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玉 黃 鶯
(中國海洋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英語法律漢譯中“得”字的應用及其文體學意義*1
趙德玉黃鶯
(中國海洋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摘要:“得”字的肯定式曾經(jīng)是法律語言中的慣常用法,但在我國現(xiàn)行制定法中極少出現(xiàn),而在由英語譯成漢語的法律——尤其在翻譯年代較早的法律——中使用較多。本文據(jù)調(diào)查認為,該詞在漢譯法律中的使用是過去法律漢語風格的一種孑遺,不符合我國社會主義法域中法律漢語的規(guī)范。本文預計,如果法律漢語未來的發(fā)展過程中不出現(xiàn)該用法的復古,此種用法將逐漸消失。
關(guān)鍵詞:“得”字;法律翻譯;文體學意義
一、引言
熟悉法律的人士一定能注意到,我國立法機構(gòu)制訂的“國產(chǎn)原裝”法律(僅指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制訂的法律和法規(guī),不包括香港和澳門特別行政區(qū)及臺灣地區(qū)的法律和法規(guī),以下“我國現(xiàn)行法律”、“我國法律”等同類詞語亦然。)與從外語譯成漢語的國際法律及外國法律在漢語語言方面有諸多不同。在法律漢語的兩種變體之間的眾多差異之中,“得”字的使用可謂顯而易見且饒有趣味,但這一差異一直沒有得到研究與解釋,不能不算是漢語研究和翻譯研究領(lǐng)域中一項小小的遺憾。
在我國現(xiàn)行法律中,帶有助動詞性質(zhì)的“得”極少使用肯定形式;而在漢語版的國際法律和慣例及外國法律中,肯定式的“得”字卻是一條常用詞匯,幾乎比比皆是。為了探求“得”字在法律漢譯過程中的使用現(xiàn)狀及這種現(xiàn)狀的可能成因,筆者進行了初步的調(diào)查研究,現(xiàn)將結(jié)果綜述成文,希望能對英語和翻譯的教學、研究及實踐有所裨益,甚至也奢望對法律漢語研究有所啟發(fā),并請廣大同仁不吝賜教。
二、法律漢語中的“得”字的來龍去脈
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修訂版)》,“得”字有3種發(fā)音,17個義項,與本文有關(guān)的用法讀音為dé,該詞典列為“形同音同”單字“得”的第二個條目,解釋是;“用在別的動詞前,表示許可(多見于法令和公文),”例句是:“這筆錢非經(jīng)批準不得擅自動用?!盵1](P260)《辭?!返慕忉尀椤澳?;可”,釋例中有引自《后漢書·隗囂傳》的例句:“田為王田,買賣不得。”[2](P969)《辭源》的釋義與《辭?!废嗤尷杏姓浴稘h書·昭帝紀·元鳳二年詔》的一個例句:“三輔、太??さ靡允?菽)粟當賦。”[3](P584)《新華字典》的釋義為“可以,許可”,第一個例句是:“不得隨地吐痰?!钡诙€例句是:“正式代表均得參加表決。”[4](P120)
從上述大、中、小型三種詞典的釋義可以看出,“得”字用于“法令和公文”,古已有之,并非僅用于現(xiàn)代漢語。從詞典提供的例句來看,這種用法應該既可以表現(xiàn)為肯定形式表示許可,也可以表現(xiàn)為否定形式表示禁止和警告。
其實,“得”字用于規(guī)范類語言的歷史比前引詞典所舉例句所反映的漢代要久遠得多。十三經(jīng)之一的《禮記》就170次使用“得”字,其中否定式67次,比較明確表示“禁止”的至少有19次,共有兩種形式:
例1.士大夫不得祔于諸侯。(卷十三 喪服小記)
例2.是月也,命奄尹申宮令,審門閭,謹房室,必重閉,省婦事,毋得淫;雖有貴戚近習,毋有不禁。(卷四 月令)(“毋得”在全書中僅此一例)
直接否定式以外的“得”字共有103例(含小段重現(xiàn)文字中的若干例),比較明確以肯定式表示“許可”的僅有6例,如:
例3.天子試之于射宮。其容體比于禮,其節(jié)比于樂,而中多者,得與于祭;其容體不比于禮,其節(jié)不比于樂,而中少者,不得與于祭。(卷四十四 射義)
另一部先秦典籍《商君書》中使用“得”字92次,其中否定式37次,18例“不得”中有4例可以比較明確地理解為“禁止”,如:
例4.效功而取官爵,雖有辯言,不得以相干也,此謂以數(shù)治。(靳令第十三)
而13例“無得”中的絕大多數(shù)可以理解為“禁止”,如:
例5.國之大臣諸大夫,博聞辨慧游居之事,皆無得為;無得居游于百縣,則農(nóng)民無所聞變見方。(墾令第二)
雖然這兩部先秦典籍都不是真正的法律,但都含有若干規(guī)范性內(nèi)容,可以看出,先秦時期“得”字的禁止和許可功能已經(jīng)具備雛形。經(jīng)秦、漢等朝發(fā)展到唐代,成文律法已經(jīng)相對完備。根據(jù)筆者所查的一個版本,《唐律疏議》中“得”字出現(xiàn)近1200次,其中“不得”、“未得”等否定式約310例,“不得”大多直接表示“禁止”。如:
例6.今律云“累決笞、杖者,不得過二百”,蓋循漢制也。(二.杖刑五·疏)
而肯定式的“得”字很多都表示“許可”、“授權(quán)”,如:
例7.諸一人兼有議、請、減,各應得減者,唯得以一高者減之,不得累減?!魪淖鴾p、自首減、故失減、公坐相承減,又以議、請、減之類,得累減。(十四.兼有議請減)
依據(jù)前引辭書的釋、例和先秦與唐代的實例可以認定,“得”字是法律法規(guī)類文本中的常用字。非但如此,本文還認為含有“許可”意義的“得”字可以視為“法令和公文”語言的專用字,因為只有頒布法令和發(fā)布公文的機關(guān)才有資格給予“許可”。這一專用字身份從前引的三部辭書的釋和例中可以推定。
當然,斷言“可以視為”法律漢語專用字也許有未盡之處。比如,《說文解字》對這種用法沒有解釋,[5]《康熙字典》中也是既無釋也無例。[6]許慎不進行解釋應該是當時此種用法還不夠成熟、普遍,可以用“引申”對待,而《康熙字典》不進行解釋也許是因為當時的編纂官們也認為“引申義”可以包括這種用法,所以無需單獨解釋。[6](該書卻單列“貪”為一個義項,且舉《論語》中“戒之在得”為例,還說“與人契合曰相得”。再如,部頭及面向?qū)哟闻c大陸地區(qū)《新華字典》大致相當?shù)呐_灣地區(qū)2006版(2009年印刷)《新無敵國語辭典》,在三種讀音下共列出9個義項,第一種讀音項下第三個義項的釋義為“可以,能夠”,例句為“得饒人處且饒人”。[7](P314)顯然,釋義與《辭源》和《辭?!坊鞠喈敚贿^沒有列舉法律語言中的實例,編纂者顯然認定法律語言中的用法僅僅是這一義項中的用法之一。但本文認為,這種用法在規(guī)范類文本中最典型、最多見,以下即將引用的臺灣地區(qū)的所謂法律法規(guī)亦可資佐證。所以,本文認為,大陸地區(qū)的辭書釋義和舉例比較得當,而臺灣地區(qū)的辭書——至少是《新無敵國語辭典》——卻難免略有缺憾。
三、“得”字在我國現(xiàn)行制訂法中的應用
在閱讀我國現(xiàn)行法律、公文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得”字的否定式使用極其廣泛和普遍,絕大多數(shù)禁止性規(guī)范都采用“不得”來表示。如:
例8.董事任期由公司章程規(guī)定,但每屆任期不得超過三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四十七條)
例9.一切法律、行政法規(guī)和地方性法規(guī)都不得同憲法相抵觸。(《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五條第二款)
這一事實與筆者預期無異,也是人所共知的漢語標準用法。但是,筆者發(fā)現(xiàn),“得”字的肯定式卻極少出現(xiàn)于現(xiàn)行法律文本之中。在筆者調(diào)查的40多部法律中,僅有2部法律共2次使用了“得”字的肯定形式:
例10.國家在必要時得設(shè)立特別行政區(qū)。(《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一條)
例11.……殺人、強奸、搶劫、爆炸以及其他嚴重危害公共安全和社會治安判處死刑的案件的核準權(quán),最高人民法院在必要的時候,得授權(quán)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的高級人民法院行使。(《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組織法》第十三條)
這一事實令筆者好奇,引起了筆者的興趣,于是筆者決定進行本次調(diào)查。
在導致筆者進行調(diào)查研究的最初原因中還有一項因素,即建國以來的法律漢語變遷過程似乎表明肯定式“得”字的使用一直在逐步減少。例如,2000年出版的《烏拉圭回合多邊貿(mào)易談判結(jié)果法律文本:英漢對照》一書包括了當年的《關(guān)稅與貿(mào)易總協(xié)定》及其相關(guān)文件,但漢語文本卻與當年的漢語文本差異巨大,可謂“新舊兩重天”,在關(guān)貿(mào)文件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肯定式“得”字,在世貿(mào)文件中蹤跡難尋。再如,1950年頒布的《婚姻法》6次試用了肯定式“得”字:
例12.男二十歲,女十八歲,始得結(jié)婚。(第四條)
例13.……男女一方堅決要求離婚的,得由區(qū)人民政府進行調(diào)解;如調(diào)解無效時,應即轉(zhuǎn)報縣或市人民法院處理……;(第十七條)
例14.女方懷孕期間,男方不得提出離婚;男方要求離婚,須于女方分娩一年后,始提出。但女方提出離婚的,不在此限。(第十八條)
例15.自本法公布之日起,如革命軍人與家庭兩年無通訊關(guān)系,其配偶要求離婚,得準予離婚。在本法公布前,如革命軍人與家庭已有兩年以上無通訊關(guān)系,而在本法公布后,又與家庭有一年無通訊關(guān)系,其配偶要求離婚,也得準予離婚。(第十九條第二款)
例16.在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地區(qū),大行政區(qū)人民政府(或軍政委員會)或省人民政府得依據(jù)當?shù)厣贁?shù)民族婚姻問題的具體情況,對本法制定某些變通的或補充的規(guī)定,提請政務院批準施行。(第二十七條第二款)
而1980年的《婚姻法》卻只試用了2次:
例17.違反本法者,得分別情況,依法予以行政處分或法律制裁。(第三十四條,已被刪除)
例18.對拒不執(zhí)行有關(guān)扶養(yǎng)費、撫養(yǎng)費、贍養(yǎng)費、財產(chǎn)分割和遺產(chǎn)繼承等判決或裁定的,人民法院得依法強制執(zhí)行。(第三十五條,已被修改,改后無“得”字)
顯然,1950版的語言頗有些文言文的味道,所以含有肯定式“得”字的句子讀來也令人覺得有些“古色古香”。
無獨有偶,書面文字常有文言“遺風”的香港特區(qū)和臺灣省,法律漢語的行文也不乏文言“遺跡”,而肯定式的“得”字也果然還是常客。正文7600字左右的《香港國際仲裁中心證券仲裁規(guī)則》使用“得”字30次,除4例“不得”、3例“獲得”和一例“得知”以外,其余22例肯定式“得”字全部表示“許可”。如:
例19.此種臨時性措施得以臨時裁決的形式予以制定。(第二十六條第2款)
而區(qū)區(qū)1500字左右的臺灣地區(qū)《內(nèi)政部警政署推展照護退休警察人員補助作業(yè)要點》也7次使用“得”字,除一例“不得”以外,6例全部都是表示“許可”的肯定式。如:
例20.本要點補助之經(jīng)費,得為下列使用:(第三條)
更有甚者,不足1200字的臺灣地區(qū)《性騷擾事件調(diào)解辦法》使用“得”字達9次,其中3次為申明禁止的“不得”,其余6次均用于“授權(quán)”。如:
例21.調(diào)解不成立者,當事人得申請發(fā)給調(diào)解不成立之證明書。(第12條)
顯而易見,在港、臺地區(qū)的法律語言中,肯定式“得”字可以說是屢見不鮮。
與以上縱、橫兩個方向的實例相比較,肯定式“得”字在我國現(xiàn)行制訂法中出現(xiàn)頻率之低可以斷定為大陸地區(qū)法律漢語演變的自然結(jié)果。
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漢語版國際法律也是我國的有效法律,但其中肯定式“得”字的出現(xiàn)頻率不亞于其在我國古代法律之中和在港臺地區(qū)法律之中的使用頻率。若將上述實例中肯定式“得”字的應用與詞典中的釋義和例句兩相對照,可以斷言并無不妥。正因為如此,肯定式“得”字在法律漢譯中的高頻度應用也就更加引人注目,更加值得探究。
四、“得”字在法律漢譯中的應用
為了查明“得”字在國際、外國法律漢譯中的應用情況,筆者對23部法律的英、漢文本進行了統(tǒng)計調(diào)查。雖然其中少數(shù)法律文件有可能并非從英語文本譯成漢語(如有的可能譯自法語文本),有些法律文件的漢語文本名義上是用漢語“制訂”的,但筆者認為,這些法律文件的漢語文本實際上都是經(jīng)過一種在本質(zhì)上等同于翻譯的“再創(chuàng)作”過程而產(chǎn)生的,而且在翻譯和“制訂”過程中使用的漢語語言表達方式不會有重大差異,因而在本文調(diào)查范圍內(nèi)可以同等對待。因此,本文調(diào)查的所有國際或外國法律文件均視為自英語譯成漢語,本文所說的漢譯均指英譯漢。
眾所周知,法律規(guī)范按其本身性質(zhì)可以分為禁止性規(guī)范、義務性規(guī)范和授權(quán)性規(guī)范。從“得”字在我國制訂法中的應用可以看出,“得”字的否定式用于禁止性規(guī)范,禁止人們做出一定行為。我國現(xiàn)行法律、法規(guī)中多數(shù)禁止性條文都使用“不得”來表達。而在被調(diào)查的國際、外國法律的漢語文本中,“不得”也同樣應用于幾乎所有的禁止性條文,如:
例22.A party may not rely on a failure of the other party to perform, to the extent that such failure was caused by the first party’s act or omission.
一方當事人因其作為或不作為而使得另一方當事人不履行義務時,不得聲稱該另一方當事人不履行義務。(《聯(lián)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第八十條)
例23.The diplomatic bag shall not be opened or detained.
外交郵袋不得予以開拆或扣留。(《維也納外交關(guān)系公約》第二十七條第三款)
例24.No Person shall be a Representative who shall not have attained to the Age of twenty-five Years, and been seven Years a Citizen of the United States,and who shall not, when elected, be an Inhabitant of that state in which he shall be chosen.
凡年齡未滿二十五歲,為合眾國國民未滿七年,及當選時非其選出州的居民者,不得當選為眾議院議員。(《美利堅合眾國憲法》第一條第二款第2項)
據(jù)此,基本上可以斷定,在法律漢譯中“得”字否定式的使用符合法律漢語的表達習慣。所以,本文對“得”字否定式的使用未進行具體的調(diào)查統(tǒng)計。
從“得”字在我國制訂法中的應用中還可以看出,“得”字的肯定式用于授權(quán)性規(guī)范,規(guī)定人們有權(quán)做出某種行為,即允許做出特定行為,它既不禁止人們做出一定的行為,也不要求人們必須做出一定的行為,而是授權(quán)人們可以自行決定是否做出一定的行為。但是,正如上文所言,我國現(xiàn)行法律中授權(quán)性規(guī)定極少用“得”字的肯定形式來表達,授權(quán)性條文中使用最多的詞語是“可以”,如:
例25.公民下落不明滿二年的,利害關(guān)系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宣告他為失蹤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二十條)
另外,授權(quán)性規(guī)定也經(jīng)常使用“有權(quán)”直接表示“授權(quán)”,如:
例26.……要求檢驗的一方應當支付檢驗費用,但是有權(quán)向造成貨物損失的責任方追償。(《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八十三條)
而漢語版的國際法律文件中“得”字肯定式出現(xiàn)頻率卻很高。在被調(diào)查的23部法律中,有17部共353次使用了肯定式的“得”字,即73.9%的法律在行文中有這種用法。其中使用最少的只有1次,即《避免對版權(quán)使用費雙重征稅的雙邊協(xié)定范本》;使用最多的竟達72次,即《統(tǒng)一匯票、本票法》。經(jīng)與17部法律的英語文本兩相對照,可以看出“得”字肯定式在法律漢譯中的使用有如下5種情況(見下表):
情況類別譯自may譯自can譯自shall譯自must意譯而成總計出現(xiàn)次數(shù)2571553127353百分比72.8%4.2%15.0%0.3%7.6%法規(guī)數(shù)目113101917百分比64.7%17.6%58.8%5.9%52.9%
例27.A treaty may be amended by agreement between the parties.
條約得以當事國之協(xié)議修正之。(《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三十九條)
例28.A check which is crossed generally can be paid by the drawee only to a banker or to a customer of the drawee.
普通劃線支票,付款人僅得對銀錢業(yè)者或?qū)Ω犊钊说闹黝欀Ц吨?《支票法統(tǒng)一規(guī)則》第三十八條第一款)
例29.The Assembly shall adopt its own rules of procedure.
大會得通過其本身的議事規(guī)則。(《保護知識產(chǎn)權(quán)巴黎公約》第十三條第八款)
例30.He has, when he pays a bill of exchange, the rights, arising out of the bill of exchange against the person guaranteed and against those who are liable to the latter on the bill of exchange.
保證人付款時,對于被保證人及對于被保證人負匯票上責任的各人,得行使匯票上發(fā)生的權(quán)利?!督y(tǒng)一匯票、本票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
五、法律翻譯中“得”字使用情況簡評
顯而易見,將may、can或含有授權(quán)意味的其它詞組譯成“得”字不違反“信、達、雅”三原則中的任何一條,而這三種譯法在本次調(diào)查中約占“得”字使用總次數(shù)的84.7%。
同樣顯而易見的是must和shall的意思與“得”相去甚遠。must在《新牛津英語詞典》的釋義為“be obliged to; should (expressing necessity)”,[8](P1221)各類英漢詞典幾乎毫無例外地將其譯為“必須”和“應當”;shall是法律英語中的一條標志性詞匯,“法律語言的基本功能是規(guī)定‘應承擔的義務和應享受的權(quán)利,以及在不承擔義務是應受到的處罰’。這兩種情況都可由一種基本局勢表示‘If X, then Y shall be (or do) Z’?!?張德祿,2005:250)[9](P250)“法律英語的正式性、嚴肅性和強制性大部分表現(xiàn)在情態(tài)成分shall上”,(張德祿,1998:353)[10](P353)該詞在《新牛津》中相關(guān)義項的解釋為“expressing an instruction or command”,《牛津簡明英語詞典》則解釋為“expressing a command or duty”,[11]Merriam-WebsterDictionaryoftheEnglishLanguage(電子版)干脆只進行了“used in the statement of laws or regulations”的說明,因而, shall基本上相當于我國現(xiàn)行法律中的“應當”和“應”。此次調(diào)查中“得”字與must對應的情況只有一例:
例31.With the exception of bearer cheques, any cheque…must be drawn in a set of identical parts.
除執(zhí)票人式的支票外,任何支票……均得發(fā)行二份或二份以上同樣的復本。(《支票法統(tǒng)一規(guī)則》第四十九條第一款)
“得”字與shall相對應的情況有52次,如:
例32.…consular officers shall be free to communicate with nationals of the sending state and to have access to them.
…領(lǐng)事官員得自由與派遣國國民通訊及會見。(《維也納領(lǐng)事關(guān)系公約》第三十六條第一款第一項)
例33.The Judges, both of the supreme and inferior Courts, shall hold their Offices during good Behavior, and shall, at stated Times, receive for their Services Compensation which shall not be diminished during their Continuance in Office.
最高法院與下級法院的法官毋忝職時,得終身任職,于規(guī)定期間應受職務的報酬,該項報酬于任期內(nèi)不得減少。(《美利堅合眾國憲法》第三條第一款)
本文認為,將must或shall譯成“得”與英文內(nèi)容不盡一致,因為“得”表示“可以”,而must和shall都表示“義務”。如:例16的英語內(nèi)容是:執(zhí)票人支票可以不發(fā)行復本,其它形式的支票必須一式多份,而漢語內(nèi)容卻意味著“其它形式的支票可以一式多份,也可以不發(fā)行復本”。例17的漢語表達雖然與英語內(nèi)容并非明顯相悖,但該條款的實際含意應該是:駐在國政府必須保證領(lǐng)事官員與派遣國國民自由通訊和會見的權(quán)利并不得進行干涉,還應為保證該項權(quán)利而提供一定的條件并排除可能存在或出現(xiàn)的任何障礙;而漢語表達從當代漢語標準看不夠準確,“可以”與派遣國國民自由通訊及會見應該只意味著駐在國政府不得禁止或干涉,似乎只要做到“聽之任之”就足夠了,缺少了對駐在國政府保證外國領(lǐng)事官員與其本國國民自由通訊和會見的主動性義務,如此,這種權(quán)利能否順利行使似乎有可能需有賴于駐在國政府的“恩賜”,這顯然不符合該公約的締約(立法)本意。如果將“得”理解為“有權(quán)”(并將“自由”移至“通訊”前),似乎可以更加準確地表達英語文本的內(nèi)容。例18的情況與例17基本相似:原文意味著只要法官“毋忝職”,政府就無權(quán)取消其任職資格。立法者之所以采用了shall而不是must,很可能是為了保證法官本人自由選擇留任或離職的權(quán)利,因為must會強制法官“終身任職”;雖然may既能賦予法官自行選擇的權(quán)利又不會明確授予政府干預的權(quán)力,但立法者仍然沒有采用,這很可能是因為may的強制性不夠,對政府“不得干涉”的壓力太小,從語氣上感覺起來似乎也不夠莊重。漢語譯文的表述因為“得”字的古雅氣息而讀來足以令人覺得嚴肅莊重,但從其強制意義的表達方面來體會至少比原文略顯不足。其它譯自shall的條文大都存在同樣的雖不太嚴重但足以引人思考的表達缺憾。所以,筆者認為有機會時應對“得”字與must和shall相對應的條文詳加審讀并適當改譯。當然,shall在這種條文中的主語大都是享有權(quán)利的主體,義務性要求主要指向該主體以外的其他人或機構(gòu),不能像 must一樣直接譯成“應當”或“應”。
六、肯定式“得”字用法的文體學意義
根據(jù)我國大陸地區(qū)制訂法與漢譯外國或國際法律中“得”字使用頻率的懸殊差異和對“得”字在法律漢譯中使用情況的調(diào)查,筆者有如下幾點認識:
(一)肯定式的“得”字在主體法律漢語(即社會主義法域法律漢語)中的使用建國以后逐漸減少,至今已基本成為歷史。中華民國期間的法律中曾經(jīng)較多地使用“得”字,革命戰(zhàn)爭期間邊區(qū)政府的法律法令中也曾經(jīng)較多地使用該字,幾乎直接承襲中華民國期間法律的我國臺灣地區(qū)的許多現(xiàn)行法律文本和與大陸法律體系不同的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的很多漢語法律文本和文書,仍然有很多含有肯定式“得”字的條文。民國期間和革命戰(zhàn)爭期間的法律已成歷史,臺灣省和香港特區(qū)在法學界被稱作特殊的“法域”,從語言角度也可以看作是有突出地區(qū)特色的“語言特區(qū)”,據(jù)此完全可以說“得”字是法律漢語中帶有一定積淀意味的特色之一。因此,很多漢譯法律中較多使用“得”字只是法律漢語中的一種“方言”特色,今后翻譯的法律文本中應該會極少甚至不再使用“得”表達授權(quán)性內(nèi)容。
(二)漢譯外國或國際法律的翻譯年代一般較早,當時的法律語言中“得”字表示“可以”或“有權(quán)”的用法還算比較普遍;較近時期翻譯的法律大都由慣于此種語言風格的資深專家或讀慣了此類早期翻譯法律的行內(nèi)人士主筆,他們都可能對“得”字的這種用法得心應手。這兩種現(xiàn)象應該是翻譯法律中經(jīng)常使用“得”字肯定形式的主要原因。過去“得”字在法律語言中的高頻率使用應該可以看成是法律漢語的特點之一;部分現(xiàn)行外國和國際法律的漢譯文本中“得”字出現(xiàn)的高頻率應該可以看成是時代風格的一種遺留,一種“跨時代”法律翻譯人士在翻譯實踐中表現(xiàn)出來的“前朝”遺風,也應該可以看成是時代風格和職業(yè)風格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三)我國大陸地區(qū)現(xiàn)行法律的立法語言應該確定為法律漢語的主流變體,應該被認定為法律漢語的典型代表和典范。雖然從語言學角度說不應在不同的語言變體之間有“高低貴賤”之分,但確定一種“官方”或“準官方”變體畢竟是“國際慣例”。筆者認為,已經(jīng)譯就的文本中的“遺風”不妨“既往不咎”,但今后的漢譯法律在語言使用過程中應盡力以現(xiàn)行法律的語言風格為典范。如果繼續(xù)放任這類“遺風”盛行,不僅可能被視為抱殘守缺或因循守舊,而且可能被懷疑為妄自菲薄——比如商界大肆炒作“圣誕狂歡”、“情人節(jié)浪漫”乃至“感恩節(jié)”等洋節(jié),不少老板選擇“某某發(fā)屋”、“某某書屋”或“某某料理”等“東洋”味十足或者“某某麗莎”及“瑪麗某某”等充斥“西洋”氣息的字號,娛樂界的不少人嗲聲嗲氣地模仿港臺地區(qū)的“國語”,凡此種種以追逐假想利益為目的的所謂“國際化”舉措(之所以說“假想利益”,是因為筆者認為此等舉措未必能令多數(shù)國人對舉措者之所推銷“趨之若鶩”。),竊以為皆可斥之為妄自菲薄——而筆者認為:守舊可以理解為“古風猶存”,而且因為此風在法律翻譯界基本上并未長期斷絕,所以可以說無可厚非;但妄自菲薄卻決非明智之舉,因為對我國生效的國際公約和國際慣例也是“我國現(xiàn)行法律”的一部分,語言風格事關(guān)法律尊嚴,大意不得。因此,出于一孔之見,筆者特此倡議:勇投妄自菲薄之鼠,莫避古色古香之器。
(四)語言隨著時代發(fā)展而變化的規(guī)律應該是我國現(xiàn)行制定法中極少使用“得”字肯定形式的主要原因。1950和1980兩版《婚姻法》中的用法,可以看作是“遺風”。修改后的現(xiàn)行《婚姻法》不再有此現(xiàn)象也從反面證明這種用法被當作“遺跡”棄置了。制定法中這種遺風的近乎絕跡主要體現(xiàn)了新時代立法者的立法語言風格,甚至也有可能部分出于避免引起妄自菲薄之嫌疑的自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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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延云
The Use of "de" in Translated Laws and Its Stylistic Significance
Zhao DeyuHuang Yi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Abstract:The word de (得) in its affirmative form was historically common in texts of law but is rarely used in current PRC statutes. However, such usage can still be frequently seen in many translated law texts-especially in those translated in the past. An investigation indicates that its frequent use in law translation is a "local" continuation of old Chinese legalese and is non-standard in China's socialist law territory. We believe that the use is becoming obsolete, unless it is somehow revived.
Key words:the word de; law translation; stylistic significance
*收稿日期:2015-11-06
作者簡介:趙德玉(1963-),男,山東青島人,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法律英語與法律翻譯研究。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35X(2016)03-01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