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通向陡坡的路,只有一條,彎曲、陡峭,走到最后,歸在一處不動彈了,剩下的只有漫山遍野的綠草和不知名的野花?;ㄩ_得不艷,小且羞赧,藏在雜草下,能躲的躲,不能躲的,隨風(fēng)搖擺著。
沒有了路,披著花草的陡坡繼續(xù)向上攀爬,直到遇見大山。山,很是險峻,連綿不斷,從目所能及的一處生長到另一處,山頂與天相連。遠(yuǎn)看,大山像天空的根一樣,連接著大地。不長樹木的山,有許多鳥巢和白點依附在上面,巍峨且不失一種美。
爬到高處,剩下頭頂?shù)奶炜蘸捅澈蟮拇笊?。選一處坡地坐下,花草的清香鉆進(jìn)鼻孔,融進(jìn)呼吸道里,一陣愜意。山腳,是一片無垠的草原,一條柔美的河流鑲嵌在草原上,似一條項鏈掛在草原的脖子上,銀光閃閃。遠(yuǎn)處,大小不一的白色藏帳蓬像蘑菇一樣,長在綠毯上。經(jīng)幡瑟瑟,幾個騎著馬匹的小孩, 奔跑在草原上,風(fēng)聲、河流聲,把馬蹄的聲響淹沒在陽光里。
剛從山下來,此刻,我的腳印已被風(fēng)吹散。我是第一次踏上這條路,路途上的一切,我充滿著好奇與冥想。我想變成一棵草、一粒泥土、一塊小石子,生活在這片圣潔的土地上,同日出與日落、黃昏與黎明、或者每一段生命的開始與結(jié)束,共生共息。
陽光密密的從天空直落下來,滴落時,沒有破碎的聲音,我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卻微微有疼痛的感覺。山腳吹來一陣風(fēng),拂過臉頰,帶著一絲陽光的溫暖。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捋捋耷拉在額頭的亂發(fā),抬頭,我看見阿德喇嘛紅色的僧衣,在漫山遍野的花草里,尤其艷麗。
佛堂修建在陡坡上,旁邊有幾座掛滿經(jīng)幡的白塔。阿德喇嘛從佛堂里出來,雙手合十,徑直走向一塊坡地,坐下,拿出佛珠,不一會兒,嗡嗡的念經(jīng)聲,隨著午后溫暖的風(fēng),飄到我的身邊。誦經(jīng)聲,包裹著我的靈魂。我就此躺下,閉上雙眼,做一個空靈的軀殼,不言不語。
早晨,天還沒有完全亮干凈,山頂?shù)脑茖勇燥@厚實,一束直直的霞光,從厚厚的云層里直射出來,云層瞬間變成了火紅色。被染色的除了云層,還有矗立在天與地之間的山頂。我是在看這美麗的風(fēng)景時,看見了阿德喇嘛,當(dāng)然,那時我不知道他叫阿德喇嘛。
桑煙裊裊,阿德喇嘛圍著白塔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轉(zhuǎn)圈時,阿德喇嘛很專注,整個世界只剩下腳下的路和心中的白塔。
太陽漸漸沖出云層,刺眼的光亮,讓我睜不開雙眼。阿德喇嘛在光亮里,變成移動的黑影,一圈又一圈,一次又一次圍繞著白塔行走在屬于他的路上。
天越來越亮。經(jīng)過一夜休整后的大地,生機(jī)盎然。山頂?shù)年柟忭樦絼蔟R齊整整地往下滾落,很快,白塔及阿德喇嘛站在了陽光里。
我也快攀爬到有陽光的地方,離白塔、阿德喇嘛,還有我要去的地方越來越近。
幾只小鳥在草叢中你追我趕,一會兒不見了蹤影,一會兒又從草叢里鉆了出來;一只地鼠從洞里沖出來,看見我,愣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連滾帶跑鉆進(jìn)洞里;一條黃色的狗臥在草地上,瞇縫著雙眼,似乎還沒有從昨夜的夢中醒來。
“小姑娘,你來自什么地方?!卑⒌吕镂⑿χ粗?,絳紅色的僧衣和清晨的陽光,把他的臉映襯得特別油亮。
我急忙走上去,雙手合十,回答:“我來自康巴。”
阿德喇嘛慈祥地笑了,也許是因為皮膚黝黑的原因,他的牙齒很白?!皻g迎來自遠(yuǎn)方的客人,我叫阿德,這里的天葬師?!卑⒌吕锏脑挘懺陉柟饫?,負(fù)荷著陽光的重量,裝進(jìn)我心里,憑空增添了幾分厚重感。
“阿德喇嘛好?!边@句話,鉆出我的口,帶著矜持、崇敬,更有一種膽顫在里面。
阿德喇嘛點點頭,看著我:“第一次來這里吧?”阿德喇嘛的眼睛不大,看人的眼神卻很透。我點點頭。
“只要能來這里的人,都應(yīng)該是敢于面對生死的人?!卑⒌吕镎f這話時,眼睛看著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
兩米開外,有一處不生長花草的地方,茂盛的花草繞圈似的生長在這塊土地的邊沿。不長草的地方,成錐字形,長約10多米,寬約5米。錐字形的頂端,放著一塊瑪尼石,上面的經(jīng)文,已在歲月的流逝中,風(fēng)化了。瑪尼石的下方,有五塊不規(guī)整的石頭,石頭不算太大,沒有經(jīng)過雕琢,有的略顯橢圓,有的略顯長形。五塊石頭豎著并列排放著,像一道階梯,一步一步往高處伸展。石頭都是雪花石,完全退去原本的色彩,被歲月涂上了一層厚厚的渾濁色,渾濁色并不呆板,陽光照射在上面,發(fā)出暗暗的光亮。每塊石頭中間都有一個窩蕩,有的深些,有的淺些。昨夜的一場雨,把窩蕩填得滿滿的,雨水顏色不一,有的清涼,有的渾濁。不管渾濁也好,清涼也罷,水面在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明燦燦的光亮。
阿德喇嘛告訴我,那里就是天葬臺。昨天,有兩個靈魂,從這里升上天空。他慢慢的走向天葬臺,我跟在阿德喇嘛的身后,每走一步,都顯得小心翼翼。
天葬臺,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但就在此刻,我為自己此行的目的,感到無名的羞愧。我的目的終止在這里,而就在昨天,兩個亡靈才從這里啟程。在這里,既是人間的終點,又是天堂的起點,我哪能到達(dá)?
阿德喇嘛站在天葬臺旁,念誦著經(jīng)文。誦經(jīng)聲讓時間仿佛停止了走動。寧靜,還是寧靜……
天葬臺地面是用水泥鋪成,地面并不光滑,地上散落著無數(shù)的小石子。
“這些石頭,是轉(zhuǎn)天葬臺的人留下的,叫祈福石。轉(zhuǎn)天葬臺的人們,祈禱亡靈進(jìn)入天堂的時候,也在為自身祈禱。每轉(zhuǎn)十圈,他們就往這里丟一塊小石頭。這些小石子是昨天留下的,小石子多的時候,我會把這些小石子撿起來,放在對面的瑪尼石堆上。”阿德喇嘛真是個會洞察心事的人,看見我的不解,他告訴我。
對面的瑪尼石堆,矗立在草坡上,生長在風(fēng)里。石頭上的經(jīng)文,在陽光里若隱若現(xiàn)。
“這里,為什么有五個天葬臺呢?”我?guī)е苫螅瑔柊⒌吕铩?/p>
“人間萬物都由稚嫩走向成熟,有根有枝才有花果,我們應(yīng)該尊重自然的序列法。天葬臺也遵循了這種因果關(guān)系。”說完,阿德喇嘛虔誠的、掌心向上指著天葬臺說:“第一個天葬臺,是為二三十歲以下的人天葬時用的,第二個是為四五十歲的人天葬時用的,第三個是為五六十歲的人天葬時用的,第四個是為七八十歲的人天葬時用的,第五個是為八十歲以上的老人用的?!卑⒌吕镩]上雙眼,嘴唇輕微的蠕動著。他在祈禱,為每一個啟程的靈魂。我雙手合十,虔誠的鞠了一躬。
“附近有幾座寺廟,會經(jīng)常派天葬師過來?!卑⒌吕锏恼f。
“阿德喇嘛,你在這里呆了多長時間了?!蔽覇?。
“時間久了?!彼粗h(yuǎn)處的河流,河流從草原的盡頭來,尋不著根。
“我來的時候,這里的白塔還沒有修建,山腳的點燈房,只是一個漏雨的泥巴房?!狈鹬橐涣R涣T谒讣鉂L動,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這聲音,響在我的心里,刻在阿德喇嘛流逝的歲月里。
阿德喇嘛提起的點燈房,我上山時,進(jìn)去過,里面有四個喇嘛忙碌的收拾著幾百個燈具,他們告訴我,他們每天都要把這里所有的燈盞點亮,沒有油的添滿,熄滅的,重新擦拭干凈,插上燈芯,添上油,點燃。其中,一個瘦小的喇嘛說,這是為亡靈照明的燈盞。
我們站著,望著天葬臺,許久沒有說話,我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天邊,一片薄云飄在空中,蔚藍(lán)的天空,多了一絲生命的痕跡。
“軀體從這里離開,靈魂從這里起步,生命,從來就是無盡止的。”阿德喇嘛說完,轉(zhuǎn)過身,朝白塔走去,身后傳來一句話:“遠(yuǎn)方的客人,進(jìn)佛堂祈福吧!”
走進(jìn)佛堂,我虔誠地跪下,默默的,默默的,為一切亡靈祈福,為世間安康祈福。
阿德喇嘛又一圈一圈圍繞著白塔轉(zhuǎn)著,陽光下,多了一個影子陪伴著他。
我靜靜的離開了佛堂,離開了阿德喇嘛,朝高處走去。
躺著的時候,什么也沒想,任由空靈占據(jù)著我的身體。有那么一剎間,我感覺生活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不認(rèn)識任何人,不知道走哪一條路,沒有草原,沒有河流,沒有帳篷,我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或者也不屬于自己。
不長樹的山上,一只只禿鷲從洞里撲棱棱的飛了下來,在天葬師的眼里,每一只禿鷲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它們承載著靈魂升天的重任。
下山了。高處往低處走,總讓人有種失重感,幾次險些摔倒。
我想到去年剛過世的阿嘎,她教了一輩子的書,臨終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以天葬的方式離開。
我該怎樣去面對生死,過去從來沒有考慮過,今天看到和聽得的一切,是該讓我想想了。
白塔、阿德喇嘛、天葬臺,都在那里,像一幅畫一樣,定格在陽光下。
途中,我遇見一群人,他們正在去天葬臺的路上,他們的臉上,我看見更多的是平靜。
眾多的人群中,一位落在后面的阿爺,他走一會兒,又停一會兒,停的時候,眼睛望著天葬臺。我問:“阿爺,累了吧?”
“不累,哪會累呀?”阿爺看了我一眼,又抬頭看看天空。
天藍(lán)藍(lán)的,一片薄薄的云,漂浮在空中。
“我得走了,要不趕不上阿哥升天了?!卑斦f著,來不及給我告別,蹣跚著向天葬臺走去。
這時,我想到藏族詩人列美平措的一首詩:“藍(lán)天是遼闊而高遠(yuǎn)的/牧人的心比藍(lán)天更遼闊/生是為了同日月一起/把濃烈的愛 潑灑人間/就是死 也這樣裸著/不帶走一棵草 一粒土/筋骨血肉連同名字一起交給鷹/只讓靈魂屬于自己/讓它去任意放牧遼闊的藍(lán)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