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青:語文特級教師,蘇州市語文學科帶頭人。致力于語文閱讀課堂教學研究,保有童心與真趣。近年來,在兒童課程建設(shè)方面作出了積極探索,“師生共讀整本書”倡導者,著有《張學青講語文》,編著《小學生沈從文讀本》。
小時候一睜眼就可以看到渺渺茫茫的太湖,真是“一泓陽光曬透的清水”,人生中我能體會到的第一片光芒就是我身邊的這一眼望不到邊的湖光了。東太湖邊有一個小村鎮(zhèn)——更樓港——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家里的第二個孩子是我,我像父親像母親,母親是我的港灣,父親給了我溫暖。我的父母深信:淳樸的人性、慢與耐心,并且始終認為這在離土地最近的人身上依然完好地保存著。有了淳樸的人性、慢和耐心,你便可以養(yǎng)花了。父母都喜歡花,我也喜歡花,我養(yǎng)的各種各樣的花似乎格外顏值“高妙”。然而,我的童年沒有童書、童話,只有一張張不斷變幻著的江南水鄉(xiāng)“童畫”,這一張張“童畫”后來成了我面對困難、解決困難的力量源泉。
“青蔥”時代,讀完師范的我又回到了“童畫”里,回到了生養(yǎng)我的鄉(xiāng)村,我成了一名鄉(xiāng)村女老師。我教師生涯的第一站:更樓港小學。這是一所鄉(xiāng)村輔導校,很小,六個年級四個班,一百多學生九個老師。我教過復式班,教過數(shù)學。最后一節(jié)公開課《凡卡》,讓我從村小調(diào)到了廟港中心小學。今天,那一段鄉(xiāng)村教師的日子只有沉淀在心底的一片湖光,父母親種了許多普普通通的花,我也不及細看。我細看的是父親聽見我教過的孩子的父母夸贊我時就會喝得醺醺然的樣子,我細看的是在家里聽我試講后用特殊的普通話告訴我“真好”的母親的樣子,那時的生活很簡單,只有泥土的味道,父母美好的樣子便是我那時“童畫”中最美的風景。
當太湖那一片水光“暈”出的“童畫”成為背影的時候,三十好幾的我,從鄉(xiāng)村跑到了城里:吳江市實驗小學。進了城,離開了土地,特別想種花。有花的日子才美,美美的生活才不會倦怠。每種花都有它的品命,講規(guī)矩,不隨便,但自在。我養(yǎng)花就是圖個自在。
那一段時間,養(yǎng)花、讀詩成了我的生活。泰戈爾、紀伯倫、里爾克、葉芝、華茲華斯、聶魯達、帕斯捷爾納克、洛爾加等一批偉大的詩人。讀他們的作品,才知道詩歌的高度在哪里。用紀伯倫的話說,“它是從流血的傷口或微笑的嘴邊升起的一首歌?!惫糯娫~我也喜歡。一本《唐詩鑒賞辭典》,每年暑假都要請出來回讀、抄寫。平平仄仄的“舊時月色”,教我沉靜,也教我深情。與讀美妙婀娜的詩不一樣的是我喜歡養(yǎng)質(zhì)樸而有耐性的花。慢和有耐心是泥土的本色,我進了城也未敢忘卻,其實教育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慢慢來,耐心點,再耐心點地等待,像泥土地上農(nóng)民一樣守望莊稼合乎季節(jié)的成熟,難怪教師又叫作園丁呢。
住進城里我喜歡養(yǎng)墨蘭。墨蘭容易養(yǎng),總是意外地拔出幾株花劍來,一株一株慢慢地開,色彩不算鮮亮,樣子不算曼妙。我曾經(jīng)覺得它小,也曾嫌棄它的花色有點污,可是它一點不嫌棄我一連開了近一個月,仍然那么好,最難得的是隱隱還有幽香。
同樣有幽香的是梔子花,與種在泥土中的相比,我更加喜歡折下一枝插進透明的玻璃花瓶的梔子花,那股幽香足令人心醉。我喜歡在案頭插各種各樣的花,用不同的花瓶,有陶的、玻璃的、木頭的,有時覺得碗碟之類的也都可以插上花作清供。身邊有花,便有了一種柔和的心情,這種心情才會讓自己更契合于教育的生活狀態(tài),每每日暮甚或夜靜,我會在插著花的窗前案頭發(fā)呆,會時不時地想,我今天如同這花兒一般的有著柔和的微笑了嗎?
每到歲暮我總要養(yǎng)一盆水仙作清供。起初這些長得像廟港大蒜的東西并沒有什么好看的,它也不分辯,因為它知道,它的心里孕育著花苞,只要等待,它終究會清香遠逸。有一次我用早了矮狀素,最后到底還是開了,還蓬蓬勃勃的開了一屋子的清香。其實每一朵花兒都會綻放,我們不要急,完全可以慢慢來。
圍在我身邊的除了花兒就是孩子,孩子如同花兒,我對孩子的目光如同園丁對花兒一般的深情。養(yǎng)花需要深情的施肥澆水翻土,花木有人情。對待孩子更需要溫和、堅韌、信任、等待,如同我小時候看到那一片太湖的水光,總是在靜靜目送著遠去的櫓聲和等待歸帆的笑靨。
我喜歡讓孩子一邊閱讀一邊記錄自己的成長,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本《我的成長閱讀故事》,一個班的記錄本就構(gòu)成了我和孩子們的精神家園。從鄉(xiāng)村小學開始,我就帶著孩子整本書、整本書地閱讀。畢業(yè)的時候,我會花上好幾天時間,編一本班級刊物作為紀念:《那一年,我要畢業(yè)》??粗⒆觽兿矚g上了一本本書,我就開心,像一個農(nóng)夫看著麥穗已經(jīng)拉彎了麥稈一樣開心。
最開心的事莫過于讀孩子們的日記了。說著“童”話的孩子才是真的孩子!進城了,我的“童畫”在身后了,我必須更加關(guān)注童話了。我拼命地讀童話,讀繪本,看兒童電影和兒童劇,這是在補回我不一般的童年。雖然在情感上我還很容易沉浸到已經(jīng)逝去的童年的湖邊不能自拔,但是我知道,身邊的孩子需要有童話的童年。我看兒童電影《小尼古拉》會生出很多很多的感慨,我在“我們的電影院”里和孩子們一起看《極地特快》。在讀書節(jié)的時候,我們的校園里滿是穿越而來的孩子,他們穿著諸如白雪公主、狼外婆的衣服演繹著各種兒童劇,看著孩子們享受閱讀的童話表演,我的心醉了。當然也不都是童話劇,也有孩子扮演劉關(guān)張?zhí)粕畬O悟空,演繹著我們的各種經(jīng)典作品。每每看到這樣的校園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野外的三月三,想起童年的野火飯,咸肉糯米蠶豆飯。校園的田野感能給孩子一生自由發(fā)展的力量!
給每一個孩子自由成長的力量,說說容易做起來難啊。除了有光有花有童話,還要有“經(jīng)典”。
涉過童話這一條河,我重又回到中國經(jīng)典作品的大河中來了。我開始從詩經(jīng)、楚辭到唐詩宋詞,從司馬遷、陶淵明讀到李白、杜甫,從魯迅、冰心讀到茅盾、巴金。周作人、老舍、汪曾祺、孫犁、鐘叔河、流沙河、蕭紅、董橋、白先勇、張曉風、席慕容、三毛、林海音……什么都買來,有空就讀上一兩篇。魯迅有戾氣,周作人愛掉書袋,我獨愛的還是沈從文、汪曾祺一路,包括后來接觸到的葦岸、劉亮程、高爾泰等。沈從文是寂寞的,他的作品一度受到冷遇和誤解。先生是一條澄澈的河。他的性情,就像河水一樣,至剛至柔,有德有仁。他的作品有一種很亮的橙色,因為他對全世界、全人類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他不習慣大喊大叫,但他的作品中有一種燃燒的感情,是對于人類智慧與美麗的永遠傾心與贊頌?!皽睾投鴪远ā薄蚁胨鼭u漸地占據(jù)了我性格的內(nèi)核,成為一種做事的信念。
于是我通讀了《沈從文全集》之后編選了《小學生沈從文讀本》,很榮幸的,初稿之后收到了錢理群先生七千多字的修改意見,我收獲的應(yīng)該是“經(jīng)典”的力量!我便在學生中開了沈從文作品選讀課,孩子出奇地喜歡,大概沈從文的文學家園里也有個童話世界吧。
我就這樣一路在鄉(xiāng)村的田埂上走著走著,光著腳,真切地感受著泥土的溫度。迎著額前一縷陽光,心底始終綻開美麗的花兒,我在“童畫”里,我在童話里,不知疲倦地走著:
真的!有光有花有童話的日子很美:我不知道我會走多遠/但我知道我心底有一縷陽光/我不知道我在那遼遠的鄉(xiāng)村還會跑多久/但我知道我心底有一瓣芬芳/我努力地想走得很遠很遠/是因為我始終相信美麗的遠方/我努力地想不倦地奔跑前行/那是因為我堅信每一個生命都會精彩綻放/也許我堅信疲憊了會去做一個夢/夢里可能什么都會模糊/孩子,一群孩子卻在夢中央/讓每一個孩子成為童話/讓每一個孩子在童話中成長/有光有花有童話的日子/多么的美多么的好多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