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微
楊絳先生原本希望悄無聲息地離去,不要隆重的儀式,不要掌聲、贊美和悼文。但是瞬時間,新聞媒體、微博、微信群里爭相奔走相告,轉發(fā)先生的文字,她的只言片語被視為金玉良言?!澳愕膯栴}主要在于讀書不多而想得太多”“他發(fā)愿說:從今以后,咱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情人、知己和朋友三合一”。楊絳的價值,似乎是在其與錢鍾書的千絲萬縷的關系中建立起來的,而背后體現的是當今社會輿論竭力為中國女性樹立一個頗為耐人尋味的道德楷模和生活指南。楊絳先生逐漸發(fā)酵為楊絳現象。
如此一來,在眾多因素的作用下,豐富多元的楊絳個體讓步于一個扁平化的女性角色。這樣的話語建構和集體贊頌不禁令人深思:當下中國社會面臨著怎樣的集體焦慮,以及理想女性角色的缺失?那么,在何種程度上,楊絳先生的故事,能夠為我們討論當下社會面臨的女性問題提供可能的參考角度和方向呢?
1932年初,東吳大學因學潮停課,本應隨著同行伙伴報考燕京大學的楊絳先生,臨時起意,到清華大學做了借讀生。冥冥中,命運將楊絳牽引到了錢鍾書的身邊。后來,兩人自由戀愛并結婚,楊絳放棄了去美國留學的機會,陪錢鍾書遠赴英倫,后又去了法國。在留洋的歲月里,他們嗜書如命,刻苦用功,經常兩人整天在圖書館泡到深夜。在豐富的精神世界里互相取暖,尋求慰藉和安寧。之后兩人輾轉回國,在戰(zhàn)火硝煙和流變中,避其光芒。
楊絳先生寫《我們仨》時已是92歲高齡了。當時,丈夫和女兒已相繼辭世。她寫作的三里河居所,是一家人長年顛沛流離后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居所,如同一塊自我耕作的試驗田,任一家人在此實踐各自的人生哲學:“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p>
初讀楊絳,是在十幾歲的青蔥歲月。當時的我,還無法理解楊絳先生作為一名才華橫溢的現代女性,為何可以放棄自己的一切陪錢鍾書到歐洲游學陪讀。更不能理解為何先生可以將賢惠與才華融為一體,在往后的動蕩歲月里,平靜地活著。
顯然,她最看重“我們仨”的關系。這是每個人一輩子里最為基礎和親密的“小家”。而楊絳一家三口用一種“生命的輕盈姿態(tài)”來面對坎坷。他們一起互相逗樂、取外號,發(fā)明“冒險”的游戲,將周遭的過往用認真卻不較真的方式,冷對滄海桑田。
但看似圓滿的“我們仨”,不論如何努力,卻也抵不住命運的捉弄。在第一部分的夢境中,分離、疾病、死亡一場場上演在人生驛道上。字里行間,一種令人窒息的深淵,讓人哀傷而沉重。又似乎說的不止是惆悵和親情。在面對生死離別的苦難之下,我們看到的是一種隨性的生活態(tài)度。楊絳先生用平淡的經歷告訴我們,平凡如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在明知道看似人生虛無如泡影、渺小如塵埃的冰冷答案后,仍能篤定、認真且努力地度過每個當下。這里的當下,既包括日常人倫中的往來,也包括對為此著迷的志業(yè)和向往。前者如同極為平常的白紙鋪墊基調,后者是縝密和認真的工作。將洗衣、做飯、做清潔看作與讀書、翻譯、寫作等同等重要的事情,抵抗時間,與自身和歷史的命運平和相處。
由此,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頗讓人費解,卻又引發(fā)諸多深思的楊絳先生。在傳統(tǒng)意義上,她不算是“最賢的妻”。論作為人妻,初到牛津的時候,楊絳甚至連做飯也不會。其女兒在離世前,擔憂的也是母親的衣食問題。當然,楊絳也不符合唯唯是諾的婦人形象,因為她過于有才華、有主見,而不愿意輕易服從于他人;而比起女性獨立,在英國生活的時候,她一直靠的是錢鍾書的清華庚子獎學金,沒有什么獨立的經濟來源。而且一直以來,她的生活看似是圍繞著錢鍾書的生活軌跡轉著,她并不獨立。
但是她的聰慧在于,在任何一個環(huán)境下,都能轉而為其所用,既要做“妻子”和“母親”,又可以巧妙地平衡多方關系,發(fā)展個體的志趣。不為功名而讀書,不為五斗而折腰,這固然是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基本態(tài)度,而在我看來,她生命的豐盈,并不在于她的“賢”,也不在于她的“才”,而是一種恰如其分的判斷力、審時度勢的聰穎,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智慧,將“賢”與“才”精妙地融在一起。她尋求的是一種獨立、張揚、責任和柔情的人生態(tài)度,在絕望和悲傷中體現她極為令人欽佩的冷靜和堅強。這如同動物園里的大象,“聰明不外露”(楊絳語)。當無常的命運將生命的食料——大團的糧食、整只的蘋果、整條的蘿卜、連皮的香蕉——胡亂地丟棄過來,大象依然可以優(yōu)雅地過日子,將一束束稻草拍打干凈、弄整齊,放入嘴中,細嚼慢咽,不為周遭之不幸所動。
由此,要全面地評價楊絳先生,其實是在討論一個更為寬泛的問題:何為理想的中國女性?究竟怎樣的女性形象應當成為當下社會的角色和道德標桿?這種反思需要沿襲歷史的社會思潮,并落腳在當下的社會情境中。這種反思的最低限度,是一種破性別化的話語體系。人類學家瑪麗蓮·斯特拉森(Marilyn Strathern)認為,性別并不是建立在單純的“男耕女織”“男主外,女主內”的框架下,而是以鑲嵌在關系為基礎的“角色”作為支點,將女性首先作為一個充滿潛力的完整個體看待。而這樣的“角色”必定是多元的,而非單一的;必定是個人化的,而非集體性的。
而我們對于楊絳先生的評價,如果以此角度出發(fā),那么與其贊揚其“最賢的妻”“最才的女”,不如反省在兩人相處中,二者如何互動以經營一段人生;不如試圖將她視為深受20世紀初期的現代女性觀念影響,并身體力行之個體。我們看到的是一位“母親”、一名“妻子”,更應該看到她作為一個學術人,在推進現代戲劇創(chuàng)作上、翻譯西方經典名著等過程中,她應該扮演的角色。她的生命是建立在日復一日的基于自我的工作中。在更寬泛的意義上,她讓我們看到,如何在多重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中形成她獨特的生活哲學,如何將不同的由角色組成的稻草,細嚼慢咽,將日子過得“聰明如象”。
除了懷念與贊美,我們要做的還有很多。
題外記
前段時間忽然想給楊絳先生寫信,卻沒有找到合適的信紙,一時作罷,后竟成了一生的憾事。一路從清華到劍橋,生命足跡里不乏楊絳先生的影子。經丈夫提醒,“你還給她寫過信呢!”我一想,還真是。想當初在清華老館的大自習室,嗡嗡幾百號人,幾十條長桌旁,奮筆疾書的場景躍然出現在腦海中。身邊同學有的看書寫字,有的準備考試,也有的端著電腦正襟危坐。跳動的青春,奮斗的筆記。那時,我有幸獲得由錢鍾書、楊絳夫婦設立的“好讀書”獎學金,于是當年,就在老館安靜的自習室里,我一筆一劃給楊絳先生寫了一封感謝信。信不長,具體內容已經不記得了,依稀記得談到了理想和未來,留學與歸國等問題。再后來,我去了英國劍橋。當時心儀的男友,是個飽讀詩書、熱愛文學的學長。我們倆一個在牛津,一個在劍橋,經常坐著大巴互訪。4個小時的路程,多是橫七豎八的鄉(xiāng)間小路,很不舒服。坐完了想吐,得緩一個晚上才能回神。冬日夜長,學業(yè)繁重,但我們自詡錢楊伉儷,互相取暖鼓勵,讀書、論文,生活過得豐富而愉快。多年后,和學長勞燕分飛,我繼續(xù)留在劍橋讀博,他去了美國,卻留下了青春最好的時光。其間,我遇到了一些人,回過幾次國,后又去了幾次西非。不安分的心,向往著詩與遠方。除了將楊絳先生作為榜樣之外,我們這代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探尋和構建自身的生活意義。謹此小文,懷念楊絳先生。(作者系劍橋大學考古與人類學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