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良
一
《離騷》是華夏詩史上劃時代的篇章?!峨x騷》之前的華夏詩,以《詩經(jīng)》為代表,但《詩經(jīng)》實際上是通過“采詩”制度所收集的“歌集”或“歌曲集”刪改、整理的結(jié)果。這些“歌”或“歌曲”無論是“田園性”的,還是“宗廟性”的,其作者卻都是“匿名”的、隱身的,顯現(xiàn)于大眾之前的只有歌曲本身,而留存于歷史中的只是被稱為“詩”的歌詞?!峨x騷》的橫空出世,不僅意味著一種新的“詩體”的誕生,更意味著“詩”和“詩人”的獨立。從此以后,“詩”不再是音樂的附庸,而是在保持與音樂的親緣關(guān)系的同時,以“詩意”為其內(nèi)在的本質(zhì);“詩人”亦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人,而是以“詩”成就其內(nèi)在生命意義、實現(xiàn)其存在價值的人。
屈原(約公元前340—前278),是見諸正史的第一個“詩人”,可謂中國詩史上的第一個“詩人”。據(jù)《史記》記載,屈原,名平,任楚懷王的“左徒”,“博聞強識,明于治亂,嫻于辭令”,“王甚任之”。由于遭人讒害,“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背淹跛篮螅曄逋跫次?,屈原的境況更趨惡化,終被流放至南方的沅湘流域?!扒劣诮瓰I,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痹谂c一“無名”的漁父對話后,屈原乃作《懷沙》之賦,抱石投汨羅江身死。
對于《史記》的記述,后世學(xué)者頗有懷疑之者,如胡適就認為歷史上并無屈原其人,理由是屈原首次出現(xiàn)就是在此前的二百年間并無人提及屈原。以我之見,根據(jù)司馬遷的精神品質(zhì),他在敘事時或許會滲透個人之想象和情感,但斷無偽造或假托歷史人物之可能。從《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的文本看,司馬遷誠然有夸大屈原在政治上的重要性之嫌,未能真正揭示楚國衰亡的原因,但這種“局限性”反而恰好證明了屈原的“存在”。司馬遷的敘述和屈原的詩篇都表明,屈原出身名門,受過良好教育,學(xué)識淵博,才氣橫溢,充滿激情和想象,又滿懷政治抱負,力圖挽救危亡的楚國。然而政治上的不得志,使他只能通過“寫詩”來抒發(fā)個體的生命激情和華麗想象,從而留下了《離騷》《九歌》《九章》等不朽華章,成就了他“偉大詩人”的“美名”。屈原是一個純粹的“詩人”,一個純粹的“詩人”也許會參與政治,但其參與方式仍然是“詩意的”,不符合“權(quán)力邏輯”的。對政治來說,屈原是“權(quán)力場”上的“另類”;對詩來說,屈原則是“個體自由書寫”的開創(chuàng)者。而“個體自由書寫”則是“詩”的本質(zhì)特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屈原是“第一個詩人”,是華夏的“詩魂”,當然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自殺的詩人”。很多材料說屈原是“政治家”,我覺得這頂帽子是不適合屈原戴的。文學(xué)史論著中還有“屈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是民族詩人”“屈原是人民詩人”“屈原是中國浪漫主義文學(xué)的奠基人”等說法,這些說法或是“意識形態(tài)性”的,或是“西方中心主義”的,故均值得商榷。
二
關(guān)于《離騷》之創(chuàng)作及其意義,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如此說:“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返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p>
司馬遷對《離騷》的闡釋,也許并不僅僅代表司馬遷個人的觀點,而是代表一種經(jīng)學(xué)傳統(tǒng)。洪興祖《楚辭補注》說:“始漢武帝命淮南王安為《離騷傳》,其書今亡。按《屈原傳》云:‘《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衷唬骸s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嗝蠄?、劉勰皆以為淮南王語,豈太史公取其語以作傳乎?”如此說屬實,那么西漢時對《離騷》的理解至少已經(jīng)具有了“經(jīng)學(xué)式”的經(jīng)典意義,后世之稱《離騷》為《離騷經(jīng)》即源于此。在“經(jīng)學(xué)”的視域中,《離騷》的創(chuàng)作源自屈原的“憂愁憂思”,而“憂愁幽思”又來自于“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怨”,故有“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的判斷,顯然這是一種經(jīng)學(xué)政治論或經(jīng)學(xué)倫理學(xué)的解讀。王逸《楚辭章句》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其詞溫爾雅,其義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蓖跻莸摹俺o解釋學(xué)”無疑是西漢以來楚辭學(xué)正統(tǒng)的發(fā)揚和補充。對屈原之“怨”的理解既須從儒家詩學(xué)傳統(tǒng)來理解,也須突破經(jīng)學(xué)政治論的局限。屈原之“怨”繼承了《詩經(jīng)》“興觀群怨”之“怨”的精神,此“怨”并不是個體心理上的憤世嫉俗,而是“包含男女愛情在內(nèi)的種種憂傷、追求、感嘆”,是與“仁道的實行相聯(lián)系的‘怨’”(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xué)史》第一卷)。但屈原并不是“圣王政治”序列中的“圣人”,其政治觀念或來自儒家傳統(tǒng),而其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實際上來自本人的生命實踐,來自屈原作為“自由個體”的情懷意緒,這種“情懷意緒”的詩性呈現(xiàn)才是詩之為詩的本質(zhì)所在。在此意義上,太史公所謂“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或可理解為對屈原詩乃至一切詩的本質(zhì)開示。
三
《離騷》全篇共373句,近2500字。作品以精巧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奇幻瑰麗的想象,優(yōu)美深情的文字,抒發(fā)了屈原平生所“郁結(jié)”之“意”。現(xiàn)代學(xué)者對此“意”的理解多是政治性的,即把屈原之“意”理解成“政治理想”“政治抱負”“愛國主義”等,這種“政治化”的解讀固然有其“藝術(shù)社會學(xué)”的根據(jù),但也難免遮蔽了《離騷》的“詩性”本質(zhì)。很多學(xué)者把《離騷》定義為“政治抒情詩”,就是出于這種“政治化”的導(dǎo)向,而要真正理解屈原和《離騷》之“意”,就必須超越政治學(xué)的維度而進入詩學(xué)存在論的維度。
在詩學(xué)存在論的維度上,《離騷》和一切真正的“詩”一樣,是對人的存在的“保存”和“存在”意義的揭示。首先,《離騷》之所以名為“離騷”者,是因為“離騷”本身就是人的普遍命運。《史記》引劉安曰:“‘離騷’者,猶離憂也?!卑喙獭顿濖}序》曰:“離,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比瞬粌H在“別離”時“遭憂”,而且在一切活動之中“遭憂”,范仲淹所謂“進亦憂,退亦憂”是也。從《離騷》問世之后,詩人就被稱為了“騷人”,就是因為詩人深切地把握到了人生的“憂”,是以在詩人的筆下,即使“歡樂”也是在“憂愁”的籠罩和浸潤之下的。其次,《離騷》看似“是屈原自敘生平的長篇抒情詩”,但其實是一切徘徊、掙扎在權(quán)力場中的“詩人”的寫照。一切人都在權(quán)力場之中,權(quán)力一方面“成就”人,另一方面“控制”人,故既有悠游于權(quán)力場之中“其樂無窮”者,又有深感于權(quán)力場之“無可奈何”者。一個“詩人”可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進入權(quán)力場,如屈原因為其家世,但權(quán)力的運行自有其內(nèi)在邏輯,這種“邏輯”往往與“詩人”的心性相沖突,為化解此種矛盾,“詩人”或為權(quán)力而放棄“詩”,或為“詩”而放棄權(quán)力,屈原毫無疑問是后者。
《離騷》全詩可以劃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從首句“帝高陽之苗裔兮”至開頭至“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第二部分從“女媭之禪媛兮,申申其詈予”至“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第三部分從“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至篇末“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從始至終的整個歷程,可以說就是詩人的“精神發(fā)展史”或“精神現(xiàn)象學(xué)”。
詩篇開首的“帝高陽之苗裔兮”,是對家庭世系或自身生命本源的追溯,這不是阿Q式的“祖上曾經(jīng)闊過”的“自欺”,而是一種“歷史意識”的呈現(xiàn)。隨后就是天命的出生時間(“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和父親賜予的“嘉名”(“正則”“靈均”)。隨后就是具有“內(nèi)美”和“修能”的詩人在權(quán)力場中的遭遇和心路歷程,在“桀紂猖披”“黨人偷樂”“信讒齌怒”的政治現(xiàn)實中,詩人猶然“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其結(jié)果自然就是“吾獨窮困乎此時”的存在狀態(tài)。
第二部分從“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開始,嬋媛的“申申其詈”表明詩人的無與倫比的“孤獨”與“寂寞”。在此深重的“孤獨”中,詩人先“就重華而陳詞”“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然后開始了其“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精神歷程,窮極想象,氣象萬千,美不勝收,動人心魄,但無論如何“周流上下”,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處于“世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的世俗險難中,故不得不沉痛地發(fā)問:“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
第三部分是全詩的終結(jié),借靈氛的占卜以述說詩人在去留問題上的內(nèi)心沖突,“馳騁在云端的幻想又一次掉落到令人絕望而又無法離開的土地上”(馬茂元,《楚辭選》)。詩人雖極馳騁想象之能事,終究還是不得不哀嘆:“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在“美政”理想破滅以后,他的唯一選擇就是彭咸式的生命結(jié)局。王逸《楚辭章句》說:“彭咸,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憋@然,這是一種“以死全節(jié)”的決絕的態(tài)度,是與其“帝高陽之苗裔”的生命起源相匹配的“貴族精神”的表現(xiàn)。屈原最終的“投江”即根源于此。
如許多論者所見,《離騷》中描繪了“兩個世界”:一個是人間的現(xiàn)實世界,尤其是以權(quán)力運行為核心的日常政治世界;另一個則是由天界、神靈、往古人物以及人格化了的日、月、風(fēng)、雷、鸞鳳、鳥雀所組成的超現(xiàn)實世界。(趙逵夫,《〈離騷〉中的龍馬同兩個世界的藝術(shù)構(gòu)思》)《離騷》的“詩意”的秘密也許就在這“兩個世界”中,前者是通過與“眾皆競進以貪婪”的現(xiàn)實的抗爭以維持詩人的“自由”,后者則是通過遨游廣闊、雄偉、瑰麗的超現(xiàn)實世界以實現(xiàn)精神的超越。不過以我之見,在《離騷》中還有一個遼遠的“歷史世界”,這可能是詩人最深沉的牽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