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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夜晚發(fā)生了什么

2016-07-01 14:51蔣軍輝
文學(xué)港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鞋匠美麗同學(xué)

蔣軍輝

在結(jié)束臭氣熏天的生活兩年之后,老鬼在我的鼓動下決定參加我們的同學(xué)會。老鬼是我?guī)煼锻瑢W(xué),我們的人生在一九八八年初夏的一個晚上分道揚鑣,那個夜晚他成了一個強奸犯,而我們,之后大都成了小學(xué)教師,庸庸碌碌地干著將書本上的知識劃撥給學(xué)生們的勾當(dāng)。命運總是讓人猝不及防。十年前我再次見到他時,他是打掃廁所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那時我正站在小便池邊抖動,有人粗魯?shù)赜猛习压拔业钠ば覑琅匾换仡^,就看見了他那張怨氣沖天的臉。

去喝一杯?聊了一會兒后我說。

可以。他把拖把一扔,說。

上班時間擅離崗位,領(lǐng)導(dǎo)不會扣你錢吧?

老子早不想干了。

廁所的附近就是西橫河景觀帶,市政府宣稱要把西橫河打造成這座城市的秦淮河,所以景觀帶上新增了許多的酒樓咖啡館,如果再增添幾家青樓,市政府就得償所愿了。我們在柔曼咖啡屋坐了一會兒。

我還以為你想請我喝酒呢。他說,只有你們這些酸不拉幾的知識分子才喝咖啡,我是粗人,只喝酒。

他打開洗白了的帆布挎包,從里面拎出一塑料壺的燒酒來,是超市里賣的十幾塊錢一壺的那種。

干活時隨身帶,隨時可以喝一口,有口酒喝,就會感到生活還有盼頭。他說。

他仰起頭喝了口,咂咂嘴,說,你也來一口?

我搖搖頭。附近一些喝咖啡的人都好奇地看著我們。

我沒想到他現(xiàn)在成了酒鬼。我記得以前他是很胖的,現(xiàn)在卻很瘦,臉呈倒三角形,說話的時候手不停地神經(jīng)質(zhì)地舞動,讓我想起了一只張牙舞爪的螳螂。

這是我的主糧。他拍拍酒壺說。

你老婆不勸阻你嗎?

離了。3月15日結(jié)婚,3月16日離婚,所謂的一日夫妻嘛。

出什么事了?

老丈人嫌我送的彩禮少,迎親那天,就是不讓我把新娘接走,我們足足等了兩個多鐘頭,他就是不肯放人,還說我態(tài)度不誠懇。

后來呢?

后來我肚子餓了,我說,老丈人,你女兒我不要了,你自己留著用吧。把我老丈人氣得指著我的鼻子說不出話來。我?guī)еH隊伍走了,他女兒也跟著來了。我說,有種你別跟來。

你也過分了。

她跟我舉行完婚禮,送走喝喜酒的客人就自個回娘家了,第二天,就提出跟我離婚。

離了?

離了。

不可惜?

無所謂。又不是我想結(jié)婚,是我媽讓我結(jié)的。

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想找方美麗,他說,她把我的一生給毀了,我想問問她,那個夜晚,我真的強奸她了嗎?

2

老鬼之所以參加這次同學(xué)會,是因為我告訴他,如果你也能來,那么我們?nèi)嗤瑢W(xué)就都齊了。我這句話是暗示他,方美麗也會趕來參加這次同學(xué)會。他眼睛一亮。接著就黯淡了,如同燈泡突然被燒斷了燈絲。但他同意跟我去。

同學(xué)會是常艷組織的。每年的六月,常艷都會給我來個電話,說,面條,我們開同學(xué)會吧。常艷也是我?guī)煼独锏耐瑢W(xué),這位整天抱著哈巴狗在小區(qū)里走來走去的女人,早就像甩掉一只夾腳的破鞋一樣,甩掉了那份讓她厭煩的工作,過上了以伺候老公為生的日子。這個女人整日無所事事,就等著每年六月的到來,然后組織一次同學(xué)的聚會,給自己找點事做做,以打發(fā)無聊。對于像我這種整天被各種莫名其妙、不明所以的忙碌所糾纏的人來說,她的生活是令人羨慕的。我曾經(jīng)對她說過,下輩子我也要做一個漂亮的女人,嫁一個有錢的老公,然后,游手好閑。她笑了笑,說,那么,就讓我來做一個男人,然后,在我們最好的年齡里再次相遇。我瞅著她那張徐娘半老的臉,想,看來她真是閑得慌。

二十多年前,常艷是個經(jīng)常站在陽光下沖著我微笑的女孩。必須承認,她的微笑曾經(jīng)溫暖了我的青蔥歲月。更重要的是,她的飯票,也曾經(jīng)溫暖了我的胃。那是個吃飯需要糧票的年代,我們的糧食定量是每月二十四斤,對于我們這些正在長身體的男同學(xué)來說,是遠遠不夠的,饑餓與我們?nèi)缬半S形,而對于女同學(xué)來說,二十四斤定量卻綽綽有余。有一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自修課,我在閱覽室翻雜志,我需要讀點有趣的東西來轉(zhuǎn)移注意力,以便挨到晚飯的到來,這時常艷坐在了我的旁邊,無聊地翻著《大眾電影》,過了會兒,她忽然輕聲說,我的飯票有結(jié)余,送給你,你要不要?我詫異地看看她。她說,干脆點,給句話,要還是不要。要,要。我說。我知道白拿人家的東西是不對的,但我的胃要挾了我。她把飯票放在了我的面前,走了,走到門口,回頭沖著我笑了笑。從那時起,她的微笑就占據(jù)了我的生活。多年以后,當(dāng)我再次回憶起那次閱覽室里的情景,我忽然明白,那天,常艷問我要不要的,不僅僅是飯票。師范三年,常艷那些結(jié)余的飯票,都進了我的胃,有時候為了能讓我吃飽,她還會節(jié)食。我不想讓自己太胖,她說。那些飯票和她的微笑一道,進入了我的記憶,它們是我人生中美好的一部分。

我們都在勢不可擋地老去,常艷說,所以我們要珍惜每一次聚會。我們這一屆師范生共四個班,我們是目前唯一保存完整的一個班級,據(jù)說一班已經(jīng)有兩個同學(xué)英年早逝,死因不明;三班死了一個,是車禍,一家三口騎著摩托車去城里,讓公交車撞了,三口人全死了,真慘,這個事故當(dāng)時很有名,我們都知道;至于四班,據(jù)說一個同學(xué)去年死于癌癥,還有一個同學(xué)剛查出癌癥,正在等待死亡。每一次開同學(xué)會,那三個班級都要懷念一下先走一步的同學(xué),把氣氛弄得跟追悼會似的。只有我們這個班,每次聚會都是歡天喜地的,平庸的人往往容易快樂。我們班是四個班級里最平庸的,別的班級都有學(xué)生混上了鄉(xiāng)鎮(zhèn)長,局長,甚至三班的王友良還當(dāng)了沙溪市的市長,其他還有大大小小的校長一大堆,唯有我們班,大都是普普通通的老師。因為都平庸,所以大家都平等,所以說話做事可以無所顧忌,因此也就快樂。說起來奇怪,讀書的時候,我們班無論是各類體育競賽,還是學(xué)科競賽,都是四個班級里最優(yōu)秀的,怎么一到社會上,我們就會這么平庸呢?

不過有一件事上我們倒是出類拔萃,那就是離婚率,十六個女同學(xué),離婚八個,二十四個男同學(xué),離婚七個,遠遠高于全國水平。每次開同學(xué)會,都是一堆怨婦湊在一塊,罵,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離了婚的男人回罵,你們女人才不是好東西。

三年前我也離婚了,常艷得知我離婚的消息后趕來安慰我,我告訴她我不需要安慰,我現(xiàn)在感到解脫了。就像甩掉了一只夾腳的舊鞋。我說。

你還打算換上新鞋嗎?常艷問我。

看情況吧,有合適的就再穿上。

別人穿過的你要嗎?

我看看她,不知怎么回答她。我知道她盡管嫁了個有錢的老公,卻并不幸福,她知道老公在外面有女人,她只是裝聾作啞,在家里維護一個安定團結(jié)的局面。有一段時間她經(jīng)常跑醫(yī)院,據(jù)說是得了一種難以啟齒的毛病,有傳言說是他老公把性病染給了她,即便這樣,她也沒有跟她老公提出離婚,家里依然保持著一副安定團結(jié)的局面。所以我認定,常艷是不會和她老公離婚的,她只是來我這里尋找心理的平衡。而我,無意介入她的生活。

還記得老鬼么?我說。

當(dāng)然記得,常艷說,他當(dāng)初給我寫過情詩,如果我沒有記錯,那首情詩應(yīng)該是你替他寫的。

我默然。在和方美麗搞在一起之前,老鬼曾經(jīng)試圖和常艷搞到一起,那段日子他看常艷的眼神很不正常,就像剛從精神病醫(yī)院出來似的。老鬼整天魂不守舍,為此他常常忽然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有一次他鬼鬼祟祟地把我拉到墻角,說,給我寫一首詩,我給你一斤飯票。

毛病。我說。

兩斤怎么樣?他說。

你拿去干什么?我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問。

這你不用管,你寫一首情詩,就是男人用來追女人的那種。

哦——我拖長聲音說,四斤飯票,不準討價還價。

成交。老鬼咬咬牙。

作為學(xué)校文學(xué)社的社長,我寫過很多的詩,這是我一生中掙到的唯一一筆稿費。

還記得那首詩么?常艷笑著問。

忘了。我說。

霧一樣的陽光彌漫了我的青春,從此云一樣的你就不肯離去……常艷念道。

想想真可笑,當(dāng)初,我們居然可以用詩來泡妞。我說。我想起了可憐的老鬼,他用四斤飯票向我購買了一首情詩,卻整整一個月因為肚子餓而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老鬼也要來參加同學(xué)會。我說。

常艷顯然有些吃驚。他會不會和方美麗吵起來?

不會。我說,讓他們見一面也好,這么多年了,有些東西他們可能一直放不下,見一面,也許就放下了。

好吧,常艷說。

這次,我打算給我們的同學(xué)聚會確定一個主題:尋找。過了一會兒,常艷說。

尋找?找什么?我問。

不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尋找的東西,各找所需吧。她說。

3

那時候我們十七八歲,擁有一把地頭的油菜花一樣金燦燦的年齡,被圈在一所叫上虞師范的學(xué)校里。在我的記憶里,這所學(xué)校擁有很高的圍墻,站在校園里我會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置身監(jiān)獄的錯覺。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們這些來自農(nóng)村的學(xué)生,過早地擁有了選擇一生的權(quán)利。我是以我們鄉(xiāng)初中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上虞師范的??偙确N地強。母親抹著驚喜的眼淚說。我知道從此以后我就可以甩掉一個叫“農(nóng)民”的身份。在村里人羨慕的眼神里,我茫然不知所措。

如果不出意外,我們這些人三年后都將成為小學(xué)教師。我們的人生被過早地收割了。

據(jù)說國家是不允許我們考大學(xué)的。夜深人靜的時候,老鬼時常突兀地冒出這么一句。他睜著兩眼望著屋頂,透過屋頂,他清晰地看到了他的人生。那時候?qū)W校三天兩頭教育我們要鞏固專業(yè)思想,也就是要我們認命,他們的教育反而讓我們看到了我們的前途一片灰暗。

老鬼睡在我的上鋪,多年以后,當(dāng)我聽到老狼的《睡在我上鋪的兄弟》時,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來,他看起來比我們要成熟老練些,下巴老三老四地長了些胡須。他的年紀比我們要大兩歲,據(jù)說他是以社會生的資格考入我們學(xué)校的,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在社會上混了幾年。用他的話說,他是一顆經(jīng)過霜的老黃瓜,而我們,都是些長滿了毛的嫩葫蘆。他和我們混不到一塊兒,卻和學(xué)校的一班青年教師玩得很熟,跟兄弟似的。

來顆煙?他沖我甩甩手里的煙,卻又沒有扔給我的意思。

不抽。

知道你不抽。青黃瓜一根。不抽煙算什么男人。他給自己點了。

他總是坐在我的床鋪上抽煙吹牛,我的床單上一塊發(fā)黑的屁股印就是他的杰作。為此我獲得了不講個人衛(wèi)生的名聲,并為班級得不到衛(wèi)生紅旗替他背黑鍋。我曾一次次地將他一腳踹到了地上,但他總是無辜地回頭看我一眼,說,干什么!然后連屁股都不拍,死皮賴臉地又坐在了我的床沿。檢查衛(wèi)生的老師姓馬,是個鼻子極其靈敏的家伙,每次到學(xué)生宿舍檢查衛(wèi)生,他總是在我的鋪子上東嗅西嗅,然后滿臉狐疑地問,你抽煙嗎?

沒有。我堅定地說。

學(xué)校規(guī)定不準抽煙,誰抽煙誰開除。他說。

有一次,馬老師東嗅西嗅,居然從我的床鋪下拖出一臉盆已經(jīng)霉得發(fā)綠的臟衣服。然后嚴厲地盯著我。

不是我的。我跳起來說。

這時老鬼正好進來,見了那一臉盆花花綠綠的衣服,又看看馬老師,一邊招呼一邊一腳將那盆衣服又踢回了床下。馬老師把他拉到了寢室門外,兩人嘀咕了一陣,馬老師就拐進別的寢室去了。那段日子老鬼正和方美麗一起為學(xué)生會的事務(wù)日夜操勞,廢寢忘食,常常到深更半夜才回到寢室,顯然他早已忘了床底下還有一盆衣服。

老鬼是學(xué)校學(xué)生會的主席,食堂開飯的時候,經(jīng)常看見他背著手在買菜的隊伍邊踱來踱去維持秩序,人模狗樣的,和他搭檔的是方美麗,她是學(xué)校學(xué)生會的文藝委員。我敢肯定,老鬼能到學(xué)生會混個頭目當(dāng)當(dāng)完全是憑借他與老師們的良好關(guān)系。

一九八八年初夏那個天色明凈清澈的清晨,我的同學(xué)老鬼和方美麗突然聯(lián)袂失蹤。在我這個平庸者的記憶里,那應(yīng)該是個石榴花開的季節(jié),湛藍的天空中飛翔著嘰嘰喳喳的麻雀,濕潤的空氣里飄浮著甜絲絲的清香,遠處的食堂里彌漫著饅頭和油條溫暖的氣息……

老鬼和方美麗失蹤的消息迅速在校園里爆炸,各種小道消息在同學(xué)們的嘴邊飛揚。校方顯然措手不及,在一陣手忙腳亂之后,他們開始調(diào)查,每一條傳到老師耳朵里的小道消息都會成為學(xué)校追查的線索,一個又一個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嘴巴的同學(xué)被叫到政教處接受政教主任皮鞋匠的盤問。

皮鞋匠是我們的政治老師,一個干瘦的中年人,給我們講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時總喜歡舉皮鞋匠的例子:譬如說,有一個皮鞋匠,他一天做五雙鞋……于是他就成了我們嘴里的皮鞋匠。

我們寢室是皮鞋匠重點調(diào)查的對象,為此,他在班主任陪同下親臨我們寢室,像一個慈祥的父親一樣對我們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表達了關(guān)心,如同孔雀開屏一樣集中向我們展示了他的和藹可親。

有事您就問吧。阿金嘴角掛著譏諷,說。

皮鞋匠一愣。他顯然對阿金臉上的神情有些惱怒,但他忍了。

好吧,那我就直截了當(dāng)了。他說,我今天來呢,就是來了解情況,你們也不要緊張,有什么說什么,我想知道,這段日子,王金鑫同學(xué)的表現(xiàn)有什么異常?

老鬼大名王金鑫。

看不出來,好像沒有。吳軍說。

班主任看看他,說,再想想。

失蹤那一天夜晚,他很早就回寢室睡覺了。我說。以前他回來都很遲的。

好好,這是個很好的線索。皮鞋匠說。

一個禮拜前我們寢室夜談的時候,他曾經(jīng)跟我們說過,他和您關(guān)系很鐵,如果我們政治考試不及格,可以找他,他保證您會讓我們及格。阿金說。

胡說八道,這,這怎么可能呢!皮鞋匠憤怒地說,不要扯開去,談?wù)?jīng)事。

方美麗來找過老鬼,哦,王金鑫,好像方美麗很不高興。吳軍說。那天中午是我開的寢室門,方美麗臉色鐵青,連個招呼都沒跟我打就進了屋。

對啊,后來他們好像出去了,在寢室走廊的盡頭嘀咕什么,還吵起來了。我說。

我還奇怪呢,那天方美麗怎么會哭著從樓梯上跑下來?阿金說。

他們關(guān)系好嗎?我的意思是他們早戀嗎?皮鞋匠問。

不知道。我們異口同聲地說。老實說我們確實是不知道,我們只知道他們總是在一塊兒,可這是他們在完成老師布置給他們的工作,他們是學(xué)生會的干部。

皮鞋匠不滿地看看我們的班主任,班主任滿臉通紅。我們的班主任剛從師大畢業(yè),第一年當(dāng)班主任就發(fā)生了這種事,這讓他羞愧。據(jù)說他正在積極申請入黨,學(xué)校有意培養(yǎng)他擔(dān)任團支部書記,目前看來,一切有可能成為泡影。

你們就沒有其他有價值的信息了?皮鞋匠問,比如,他們可能跑到哪兒去了?

對于學(xué)校來說,這是個重要問題,老鬼和方美麗的家長已經(jīng)來過學(xué)校了,他們一方面回家發(fā)動親友四處去找,另一方面,也向?qū)W校施加了巨大壓力,學(xué)校已經(jīng)派出三路教師,出去尋找。

我們面面相覷,如果我們知道,我們早就去找了。我們都替老鬼和方美麗感到可惜。我們都來自農(nóng)村,憑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這所師范學(xué)校,好不容易擺脫了一個叫農(nóng)民的身份,但是,在那個美好的清晨,他們卻選擇了另一種人生。

皮鞋匠回收了他的慈祥,瞪了我們一眼。

4

方美麗是學(xué)生會的文藝委員,她唱得一手好民歌,經(jīng)常在班級和學(xué)校的文藝演出中一展歌喉。她的那首《妹妹找哥淚花流》至今還留給我深刻印象。我們是師范學(xué)校,沒有高考的壓力,學(xué)業(yè)相對輕松,所以每個節(jié)日都會辦一臺文藝晚會。每當(dāng)方美麗上臺,臺下的男生都會起哄,熱烈鼓掌,直到皮鞋匠青著臉瞪著我們看,掌聲才會稀稀拉拉地停下來。

方美麗顯然也吸引了老鬼,哪兒有方美麗,老鬼就會往哪兒湊,如果方美麗在學(xué)校閱覽室閱讀雜志,厭惡讀書的老鬼也會弄一本電影雜志,坐到方美麗的身邊去。

我是被她的聲音吸引了,我想聽聽她的聲音。老鬼說。

嘿嘿,誰知道呢。

方美麗長得還是蠻好看的,她讓我想起了古裝戲里那些漂亮的丫鬟。老鬼說,方美麗具有丫鬟美。我們都處于青春期,對異性的肉體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常常會在寢室一起研究女性的身體結(jié)構(gòu)。那時候社會比較封閉,沒有那方面的書籍,更沒有碟片之類供我們研究,我們所有的研究資料來自平時對女同學(xué)的觀察,研究方法是想象。方美麗是我們重點研究的對象,因為她的身材實在惹火,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們認為方美麗有些輕浮,在男同學(xué)面前骨頭有些輕,經(jīng)常不合時宜地撒嬌。多年后我為自己對她的不尊重懺悔。

我懷疑方美麗是老鬼女朋友的說法,因為每當(dāng)我們熱烈討論的時候,老鬼都會參與進來,說的比誰都過火。誰會允許別人對自己女朋友的肉體說三道四?我們就從來沒有研究過常艷,因為誰都認為,常艷是我的女人。老實說,常艷的研究價值絕不低于方美麗。但看在我經(jīng)常給他們打飯的份上,他們得給我面子,嘴下留情。

要是能和方美麗睡一覺就好了。有一次,老鬼說。老鬼的這句話,后來被阿金出賣給了皮鞋匠,成了老鬼強奸方美麗的證據(jù)之一。阿金后來獲得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榮譽,被分配在城區(qū)學(xué)校,可能與這有很大關(guān)系。

方美麗和常艷關(guān)系很鐵,一般地,只要有常艷的地方,都能找到方美麗。方美麗是個沒有主見的人,許多事都是常艷替她拿主意,唯獨在和老鬼交往這件事上,方美麗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常艷曾經(jīng)告訴我,她對老鬼印象很不好。方美麗生日的時候,老鬼送給方美麗一只筆筒,是用一截毛竹做的工藝品,他順便也送給了常艷一塊絲巾。

不能厚此薄彼啊。老鬼說,都有份。

你說,他什么意思?常艷說。筆筒是同學(xué)間的禮物,而絲巾,更適合男女朋友間的禮物。她讓我把絲巾交還給老鬼。

什么時候你送我一條絲巾,我就收。常艷對我說。

聽常艷講,方美麗收到老鬼的禮物后很開心,天天捧著那個筆筒看,不停地用毛巾擦,整一個鬼迷心竅。

你小心被他騙了。常艷提醒方美麗。方美麗卻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從那以后,方美麗開始主動和常艷保持距離,兩人的關(guān)系忽然疏遠了,常艷被搞得莫名其妙。

畢業(yè)后,有一次我在某次教研活動上遇到了常艷,我問常艷,方美麗現(xiàn)在怎樣了?常艷說,聽說過得不太好,被分配在了一所山上的小學(xué)。我寫信給她,說我打算去看她,她回了信,說,不必了,她現(xiàn)在不想讓別人打擾,冷冰冰的口氣。

也許她想忘掉過去,真的不想被我們打擾。我說。

可是,別的同學(xué)去看她,她都歡迎的呀!常艷激動地說,我實在想不起來我哪里得罪她了。

時間回到一九八八年初夏那個中午,也就在皮鞋匠找我們談話的兩星期后,一對衣衫邋遢、滿臉憔悴的男女,在門衛(wèi)驚愕的目光中走進了學(xué)校。校園再次被驚動——老鬼和方美麗回來了!他們在外面呆不下去了,乖乖地自己回來了。牛皮哄哄的老鬼是個孬種。

學(xué)校很快控制了他們。后來的事情有很多種版本,但不管哪個版本,事件的基本過程是一樣的,不同的是細節(jié)。流傳最廣的是下面這個版本:

能不能先給我們吃點東西?辦公室里老鬼看著皮鞋匠,低聲說。

皮鞋匠讓食堂端來了兩碗面。

老鬼和方美麗的吃相顯然很難看,甚至有些驚心動魄,以至于皮鞋匠一再提醒他們慢點吃,別噎著。皮鞋匠現(xiàn)在氣定神閑,既然他們回來了,那么,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了。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等待他們的坦白交代。教了十幾年書,什么樣的學(xué)生他沒有對付過,他現(xiàn)在至少為他們準備了四套方案。

吃著吃著,方美麗突然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面條四濺,把皮鞋匠嚇了一跳。

我……我懷孕了。方美麗說,我該怎么辦?

皮鞋匠和班主任大吃一驚,我們的班主任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顯然事情比他們想象的嚴重。

沒,沒那么回事,她,她,她在胡說。老鬼顯然沒料到方美麗會這么說,急忙爭辯。

你……你說什么?皮鞋匠沒理睬老鬼,問方美麗。

她胡說。老鬼縮著腦袋低聲說,他顯然很害怕。

我懷孕了,我害怕。方美麗哭著說。

這就是你們離校出走的原因?皮鞋匠張著嘴愣了好久,問。

我想帶她去流產(chǎn),我們?nèi)チ撕贾?,可我們不敢進醫(yī)院。老鬼不再抵賴,說。班主任和皮鞋匠都看著他,等著他自行交代。

后來我們沒錢了,又不敢回家……老鬼喃喃地說。

幾個月了?皮鞋匠問。

老鬼看看方美麗,方美麗搖搖頭。

你連幾個月了都不知道?皮鞋匠說,他伸長脖子望望方美麗的肚子,她的肚子確實已經(jīng)隆起了,無法隱瞞。皮鞋匠嘆了口氣,說,你們知道這件事情的后果么?

老鬼和方美麗望著皮鞋匠,仿佛罪犯在等待宣判。

你們會被開除的,唉,你們好不容易跳出了農(nóng)門,現(xiàn)在又要回去種地了,還背了個處分,你們的父母會多么傷心。那一刻,皮鞋匠就像是一個慈祥的父親。

方美麗又趴在桌上大哭起來,老鬼也沮喪地低著頭。

他,他強奸我!方美麗忽然站起來,指著老鬼說。

老鬼和班主任、皮鞋匠都大吃一驚。老鬼臉色煞白,指著方美麗說,你,你胡說。

你強奸我。方美麗說,我是受害者。

你是自愿的。老鬼喊。

我不是自愿的,我反抗了。方美麗說。

那是因為你害羞,那叫半推半就。老鬼絕望地說。

你強奸我,我不是自愿的。方美麗歇斯底里地喊。

方美麗同學(xué),你敢對你剛才的話負責(zé)嗎?皮鞋匠問。

我……我……我負責(zé)。方美麗抽噎這說。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縷煙,沒有底氣。

皮鞋匠跑出辦公室,向校長匯報去了。

事情的結(jié)局是,經(jīng)過校方多方調(diào)查,認定老鬼強奸方美麗的可能性很大,于是報了警。老鬼在進了公安局之后,認罪態(tài)度忽然變得出奇的好,承認了自己強奸。由于老鬼已經(jīng)超過十八歲,必須承擔(dān)刑事責(zé)任,他被判了八年。法官宣判的時候,老鬼愣住了,他沒想到會判這么多年,他當(dāng)庭大哭起來,仿佛他是無辜的。至于方美麗,父母帶她去流了產(chǎn),然后休學(xué)一年。據(jù)說在得知老鬼判了八年的消息后,方美麗“啊”地一聲叫,暈了過去。

5

畢業(yè)后,我好多年沒有老鬼和方美麗的消息。

這些年來我的心態(tài)漸漸平和,這是歲月送給我的禮物。我樂意回憶我的學(xué)生時代,往事經(jīng)過歲月的過濾都會變成美好?,F(xiàn)實卻讓人惶恐,我驀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沒有母校的人。我的小學(xué)是在我們村里讀的,學(xué)校沒有校名,幾間平房,全校十幾個學(xué)生,三個女老師,她們用半天時間來聊天,然后用半天時間來上課,沒有鈴聲,想上什么課就上什么課,這所學(xué)校在我讀初中時就撤掉了,現(xiàn)在,那塊地方成了龐大的居民區(qū),住著這個小城中下層的居民,每天雞飛狗跳的。我讀的初中是一所鄉(xiāng)中,叫娥江中學(xué),那些教我們知識的人既是老師又是農(nóng)民,許多人懂得的并不比我們多多少,但那是改變我人生的地方。這所中學(xué)后來接受了一個叫劉慶陽的臺胞的捐款,改名劉慶陽中學(xué)。幾年前我故地重游,卻發(fā)現(xiàn)這所擁有不倫不類名字的中學(xué)已經(jīng)被徹底抹掉了,了無痕跡,她的上面覆蓋著一個叫森海豪庭的高檔住宅區(qū)。這里既沒有森林,也沒有海,只有一排排裸體的雕塑,還都是外國人。至于上虞師范,早就成了某所文理學(xué)院的分院,并被搬到了這個小城的開發(fā)區(qū),那里的老師,我們大都不認識。那些曾經(jīng)教過我們的老師,他們在哪里呢?學(xué)校的原址,也沒有擺脫被開發(fā)成房地產(chǎn)的命運,成了一個鬧市區(qū)的住宅小區(qū)。我惶恐地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母校都消失了,沒有了名字,沒有了校園,仿佛她們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甚至我讀函授本科的某教育學(xué)院,也改名成了某外國語學(xué)院。我感到自己一半的人生被這個時代抹掉了,我成了一個沒有根基的人,我茫然不知所措。

常艷說,今年同學(xué)會的主題是尋找,但是,我們無處可找。

有一次,我在街上閑逛,忽然聽到了一陣熟悉的旋律:瀏陽河,轉(zhuǎn)過了幾道彎,幾十里水路到湘江……是的,《瀏陽河》,這是我們音樂課上經(jīng)常唱的一首歌曲,屬于我們的記憶我們的人生,那一刻,我淚流滿面。也許,許多東西,我們只能從記憶中去翻箱倒柜了。

回憶總是讓往事變得美好,對于我和老鬼來說,當(dāng)年的音樂課絕對是痛苦的。我們是難兄難弟,每次音樂課,我們都躲在最后面,低下頭,唯恐讓老師看到,被叫起來唱五線譜。師范學(xué)校培養(yǎng)的是全科教師,畢業(yè)后要求什么都會教,音樂課是必修課。對于我們這些沒音樂細胞的人來說,那些在五線譜上跳來跳去的蝌蚪比原始人類畫在石頭上的符號還讓人難懂,我們給每個蝌蚪注上漢字,以應(yīng)付視唱,一到彈琴的時候,我們的手都抽筋。

我估計老鬼跟方美麗能把事情搞這么大,還與音樂老師的安排有關(guān)。方美麗是音樂小組長,老鬼被劃撥給方美麗管轄,老鬼必須到方美麗那里回琴。所謂回琴,就是把老師指定的幾個曲子彈會了后到小組長那里去檢測,獲得通過。

王金鑫,回琴了!每次晚自修或自修課,教室里總會回蕩著方美麗的厲聲叫囂。

不會彈。老鬼不耐煩地說。

去練。方美麗說。

你教我嗎?老鬼譏諷道。

教就教。方美麗說。

到后來,情況變成這樣了:

回琴。老鬼走到方美麗面前,說。然后顧自先走了。

方美麗放下手中的書,低著頭跟了出去。

還要介紹一下我們的琴房,我們學(xué)校的琴房坐落在校園偏僻的一隅,是一幢兩層樓,里面被格成一間間小房間,每個房間一架風(fēng)琴,進入里面,把插銷一插,鬼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我無法確定老鬼和方美麗在琴房干什么,但我記得自己和常艷在琴房里干什么。常艷是我的音樂小組長,在我一次次讓她沮喪之后,她懷著恨鐵不成鋼的遺憾放棄了對我的努力,直接給我打上通過。很多時候,我們就在琴房里聊天,聽到有人經(jīng)過的腳步聲我就隨便按幾下琴鍵。學(xué)校嚴禁談戀愛,為了防止我們這些十七八歲,荷爾蒙旺盛,沒有升學(xué)壓力的少男少女吃禁果,老師平時會時刻關(guān)注學(xué)生動向,一有苗頭就會凌厲出手,將蠢蠢欲動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為此還制造了不少冤假錯案。我們的皮鞋匠,還獲得了“摧情高手”的稱號。比我們高一屆的一對男女同學(xué),就因為彼此寫了幾封情書,在老師面前說了歌德的那句“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被警告處分,畢業(yè)分配的時候去了山溝里。所以,在這所學(xué)校,男女同學(xué)過于親密,是要付出人生代價的。

我和常艷能夠懸崖勒馬,要感謝老鬼和方美麗,要不是他們出了事,我和常艷不知會滑入什么樣的深淵。

一九八八年,我的人生春暖花開。常艷不再逼著我彈琴和練視唱,為了保證我音樂及格,她會重點指導(dǎo)我練好一首曲子以應(yīng)付考試。我們的音樂老師是個很懶惰的人,每次考試他總是指定幾首曲子作為考試的曲子,考哪一首由學(xué)生自己抽簽,但他從來不看那顆簽。也就是說,我只要練好他指定的曲子中的一首就夠了。到時候不管抽到哪一首,我都拿這一首來應(yīng)付他。

我已經(jīng)陷入了對常艷的迷戀不能自拔。我經(jīng)常以回琴為借口,找她去琴房,但我又無心彈琴。有時候是常艷來叫我。去,回琴。她用琴譜敲敲我的腦袋,說。在琴房里,我步步試探,在她的默許下得寸進尺,壯著膽子撫摸了她的背,后來又摟了她的腰,再后來擁抱了她。我們滿臉通紅,笨手笨腳,卻充滿了新鮮、好奇,還有深深的恐懼。每一次琴房外有腳步聲經(jīng)過,常艷就瘋狂彈琴。為了掩飾我們的關(guān)系,常艷還找了個茬和我大吵了一架,那時的常艷極其彪悍,以至于連班主任老師都看不過去了,把她叫到辦公室教育了一通。事后,她找到我,笑嘻嘻地對我說,讓您受驚了。我哈哈一笑,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知道我的厲害了吧?她說,以后不準看別的女同學(xué),想都別想。

那時候我們寢室以老鬼為中心,正在研究女性的身體結(jié)構(gòu)。其實要獲得研究成果的最簡單方式誰都懂,但誰都沒那個條件,也沒那個膽。老鬼開始的時候?qū)@項研究很積極,后來就不太有興趣了,再后來,他就懶得參與了,有時候?qū)τ谖覀兊陌l(fā)言,他還會嗤之以鼻。

切,你們懂個屁。他說。仿佛他是過來人似的。

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五日是我的生日,我決定以生日的名義向常艷提出非分之想。

十四日那個晚上,常艷把我叫到琴房。

回琴,舒伯特的《小夜曲》。

開什么玩笑。

常艷笑了,說,說吧,明天你生日,想要我送你什么禮物?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說,你能不能讓我……讓我了解了解你?

你想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

我說的是徹底的……你懂的,徹底的,懂嗎?當(dāng)然,我不會過分,不會……

你對我的了解不徹底嗎?

裝什么糊涂啊,我要求也不高,就是那個,那個……

哪個?

不會是不肯吧?

你,你想干什么?你可別耍流氓啊。

不敢,我不會強逼你,我就是想……想看看。我忽然不好意思起來。

你讓我想想,我明天答復(fù)你。常艷愣了一會兒,滿臉通紅,甩門跑了。

第二天晚上,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在琴房等常艷,等到八點多她還沒來,倒是有好幾個來練琴的女生來找琴。

滾,有人。我說。

你又不彈,占著茅坑不拉屎。

快九點,馬上要熄燈了,門打開了。常艷扭扭捏捏地站在了我面前,遞給我一個信封。

你的要求我不能答應(yīng)你,她低著頭說,不過,我可以給你一樣?xùn)|西,你可以通過它來了解我。說完跑了。

我打開信封,大失所望,一根頭發(fā)。真是矯情而無聊的禮物。

我無精打采地回了寢室,又打開信封看了看那根頭發(fā),順手把它夾進了蘇霍姆林斯基的《給教師的一百個建議》里。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上鋪的老鬼還沒有回來。作為學(xué)生會的領(lǐng)導(dǎo),老鬼近段日子日理萬機。十一點多的時候,寢室門開了,老鬼鬼鬼祟祟進屋,爬上床。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

睡不著嗎?我輕聲問。

嗯,你也沒睡著?

我失眠了。

哦。他忽然從床上下來了,點了一顆煙,在寢室里跟鬼似的走來走去,顯然他很興奮。

我跟你講……算了,我還是不跟你講。他湊過來說。

什么事讓你這么興奮?被保送讀大學(xué)了?

去,這好事哪輪得到我們這些壞學(xué)生,他輕聲說,我,我跟你講……我,我得手了。

得手?什么東西得手了?

就是……就是那個,那個,嗨,我剛才啊,跟幾個老師打牌,贏錢了。他說。

哦,那你得請客。

你們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阿金在睡夢中嘟囔。

6

同學(xué)會在麗都大酒店舉行,因為沒有有錢的同學(xué)贊助,每個同學(xué)交三百塊錢活動經(jīng)費,其余的常艷包底。上午報到,開座談會,下午泡溫泉,晚上卡拉OK。泡溫泉常艷的安排是男女同學(xué)分兩個池泡,結(jié)果遭到男女同學(xué)的一致反對,要求要么不泡,要泡就在一個池里泡,大家哈哈哈地笑,很開心。

老鬼交了錢,走過來和我們坐一堆聊天,這時,大堂的旋轉(zhuǎn)門一轉(zhuǎn),轉(zhuǎn)出幾個老同學(xué),其中有方美麗。這些年方美麗很少和老同學(xué)們交往,二十來年不見,方美麗除了有些老,還是原來的樣子。

我們招招手,算是打招呼,我回頭看看老鬼,他也招了招手,然后繼續(xù)和阿金吳軍聊天。方美麗走了過來,和我們打招呼,說一些你沒變啊,你是不是變妖怪了不會老啊之類的玩笑??匆娎瞎?,笑了笑,說,王金鑫,我聽常艷說你要來。

我聽面條說你也要來。老鬼也笑笑說。

相見一笑泯恩仇,情節(jié)有些俗套啊。阿金跟吳軍嘀咕。

這是我希望看到的場景。幾年前,我曾邀請老鬼聚過一次,兩人在一家小飯館喝酒,那時我曾問過他,你恨不恨方美麗?他想了想,說,我的人生不該是這樣的。

你一直說自己沒有強奸方美麗,為什么到了公安局,就承認了呢?

他喝了口酒,沒有回答。

是不是因為辯解無望想爭取個坦白從寬?

這與坦白從寬無關(guān),我就是想,與其兩個人都倒霉,那就倒霉我一個算了,我沒想到判了那么重。他說。

座談會在一號會議廳舉行,我們的班主任老師也來了,他現(xiàn)在是個禿頂?shù)睦项^。在上虞師范升格為某文理學(xué)院的分院后,他依然在分院教書。不知是不是因為老鬼那件事的緣故,他混得很不如意,不但一個官銜都沒混上,到現(xiàn)在還是個講師。顯然他心情不壞。告訴你們,那個皮鞋匠去年死翹了,才活了六十多歲,你們看我,再活個三十年沒問題,這還是保守的,你們不問問我養(yǎng)生的秘訣?打太極拳!他說。他現(xiàn)在是學(xué)校太極拳協(xié)會的頭目,一有空就到處找人一起打太極拳,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說他擾亂學(xué)校秩序。

常艷在主席臺主持,她是班長。

我們今天同學(xué)會的主題,就是尋找,尋找我們的青春,尋找我們的初戀,尋找我們記憶中的點點滴滴……

完了,阿金對著我的耳朵低聲說,有多少幸福的家庭,將在今晚之后破碎。

我聽說方美麗一直沒有結(jié)婚,要不,我們給她和老鬼撮合撮合?這也算是我們這次同學(xué)會做了件有意義的事。吳軍湊過來說。

接著是每個同學(xué)輪流發(fā)言,談自己的工作,生活什么的。輪到方美麗,方美麗只說了一句話:我現(xiàn)在很好,大家不用擔(dān)心。

輪到老鬼,老鬼也說,我現(xiàn)在很好,大家不用擔(dān)心。

我們哈哈地笑,說,我們不擔(dān)心。

看來他們已經(jīng)從那件事走出來了。常艷和我對望了一眼,松了口氣。

泡溫泉是在一個大池子里,不知誰出了個主意,要求讀書時是一對的坐在一起泡,這也叫洗鴛鴦浴。大家哈哈哈地笑著,把認為可能是一對的往一塊兒推。也有幾對自己主動湊一塊兒去了。于是學(xué)生時代的許多隱私被揭開,有些男女同學(xué),平時悶聲不響,私底下卻早已眉來眼去,春暖花開,保密工作真是沒得說。比如,阿金居然和一個叫張美蘭的女同學(xué)坐到了一起,兩人還拉起了手。我們恍然大悟,原來你們是一對???怪不得……

老鬼被推到了方美麗身邊,兩人都笑笑,坐下了和大家一起聊天。

吃晚飯的時候,卻出了狀況。大家你來我往,相互敬酒,共憶同學(xué)少年時,酒酣耳熱,方美麗拿著個酒杯,一桌桌地敬老同學(xué)。敬到老鬼時,吳軍起哄,來個交杯酒。

來一個?方美麗大大方方地說。

老鬼倒上酒,兩人喝了交杯酒。

老鬼,方美麗敬你了,你是不是也該回敬?有人說。

老鬼倒上酒,示意大家靜一靜,然后端起酒杯,笑嘻嘻地說,方美麗,我敬你一杯。不過,在喝之前,我想問你一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這個問題困擾了我二十多年,今天,我一定要替自己問個明白——那個夜晚,我真的強奸你了嗎?

方美麗的臉色定格在端起酒杯的微笑時刻,之后就變得難堪、痛苦。

我反抗了。她說。

那叫半推半就。

方美麗盯著老鬼的眼睛,過了一會兒,她說,你不愛我,你愛的是常艷,你接近我,就是為了接近常艷,你不愛我,卻和我發(fā)生關(guān)系,這,不是強奸是什么?

老鬼愣了一會兒,說,關(guān)鍵是,你當(dāng)時愿不愿意。

關(guān)鍵是,你當(dāng)時愛不愛我!

我后來愛上你了!

整個餐廳都凝固了。常艷在一邊尷尬地喃喃自語,怎么扯上我了呢?怎么扯上我了呢?一些同學(xué)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都吃飽了沒有?唱歌去,唱歌去,四樓KTV,走了走了。

于是都到四樓去唱歌。大家都讓我也來一首,我拼命推脫,讀師范的時候,我唯一一次在班級組織的晚會上表演的節(jié)目是講一個笑話,那晚有好多有意思的節(jié)目被刪掉了,卻保留讓我講笑話,大概組織者覺得我能表演一個節(jié)目是很難得的事。那個笑話時間不超過一分鐘,講完了,全班同學(xué)一個都沒有笑。我東張西望,發(fā)現(xiàn)有好幾對同學(xué)都溜走了,有幾對我剛才還看見他們在走廊交頭接耳。常艷看見我,問,看見方美麗了嗎?沒有。我說。我受不了里面的嘈雜,打算回房間休息,常艷也跟了出來,說,要不,咱們也去尋找尋找?

我和阿金住一個房間,我打開房門,見阿金和張美蘭在里面,見了我們,兩人連忙說,讓給你們,讓給你們。說著走了。

都是你干的好事,尋找,尋找什么呀,尋找婚外情啊。我說。

我讓他們找婚外情了嗎?常艷生氣地說。

方美麗的話,你不會當(dāng)真吧?她怎么可以這么亂說。常艷在沙發(fā)上坐下,說,難怪她后來不理我了。

隨她,你別在意。我蹬掉皮鞋,坐在床上。

你的腳可真臭。她說。

嗯,忙,兩天沒洗了。

無話。過了一會兒,常艷忽然紅著臉問,我送給你的十八歲生日禮物,你有沒有給別人看?

沒有,我夾在書里了。我說。多年后,我偶爾翻看那本《給教師的一百個建議》,發(fā)現(xiàn)那份禮物還在,那時候我已經(jīng)結(jié)婚,對女性有了了解,我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根頭發(fā),而是來自女性身體的另一個地方,那一刻,我震驚了,這真是一件驚世駭俗的禮物,我熱淚盈眶。我也明白了,為什么自從送給我這件禮物后,常艷看見我就躲,而且滿臉通紅。

還好。她說。

還在呢。

???扔了吧,太丟人了。

我覺得挺美好的。

這時有人敲門,我過去開門,老鬼走了進來,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看看我們,說,我,我把方美麗強奸了。你們報警吧。

我和常艷大吃一驚,回過神來后就往方美麗的房間跑,門虛掩著,我們推門進去,只見方美麗低頭坐在床上,衣服穿得有些倉促,頭發(fā)亂蓬蓬的。

老鬼把你強奸了?我問。

沒有,她抬起頭,目光很堅定,說,我是自愿的。

說著,她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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