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竹沁

去年9月份，黃藝博把2萬元“武昌區(qū)政府獎學金”捐給學校教育基金的表彰儀式?！吧靸x式的時候，政教處郭主任突然宣布頒布獎學金，我看到他舉著兩萬塊錢的牌子，站在臺上尷尬地笑?！毕挠铍[約覺得，其實黃藝博本人并不愿意出這樣的名。

少先隊“五道杠”絕跡武漢5年了，可它就像“幽靈”一樣，依然依附在18歲的黃藝博身上。

每一次，媒體的聚光燈一照，“五道杠”便化作他名字前的定語，繼續(xù)吸引著憤怒者的口水。

只是這一次，導火索從“官僚主義”延燒到了“招生公平”。

6月19日，有自媒體曝出黃藝博已通過武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自主招生。在眾多挖苦、嘲諷的汪洋里，黃藝博所在的湖北省水果湖高級中學（以下簡稱“水高”）師生們，只能在網上撐起一葉孤舟?！暗驼{”、“勤奮”、“能干”、“和善”等等褒獎反擊，都淹沒水底，未能激起多少漣漪。與之相對的，是黃藝博家人面對數(shù)十家媒體“電話轟炸”苦心維系的沉默。

在多年權衡社會參與和保持低調之余，黃藝博習慣了好友們都拿“五道杠”的梗“黑”他，也更懂得自嘲。

“五道杠是個貶義詞嗎”

“你知道黃藝博不？五道杠？”

“啊，五道杠我知道啊?！?/p>

“那‘不屑弟呢？”

水高高二學生陳果回想起發(fā)生在高一某次微機課上的對話?！安恍嫉堋笔屈S藝博的小學同班同學。5年前“五道杠少年風波”發(fā)酵時，因被電視臺拍到與黃藝博“同框”的鄙夷表情，隨之走紅。

記者從知情人士處獲悉，現(xiàn)實中的“不屑弟”當時在班里其實與黃藝博關系不錯。有段時間，“不屑弟”手骨折，黃藝博還組織同學去他家探望，幫扶他上樓梯等。該人士稱，“不屑弟”天性比較調皮，喜歡做鬼臉。這可能是那段表情出現(xiàn)的原因。

“或許他（不屑弟）代表了一批人的心聲吧，把一些不敢表達的感情表現(xiàn)出來了？”陳果說，如果她不認識黃藝博的話，也會覺得他太“根正苗紅”。

但是這一次，陳果在個人微博上特別站出來聲援：“黃藝博是我學長，他人很好……攻擊他？我覺得你沒資格?！?/p>

和許多聲援微博一樣，這條微博只得到了個位數(shù)的評論和轉發(fā)，它們出自黃藝博初中、高中校友和老師。

陳果告訴記者，與黃藝博雖然只有幾面之緣，但感覺他是工作認真的人，性格也不錯，“這次看到他上熱搜，很驚訝才轉發(fā)的。”

也是因為這次輿論風波，陳果才意外發(fā)現(xiàn)：“‘五道杠是個貶義詞？”

陳果對5年前的那場風波毫不知情，但她覺得這次輿論事件給她真實地“上了一課”：什么叫網絡和現(xiàn)實的差異。

在水高，陳果的感受頗具普遍性。

當“黃總”、“黃衛(wèi)軍大隊長”等綽號成為好友間互相調侃的工具，黃藝博一開始有些尷尬，但也沒有嗔怒或制止，只是一廂情愿地希望越少人拿“五道杠”說事越好。對于好友的“黑稱”，他帶著“標志性”淡定而靦腆的笑，自然而然地接受下來，直到后來偶爾也自嘲一番。

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使在校園的圍墻里，黃藝博也從沒有擺脫過“五道杠”的“幽靈”。

捐出兩萬元獎學金

黃藝博在學校沒有主動提過“五道杠”這件事。

夏宇記得唯一一次特例是他高一上學期競選校團委高一年級團總支書記時。在自我介紹時，提到之前的一連串學生工作經歷和榮譽，順帶說到了少先隊武漢市總隊副總隊長，“也就是大家俗稱的‘五道杠”。

夏宇和陸遠后來都成為水高第14屆團委的核心成員，與黃藝博共事。

陸遠還記得，當別人死板地念稿子競選時，黃藝博是脫稿的，其中引用了幾段古文，顯得很有文采。演講起來，也是抑揚頓挫、有感情，很能打動人?！拔耶敃r就覺得挺驚艷的，心想這個小胖子不錯！”

夏宇坦言，事后問過黃藝博，他說自己完全是即興演講，“那時我以為是吹牛，然而往后的相處證明，他確實有這個天賦?！?/p>

到了高二，按照慣例，黃藝博升為團委副書記，在政教處主任和團委書記老師的指導下，帶領團委工作。

“相比而言，學生會活動更多，更親民些，拋頭露面的機會也更多。所以有時候我們還會被他們看不起?！毕挠钫f，如果黃藝博想要高調的話，完全有能力競選學生會會長。按夏宇的理解，“低調是他一直以來的想法”。

“想要低調，卻又想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實力。就如同別人笑他‘五道杠，他不希望更多人知道；他想考個好大學，也不想被別人知道。只因一個稱號引來這么多事，真的太可憐了……”夏宇不無傷感地說。

陳果目前是水高高二年級的學生，她對黃藝博印象最深的一次認識，就是去年9月份他把2萬元“武昌區(qū)政府獎學金”捐給學校教育基金的表彰儀式。

“升旗儀式的時候，政教處郭主任突然宣布頒布獎學金，我看到他舉著兩萬塊錢的牌子，站在臺上尷尬地笑。”夏宇隱約覺得，其實黃藝博本人并不愿意出這樣的名。

“與青春有關的日子”

可供佐證的是，在許多團委組織活動后合影時，黃藝博常常會選邊上不起眼的位置，有的站在后排被遮掉半邊臉的照片，也照樣發(fā)在了團委博客上。

博客的簡介寫著：“記錄那些與青春有關的日子里發(fā)生的故事?！?/p>

在幾個人的團委“小圈子”里，黃藝博可以稍許放下早熟和嚴肅，找回屬于這個年紀的快樂。他們用表情包聊天，分享旅行趣事，相約無論以后彼此考到哪里，都要定期相聚。

黃藝博喜歡傳統(tǒng)文化，寫得一手好字，隨身會帶著一支鋼筆。夏宇18歲生日的時候，黃藝博就送給他一支鋼筆。他送給陸遠的則是一套《易中天中華史》，兩人經常暢談古今，從電視里剛看的一部抗戰(zhàn)神劇能講到戰(zhàn)爭與和平，跳躍地點評歷史人物。

陸遠說，像大部分男生一樣，黃藝博也喜歡文、史、政治、軍事類書籍，“看得挺多的，偶像也是歷史人物”。在陸遠眼里，黃藝博也是一個“感情充沛”的“大男孩”。

“他有不同于同齡人的愛國熱情和政治參與的愿望，這就注定他必須面對非議，至少他在我們面前總是充滿陽光?！毕挠钛a充說，這種政治參與在高中就是參與志愿服務、組織學生活動等，但一旦說到“參政”，肯定又有很多人當作“大新聞”，想著如何如何批判他。

“無能為力的怪圈”

黃藝博父母曾向媒體坦言，從小教育黃藝博最重要的是兩點——“做人和盡孝”。他們唯有自責不懂網絡和媒體，被網民任意解讀。

他們一遍遍辯解：《新聞聯(lián)播》是他們讓黃藝博陪著看的，他自己想看的是動畫片；《人民日報》是為了讓他認字的；其他各種電視報刊包括鳳凰衛(wèi)視、本地的武漢晚報、晨報等都市報其實他都有看，只是在媒體宣傳報道的呈現(xiàn)上被“掐頭去尾”，獨獨放大了“政治化”的形象。

一位接近黃藝博家的人士告訴記者，對于所有流傳網絡的“五道杠”照片，黃藝博父母一直有口難言。比如，大部分曾經貼在個人博客上的藝術照，其實是黃藝博12歲時父母帶他去照相館照的，有館內照也有外景照片，之所以都戴著“五道杠”，純粹是出于小學畢業(yè)時對所獲成績的一種家庭紀念。

黃藝博的懂事、堅強讓他的父母尤為心酸。在“五道杠風波”后唯一一次接受本地媒體記者采訪時，13歲的黃藝博說，“我有一點委屈，但不怨恨任何人。挫折也是動力?！秉S藝博當時說，“父母從小并沒有強迫我非要怎么樣，他們只是引導我，我并沒有覺得壓抑或者不開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興趣，難道我非要對游戲、玩樂感興趣才算正常嗎？”

然而如今，黃藝博得再多的獎，在許多網民眼里，也無非是把那道“五道杠”描得越為鮮紅了。

直到今年6月19、20日，黃藝博通過武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思想政治教育專業(yè)自主招生的消息，接連刷爆微信、微博，網絡非議又達到了5年前那般的高峰。尤其是此后又有新的公開消息傳出，黃藝博同時通過了中國地質大學（武漢）的自主招生，還是思想政治教育專業(yè)。

一張廣為傳播的政治漫畫，精確地描畫出此番洶涌輿情的輪廓。畫面中，一個沒長大的方臉男孩，騎在長草的墻角邊豎著的馬克思大頭雕像上，一手拿著一副大大的“五道杠”標志，一手伸向空中枝頭掛著的官帽。

也有少數(shù)媒體和評論發(fā)出了不一樣的聲音?！董h(huán)球時報》問出“媒體為什么要把一個孩子往死里整”？《新京報》則呼吁“把‘五道杠少年交給時間來評判”。但更多評論在表達同情之余，仍致力于借題發(fā)揮地批判“那些因接近權力而欣喜”的“怪獸”。

“他的缺點就是不夠學霸”

6月20日之后，少有人留意到，華中師范大學自招名單出爐，黃藝博以靠前的A類（前15%）成績入圍政治學類專業(yè)。

這意味著，他達到湖北一本分數(shù)線即可被華中師大錄取，并且享受加15分選擇專業(yè)。政治學類專業(yè)既有思想政治教育，也有國際政治和哲學。

6月23日18時，湖北招考辦公布“湖北省2016年普通高校招生各批次錄取控制分數(shù)線”。其中一本理工512分、文史520分。記者仍無法獲知學文史科的黃藝博有沒有達到一本線。按照武漢大學的自主招生考試簡章，他只有超過558分才會被武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錄取。

早在去年，就有幾位水高老師在微博上為黃藝博鳴過不平。政教處主任郭松寫道：“對一個孩子，實在不應該如此刻薄。想想那一年里，成人社會到底對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做了什么？幾年過去了，關于這個的舊聞竟然又重出江湖了。任何無端的誹謗挖苦改變不了我對他堅強、低調、勤奮、樸實的印象?！?/p>

一位接近黃藝博父親黃宏章的人士告訴記者，有次說到孩子有什么缺點，黃宏章苦笑了一下自嘲道，“就是不夠學霸?！边@也是他心里長期以來的隱憂。由于英語和數(shù)學不夠好，黃藝博的求學之路多了許多坎坷，也勢必遭遇無盡的嘲笑。

上述接近黃藝博家的人士告訴記者，其實幾所大學的自主招生，黃藝博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并沒有完全的把握，思想政治教育專業(yè)也并不是他唯一的選項?！埃?月19日）新聞出來的時候，高考分數(shù)還沒出，正式志愿都還沒填呢，網上就開始罵了！”

陸遠聽說黃藝博報考了武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還特別在他面前“調戲”他?！澳阋捡R克思主義學院??？”說著就用手比劃“兩撇小胡子”，逗得黃藝博狂笑不已。

事實上，陸遠十分尊重黃藝博的選擇。雖然她沒有特別和他聊過未來的理想和抱負，但她了解黃藝博，“肯定不是為了當官去學的。更何況，每個人的興趣都是多元的，選什么專業(yè)跟未來做什么沒有必然聯(lián)系?！?/p>

“認準的道路，跪著也要走下去?！睋?jù)此前媒體報道，這句話一度是黃藝博高三時期的QQ簽名。

2016年5月16日，水高在校操場舉行高三年級成人儀式。黃藝博是那天的領誓人，帶領全體同學面對國旗宣誓?！扒啻?成長 感恩 責任”四個詞印在一道半圓弧充氣柱上。在家長和老師們的見證下，一排排學生依次走過這道“成人門”，象征從此邁上人生新的征程。

黃藝博站在隊列的最邊上，和其他同學一樣，手拿塑料束花，做出下蹲動作，準備起跳。一張紀念照片將這一刻定格。

沒有人知道，他可以跳得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