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薔

時間、詩歌與夢境

七月以來，國內(nèi)的電影市場就進入了一個低潮期，一邊是觀眾對于“無片可看”的感嘆；而另一邊，一部只上映十天，排片量和票房都遇冷的標準文藝片《路邊野餐》卻引發(fā)了意外的討論熱潮。越來越多的爭議和解讀都讓這部影片成為了一部現(xiàn)象級的作品。而這部戲的導演，1989年出生的畢贛也從“默默無聞”一躍成為備受關(guān)注的熱門導演，甚至有人稱他為“下一個賈樟柯”。

《路邊野餐》其實算不上“橫空出世”。從去年開始，這部影片就在洛迦諾國際電影節(jié)拿到了最佳新導演獎。同年，還在第52屆金馬獎上奪得了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在內(nèi)的7項大獎，評審團當時給出的評語是：“富有極具創(chuàng)意、且令人印象深刻的視覺呈現(xiàn)與詩意表達，與當下失序的生活與時代聲氣相通，意在弦外、充滿哲理?！?外媒對畢贛評價更高，把他稱為中國的“阿彼察邦”，大陸的“侯孝賢”，《電影手冊》更是直接大贊：“這是無法被復(fù)制的處女作”。

很多觀眾都認為，這部影片的解讀樂趣遠遠大于觀影樂趣，這點從兩極化的口碑就可以看出來，有人給出10分的贊賞，也有人給出1分的批判——欣賞者毫不吝惜溢美之詞，將該片譽為“近十年最令人興奮的華語電影”；而批評者則認為該片故事晦澀做作，技術(shù)粗糙，像是用各種向大師致敬的素材拼湊出的作品。至于票房表現(xiàn)，也與影片的討論熱度并不相稱，排片大部分時間都在1%以下，首日票房僅95萬，直到影片上映一周，才剛過500萬。

至于故事，表面上看，在從過去到未來的三段結(jié)構(gòu)里，講述了主人公陳升在尋找侄子衛(wèi)衛(wèi)的途中，與他逝去的愛人在神秘的時空里重逢。而隨著影片的推進，觀眾會發(fā)現(xiàn)很多之前看似“無聊”、“瑣碎”、“不知所謂”的斷裂文本都為某種個人化的解讀提供了可能性。影片的時間結(jié)構(gòu)打破了線性敘事的規(guī)則，通過人物的記憶展開故事，講述者和被講述者的身份邊界逐漸變得模糊起來。對于觀眾怎樣理解故事和人物，畢贛沒有給出過明確答案，他說看《路邊野餐》這部電影本身就是非常私人化的觀影體驗。對此，他有過一個極為詩意的描述：“我的電影是一場大雨，希望觀眾不要帶傘。”

詩歌、時間和夢境，是畢贛放在《路邊野餐》中的解讀密碼。在開篇，畢贛引用了金剛經(jīng)里的一句話：“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庇捌闹魅斯惿?，你可以說他是個詩人、醫(yī)生也可以說他是個混過江湖的釋放犯。他用貴州方言，以畫外音的形式讀著出自畢贛自己詩集中的現(xiàn)代詩。對于為什么要加入詩歌的部分，畢贛在很多場合下給出了各種說法，他提到過“詩歌可以讓場景之間有更多可能性”、“詩歌是隱秘的文本，代替了很多音樂的部分”，也會說“加上去詩歌也不是為了靠近觀眾，拍電影也不是為了靠近觀眾，而是有一個別致的作品讓大家體驗。不同文本相互互動的電影畢竟很少，詩、紀錄片、旁白，當電影有不同文本，有不同的觀眾可以參考的隱秘的文本，不是很好嗎？”

而面對很多人的批評，畢贛的態(tài)度倒也坦然，他說贊美也好，爭議也罷，只要是討論，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榮幸。他毫不避諱飽受指責的技術(shù)粗糙的問題：“瑕疵、缺陷、問題都不能解釋為美學，我承認他們的存在”。對于自己的這部作品，他用了三個詞概括：別致、可愛、不騙錢。

北京大學教授大旗虎皮對這部影片的評價其實也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路邊野餐》受到評論界的追捧似乎多于觀眾認可的原因，他在文章中說，《路邊野餐》是對中國電影十年來的美學焦慮的回應(yīng)：“它嘗試在中國電影對枯燥的敘事和平庸的語言的美學焦慮下展開創(chuàng)新，詩人的流浪和尋找更指向了個體的內(nèi)在世界，建立了一種探討個體記憶和時間的方式，盡管沒有完成什么創(chuàng)造性的飛躍，但導演勇敢地去探討詩、時間和回憶，他可以不夠完美，但需要成功?！?/p>

文藝片導演接班人？

《路邊野餐》的文學策劃陳驥還記得在拍攝過程中，因為總是窮得彈盡糧絕，他和另一位副導演楊瀟都要和畢贛一起給整個劇組“打雞血”，向大家宣揚，這是一部“偉大”的電影。

而畢贛自己提起這部片子的態(tài)度則輕松很多。最初，畢贛為這部影片起名為《惶然錄》。可是跟他一起工作的人都說這名字和觀眾根本不在一個次元里，太晦澀了。畢贛在和電影策展人沙丹的對談中解釋過現(xiàn)在名字的由來：“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來，因為我取名字喜歡取小說的名字，因為我很懶，我就翻閱了很多小說名字，什么日本偵探推理呀，都翻了一個遍，都不行。后來我說，那就把下一部片的名字用到這里來，然后就叫這個名字了。其實‘路邊野餐這名字，我還覺得它適合每一部電影，每一部電影都可以叫《路邊野餐》?！?/p>

他說《路邊野餐》之所以選在凱里拍攝也是因為自己懶，在家鄉(xiāng)拍最方便。電影里幾乎都是非職業(yè)演員，男主角陳永忠還是他自己的姑父，因為投資有限，自然要選“免費”的演員。對于非職業(yè)演員部分，畢贛說自己的指導方法就是給不同演員有各自針對性的劇本：“我給每個人的劇本都不一樣，比如，給小孩的劇本就說超人會來接他，他就能理解什么是等待了?！?/p>

這種“就近”的思路也讓凱里在畢贛的鏡頭中呈現(xiàn)出最粗糲又真實的質(zhì)感，仿佛觀眾隔著鏡頭已經(jīng)可以感受到當?shù)爻睗窈蜏赝痰牡赜驓赓|(zhì)。洛迦諾電影節(jié)選片負責人馬克·佩蘭森在短評中寫道：“導演畢贛創(chuàng)造性地構(gòu)建出一種詩意地進入自己家鄉(xiāng)的途徑……在這部令人驚訝的長片處女作中采取了一條最簡單的實現(xiàn)道路?！?/p>

畢贛1989年出生在貴州凱里，因為看《導盲犬小Q》被感動，于是選擇了山西傳媒學院編導專業(yè)；大學時，畢贛看塔可夫斯基的電影《潛行者》，看了十幾分鐘就覺得難以忍受。然而當他把塔可夫斯基的所有電影看完時，知道了自己要拍什么。

畢業(yè)后，全家給畢贛湊了些錢在貴陽開了一個婚慶工作室，先解決了生計問題。拍婚慶視頻的經(jīng)歷雖然看上去和拍藝術(shù)片這件事隔得有些遠，但畢贛自己的理解是，“婚慶拍攝的自由度很高，長時間跟拍，依靠直覺處理鏡頭”。在這期間他拍出了短片《金剛經(jīng)》，在香港的短片影展拿了獎。在這之后，畢贛拿著四萬塊錢開始了《路邊野餐》的拍攝，最多的時候團隊大概有30個人，很多都是親戚朋友來幫忙。影片拍了兩個月，之后便走上了參加影展的道路，后面的故事就是如今已經(jīng)被大家所熟知的每一次驚艷亮相和各種贊美之詞。

有人說在《路邊野餐》里能看到很多大師的影子，也有人稱他是賈樟柯的接班人。對此，畢贛很謙虛地表示自己還遠遠達不到，在有網(wǎng)友問到會不會擔心自己被過度神話時，畢贛會說：“等有一天你有了孩子你就發(fā)現(xiàn)所有的神話都沒有意義，你還是要爬起來給她泡奶的?！?/p>

雖然《路邊野餐》的票房如此冷清，但畢贛自己卻不像很多人那樣感慨文藝片的路有多難走。相反，他會換一個思路，將這種混亂的電影投資理解成另一種機遇，正是因為資本的泛濫，才會讓自己的文藝片被投資人重視和考慮，“投資我的人都希望我拍自己想拍的東西，所以接下來我還是會堅持作者電影的創(chuàng)作”。

雖然一時間成為媒體追訪的話題人物，畢贛也始終有著他這個年齡特有的輕松和活躍。一方面，他總能給出詩意的語言為記者們的采訪增加亮點；另一面，在知乎live發(fā)起的直播訪談中，對于網(wǎng)友的各種問題他都有自己接招的辦法，被網(wǎng)友評為“段子手”、“導演可以去說相聲了”。比如關(guān)于影片最后，那個頻繁被提及的，有很多技術(shù)瑕疵的42分鐘長鏡頭，有人對導演說，自己女朋友看得簡直頭暈，畢贛會幽默地回應(yīng)：“那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