚俱下,念得田學魁也想起他痛失的亡妻。

文林的小兒子先由田學魁的二兒媳婦桐香照管,喂他米漿,喂他奶粉,給他換尿布,給他換衣服。文林安葬媳婦以后,田學魁的二兒媳婦桐香問田學魁她手中抱著的小孩怎么辦。田學魁咕嘟咕嘟吞了兩口燙茶說,怎么辦?死的死了,活的還要活。文林書林大林你們都在,我把話說清楚,文林你能把大的三個小孩拖扯大就不錯了,哪還能管得到這孩子。書林桐香你們當二伯爹二伯媽的就先養(yǎng)他吧。二兒媳婦桐香說,怕他外婆也愿意養(yǎng)哪。那意思,她分明拿不定主意,仿佛交給小孩的外婆去養(yǎng)也可以。田學魁說他外婆肯定愿意養(yǎng),她兒子腳斷了在外頭,又只是個孫女,沒得個孫子,她肯定愿意養(yǎng)。可這孩子是我們田家的骨肉,他姓田,怎么能拿給外人去養(yǎng)呢?——就這樣定了,由你們當二伯爹二伯媽的先養(yǎng)。二兒媳婦桐香說那我們是幫文林養(yǎng)呢,還是自己養(yǎng)?田學魁說,這孩子身上要用的錢由文林出,要出的力由你們出,文林困難出不起錢了,就由你們出。孩子養(yǎng)大以后,他愿意跟你們就跟你們,他愿意跟文林就跟文林。不管他跟哪個,都還在我們田家啊。田學魁說的話就像釘子釘了一樣,已難改變。

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還有艱難時日的威脅等待著,文林已沒法說什么。書林則說,就是再苦再難,也得把這個硬性任務完成。而桐香,田學魁以前的外甥女現(xiàn)在的二兒媳婦,仿佛有些鼻眼不空,覺得吃了好大的虧。

小孩的外婆憂心忡忡地來看外孫的時候問田學魁,名字取好沒有?沒有取好的話,叫春元行不?田學魁直截了當?shù)卣f,已經(jīng)取好哩,我取的,叫——林廣。

9

文林的媳婦去世以后,文林的家里就常常冷鍋冷灶了,就是過年期間也是冷火清煙的——這個,田學魁當然知道。

文林那斷了腳的舅子回家來過年,到文林家來看外甥們,在屋里沒坐一會兒,剛給幾個孩子發(fā)了點壓歲錢,就被田學魁支使書林的兒子去請來家中了。陪同文林的舅子一起進屋的還有文林的老丈母,那老太婆眼疾手快,迅速就掛了一塊豬肉條放在田學魁家屋里板壁上的釘子上了。本地把這叫人情,作為進入人家屋里遮手的東西,算是講禮。田學魁以書林的兒子的口吻說,舅婆,你幾十歲了還講個哪樣禮啊。老太婆說,也不是講哪樣禮啊,只不過么大家都是這樣興,大新年的。

田學魁安排二兒媳婦桐香在熱乎乎的鐵爐子上烤落花生吃。田學魁家的鐵爐子漆了紅紅的高溫漆,方方正正的爐臺面上亮光光的。爐子是大回風爐,無煙煤在爐膛里不聲不響地燃燒著,熱力很快就把落花生炙焦了,也炙得烤火的人面龐發(fā)紅,全身暖和。文林的舅子向田學魁敬紙煙,田學魁從茶罐里倒出煨過的釅茶遞給文林的舅子。

吃過烤焦的花生,喝著釅茶吸著紙煙,田學魁又安排二兒媳婦桐香煮晌午飯,弄幾個菜,他要和文林的舅子喝杯酒。

文林的舅子首先是田學魁的堂外甥,后來才成了文林的舅子。文林的舅子雖然腳斷了,戴著假肢在外面工作和生活,可他幫過田學魁一個忙。田學魁們田家、他們黃家,還有后槽吳家,三家人是一起從四川的酉陽到這壁山上來的,田學魁聽說文林的舅子已與酉陽取得了聯(lián)系,找到了幾十年前的老家的人。之前文林的媳婦還在的時候,文林的舅子來看他的小妹,田學魁請他到屋里來耍,問他地址還在不,如果還在的話,請他幫忙給他聯(lián)系一下他們田家的情況。也不曉得幾十年前的老家還有些哪樣人,人丁興旺不,有人在國家單位工作沒有,有人當上官沒有?他雖然沒得回去看看他們,卻也想曉得一下。田學魁說以前聽老人說,他們的祖上有個女長輩,在從酉陽出來的路上,換船的時候上錯了船,那女長輩就沒跟到貴州來,當時是眼睜睜看著她大叫著爹媽呢——也不曉得她后來怎么樣了,不曉得她有沒有后人……田學魁說著都有點情緒低落了。文林的舅子說那地址還在,他一定給酉陽那邊的黃家去信,請黃家聯(lián)系田家的人,盡量回一封信來。這次見面,田學魁說感謝你,你給酉陽那邊去了信,那邊已回信了,叫我們過去耍。那邊的田家雖然也沒有在國家單位工作的人,但人丁還算興旺,已有好幾十人。田學魁有一種精神上的滿足。我和你們一樣都算找到了老家的親人呢。據(jù)田學魁甲子乙丑地推算下來,他們的祖上來到黔東北的壁山這個地方已是七八十年了。

文林的舅子問,你們那個走散的女長輩后來有下落了沒有?田學魁悵然地說沒有,娘娘家,就算是活了下來,也是隨便找個人家嫁了,她連姓哪樣恐怕好多人都不大想得起嘍。

不一會兒,桐香就把紅紅的瘦臘肉片、風干的豬肝片,還有燉的白蘿卜顆端到爐臺上了,田學魁又到地樓屋去拿出沒開過的瓶子酒,一老一少就有滋有味地喝著。他們喝著酒,田學魁的孫子孫女——就是大林書林文林的子女們幾大口扒了飯,其中大林的兒子就悄悄從田學魁的身邊拿了電視的遙控器撥弄著。田學魁說你們搞哪樣呢?我和你們表叔、和你們舅爺喝酒也要看電視的,你們搞哪樣呢?就有文林的小兒子林廣泄密似的說,是他爸爸叫他來調(diào)那電視節(jié)目的,他爸爸說哪個臺的連續(xù)劇好看。田學魁家里的電視已是彩色的了,雖不大,卻已是很富足并先導地擺放在那里。市面上賣電視的人同時還搭配了像鍋蓋一樣的電視信號接收器一起出售,田學魁家的電視也是和像鍋蓋一樣的電視信號接收器一起買的,那鍋蓋就安放在院壩邊。田學魁為了讓大林和文林也能收看到多一點的電視節(jié)目,又少一筆開支,就讓兩個兒子來牽了線去接在電視機上。

田學魁笑著說,媽的個私些,你們自己想看?。磕媚銈儼职謥肀称ぃū趁?。小孩們的聲音小了下去,但還是盡量笑著說,公你一天只看你喜歡看的古裝戲,我們又看不到我們喜歡看的打仗的故事,你讓我們看會兒嘍?田學魁說讓你們看會兒?你們想看,叫你們爸爸各人去買個簸簸來安起呀,你們要是舍得出錢的話。又想看,又舍不得出錢,哪有這么好的事呢。田學魁和文林的舅子剛一吃喝過,田學魁就站起身去把電視遙控器要了回來,把電視節(jié)目調(diào)成了他喜歡看的古裝戲。小孩們就扁了嘴巴,不情愿地走開了。

小孩們剛一走開,田學魁的小女兒桃桃就進屋了。矮矮的桃桃進屋才坐下,文林的舅子就告辭了。

田學魁大聲地說,桃兒,你來了?桃桃的耳朵像她死去的婆一樣不好,田學魁們一家人多久沒和她說話了,都要說大聲點她才聽得到。田學魁的話語一是問候,一是詢問她今天來是有哪樣事情么?因為女婿兼外甥前兩天已來給他拜年了,然后給他們田家的親戚拜了年。桃桃說,爹,我好久沒看到你了,趁這兩天得空,來看下你。田學魁內(nèi)心就涌起一絲感動,女兒的心真細,前兩天沒得和女婿一起來給他拜年,一有空就要來看一下他。誰說養(yǎng)女兒不好?在有了兒子的情況下,沒有女兒還真是一生的缺憾。

桐香要把飯菜端到爐臺上來給桃桃吃,桃桃站起身說不用了,她就在灶邊吃。田學魁覺得桃桃還是很謙和,這很好……田學魁給桃桃選的人家是桐子凼的二妹家,人是二妹的小兒子。有那有口無心的人說,哥哥家的小女兒配妹妹家的小兒子,還真般配呢。家人中支持田學魁這個決定的桐香,說這是贊譽,反對田學魁這個決定的大林,說這是嘲笑,田學魁沒有管他們支持還是反對,總之是把桃桃嫁給了二妹的小兒子。因為他看到大妹的女兒桐香當他的兒媳婦就當?shù)煤?,可以說她的日子也過得不錯,那么他相信他的女兒桃桃當二妹的兒媳婦也會當?shù)煤?,桃桃的日子也會過得不錯。近親就近親,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嘛,就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嘛。桃桃去二妹家當了幾年媳婦,曉得抽空來看看她的老子,說明她的日子也過得可以嘛。

10

時光如水匆匆流過,大林的兒子長成少年的時候,田學魁已經(jīng)是個老人了。這時他發(fā)現(xiàn)一個突出的問題,他的孫輩們讀書還不及兒輩,這可引起了田學魁的不滿??墒遣粷M又怎樣呢?他的孫輩們讀書的條件還沒得兒輩們讀書時好。比如兒子文林,初中是在公社學校讀的,孫輩們讀初中卻只能到鄉(xiāng)里去讀了。公社不存在了,變成了鄉(xiāng),小鄉(xiāng)又變成了大鄉(xiāng),三個小鄉(xiāng)合成的一個大鄉(xiāng),只有鄉(xiāng)里才有初中,而去鄉(xiāng)里有三十多里。以前大隊都有小學,現(xiàn)在不是每個村都有學校了,有的也改叫教學點了,一個外村的老師一天走十多二十里路去上課,然后還要返回家中,他能有多少精力用在教書上呢?而上面的說法聽說叫整合教育資源。因此,村教學點的學生也越來越少了。村里的學生都往鄉(xiāng)里趕,鄉(xiāng)里的學生往縣城趕,還有一些人外出打工,把小孩也帶了出去……

書林的兒子到鄉(xiāng)里去讀過一段時間的初中,可是讀著讀著就沒去了,成績不好,不想讀書,只想去殺廣。大林的兒子和書林的兒子兩人都想去殺廣,田學魁覺得這樣不好,年紀輕輕就到外面去逛,能學到哪樣東西?他們要是到外面去能學到哪樣東西,那在學校里成績就應該可以,可是他們成績差啊。他們能找到錢?田學魁表示懷疑,聽說早些年有的高中生去外面,回家的時候還要借車費,有的初中生回家也只是車費不用借而已,倒是小學生們能找點錢回來。田學魁估計他的孫子們出去,最多就是去耍幾年,既找不到錢,估計也不會欠賬。

這天,田學魁走出他的房門,走過院壩,走下土坎來到大林家,對在屋里擇苕秧的大林說,聽說英國要去殺廣?大林模棱兩可地說,曉得他的呦。田學魁說那你們又準許他去?大林說他要去,你把他拴在褲帶上?腳長在他的身上——田學魁說教育小孩還是像我當初教育你們那樣好,讀得書的讓他讀書,只要他讀得,讀到哪兒都送。讀不得書,就學一門手藝……大林說學手藝好倒是好,那也是以前,還要看學哪樣手藝,學得不對也是白學。田學魁說那你不是認為你那手藝白學了嘍?大林說是呀,你讓我學車窯罐,我學了,到現(xiàn)在,還不是沒得用。田學魁說我好心好意讓你學一門手藝,你就一點都不念好?。磕銈€背時狗日的……田學魁本來身體不好,大林忤他的話讓他心里很不舒服。他有點生氣了,氣得有點重。人老了,小氣。

當天吃晚飯的時候,書林的兒子德國不在,田學魁在飯桌上對書林說,德國也不小了,該讓他去學一門手藝吧,就只曉得學騎摩托。書林說現(xiàn)在的小孩已不是我們那個時候的小孩了,你說哪樣他不聽,還要和你反投起,我們也只有怏倒起。田學魁說怏也不是辦法,讀得書就讀書,讀不得書就學一門手藝,將來也好立足。桐香說現(xiàn)在的人,就是要學手藝,怕也不是在我們這些地方能學到的——德國說他要去殺廣呢。田學魁說他們這個要去殺廣,那個要去殺廣,家中就留不住他們啦?家中的板凳上有釘子?床上有霍喇子?你們的心思也跟著他們轉(zhuǎn)?書林說年輕人大家都在出去,你為哪樣不準他們出去呢?有沒有本事,出去也看得到的。現(xiàn)在有一股搬遷風,你沒看到?先是梁子上黃家的老方家五弟兄全部出去了,出去做農(nóng)活,出去搞搬運,然后把家也搬去了,老方還在縣城買了房子;老方有個兄弟是結(jié)了婚出去的,在新民修了房子,黃家也有出去當上門女婿的——再說,這周圍團轉(zhuǎn)在搞移民搬遷,德國英國們出去殺廣也沒得個哪樣了……我擔心的是,他們將來會不會也搬到哪兒去???田學魁說,那不行,你們要穩(wěn)住他們,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你看他們黃家搬幾家了,林家也搬了兩家,我們窩坑冬水田這幾家就還沒動嘛——冬水田那幾家怕也是看見我們沒動,他們才沒動……桐香說要穩(wěn)住他們,所以只有怏倒起。父母的心思,哪個不是隨著兒女轉(zhuǎn)啊。至于學手藝,由他們吧,他們想學就學,不想學就算了。田學魁嘆口氣說,唉,想來也是,我當初讓你大哥學車窯罐,窯罐沒車幾年,窯罐廠卻垮了。田學魁沒好提起,由于大林學車了窯罐,由于大林的媳婦賣窯罐時藏了錢,在大林把眼光盯在桐香身上的時候,她買來花花朗朗的衣服穿著,跟桐香爭奪大林的眼光,惹得過路的花癡糟蹋了她,使得大林心里總不舒服,好像每個人都欠了他好大一筆賬一樣……不過自從那件說不出口的事情發(fā)生以后,大林的媳婦倒穿得平常了,大林也常把目光放到了自己的媳婦身上。

田學魁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吸葉子煙了,只是偶爾抽點紙煙,茶還是咕嘟咕嘟地喝,他吞一口茶的時候,那喉結(jié)已不隨著他吞茶而往下滑動了。田學魁繼續(xù)對書林說,讓你學吹嗩吶,嗩吶現(xiàn)在倒是還在用,可吹嗩吶也只是給人家吹得熱鬧,自己沒得幾個錢,只是想讓你們和家族中的人搞好關(guān)系,兄弟團結(jié)——而打米機、磨面機,自從通電以后,先是老方家買了安起,然后就差不多家家都有了,不稀奇了,熱不了人了,只是自用而已——其實我也沒讓你學個哪樣看家的手藝啊,倒是把你左手的三個手指搞丟了。書林讓衣袖遮住自己的斷手指說,過去的事情還談它做哪樣呢,都過去了——當然,不管怎么說,你也讓我學了手藝的,我們做小的,感謝你的費心。你愿意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和桐香都很樂意。其實田學魁明白,書林是話揀好的說,那不好的他沒有說。書林有回用缺了三個姆指的手開摩托從長壩回來,拉剎車沒及時,摔下一壁土坎,把腰桿摔傷了,沒有及時醫(yī)治,也一直沒有醫(yī)好,現(xiàn)在他再也不騎摩托,再也不坐摩托了,每個趕場天都要步行十五里去長壩街上打針……

田學魁又說,你們?nèi)苄值故俏牧值氖炙嚺缮狭擞脠觥牧指舳螘r間又接到師傅向紅光的通知,去某個地方某個死了人的人家做一堂道場,從幾十塊錢一天做到了百多塊錢一天,除了給師傅一點孝敬,那筆錢也還是可以用一段時間。只是文林也太苦了。書林說他那個手藝,埋人,要是我,寧愿不學。到現(xiàn)在屋里人都沒了,人還那樣苦,拿那手藝找點錢來做哪樣?田學魁說,他媳婦死了以后,雖然你們幫他養(yǎng)林廣,他自己只養(yǎng)三個小孩,其實也很苦,有那個手藝找點錢來貼補一下家用呢,也好……

11

田學魁坐著靠在涼椅上,儼然成了一個病人。茶水在一邊放著他也不想動了,電視機在眼前,遙控板在手邊,他也不想打開看一眼。他的歇房本來在地樓屋里,可那地樓屋進出不方便,要跨一個門檻,里面還黑洞洞的。不冷的日子,田學魁叫書林把被褥搬到了外間的沙發(fā)上,晚上他就睡沙發(fā)。

這天文林在外面做了手藝回來,頭發(fā)亂糟糟、胡子硬邦邦地到田學魁的屋里看田學魁。文林死了媳婦以后,人就不像一個正常的人了,給人的印象就是頭發(fā)和胡子都很長,臉上常常掛滿了焦慮、憂愁和凄苦,衣裝再也不是有媳婦經(jīng)管的衣裝,鞋上總沾著泥巴。大女兒小鳳出門打工去了,怕是在一心一意地找她自己的幾個嫁妝錢;兒子法國讀了初中,在縣城讀職校,學點技術(shù)好出去打工。他放假了回來,想買個摩托車,沒有錢,哪里都不去,就窩在家里,是他外公看不下去,主動借點錢給他買了輛舊摩托,他才把假期度了過去。小女兒小路,還在鄉(xiāng)里讀初中。文林的舅子除了自己出點錢支持三個小孩讀書,還找了個好心的女居士給予贊助。

田學魁靠的涼椅框架雖是木料,可是中間,田學魁的身體靠著的那部分,則是用鐵絲夾了竹板撐著。文林問田學魁靠起自在不,要不要動一下?田學魁說這個你不用管,他問文林,你法國在職校學的那個手藝管用不啊?要是不管用,不如叫他另外學一樣。文林說,他學的那個管用不管用我也不曉得,現(xiàn)在也還沒見分曉,但不管怎么說,是國家的學校教的,怕全不好也有七成。田學魁說他學了藝,以后進了廠,靠手藝拿錢,也好。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也能靠手藝找點錢。文林說我這個手藝?我要是曉得是這個結(jié)果,當初就不該學。田學魁說莫非你還以為是我害了你?文林說我沒有說是你害了我,但要是曉得結(jié)果是這樣,我寧愿不學。學埋人的手藝,竟然先埋了自己的媳婦……田學魁說這只能說是她命不好,你的命也不好……文林說我要是不學這手藝,怕不一定就是這個結(jié)果。與其是這個結(jié)果,我還不如不學!田學魁說你是想說戲里唱的那句話吧——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可是今日是今日,當初是當初,當初怎么曉得今日呢?哪個是神仙,掐算得到?文林說三個孩子由我一手一腳拉扯,我吃了多少苦你是看到的,搞得我現(xiàn)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田學魁說但是現(xiàn)在這樣了,你有個手藝,一月半月有人來請你去做堂手藝,也會有一筆收入……再說,你再怎么辛苦勞累,也比不上當初你媽死了以后,我拖你們六姊妹那么辛苦勞累吧?文林說,你當時有婆幫忙,也不過和我差不多吧!再說當時福芝姐比小鳳大,還有先芝姐呢。田學魁說,你有你的老丈人老丈母呢,他們對你的幫助也不少,除了送你一棟廂房立著,還送你田土耕種,幫忙你烤煙,借錢給你。我當時,老丈母早過世了,老丈人要管他的兩個兒子……

和文林一起做手藝的師兄師弟們跟著到田學魁的屋里看田學魁,向田學魁問好。田學魁想站起來,卻站不動。文林和師兄師弟們就叫他別動了。田學魁的感覺很不好,文林來看他,是兒子對老子的看望,文林的師兄師弟們,一群埋人的道士,雖不是催命鬼來催田學魁的命,接著做他的手藝,可他們出現(xiàn)在田學魁的眼前,田學魁的感覺卻很不好……文林說你現(xiàn)在老了,有吃有穿有住,就行了。常言說一輩不管二輩事,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就不用管他們了。河水要流動,季節(jié)要更換,世界要變化,社會要發(fā)展,哪個曉得以后的生活會是哪樣子呢?田學魁插話說,你也不曉得以后的生活會是哪樣子啊?文林說我們替他們擔憂,和替古人擔憂一樣沒有必要,也沒有用。說不定你百年以后,我們?nèi)苄志鸵珠_,我就到別處去做你讓我學的這手藝去了呢!——我們道士班在議論要不要去縣城的火葬場占一個位置……田學魁說,聽說現(xiàn)在我們這個地方也實行火葬了,人死了必須拉到縣城火葬場去火葬,你們做這個手藝的,也要辦本本。去縣城必須要有本本,你有?文林說沒有可以去辦么。田學魁說石勝雄現(xiàn)在當村里的文書,我以前反對過他入黨,因為他不孝敬他的父親,他會給你蓋章?文林說一行服一行,芋頭服米湯,當官的一般不得罪我們這一行的人。他要是敢不給我蓋章,我隨便耍個花招都會嚇他個小死。

田學魁說,文林哩,百孝順為先,你以前把你老丈人家的廂房搬來立起,就沒有順我的意了,你還要不順我的意去縣城么?你不順我的意就是不孝了,他石勝雄怕還是會以這個理由不給你蓋章的……文林,縣城去不得,那兒你人生地不熟的,不要去。要是去縣城,還不如不做那手藝……文林說這你就不對了,手藝學了哪有不做的呢,縣城火葬場的生意肯定比鄉(xiāng)下好得多——那么多人死了要拉去火化……

田學魁說,你到縣城去,怕是圖伙女的方便點哦?我不主張你去縣城伙那些女的。文林說到縣城去做手藝,一是生意好,二是管一下小孩讀書,法國在那兒讀書,小路也要去那兒讀書,三是能找到個女的當然好嘍。田學魁說,常言說女的都是無底洞,有你填得滿的?你伙的人也不會真心跟你過日子的,你可是有四個小孩呀。像你這種情況,那方面就忍了吧,自古以來的事實都說明,弄不好要犯錯誤的。我當初就是采取忍的辦法,白天做活路做累了,實在不行晚上再喝杯酒,倒上床就睡著了。

其實文林喝酒已超出了田學魁說的范圍,他不管做沒做活路,酒照樣喝,早上喝,中午喝,下午喝,晚上喝,隔一會兒又喝一杯,幾乎是見酒就喝,用喝酒麻痹自己,都喝得酒精中毒了,怕難犯錯誤了。

文林滄桑著臉說這些你不用管我,我有我的辦法。你放心,你歸天以后,該火化我們會火化,該做道場我會用你讓我學的手藝給你做道場,用我們道士班最高的規(guī)格安埋你……在場的道士班的師兄師弟們都頻頻點頭……

田學魁看著文林和他的師兄師弟們,心想他雖然讓三個兒子都學了手藝,到頭來不但像一鍋大白水,而且像一鍋燒開了的大白水,燙人。他一生雖然經(jīng)手立了三棟房子一棟廂房,但還是很遺憾,兒子中沒有在國家單位工作的,沒有做生意的。要是有的話,情況肯定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很累、心里也很慌地咳嗽著說,你們……咳,怎么不懂……老人的心,咳,怎么不順……老人的心啊,咳……你們的心思,咳……怎么都轉(zhuǎn)彎了啊……

田學魁仿佛看見死去的妻子出現(xiàn)在了眼前,仿佛還看見了母親和大女兒福芝。同時,他也分不清楚是電視劇里在唱,還是哪兒的哪樣人在唱,或者就是自己的心里在哼著一首民謠:為人不學藝,挑斷籮篼系;為人學了藝,總會有一缺……他的眼前好像已經(jīng)黑了下來。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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