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夏·1979年
新疆在哪?那旮旯怕是在天邊邊吧……要不是因為國子,村上千百號人,誰會惦記這個從沒聽說過的地方?
因為國子,稻堆山人時常念叨起新疆。新疆,還真沒哪個去過,聽說坐火車,怕是三天三夜過去了,人還在半路上拱,要不是有個人在前頭牽著拌著,早就半道上掉頭了。于是,夏夜納涼的時候,新疆的話題總有人拋出來,往往說不了多久,就說不下去了。也難怪,哪個又能把新疆說個清楚明白?除非寫信去問國子,要不就等國子回家探親時才能問個徹底。
“國子一回來,要待上大半個月,人家在田地里掙工分,他倒沒什么事,在家歇著還能拿工資?!鄙狭四昙o的就有了些羨慕。只是國子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到,得趕上他探家那當口。國子探家?guī)缀鹾軠蕰r,一般多在夏天。夏天的新疆,怕是處處都是火焰山吧?要不然怎么孫悟空還向鐵扇公主借扇子?要不然國子總在夏天回到皖東南這老家探親?要想見一回國子,就得熬到來年夏天。不過有時候要是碰巧,夏天這道坎剛剛跨了一小半,國子就帶著他那個愛穿裙子的女人回鄉(xiāng)了。
女人叫小玉,良貴的姐姐,早年從稻堆山隨國子去了新疆。那年,第四年兵的國子有了探親假,從新疆頭次探親時就有了這么個意思,當時的小玉也沒答應,后來國子有了就地轉業(yè)的消息,小玉先是一趟趟地往國子家跑,最后老海心軟了,就湊了點錢送她到南京,買了一張直達烏魯木齊的火車票,再給國子發(fā)了一封加急電報。
國子父親死得早,未長成人的那些年是老海拉扯大的。國子算是老海的繼兒,只是沒繼上幾年,國子母親也追她的原配去了。
國子探親的那段時光,對于孩童來說等于是過了個年。風塵仆仆的國子大包小包的,怕是捎回了吐魯番大半個秋季的收成;再一個,國子生性大方出手舍得,香煙扔得如同飛蝗,葡萄干抓出來一把把直往前塞,半道從不收手。
這也沒什么奇怪,出門在外,一出縣城不都得喊老鄉(xiāng)?更何況國子這一去幾千里路云和月,而且進疆之后,車子一飆上路就是好幾個時辰,連根鬼毛都難撞到。每次探親一趟,一路上只要是去安徽方向或是從江淮那邊來的,不都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每次聽信上說國子要探家,就有人往村口那端兒張望了,等到國子身影一轉過山口,整個村子如同被人用硬柴架在屁股底下,早就燒得似鍋開水似的沸騰開了!
人哪,跟鳥兒沒啥區(qū)別,跑得再遠,老家這兒有根嘛不是?國子在新疆待了這么多年,還在中國版圖那么偏遠的公雞尾巴上,又是到月拿工資,人家不還是候鳥一樣一年一趟地往老窩里跑?
村人最早聽到新疆,是緣于國子當兵那年,聽說這批兵要去新疆,公雞尾巴那端,還是個什么建設兵團。咱老家這兒多好,地圖上的中國公雞胸脯肉,富庶江南嘛。原先躍躍欲試的一個個都縮了脖子,后來只剩下這個糊涂膽大還不知天高地厚的國子。沒想到后來他們這批兵幾年后轉了運,暴雨似的,老天突然變臉了,說來就來的一個政策砸到頭上,那一批兵就地轉業(yè)吃上了皇糧,國子給分配在新疆吐魯番大河沿的一家叫做大光飯店的國營單位當了保管員,其實說白了和掌勺廚子差不了多少。村里這才想起來,一開始國子當?shù)木褪莻€炊事兵,這讓稻堆山人感到窩氣,以至于同其他村人一說起兵事,立馬就沒了底氣?,F(xiàn)在,該咱們揚眉吐氣了。你們村娃子在部隊,什么偵察兵、通信兵、警衛(wèi)兵還有什么步兵、工兵什么的,又當出了什么來頭?我們的國子,正兒八經(jīng)的非農業(yè)戶口,國營單位,瞅什么瞅?一邊后悔去吧。
國子當時托人寫信回來告訴了這個特大喜訊,村子里好些日子都沒法子安靜,就是現(xiàn)如今的福彩體彩什么的中了大獎,也不過如此吧。聽納涼的老人們說,那要比以前出了個狀元還要熱鬧。也難怪,解放都30年了,稻堆山人就知道在地里死受苦摳,還沒一個像國子這般爭了口氣,“這一回,老郭家的祖墳,該冒青煙了?!?/p>
老海聽到這話的時候,正在村上納涼的河邊長堤之上,他一只腳架在竹子編織的涼床子上,一味手捏緊了那只白瓷酒杯,把個二兩燒酒滋溜一聲吸進肚子,長吐一口惡氣,巴答巴答了兩聲嘴巴,筷子頭蘸了星點兒的辣醬,在嘴里吮上幾吮,這才放開喉嚨唱開了:
我們新疆好地方啊
天山南北好牧場
(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
我們美麗的田園
我們可愛的家鄉(xiāng)
老海平日里不大唱歌,最多也只能哼幾句當?shù)氐耐钅匣ü膽颍{子一次也沒拿捏準,只是一說起新疆,可能是國子帶回的好酒勾起了肚里的饞蟲,于是索性哼起了這首歌。國子頭次探家,有次在夾河游泳之前,即興哼唱的一段就是這支歌子。那時老海在河堤上納涼,別人沒怎么注意,他倒是在一旁記住了幾句,這以后就是想唱,也只是唱出了首尾幾句,中間那一大段不得不省略的部分,全都是用一串“(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代替,顯得有點敷衍了事。
好在村上人也不當真,老海又成了老光棍,也沒去過新疆,哪能唱出新疆的原汁原味?起先,村里有一撥人還很納悶,特別是十歲出頭的學生娃娃。直到后來大人們點破時,他們才知道了,老海這么一哼,心里是想國子了。每年的這個時候,國子該回家探親了。
國子探家時的火爆場面,好多次我身臨其境。剛一到家的國子,總喜歡認著這個喊著那個,還從來沒有出過錯。就在這一片嘿嘿干笑的當兒,年紀大的能討根“紅山”牌香煙,小把戲們要是能擠進圈子,自然能分到糖塊吃,弄好了還有一小把葡萄干。
別看那么黑乎乎的一小把,在手掌里如鳥糞般窩著,伸到哪個人跟前,就是嘴里客套地推辭著,一雙手早就不由自主地接了過來。那可是能甜掉你一嘴好牙的吐魯番葡萄干呢。
那份熱鬧勁總要延續(xù)幾天,特別是孩童們有事沒事總要從國子家門前繞上幾繞,運氣好的能碰上些新疆特產(chǎn),有時還是哈密瓜干。即使啥也吃不到,能聽到國子說起新疆那人那事,也如同聽古書般過癮,以至于有時看到我們的身影,比我還小幾歲的梅子總要擋在門口,說她姨父一大早就出去了。
梅子是小玉姐姐愛珠子的大女兒。姨父一回來,她似乎就義務地擔任起了新疆特產(chǎn)的保管員,即使這樣,從她家屋子里散發(fā)出來的那股揮之不散的濃濃香味,實實在在地讓我們體驗到了望梅止渴是怎樣的一種意思,雖說那些煙酒之類的,愛珠子早就鎖進了箱子。
就為這事,春花嘴上一直氣鼓鼓的,好幾次只要國子一走,她都要與愛珠子憋氣,大半個月里就是抵上了面,也不說一句話。
春花是四保的新婚女人,剛從山外嫁過來,比愛珠子要小個十來歲,模樣在方圓十里也算周正,臉蛋白嫩的與國子的差別,倒成了圍棋的黑白二子。據(jù)說春花家答應這門婚事時,四保的哥哥國子這層關系起了作用,畢竟四保是國子同地不同天(同母異父)的弟弟,血濃于水的一家人,哪怕是后來天塌地陷了,弟兄還是弟兄。
同為弟兄,國子探親之時,也有解決不好的事。夫妻雙方同一村子,兩家親戚里頭,一頭是弟一頭是姐,那一身沉甸甸的包袱卸下肩膀之后,兩家都想為之騰出一塊“根據(jù)地”,所以梅子的嚴防死守就可想而知了。
國子不大贊同外甥女如此吝嗇,有時他還主動分給了我們一些,又在我們品嘗的時候配上了他的講解。在他的述說之中,新疆的確是一個好地方。
“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背撕叱哪鞘赘枨?,這個順口溜是他常常提及的。當然,國子說起這些的時候,多是在納涼談心說笑之時。白天里大家在田地里忙碌,國子在夾河里撲騰累了之后,就由著我們領著,在繞村的林子里穿梭。時間一長,我們看出來了,國子如數(shù)家珍著他的美麗新疆,目的就是尋找一種背井離鄉(xiāng)之后的領袖感覺,好想讓我們前呼后擁著他瞎轉悠。國子拎起一只半新的雙管獵槍滿村打鳥,每當一只鳥兒撲騰著墜地的片刻,早有一群狼狗一樣的我們撲了上去,一個個如同邀功討賞的奴仆。
那時,我已悄悄看過我哥的地理課本,知道了新疆氣候有四大特點:干燥、冬冷夏熱、氣溫日差大、日照豐富。好在還有一個挺重要的,那就是新疆的瓜果特別甜。
“那是南疆,北疆可不是這樣的,新疆大著呢?!眹庸緡3鲆痪渲?,瞇眼瞄準著樹上的一只鳥兒。那只鳥兒正幸福地歌唱著家鄉(xiāng)的美麗富饒,我們一直仰著脖子,直到那只鳥兒哼著歌子謝幕遠去,也沒見國子扣動一下扳機。
“你不是說在吐魯番嗎?那不就是南疆嗎?吐魯番是全國聞名的火爐之一?!备诤竺娴奈遥嗌儆悬c泄氣。
“新疆大著呢,美麗天山,你們知道嗎?”國子又一次哼唱著那支歌子,那歌聽得久了,我們都會唱了。不就是“我們新疆好地方”嗎?既然新疆那么好,你一次次回家干什么?于是我們就不想聽了,國子也看出來了,歌子剛唱了個頭,突然停了,中途轉成了朗誦:朋友,你到過天山嗎?
我們才不管什么天山地山呢,再說,哪個是你的朋友?跟了你大半天,也沒嘗到什么甜頭,于是一個個作鳥獸散。國子也不見氣,倒是梅子的小嘴剪子一樣:沒良心的,吃完了你們就跑了?滾吧,再也別上我們家了。
不上就不上,你姨父不就是一年才回一趟嗎?大不了我們多吞幾次口水就是了?;氐郊?,哥哥埋怨說真是太可惜了,應該再跟一會兒,聽國子講講天山,“我們老師講到天山的葡萄溝時,口水都不知不覺地掛了出來。老師還說,他做夢都想上一趟天山?!备绺缯f,他們高中語文本上有《天山景物記》這一課,作者是一個著名作家,卻起了個小日本名字,叫什么碧野。
后來,我知道了那個叫碧野的作家根本不是日本人,那只是他的筆名,真名叫秦兆陽,而且我一氣讀完秦先生那篇文章之后,心里那個悔啊。新疆還有那么美的天山?下次國子要是說起這座山,可得好好地問個清楚明白。
要想引誘國子說起天山,那得等他來納涼,而且正高興的當兒。
皖東南的夏晚,因為搶種搶收(俗稱“雙搶”)的農活太累,男勞力們常常回來的晚,這樣能趁機多掙些工分,生產(chǎn)隊長也不止一次地吩咐過記工員,“不摸黑,一個一;摸了晚,一個兩?!蹦且馑际钦f,只要摸晚時候收工,就可以記上1.2個工分,盡管這工分也不大值錢,可當農民的不掙工分還想上天?甚至連同放學歸來早的學童,也加入了“雙搶”行列。直到屋上的裊裊炊煙與黑夜渾為一體,才能見到半道上從水田抽腳回來的女人。在家賦閑的國子沒地方可去,多是在夾河里撲騰。大半天的烈日當空,烤得河面發(fā)燙,只有一個猛子鉆入水底,才是個透心涼。
幾個猛子一扎,國子也累得乏了,這才扛起竹床,在一溜兒的夾河河堤上找了個風口位置,過了老半天,一只只竹床棲在男人肩膀上,如同船帆一樣陸續(xù)駛出村子這道港灣。這時候,才是一天里的國子活得最為滋潤的黃金時段。
“國子,還在新疆?吐魯番?”
國子大聲應答著遠處的竹床:對,大河沿大光飯店。有空去啊。
但更多的則是湊到了國子跟前,問的話題盡管多有重復,那也是七嘴八舌的:那葡萄怎么種的?蜜糖腌制的吧?那哈密瓜,就不能帶點瓜籽回來?那邊的妹子脖子上裝的是螺絲帽吧,怎么一下子能轉好幾圈,頭就是掉不下來……
天天如此,國子也懶得解釋了,只是一一散著紙煙,有時就喊梅子,讓她站在竹床子上就著月色星光即興表演一個。梅子一開始還不好意思,后來小玉咳嗽了一聲,梅子如同通了電一樣的玩具一樣,脖子一扭一扭地,轉出了一陣陣甜美的歌聲:
我們新疆好地方啊
天山南北好牧場
戈壁沙灘變良田
積雪溶化灌農莊
(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
(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
梅子扭起來的脖子還真像回事,那個小腦袋都快要歪出兩邊的肩膀頭了,等到大伙兒定睛一看,停下來的梅子還是老樣子,那個剛才陀螺一樣轉動的小腦袋,現(xiàn)在還穩(wěn)端端地沒掉下來。愛珠子逢人就說,她小姨真會教,新疆舞多難,我女兒一學就會。
多年之后的夏夜,我們這班當年的同學納涼時,有人還提到了梅子扭脖子時那個逗人的樣子。
秋·1985年
后來的四五年,國子探親幾乎一年一趟,每次還都帶上梅子。梅子找到了國子這樣的好靠山,那是享福了,她在新疆那里上了學,只有暑假才回。還有一個就是,梅子一去新疆,沒年把時間,臉蛋卻黑了許多。
那時候我們也領到了中學地理課本,老師說新疆日照時間長,好多地方都是戈壁灘,還有個大沙漠。梅子可能是經(jīng)不住那里的風沙和日曬吧。
為這事,我們也想親口問問梅子,可這以后,國子回來少了,兩三個夏天里也沒見到他探親,倒是有年秋天,國子突然探親了,只不過那次他是一個人回來的,連小玉也沒帶,更別說梅子了。
我們這才知道,是老??觳恍辛?,醫(yī)生也說挺不過這個秋天。老海讓四保找人寫信,估計那信一到新疆沒多少天,國子就回來了。
深秋的稻堆山,是一年最美的季節(jié)。雖說早就分了責任田,但那時還沒有打工一說,這一帶沒什么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還是以小農經(jīng)濟為主,山上山下,凡是能種點什么的地方,都給點得滿滿的。放眼望山,草色蔥蘢樹木籠罩菊花盛開;回頭望村,橙黃橘綠果樹飄香稻菽流金,怎么也比國子歌聲里的新疆美吧。國子卻無心評說,成天在家里守著老海。四保還要忙著田里,春花剛生孩子,沒幾天忙下來,原來國子那張四方四正的臉,也瘦得幾乎脫了形。
這時,我才想起來,國子早逝的雙親真會起名字,當年是按照他的國字臉型給兒子起的這個走運的名字。因為我們老家有個說法:嘴大吃四方,四方臉吃百家飯,一輩子餓不著。
秋天里的國子穿得很少,似乎在新疆這些年,皮膚對涼意不大敏感了。再一個是一接到家信起身匆忙,以為繼父去日不多打個秋風應付一下就能快去快回,因而衣服也沒多帶。白天里做好了準備再抗幾天的打算,冷了就在屋前屋后走上幾圈,再唱上幾句歌子暖和暖和。只是國子會唱的歌子不多,早年的革命樣板戲沒怎么學,部隊歌曲鮮有抒情,都是些進行曲之類的直來直去,弄不好會嚇著病入膏肓的老海,倒是那首《我們新疆好地方》調子柔和一些。老海也喜歡聽,有時清醒之后還會瞇著眼和著哼上兩句,這么一來,原以為快要撒手人寰的老海,身子骨日漸好轉,完全有了一種枯木逢春的狀態(tài)。春花一看急了,就催四保給哥哥找衣服添上。四保知道哥哥身坯大,家里衣服沒他穿的;他妹夫良貴那里就更別提了,別說找件好衣服,就是打著補丁的常年也就那么幾件,家里收入全都忙著養(yǎng)人了。
梅子走了沒幾年,愛珠子又生了三個兒子,母雞抱窩似的,夫妻倆晚上沒事就在床上鬧騰,日子雖說清苦,勁頭一點也不收斂。他倆最大的兒子叫大平子,都八歲了。
愛珠子找了過來,說上次就跟姐姐小玉說了,讓姐夫這次把大平子帶到新疆去,一來與梅子作個伴,二來讀個城里學校,三來的原因是最主要的,只是她沒有說,春花也知道,那就是為了省些口糧。
這次回來,小玉也提過這事,國子一直沒開口,上次帶了個梅子,這次就是再帶一個,輪也要輪到四保和春花的孩子,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個才算一碗水端平。小玉不依,說春花孩子才生呢,總不可能在吐魯番為這個孩子養(yǎng)頭奶牛吧?國子就沒話了,那天趁著四保在田里忙著,就抽身到了良貴家,安慰的話還沒開口,愛珠子就拉著良貴,還有那幾個孩子,一順溜地,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國子嘆了口氣,說:妹子,聽哥一回,這邊再差,也是江南啊。
江南有什么好?一年苦到頭,一張嘴也糊不住。
我們那地方,連一盆花也養(yǎng)不起來;走在道上,半天里看不到一個人,碰上一只鳥也得看運氣。
稻堆山倒是人多,擠在一堆窮死了,哪天才有個出頭?這些年,不就出去了你一個?
……
那邊還有天山呢。你不是唱得那么好聽嗎?你們新疆好地方?
國子沒話了。他想起來探家的這些年,這支歌子他唱過多遍,尤其是唱那一串串“(口來)(口來)(口來)”的時候,那種聲音如同扣動雙管獵槍一樣的氣勢洶洶。
這回,他是給自己射出的子彈擊中了。
有人猜測,可能是國子從新疆帶來的東西很補,所以一時半會兒的老海卻越來越精神,這讓國子也犯了難。國子請假的時候,那一陣子正趕上去新疆觀光的內地領導們特多,飯店接待任務重,這個假還真的難請?,F(xiàn)在,國子只得心腸一硬,給睡著的繼父磕了三個響頭,就起身返程了。
這次還是帶上了大平子。還有的,又帶了幾只小鴨崽。愛珠子說,這回的鴨崽耐寒,只要熬過一冬,以后姐姐和梅子就有鴨蛋吃了。
國子走的時候,村人說是在一個東方欲曉的大清早,好多人還在睡夢里。那時候,雖然內地經(jīng)濟活絡了一些,但稻堆山還是死板板的。那天的大平子是唱著那首歌子走的,一步一回頭也沒有哭聲。臨別,緊跟在后面的愛珠子冒了一句:新疆是個好地方,咱兒子這輩子有福,糠籮跳到米籮里了。
等到大平子拐過稻堆山的山尖子,愛珠子這才哇的一聲哭開了,拼死拼活地說要回頭去追姐夫。良貴狠狠地摳住了老婆:哭了鳥?這些年是回來少了,以前姐夫不是年年回來嗎?
愛珠子的哭聲止了,可是良貴的耳畔還是鬧哄哄的,原來是大隊的廣播響了,播放的是與新疆有關的歌子,前面是克里木《咱們新疆好地方》;后面的是關牧村《吐魯番的葡萄熟了》。良貴來勁了,說:咱一雙兒女在新疆那個好地方,以后要吃葡萄時,嘴就能直接伸到葡萄架上,像這樣吃呢。
兩個人邊說邊走到了一棵棗子樹下,愛珠子看著丈夫張嘴伸到樹下,人還向后仰著身子,對著一顆吊著的棗果子,哇地一口咬著了,卻卡在嗓子眼里,“媽呀,老子黃膽都給澀出來了?!?/p>
這么一下,演小品一般,讓愛珠子破涕為笑??纯从孢^來了熟人,她這才伸出袖子,來回地擦了擦有些腫脹的雙眼。
冬·2000年
冬天里見到國子,這些年來對于稻堆山人來說,真還是頭一回。
秋天回來的那年,國子回疆之后,還沒熬過冬天,老海就漏盡了氣。那個冬天出奇的冷,老海臨走前眼睛一直閉不了,說還想見那個孝心的繼兒一面。家里實在沒法子,新疆來回幾千里,國子怕是前腳剛踩到新疆的土地,他又不是孫猴子一個筋斗云就能翻回來?于是,加急電報發(fā)了幾封,只是等到了國子一個致歉電報。老海剛過“頭七”,一張匯款單從新疆寄給了四保,是一千元人民幣。四保從郵局領回來的時候,單是十元的工農兵大團結票面,厚厚的一沓子。
沒過幾天,又有一封信追了過來,說,在父親墳前包上一捧土寄到新疆。末尾,又補了一句:抽二百元給愛珠子。
老海的喪禮刨去禮單之后,收支基本打了個平手,國子一寄就是八百元,這讓春花激動了好些天:老人古話說得對啊,人是英雄財是膽,同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就因為一個當兵一個沒去,這以后的差別怎么就這么大呢。
因為有些年沒探親,冬天里回村的國子,讓鄉(xiāng)親們感嘆于歲月真是一把無情的小刀,誰的臉上它也敢刻上幾下。前些年回村的小玉,因為未曾生育一直蠻耐看的,現(xiàn)在臉皮打了皺,即使再做什么護膚保養(yǎng)還練瑜伽也沒多大效果;當年那個臉膛紅潤的國子,現(xiàn)在卻有些黑紫紫的。我們知道,那是高原地帶的強紫外線頻頻惠顧的痕跡。除了臉色與村人不同之外,國子處處體現(xiàn)著與鄉(xiāng)親們的不同。那些同齡的“老男孩”們一個個穿著厚實的棉衣,走起路來鼓囊囊的,做個活都不方便,沒事的時候多是靠在墻角曬太陽;國子呢,只是披了件毛呢大衣,要是脫了,一身單飄飄的,最多是村人秋天的衣著。
“國子,還是你身子硬朗,怕是飯店里的油水都讓你先喝了頭道湯吧?不然就是你肚子里的老板油厚實,要是我家水林,早就縮在被窩里不敢下床了?!闭f話的是香妹,水林媳婦。水林算是國子的少兒玩伴之一,回回國子回疆之后,他倒也能在外村人面前侃上一通,“我跟國子,鐵把!一塊兒長大,雞巴拖塘灰的生死之交?!眹幽谴吻锾旎卮?,水林前面的老婆在一次爭吵中喝了農藥。這些年他只是打著光棍,家里隨后湊了幾千塊錢,托人在四川買回了香妹這個還沒畢業(yè)的高中生。
雖說幾千塊錢,在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也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香妹一開始以死相逼,可架不住人間煙火的十面埋伏,哪怕她就是一小把堅貞不屈的西湖龍井,山溝溝里的溫吞水就是沒柴燒開,早晚也給泡軟了筋骨。再好的茶葉一旦浸水,就什么也不是了,香妹也就認了命,隨后的好些年里,也是一天到晚的不干個農活。好在有幾個在蘇州打工賺錢凱旋的女伴陪著玩。這幾個女人雖說歲數(shù)不大,一回村之后,衰老得如同冰塊見了陽光,那些年的青春揮霍讓她們掙了錢,在村里率先豎起了樓房,引得村人眼睛濕漉漉的。不管有事沒事,她們幾個就湊一起搓麻將,一旁端茶倒水的水林,被香妹使喚得屁顛顛的。
好歹也是早過了五十歲這道門檻,與自己年齡相差無幾的國子,怎么還像小青年一樣抗凍?千層紗不及一層棉,新疆真的有那么好?一身單衣也比我們這里的棉衣耐寒?看著國子陪小玉在看她們幾個搓麻將,水林伸手一摸,國子的外套也是一件單衣,只是里面穿了一件藍色夾襖,薄薄的頂多也只有三四兩棉花,怎么那么暖呢。
水林試穿了那件夾襖,一試之后才知道暖和。這么輕的衣服居然這么生暖,里面難道是燒著柴火插著電?國子說,這是羽絨服,填充的是鴨絨,老毛子那邊多少年前就有了這個,前蘇聯(lián)解體那會兒,幾袋面包就能換上一件。
與那些年夏天探親相比,冬天回來的國子夫婦,沒有像以前那樣的大包小包。這些年下來,稻堆山也變了樣,以前物資匱乏,只要是吃食什么都金貴,何況國子帶回來的還是新疆特產(chǎn)?,F(xiàn)在不同了,村上超市就開了好幾家,只要有鈔票,全國各地的特產(chǎn)也能買到。往年一到臘月,村上還殺豬、磨豆腐、打糕做米糖什么的,現(xiàn)在一律全免,什么都在超市買個方便,仿佛全國所有的村子只有一個超市,所有的土特產(chǎn)都一個味道地大一統(tǒng)了。村子里空落落的,年輕人去了外地打工,年輕的女娃子更是少見,她們多是去了大城市,有不少去了江浙一帶,白天死睡,晚上才出來做服務。你別看她們要啥沒啥,可就是憑著皖南水鄉(xiāng)滋養(yǎng)出來的一臉蛋青春,年年帶回來的票子厚得很,哪家只要有這樣的幾個女孩子在那邊打工,三五年里豎一幢樓,似乎是很輕松的事。
這次,只是國子小玉兩人回來,梅子早在那邊成了家,大平子也上了當?shù)匾凰髮W,小玉退休有些年了,國子今年剛退。于是,兩人就想著回老家一趟,看能不能找村主任商量個事,在稻堆山批塊宅基地蓋幢房子: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吶。
國子就想著去找村主任,還有鄉(xiāng)里的國土所長。那些天,四保和良貴兩人帶著國子村里村外地跑,小玉在家實在是閑,香妹幾個一喊,麻將桌子就支起來了。麻將這東西好,看了幾牌就能自學成才無師自通,小玉沒怎么打過,愛珠子擔心她輸,于是就在一旁教著。一開始小玉也沒什么興趣,覺得不就是個拆東墻補西墻的排列組合游戲?沒曾想幾牌一和,那種趣味漸漸有了。麻將場上有個說法,叫“生手出大塊”,那意思就是說新學的手氣一般都不壞。前些天小玉還真趕上了這手氣,三天兩天的小贏,香妹她們也精,口袋里明明有錢,幾牌一輸就說欠一把,反正小玉也豪爽。過了些日子,風水輪流轉,小玉打一場輸一場,香妹她們也不講情面,贏錢就往懷里扒,還把以前欠賬未還的那些事早就忘了。幾場麻將一打,愛珠子就說不能打了,“這不是逮鱉么?輸了差一把,贏了一把挪。當我們是發(fā)救濟款,《愛的奉獻》啊?”
小玉只好說算啦,這些年來也攢了些積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好太過于計較,將來要是蓋了房子,還要與她們做村鄰,為些小輸贏,傷了和氣劃不來。
小玉搓麻將的時候,國子也沒興趣看。他想看的是家鄉(xiāng)的魚塘,以前探親是夏天,年年他都要在夾河里游個痛快,有時還特意喝上兩口,那可是記憶里久違的清甜??啥觳恍辛恕T谛陆?,洗澡就是件難事,老家這里卻一點也不難,只是不能下河。稻堆山人冬天洗澡,都是在家搭了口浴鍋,人躺在大鍋子洗著,灶膛捂著火星子,水冷了些就喊一聲,有人隨手添把草什么也就有了。
一進浴鍋的國子,回回要睡上一覺泡個酣暢淋漓,因此鍋灶底下要留個人手隨時添把草。有次,四保的兩個侄子也不見人影,后來的幾把稻草是春花添的,做哥哥的睡在里面哪里知道。春花聽四保說,哥哥這次帶回來一大筆錢,準備買宅基地造房子,心里就癢爬爬的,一心想把國子服侍好,最好能在村里留下來,好不容易碰到這么一個有錢的哥哥,可不能就這么放他回了新疆。每次捉摸著水溫差不多冷了,她就悄悄地塞上一把。
這次浴鍋洗得真爽,讓國子都不想再回新疆了。他睡在溫水里快活得直哼哼,直到全身的汗發(fā)了出來,這才支起后背抵在門口,有些舍不得似的喊侄子搓背。不一會兒,背上有人輕輕地搓著,手法比以往勁道了不少,只是熱氣騰騰的,看不清身后是哪個侄兒的臉,這背搓的真見功夫,還不帶響聲的。直到身后的春花咳嗽了一聲,國子嚇了一個激靈,連忙制止時,春花嗔怪了一句,“哥啊,你難得回家一趟,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自家弟妹,又是在自己家里,有什么要緊?”
正僵著,從麻將場上惹了一肚子氣的小玉也想來泡一把澡。看著春花低頭出了浴室,小玉嘴上沒說什么,心里還是格登了一下,忙埋怨起了國子:宅基地的事,我看要是搞不成就不要勉強了。
候了幾天,村主任連個影子也沒撞到,兄弟幾個輪流打他拷機傳呼了多次也不見個反應。村里還沒有哪個配上手機,國子的手機除了打了幾次那個傳呼,在村里就是個磚頭一樣的擺設。這么耗著也不是個事,于是國子就嘆了口氣,說:老家黃土不留人,咱還是回新疆吧。咱們新疆好地方啊……
春·2015年
這一去又是個十多年,國子再也沒有回稻堆山探親。村上有些上了年歲的老人們想起來了,國子一別家鄉(xiāng)幾十年了,還真沒看見過春天里的國子。
哪年春天,國子能再回來一趟?這人啊,真不經(jīng)老,國子下次回來,還真不知道村上又要走了哪幾個老的,怕是他國子也老得走不動路了。
可再怎么老,這是家鄉(xiāng)啊,一方水土一方人,他國子就是埋骨他鄉(xiāng),在天山腳下成了孤魂野鬼,再怎么說也要來老家一趟,收一收腳印子再走。
人啊,埋著祖宗的這方水土,才是自己的家鄉(xiāng)??!
因為縣里緊迫的招商引資任務,好不容易耗上了一個財大氣粗的浙商。浙商頭一趟下車,肥實的手指劃了個圈,點中了稻堆山這邊的一大片山地,說要辦一家化工廠。廠址在圖紙上一畫,老海的墳地也給圈了進去。有天一大早,四保看到貼在村口的那個告示上,紅彤彤地蓋了好幾個公章,除了鄉(xiāng)政府的之外,還有公安局和法院的。架不住春花的勸說,四保就給新疆的哥哥打手機,問清明節(jié)能不能回家一趟遷個墳?
國子答應了。過了春分,國子突然來了電話,說是實在走不動了,遷墳的時候,你讓孩子們拍個視頻,用微信傳給我吧。
清明的稻堆山,景色怡人??蛇@一切也將好景不長,再過年把時間,這一帶將要成為記憶,漸漸地被浙商化工廠吐出的滾滾濃煙所取代。四保請了村人給老海起墳。老海的墳矮禿禿的,當年的八百元錢春花沒舍得用,連個碑也沒有立。兩個孩子在一旁拍著視頻。臨了,四保說,咱們一家唱個歌,就當是替哥哥盡個孝,作個念想吧。
于是,四保起了頭,一家人唱的是老海以前哼過的那支歌:
我們新疆好地方啊
天山南北好牧場
麥穗金黃稻花香
風吹草低見牛羊
葡萄瓜果甜又甜
煤鐵金銀遍地藏
(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口來)
……
視頻拍好之后通過手機傳給國子。四保蹲在一旁,看著兩個孩子低頭操作。視頻發(fā)送成功之后,四保還有點不放心。孩子說不要緊的:要不,你就問問大伯伯。
孩子說著就按下了視頻通話,新買的apple-6手機里,四保和春花看到了頭發(fā)花白的哥嫂兩人,那兩張臉擠在一起,淚眼蒙眬的。
四保問:哥哥嫂嫂,你們在新疆,還好吧?
好,好著呢,你們就放心吧。手機里的國子,聲音一直軟塌塌的,直到最后,才笑著說道:什么時候來這邊玩吧……我們新疆好地方?。?/p>
國子說著就在手機里唱起了那支歌。兩個孫子一聽,對著手機視頻手舞足蹈的當兒,嘴巴還咧得挺大:大伯伯,你這歌唱得太好聽了,就是大歌星克里木聽了,怕是也自愧不如呢。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