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為何“想說愛你不容易”
多年的行走,遇到過很多人,其中有一些,匆匆一面就成了知己。
回想這種情感是怎樣結(jié)下的,卻又說不上來,也從沒有對它進(jìn)行過邏輯性的解釋,因為內(nèi)心里覺得沒有必要。兩個有共鳴的心臟一旦靠近,自然就會在某一個剎那完成彼此認(rèn)同。那是突然之間出現(xiàn)、未經(jīng)過理性處理的一種體驗,在進(jìn)行時,你并不知道這個心理過程是怎樣發(fā)生的。
恰恰因為不可言表,所以它才最真,情非起于一念之間,而是起于根本無念。很多高深的哲人,也從來不對這個過程做實體性的解釋。
比如孟子。在解釋“惻隱之心”的時候,孟子創(chuàng)造的情境是“乍見孺子入井”,重點在于“乍”。電光石火一剎那,見到一個孩子掉入井里的一瞬間,人心都會一緊,像被什么牽扯了一下,那就是人性的善,是本心。
又比如陸九淵。給弟子講課,弟子搞不明白什么才是“本心”,陸九淵突然站了起來,弟子也就手忙腳亂跟著站起。陸九淵說:“只此便是本心?!?/p>
真摯的情感是起于本心的,直覺上,“本心”是在我們的意識里安放(不是掩藏)得最深的東西,盡管它是好的,但從不刻意去解說它,所以我們的民族在情感的表達(dá)上很含蓄。
在我們客家方言里,沒有“愛”這個字,同音的字是“要”的意思,對象是物體。即便現(xiàn)代化把“愛”引入了情感領(lǐng)域,大概也沒有幾個人在口頭上說過“我愛你”這個句子,因為這是客家人的語言世界里最別扭的一句話,會讓聽者感覺要昏死過去。
我對舅舅、姨媽他們談戀愛的時代還有記憶,完全不像今天這樣牽手、擁抱、親密,只是感覺到一種“怪怪的”樣子,以此來認(rèn)知他們的關(guān)系?!拔覑勰恪辈坏珜η槿瞬挥茫瑢τH人、朋友也不用,事實上,在客家話里根本就找不到直白地表達(dá)情感的用語。
而在廣東話里,“鐘意”會被用作“愛”的代替詞,用來男女之間表達(dá)愛慕,在程度上,顯然比“愛”輕了很多,因為對于一個杯子、一條狗,人們同樣是用“鐘意”。
客家話、廣東話都較大比例地保留了古漢語的本色,由這兩種方言基本上可以透視傳統(tǒng)中國人的情感克制。詩詞歌賦中,對愛情的美麗描寫不計其數(shù),“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但始終缺少一句“我愛你”。而且此類表達(dá),多是面對第三方敘述,或者對空而發(fā)。
無論是情人、夫妻、親子、兄弟、朋友,即便只有二人相處,人們潛意識里相信還有“天”在場,不加克制的把情感訴說出來,還是有一種被脫光了示眾的恥感。
現(xiàn)代化過程中,對情感的直白表達(dá)習(xí)慣才慢慢培養(yǎng)起來,這是觀念變革和語言改造的結(jié)果,是一種外來文化。翻遍《康熙字典》、《詞源》、《辭海》,也找不到“愛情”這個詞,這是西文“l(fā)ove”的翻譯詞。
當(dāng)有人抨擊中國人好送禮是一種文化“陋習(xí)”的時候,我深感不以為然。感情難以進(jìn)行直接的訴說,語言也沒有為這種訴說準(zhǔn)備恰當(dāng)?shù)脑~匯,但總需要某種替代形式來提供一個出口,最容易被理解的方式就是送禮,大多數(shù)情況下送禮只是用物件來代替一些說不出的話語。所以在我們的文化中送禮有很多講究,因為必須能從形式上有效地區(qū)分某一次送禮究竟包含著什么情感內(nèi)涵。
以前一直無法理解一個問題:為什么鞋墊上要繡花?繡花很費工夫,創(chuàng)造的是一種藝術(shù)的美,而藝術(shù)是用來欣賞的,為何要在看不見的鞋墊上花費辛苦的勞動?而且老人有言,“新蓋的廁所三日新”,鞋墊一旦使用,刺繡再美也難逃又臟又臭。
翻查一些解釋,說圖騰崇拜的有,說美好祝愿的也有,果然如此,那男性之間為何不互贈繡花鞋墊,而基本都是女性贈予男性?后來明白了,鞋墊繡花,就是女性對男性訴說無法出口的感情的一種符號替代,因為只對一個人說,所以也無需他人看見。在情感表達(dá)被語言和文化本身所抑制的時代,這種替代十分必要。
而今天還有機器生產(chǎn)的“傳統(tǒng)繡花鞋墊”出售,這就變得十分怪異了。
只有在喝醉了時候,那些遠(yuǎn)在天涯的知己朋友才會打電話來說一些比較直接地透露思念的話語,但自己是清醒的,所以依然不習(xí)慣,應(yīng)對變得無限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