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輝
大林去世時,美玉撲在大林身上哭得昏天黑地,紫黑色的哭聲把鄱陽湖裹了個嚴嚴實實。血紅色的眼淚淌了一地,匯成條小溪,流進鄱陽湖。
一群烏鴉在村子上低飛盤旋,呱哇呱哇地凄叫。
小林感到自己的心碎成了幾瓣。他真的想躺在木板上的不是大林,而是他。那樣美玉就不會這么傷心了。
“嫂子,人走了不能復生,別哭壞了自己的身體。侄子還等著你喂奶呢……”小林拉美玉,卻拉不起來。小林只有抱美玉,把美玉抱起來了,小林自己卻摔倒了,美玉也壓在他身上。美玉爬起來,又撲在大林身上哭。小林很恨自己的腿,小時一場小兒麻痹,一條腿成了麻桿樣,走路都跛得厲害。走在平地上,一腳高一腳低,像舞臺上搞笑的小丑。小林不敢再拉美玉了。
幾天后,黑面說:“小林,你啥時坐你哥的床?!臂蛾柡粠в凶驳娘L俗,如哥不在,弟又若沒結婚,哥的女人便成為弟的女人。稱坐床。弟坐哥床。
小林啥也沒說,一拳打在黑面臉上。血從黑面的鼻孔里流了出來,黑面被打懵了。黑面是小林的好朋友,兩人以前啥話都說。黑面以前也總開小林的玩笑,說小林想坐床。小林也不惱,也承認想坐床。小林還對黑面說,他有幾次做同美玉親昵的夢??蛇@回,小林竟打他,竟下手這么重。這讓黑面很不理解,也讓黑面極傷心,黑面說:“看在多年的朋友份上,我這回不還手,但我不再把你當朋友了。”
其實小林一出手就后悔了。因為他是跛子,村里人都看不起他,都不愛同他說話,只有黑面看得起他。小林很感謝黑面,因而心里有啥話都愛同黑面說。
黑面走了,走了不見影,小林才吼起來:“我情愿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愿坐床,我不愿我哥死,不愿看到嫂子的苦樣?!毖蹨I也跟著淌了一臉。小林因腿跛,干不成耕田耙地、挑水擔糞的活,因而沒哪個女人肯嫁給小林。嫁給了小林,這些活就要自己做,那就苦累一輩子。小林因而三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條。
這天晚上,小林又做了個夢,夢里他抱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他覺得懷里的女人極像美玉,卻看不清臉。夢醒后,褲襠里黏乎乎的。這時有人敲門。小林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懊烙瘢_門,開門。”外面有人叫。美玉小聲說:“你快走,小林聽見了不好?!?/p>
“不,我要你答應嫁給我,我才走。你不答應我,我天天來敲門?!?/p>
“二木,你別逼我,你知道我們這兒的風俗,我不可能嫁給你?!?/p>
“你情愿嫁給那拐子也不嫁給我?他那拐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啥重活累活都不能干……”
“你別那樣一口一聲叫小林。你再不走,我今后不理你?!?/p>
二木這才走了。
原來是二木。美玉嫁給大林之前就同二木好過。但美玉的父母不同意,二木的爺爺因為一點小事打斷過美玉爺爺的一條腿,兩家成了仇家。美玉出嫁后,二木愛上了喝酒,每回喝得酩酊大醉,一喝醉便喊美玉的名字。
幾天后,二木聽到美玉哼哼的痛苦的呻吟聲。二木敲美玉的門:“嫂子,你病了?”美玉仍呻吟不止。二木推開了門,開了燈,一臉虛汗的美玉捂著肚子,在被子里蜷成一團。二木說:“我送你去醫(yī)院吧。”二木啥也沒想便背美玉,美玉不肯,美玉說:“老毛病,痛一陣就過去了?!倍具吔o美玉倒了一杯開水。
美玉喝下一杯開水后,肚子也不痛了。
二木要走,美玉拉住了:“你,你啥時坐床?”
“我,我不能……”
“你嫌棄嫂?”
“不,不是,我,我……”二木不敢多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會做出他想做卻不愿做的事來。
天一亮,小林去了二木家。小林說:“二木,你真想娶我嫂?”
二木點點頭:“做夢都想,要不是喜歡你嫂,我早娶了女人。你問這干啥?”
“你娶了我嫂,保證一輩子對她好?”
“當然。”
“你發(fā)誓?!?/p>
“行,我發(fā)誓,要是我娶了你嫂,若對你嫂不好,讓我出門被車撞死……”
小林說:“那你做我哥?!?/p>
“做你哥?”
“做了我哥,娶我嫂名正言順了。按我們這兒的風俗,小叔子娶亡嫂是天經地義的事,村人不會有閑話。要是你不做我哥,真娶了我嫂,那村人的唾沫都會把你淹死,你今天就搬我家去住……”
小林的話沒說完,二木高興得跳起來,一把抱住小林:“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我也一定不會讓你失望,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不,我要拼命賺錢,賺了錢,一定會給你娶上媳婦……”
二木娶美玉的那個晚上,小林醉得不省人事,嘴里只念著美玉的名字。
幾天后,小林出走了。誰也不知道小林去了哪里。
藥
母親上路時,火球樣的日頭正懸在頭頂上,母親把白晃晃的日頭踏得吱吱嚓嚓響。日頭灑在母親的臉上,母親感到臉上像被人打了幾個耳光,熱辣辣的痛。
母親是去四十里外的“娘娘廟”為大哥大嫂求子。大哥大嫂結婚已三年,可大嫂的肚皮仍木板樣平。母親也問過大哥:“你們咋還不生一個?”
大哥一臉的尷尬。
母親以為大哥有問題。
急著抱孫子的母親再熬不住,不顧酷熱上路了。
天黑時,母親才到了“娘娘廟”。母親顧不上休息,忙著給“娘娘”燒紙燒香,并跪下朝“娘娘”磕了三個頭。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婦人傍在“娘娘”旁邊念念有詞,嘴里嘰哩咕咚的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
母親站起來時,那婦人說:“妹妹求孫子的心若誠,得送給‘娘娘一件禮物?!?/p>
母親一臉惶惑,她沒想到得給“娘娘”送什么禮物,母親窘得手腳都無處放。母親說:“我沒帶什么禮物?!?/p>
婦人說:“‘娘娘看中了你身上的一件東西?!?/p>
母親說:“只要‘娘娘看中的東西,我當然給?!?/p>
“你耳朵上的耳環(huán)?!?/p>
母親不做聲了,要知道這副金耳環(huán)是母親在1961年花一籮谷換來的。父親知道后把母親狠狠揍了一頓,揍得母親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沒塊好肉。母親說:“你打吧,只要別把我打死就行?!蹦赣H后來餐餐喝稀得能當鏡子照的粥,父親要母親吃飯,母親就不吃。我們家鄉(xiāng)有種風俗,一個女人去世后,嘴里必須含金,下輩子才能過上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所以在貧困的家庭,積攢塊小小的金子成了女人一生的主要內容。
婦人見母親極不愿意,就說:“你不愿意就算了,‘娘娘從不為難人家?!?/p>
母親就取耳朵上的耳環(huán),母親取耳環(huán)的手顫個不停。取了好久,母親才取下耳環(huán)。母親把耳環(huán)緊緊攥在手心里,許久,母親才把耳環(huán)放進捐贈箱內。那時,母親的淚水掉下來了。母親眼前的東西旋轉個不停,耳畔也嗡嗡地響,像有千萬只蜜蜂在耳邊叫。母親的腿一軟,癱在地上了。
母親在第二天晚上才到家的。
母親顧不上疲勞,拿上“娘娘”送的兩包藥去了鎮(zhèn)上大哥的家。
母親到大哥家,大哥大嫂已經睡下了。
大哥見了母親,一臉的驚詫:“媽,這么晚,你咋來了?家里出了什么事?”
母親說:“我去了一趟‘娘娘廟,‘娘娘給了我兩包藥,我這就給你燉藥,我要看著你們喝下去?!?/p>
母親在廚房忙乎起來。
大哥對母親說:“媽,你怎么這樣迷信。唉——”大哥有難言之隱。大哥同大嫂一結婚,就發(fā)現兩人合不來,兩人總有吵不完的架,兩人都覺得累,正準備離婚。
屋里很快彌漫著一股中藥味。
母親端了兩碗藥,對大哥大嫂說:“你們喝?!贝蟾绱笊┒疾豢虾?,母親心里難過。母親說:“為了這兩包藥,我來回走了100里山路,腳板都磨出血了,還暈倒了兩次,而且,而且我的金耳環(huán)也捐給了‘娘娘……”母親已泣不成聲了。
大哥啥話也說不出來,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大碗藥,大哥一口氣喝完了。
一臉淚水的大嫂也端起碗。
一年后,大嫂生了個兒子。
母親笑得合不攏嘴,迭聲說:“‘娘娘廟里的‘娘娘真靈。我那對金耳環(huán)花得值。”
大哥大嫂一對視,兩人一臉幸福的笑。
后來,大嫂送了一副金耳環(huán)給母親,那副金耳環(huán)比母親原來戴的金耳環(huán)要重許多。
母親笑著說:“那我下輩子不知道要過上啥樣的好日子。”
踩藥渣
秀珍是鄱湖嘴村最窮的,那不是一般的窮,而是窮得一天三餐喝稀得能當鏡子照的粥,窮得住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的低矮的泥坯屋。其時,秀珍比村里別的女人勤快得多,她田地里總看不見一棵草,灶上看不見一點灰塵。身上的衣服雖然舊雖然有補丁,卻很干凈,沒一點污跡。秀珍身上總是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渾身散發(fā)一股好聞的香皂味。但由于秀珍有四個娃,她進八根的門,帶過來兩個兒子。八根也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娃多,吃的用的也多。主要還是八根一回在山上砍柴,摔了一跤,腰像樹枝樣折了,便癱了。走不得路,站也站不起來,只能躺著。吃喝拉撒都要秀珍服侍。秀珍家人勸秀珍再找一個,八根也不想拖累秀珍一輩子,要秀珍走。秀珍不,她說他能挺住。說她走了,這個家就徹底完了。一家六口的吃喝拉撒全壓在秀珍瘦弱的肩上,擔子重得讓秀珍喘不過氣。而且家里一有點剩錢,全扔進了藥罐子。窮并不可怕,秀珍怕的是四個娃不懂事。秀珍的大木小木永遠站在一邊,八根的女兒小玲和兒子小虎永遠是一伙兒。四個人在一起總是吵吵鬧鬧的,不是大木小木把小虎小玲打得哭,就是小虎和小玲把大木小木打得哭。秀珍一遇到這樣的事,頭就大,她對四個哭鬧的小孩束手無策。秀珍總是罵大木和小木,躺在床上的八根罵小虎和小玲。有幾次秀珍氣得哭了,八根安慰秀珍:“娃小還不懂事,再過兩年就好了,知道疼你,體貼你了。再說娃兒在一起吵吵鬧鬧也正常。其實他們的感情深呢,如有外人欺負小玲,大木和小木都會幫小玲……”
屋漏偏逢連陰雨。小玲也病了,先是怕冷,后是高燒,還嘔,一吃東西就嘔。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給小玲開了退燒藥。小玲吃了,燒沒退。小玲的雙臉通紅,嘴唇也起了一層水泡。赤腳醫(yī)生要秀珍帶小玲去鄉(xiāng)醫(yī)院或縣醫(yī)院。但秀珍口袋里再掏不出一分錢。赤腳醫(yī)生嘆口氣說:“要不我免費給你開幾副草藥,煎了讓你女兒喝?!毙阏淠弥幥Ф魅f謝地回了家。
小玲喝了幾碗草藥,燒稍微退了些,但仍起不了床,全身軟綿綿地沒點力氣。
小玲的嬸子對秀珍說:“你要把藥渣倒在路上,第一個踩了藥渣的人會犯上小玲同樣的病,小玲的病就會好?!?/p>
“可是,可是……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怎么好做這昧良心的事?這風俗,我早知道?!?/p>
“那你就忍心看小玲病成這樣?你不心痛?”
秀珍的眼圈紅了:“那只有做對不起人的事?!?/p>
秀珍拎起一罐藥渣,拿布包了藥罐。鄰居問秀珍去哪,秀珍說去菜園,一臉的不安。鄰居極其納悶地看著秀珍。秀珍到了村后的樹林里,把藥渣倒在一棵樟樹樁下。秀珍來回踩了幾遍藥渣,邊踩邊說:“老天爺,把小玲的病傳給我吧,她那么小,不該吃這么多苦?!?/p>
小玲的病卻沒點丁好轉。
嬸子問秀珍:“你倒了藥渣沒?”
“倒了,倒在一棵樟樹樁下。”
“倒在樟樹樁下有什么用?”
“我來回踩了好幾遍?!?/p>
“病不會傳染給倒藥渣的人。”
“難怪小玲的病沒好……”
秀珍又把藥渣倒在一棵大樟樹樁下。秀珍喚來一只狗,秀珍把一只紅薯丟在藥渣上,狗踩在藥渣上吃紅薯。秀珍想這回小玲的病準會傳染給狗,那小玲的病一定會好。這些天,秀珍為小玲的病愁得焦頭爛額,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人也瘦了一大圈。秀珍覺得要倒下了,但強撐著。她是家里的頂梁柱,她倒下了,這個家也倒了。昨天母親來了,見秀珍病懨懨的樣,心痛得眼淚都掉下來了。母親說:“還是離了,再找一個,要不你會被累死的。”母親對秀珍說起一個叫大毛的男人,說大毛在鄉(xiāng)磚瓦廠燒磚,一個月能拿一千好幾百。家里有一棟兩層的樓房。前妻沒給大毛留下娃。母親又說:“大毛說他同你是初中同學,他那時就偷偷喜歡你。他約你明天見面談談?!毙阏渚勾饝?。秀珍往回走時,看見了小虎。秀珍問:“小虎,去哪兒?”
“玩,去樹林里玩。”小虎的神色慌里慌張的。秀珍起了疑心,仍往前去,但走了幾步,便藏在稻草垛后面。秀珍見小虎走到倒藥渣的樟樹下,四下看看,見沒人,便來回在藥渣上踩,并大聲說:“老天爺,讓妹妹的病傳給我,快讓妹妹的病好。妹妹的病不好,媽會不要我們了……”秀珍的淚水嘩的一下淌下來了。自秀珍進八根的門后,小虎從沒叫過她一聲媽。秀珍多想小虎喊她一聲媽?!拔移鋵嵑芟矚g她,我心里好想好想喊她媽,嘴里卻喊不出來,媽,媽,你不能不要我們……”秀珍已一臉的淚水。
小虎剛走,大木來了。
大木走到倒藥渣的樟樹下,也四下看看,見沒人,也在藥渣上來回走:“老天爺,你快讓我妹妹的病好,我情愿把妹妹的病傳給我……”
這時,小木也來了……
秀珍沒再偷看,回家了。兩條腿忽然有了力,步子邁得又大又快。秀珍的臉上掛著笑,娃兒都大了,都懂事了,不用她擔心了。這天晚上,秀珍睡得極香,且一覺睡到天亮。母親來到秀珍家,怪秀珍昨晚沒去見大毛,說大毛在她家等了三個多小時。秀珍說:“我忘了。”
“那就另約個時間。”
秀珍說:“媽,不用了,我拿定主意在八根家過一輩子?!?/p>
坐 奶
柴濕,燃不起來。曉珍蹲下,對著爐膛吹。濃煙一個勁往外飄,熏得眼睛睜不開,淚也一滴又一滴地往下掉。
搖籃里出生才半個月的兒子“呱兒呱兒”地哭。
曉珍抱起兒子,掀開衣服,把奶頭往兒子嘴里塞。曉珍喊男人:“小牛,炒下菜?!?/p>
“我哪會炒菜?”小牛說的是實話。小牛炒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要不菜沒熟,再不就是菜炒太久了,熟爛了。
“那你咋會吃?嫁給你倒了八輩子霉,錢賺不到不說,還懶,油瓶倒了都不扶……別的女人坐月子,飯都端在手上,可我,生兒子的當天還要弄飯給你吃……”曉珍說著說著,淚又往下淌。
以往曉珍這么說,小牛還會還嘴,若說不過曉珍,便對曉珍動手動腳。可這回,小牛沒出聲,只一個勁吸悶煙。
“你不會炒菜,火總會燒吧?”
小牛來到爐灶跟,蹲下,吹火?;鹬饋砹?,小牛在油罐里舀了兩瓢油,小牛舀第三瓢油時,曉珍說:“油要省著吃。”小牛沒再往鍋里倒油,而是鉆板上的青菜倒進鍋里。
這回小牛炒的菜竟不咸又不淡。曉珍說:“你做事就是不用心,菜不是炒好了?”
這時,門外有人喊:“小牛在家嗎?”小牛不應。曉珍說:“你沒聽見有人喊你?”小牛仍不做聲。一個男人進來了,男人見了小牛說:“你叫我來你家有啥要緊的事?”男人又見了喂奶的曉珍,忙出了門。小牛也出了門,小牛說:“黑子,你撞見我老婆喂奶,我老婆今后準沒奶水,你知道自己該干啥吧?”
黑子懂這規(guī)矩。若陌生男人見了坐月子的女人喂奶,女人就會沒奶水,稱坐奶。陌生男人為了讓女人有奶水,得買條一斤以上的鯉魚﹑幾塊豆腐,來女人家弄好,女人吃了后就會有奶水。如女人還沒奶水,陌生男人還得為女人煎魚,煎豆腐,直至女人有奶水。
“你這是故意的。”
小牛冷笑:“我咋是故意的?故意讓你看我女人的奶子?”
“你不是故意的,咋托人捎信要我火急火燎地來你家?我在門外喊你,你咋不應?……”
“說這么多有啥用?快去買魚和豆腐?!?/p>
黑子嘆口氣去了。
很快,黑子拎著一條鯉魚和幾塊豆腐來了。黑子剖魚很利索,刮魚鱗,剁魚鰭,掏魚鰓,掏魚腸,一兩分鐘就搞完了。小牛說:“你咋這么快?”黑子不理,小牛又問了遍,黑子才說:“你明知故問。”小牛也知道黑子做過廚師,要不,他不會喊黑子來。小牛不想曉珍今后嫁一個同自己一樣不會炒菜,不會做家務的人。小牛前幾天從醫(yī)生那兒得知他患了肝癌后,就為曉珍物色男人。小牛想為曉珍物色一個好男人。工友黑子很快成了理想的人選。黑子是個重感情的人,他老婆去世三年了,他還忘不了他,一有空就看放在錢包里女人的照片,一看就掉淚。
黑子很快煎好了魚,小牛嘗了下,說:“太咸,這么咸的魚,怎么吃?”小牛把煎得金黃黃的鯉魚往豬食桶里倒了。
“你,你……”黑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去買過一條魚?!?/p>
黑子走了。
黑子又把魚煎好后,小牛嘗了魚,說:“太淡,一股魚腥味,這怎么吃?”小牛又把魚倒進了豬食桶。
小牛試探黑子的脾氣,看他脾氣暴躁不暴躁。若黑子的脾氣暴躁,那小牛不想讓曉珍成為黑子的女人。黑子脾氣暴躁就會打女人,就像自己,他很愛曉珍,但一發(fā)脾氣,就控制不住自己打曉珍。氣頭上,顧不了那么多,打曉珍時,手上有多大的力氣下多大的力氣,只顧自己解氣。有一回他同曉珍吵架,把手里的飯碗向曉珍砸去,曉珍的額上縫了四針,留下一個疤。他一看見那個疤,心就痛。曉珍為此也一直恨著他。
黑子說:“你這是故意刁難我?!?/p>
“沒,沒刁難你?!?/p>
“那我再去買條魚,若你再往豬食桶里倒,那我不會再買魚了?!焙谧诱f著去了,小牛終于松了口氣,把曉珍托付給黑子,曉珍不會再挨打了。
曉珍吃了黑子煎的魚,一個勁說好吃。小牛說:“要我有黑子的手藝就好了,那我餐餐弄菜給你吃,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但小牛一想自己的病,臉便黑了。小牛不想讓女人看到他的黑臉,連忙轉頭。小牛得病的事一直瞞著曉珍,他不想曉珍為他痛苦。
小牛對黑子說:“我女人說你煎的魚太好吃了。她說她如找了你這么一個會弄菜的男人就好了?!?/p>
黑子說:“我這樣的男人有啥好?”臉卻紅了。
小牛對曉珍說:“黑子說你長得真好看。黑子這人是不錯,他女人死了幾年,還念念不忘,很重情。他同他女人生活了幾年,他不但沒動過女人一根手指頭,還沒罵過女人……”
“真有這么好的男人?”
這天晚上,小牛把曉珍摟在懷里:“你下輩子還做我女人嗎?”
曉珍說:“不想……我想嫁給黑子一樣的男人?!?/p>
這讓小牛極難受:“如有下輩子,我還想成為你的男人。那我再不會打你,也不會罵你,我會疼你,會……”小牛的淚又滾了下來。
第二天,小牛給曉珍和黑子留了一封信,走了。
回 門
鄱陽湖一帶有回門的風俗。男女結婚后第二天,雙方一起回到女方家。男方同女方定親后,一直叫女方父母爸媽。回門的這天要改口,男方的輩分得降一陣,男方叫女方父母為家公和家婆。小舅小姨在這天要作弄姐夫,給菜里多放一些調味,如辣椒、醋、鹽,卻要逼著姐夫吃下去?;蛘叱媒惴驔]注意,小舅小姨往姐夫臉上抹一塊鍋底的黑灰,姐夫不能洗也不能惱。小舅小姨這樣做,是先替姐姐整治姐夫,讓姐夫今后脾氣柔一點,今后不會對姐姐兇巴巴的。
回門的當天,男方女方必須返回男方家,不得在女方娘家留宿。若男女雙方在女方娘家留宿了,那會給女方娘家?guī)頌暮Α?/p>
這天一大早,棉花一家就忙了起來,昨天出嫁的女兒梅琴今天要回門了。棉花吩咐男人七根剁排骨,讓女兒美琴掃地,自己洗菜。水太冰,棉花的手凍得紅彤彤的。棉花說:“但愿天別下雨?!毕掠炅?,路不好走。棉花擔心女兒當天趕不回去。女婿的家離她住的鄱湖嘴村有三十多里路,大多是山路。開初棉花不同意女兒的婚事,張大河問棉花為啥不同意,棉花說:“你家離我家太遠,我擔心回門的當天你們趕不回去。”張大河笑了:“嬸,你放一萬個心好了,我們當天能趕回家?!泵藁ㄔ贈]不同意的理由了,只有點頭了。
天還真的下雨了,雨不是很大,淅淅瀝瀝的,雨點卻很密。隔一會兒,棉花便跑到村口望。七根說:“還早呢,望了也白望?!辈巳珳蕚浜昧?,該洗的洗了,該切的切了。只等女婿一來就炒菜。棉花想把所有的菜都炒好,女兒女婿來了,把菜熱一下就行。七根不同意,熱一遍的菜不好吃。棉花還叮囑女兒兒子,要他們吃飯時別同張大河鬧,那樣會耽擱時間。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還有風,風裹著雨點斜斜地下。偶爾,雨還夾著幾顆蠶豆大的雪粒子。棉花的心慌慌地跳,時不時朝門前的路上望。
下午一點,張大河同梅琴才進了屋。兩人一身泥巴,頭發(fā)上都是泥巴。張大河說:“路極滑,摔了幾跤?!泵非俚囊路裢噶耍涞貌煌5卮蚨?,噴嚏一個接一個打。棉花拿來干毛巾給梅琴拭頭上的水:“你快上床去。千萬別感冒,感冒了還不能吃藥?!泵非僖延腥齻€月的身孕。如梅琴沒懷孕,也不會這么快出嫁。梅琴上了床,吃了棉花熬的一碗姜湯,仍不停地打噴嚏。棉花最擔心梅琴感冒,一感冒,頭暈病也跟著犯。梅琴這病是遺傳了棉花的。棉花一感冒,頭就暈,眼前啥東西都成了雙份,上下左右亂晃。還不停地嘔吐。只有吃藥,打吊針,要不一個星期也好不了。若梅琴犯頭暈病,那就回不了婆家。在娘家住,會……棉花不敢往下想。但棉花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梅琴把剛吃的一碗姜湯全吐在地上了。要在平時,只要給梅琴打一針,吃兩粒藥就會止住嘔。但懷孕的梅琴不能打針,吃藥。棉花很急,嘴里一個勁嘮叨:“真不該把梅琴嫁那么遠……梅琴現在趕不回家怎么辦?”
棉花也沒心弄飯。
梅琴對張大河說:“你背我回家吧。”
“你這樣子能回家?今晚就在這睡,病沒好決不能走?!逼吒f,“再說你已有了娃,這還能馬虎?”
“可,可我不想拖累家里……”
“信那邪做啥?”七根說著拿眼瞪一直不說話的棉花。棉花心里說,如梅琴在家睡,萬一給家里帶來災禍怎么辦?禍害落在自己頭上不要緊,萬一落在兩個娃身上呢?但梅琴頭暈得厲害,又感冒,還有身孕,雨也大,路又滑,若梅琴有個三長兩短呢?那她不內疚一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這樣想,棉花便附和七根的話:“當然在這住,雨這么大……”
梅琴便住下了。
梅琴在家一連住了三天,頭暈病才好了。頭暈病一好,梅琴就回家了。梅琴住得一點都不心安。她擔心萬一家里有啥不好的事……那準是她的罪過。梅琴心里不停地祈禱,但愿家里平平安安,風風順順的。那她的心也安。
但幾天后,梅琴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梅琴八歲的弟弟石頭病了,高燒,頭暈,渾身無力。還沒胃口,啥也不想吃。村里的醫(yī)生也查不出石頭得了啥病。梅琴心里極難受。她一得知弟弟病了的消息,便往家趕。梅琴對棉花說:“娘,快拿我的鑰匙煎水給弟弟喝吧?!卑达L俗,犯病的人喝了鑰匙煎的水,那病便會傳染給病的主人。棉花自然不同意:“拿鑰匙煎水,也是拿我的鑰匙,我的年齡反正大了,病就病了,死也可以死?!泵藁ㄟ@話讓梅琴的心一下緊了,揪成一團,眼淚也跟著淌出來:“娘,用你的鑰匙有啥用?是我不該在娘家住,是我惹弟弟生病了。照風俗,弟弟自然喝我鑰匙煎的水。喝你鑰匙煎的水也沒用。”
石頭卻說:“姐,我感覺好了好多?!泵非僖荒橌@喜:“真的好了?”石頭笑了:“一見姐姐就好了,姐姐再不要拿鑰匙煎水我喝了?!笔^起了床,裝著沒事一樣。盡管嘴里一點味也沒有,但強撐著吃了兩碗飯。棉花也極高興,對梅琴說:“你弟弟的病好了,你現在可放心了,回家吧,要不得摸黑走路。”
梅琴的弟弟又強撐了一天。
第三天,梅琴的弟弟撐不下去了,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呼吸時都覺得困難。棉花這才慌了,忙背起兒子去了村醫(yī)療所。醫(yī)生一量體溫,高燒四十度,又摸脈搏,又聽心跳,然后說:“快,快去醫(yī)院,要不,來不及了?!泵藁ū饍鹤涌奁饋恚骸搬萄?,崽呀,你千萬不要有事呀!我只有你一個兒子,我老了還要你養(yǎng)……老天爺可要保佑我們苦命人……”
“娘,我沒事的,我……”石頭的聲音極微弱,誰也聽不清。棉花只看見他的嘴唇微微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