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種不祥的預(yù)感,要不,老人也不會那樣極為反常地扇著那把老紙扇,似要竭盡全力地趕走什么。若是在往常,老人手中的老紙扇也只不過是一種可有可無的道具,即使拿著,也很少抖開;即使抖開,也是抖著玩兒。可現(xiàn)在扇累了,扇得老紙扇的筋骨都快要散了,老人便賭氣似的,想把老紙扇收攏,可老紙扇堅(jiān)決地不答應(yīng),一直都在奮力地抗?fàn)幹@令老人感到十分不解。
果然不出所料。黃昏的時候,嗯嗯一陣晚風(fēng)似的跑來,吭哧吭哧地對老人說:“他,阿墩他,跌倒了!”
“哦,該。以前我就對他說,而且是多次對他說,說得都不愿再說了,在那樣一個地方,一不小心就會栽跟頭??墒撬褪遣宦?。不聽倒也罷了,還說,說些閑話,凈說些閑話啊。滿不在乎的人又能怎樣呢,如果現(xiàn)在還不跌倒的話。”聽得出,老人十分感慨。這感慨,如果全都擺出來,大概有十里路那么長了。說完了,老人便繼續(xù)忙他的營生去了。仿佛刮再大的風(fēng)下再大的雨也與他無關(guān)似的。
“可是他,阿墩他,又爬起來了?!编培沤又f。嗯嗯說話時胸腔里總是“嗯嗯嗯嗯”的,似是在配音,或故意地制造某種氣氛,因此大家就都叫他嗯嗯。嗯嗯肯定是覺得,阿墩是老人的兒子,兒子跌倒的事兒是大事,才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說給老人聽的。這也合理,至少是合情,他不說給老人聽又能說給誰聽呢?這個嗯嗯,說到底,還不是愛管閑事的那種人,畢竟他是老人的侄子。
可是,老人的目光里顯然是寫滿了“怒其不爭”:“我知道他的身是爬起來了,那是出于一種本能;可是,他的心呢?沒發(fā)現(xiàn)他的心依然在那里匍匐著任人踩嗎?哦,當(dāng)然,你是沒踩,你踩才好,把他踩痛了,踩得難以忍受了,或許他就懂得在地上趴著的滋味了?!?/p>
“那他,太悲慘了!”嗯嗯總覺得阿墩不應(yīng)該是那樣一個人,從小在一塊兒玩大的,不可能不了解,因此就總是擔(dān)心這擔(dān)心那。關(guān)于這世間的“應(yīng)該”或“不應(yīng)該”的事兒,很顯然,嗯嗯并沒有琢磨透。這也不能全怪嗯嗯,因?yàn)檫@本是一門很深奧的學(xué)問。每個人,都是在這門很深奧的學(xué)問的掌控下喘息,有的喘得均勻一些,有的喘得急促一些,有的喘得像樣一些,有的喘得不像樣一些。
“不悲慘,又能怎樣呢?一個沒出息的人不悲慘,又讓誰去悲慘呢?總要有人去演悲慘的角色的。”老人承認(rèn),這話說得有點(diǎn)兒狠,可此刻,最適合說狠話,說得越狠就越好。說完了狠話,老人捋了捋胡子,似乎是在捋時光。時光一下子就被風(fēng)弄得很不順溜了,可老人喜歡讓時光順溜著,這樣心情就也順溜著。心情是應(yīng)該很順溜的,老人一直以來就是這么想的。
老人看著窗外,想了很多很多。以前沒有想過的,這次也一塊兒想了。
一眨眼,天就已經(jīng)很黑了,似乎從來沒有這樣黑過。嗯嗯很想再說話,說很多很多話,他是攢了很多的話來的,看他剛跑來時的樣子就知道了。可是,老人已經(jīng)不聽了,耳朵雖然沒有塞上,但心已經(jīng)塞上了。老人只想讓自己的心情順溜著。至于能不能讓自己的心情順溜著,就連老人自己也不知道了。
接下來的時間里,老人又鬼使神差地抖開了他的老紙扇,并且長久地扇著他的老紙扇,不斷地制造著風(fēng)。只可惜那些風(fēng)若有若無,形同虛設(shè),很難帶走眼前的這個無比滯悶的夏天。
譚延桐,作家,現(xiàn)居南寧。主要著作有小說集《譚延桐中短篇小說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