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去西班牙參戰(zhàn)的中國人,多半來自歐洲大陸,小部分是內(nèi)戰(zhàn)之前就移民到西班牙的中國人,而從中國直接跑到西班牙去打仗的,似乎只有一個人,他叫陳阿根。
當時中國在日本的侵略下,自身難保,全國呼吁國共聯(lián)合抗日,陳阿根能夠繞過半個地球去西班牙參戰(zhàn),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其實,當陳阿根登上駛向歐洲的輪船時,他并不是要去西班牙參戰(zhàn),他甚至不知道西班牙發(fā)生了戰(zhàn)爭,他是為了逃命才跳上船的。
陳阿根,1913年1月11日生于上海。他認識了一些共產(chǎn)黨人,一起參加組織工會,于是受到國民黨的追捕,情急之下,他就跳到一艘叫“格托·莫拉”的法國汽輪上當廚子助手。在駛向歐洲的旅途中,陳阿根慢慢跟這位廚子熟絡起來。這位廚子是個越南人,不但會講法語,而且會講五種中國方言,更讓他驚訝的是,這位廚子一肚子的學問,對于世界大事無所不知。每天工作完后,陳阿根就緊跟著廚子,聽他縱談天下大事,還跟他學法文。陳阿根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這位廚子是他這一輩子認識的最聰明的人。
當輪船接近歐洲時,廚子告訴他現(xiàn)在西班牙正在鬧內(nèi)戰(zhàn),德意兩個法西斯國家正以大批軍火兵援叛將佛朗哥,而西方國家卻袖手旁觀、見死不救。如果法西斯在西班牙得逞,全歐洲都要遭殃,一場世界大戰(zhàn)就在眼前?,F(xiàn)在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希望他能夠去西班牙北方的阿斯圖里亞斯省,和當?shù)氐睦习傩找黄鸬挚狗ㄎ魉?。陳阿根被他說服了。當船駛入西班牙西北角的海港拉科魯尼亞,陳阿根便踏上西班牙的土地,東行去投奔阿斯圖里亞斯省的一個礦工營,打法西斯去了。1937年,戰(zhàn)火燒到了阿斯圖里亞斯省。陳阿根到底是什么時候參戰(zhàn)的,沒有記錄可尋,但是阿斯圖里亞斯的戰(zhàn)爭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是在1937年8月桑坦德淪陷之后,佛朗哥的軍隊西進到阿斯圖里亞斯省,等到10月的第三個禮拜,阿斯圖里亞斯省就完全落入佛朗哥的手中。大批共和國軍和民兵遭到逮捕,陳阿根就是其中的一個俘虜。他是在米耶雷斯被逮捕的,時間大概是在1937年下半年。
和陳阿根差不多時期被捕的美國人奧尼茨,是1937年7月底在布魯內(nèi)特戰(zhàn)役后撿空彈殼時被捕的。1938年1月底被送到桑坦德監(jiān)獄,一個禮拜之后,他的摩洛哥朋友拉阿迪也關進來,隨后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中國戰(zhàn)犯也跟著加入他們的牢里,他就是陳阿根。
奧尼茨比陳阿根大一歲,個子將近六英尺高,寬臉方膛,也是一身肌肉。他和拉阿迪、陳阿根三個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陳阿根在此之前,曾經(jīng)在勞改營里當苦力,后來又轉(zhuǎn)了幾家監(jiān)獄,才轉(zhuǎn)到桑坦德。他們跟西班牙囚犯關在一座很大的石頭房子里,就在比斯開灣的岸邊,房子兩旁有高聳的圍墻,一直延伸到一塊小小的海灘。見到寬闊的大海他們都歡呼起來,自從他們被捕以來,他們沒有洗過澡,現(xiàn)在終于有機會了,盡管海水冰冷刺骨。
牢里的伙食總是少得讓他們饑腸轆轆,西班牙俘虜就教他們怎么在海灘抓螃蟹來吃。先決條件是不怕痛,用自己的手指頭當釣餌,伸進淺水石頭縫下,靜靜地等著,當手指被夾痛時,就立刻拉出手指,小心地扳開螃蟹的大鉗子,甩進鋁鍋里一煮,就是一頓絕佳的鮮肴。奧尼茨記得有一回,陳阿根和拉阿迪兩個人同時抓到斗大的螃蟹,倆人痛得一陣叫罵,一個用中國話,另一個用阿拉伯語,滑稽極了。
1938年4月5日,陳阿根和奧尼茨這些外國人被送到桑坦德南邊的集中營,叫圣佩德羅。圣佩德羅坐落在高原上,是古代希德的皇宮,建于五至六世紀,后來改成修道院,現(xiàn)在變成了集中營。這個集中營是一座三層的石板樓房,大約有25英尺寬,150英尺長,600多個國際志愿軍就擠在第二和第三層樓。房子有窗子,可是只剩下赤裸裸的鋼骨條,玻璃全沒了,高原上陰冷的山風就從窗口灌入房子里,六七月間還是冷颼颼的,他們就用舊板子和爛布把窗子封起來。集中營里沒有毯子、墊子,他們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大伙擠在一塊,用體熱來互相取暖。
早上5點半號角響后,大家立刻起身,連生病的也不敢怠慢,否則獄卒的棍子就會抽上身。洗臉幾乎不可能,600多個人只有5個洗臉盆,有時候水龍頭也流不出幾滴水。大家匆匆奔下樓在操場集合,和西班牙戰(zhàn)犯一起參加升旗典禮。當號角吹起,佛朗哥的國旗升起時,集中營的指揮官命令大家舉起手向國旗行法西斯禮,違命者事后就被拖進地下黑牢,幾個壯漢輪番上陣毒打一頓,然后扔在黑冷的地牢里禁閉思過。升旗典禮完畢后,指揮官高喊“西班牙”,他們必須回應“一個”,指揮官又叫“西班牙”,他們就要喊“偉大”,最后指揮官叫道“西班牙”,他們必須答道“自由”。這最后的一句吶喊,他們使出了全身之力。那是他們向法西斯吼出的戰(zhàn)歌。
早飯是一碗熱水,里面漂著幾滴橄欖油、幾粒蒜瓣和面包屑,西班牙人稱它為大蒜湯。中飯是豆子湯,外加一個拳頭大的面包,掰開來,里面硬硬的像塊石頭,這就是楚斯可,他們就用它把粘在碗里的殘余豆渣刮得干干凈凈,吞進肚子里。偶爾有點油炸的沙丁魚,但是等他們把魚上的蛆挑完之后,魚肉就所剩無幾了。晚飯還是豆子湯。他們永遠處于饑餓狀態(tài),許多人因為營養(yǎng)不良,牙齦紅腫出血,牙齒松動脫落,腿上生瘡潰爛,長虱子跳蚤、拉肚子、感冒、發(fā)燒、關節(jié)炎都是他們的通病,但是集中營不給藥。有4個人得了嚴重的腹膜炎,也不給開刀急救,任絞痛日夜撕裂他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西班牙高原上,他們的親人、朋友有誰知道他們被關在這里?有誰知道他們像畜生一樣擠在一塊兒,忍受法西斯的吆喝和鞭打?這些毒虐迫害使他們來西班牙參戰(zhàn)的決心更加堅定。他們必須活下去,而且抬起頭來像人一樣地活下去!他們絕不能讓法西斯摧毀他們?nèi)诵缘淖宰?,而且他們需要好好充實自己,準備日后東山再起和法西斯對決。因此在每天三餐之間他們開設學習班,各方英雄好漢紛紛施展自己的本領,開設基本電學、數(shù)學、歷史、社會學、經(jīng)濟、哲學、音樂、藝術課,還有語文課,樣樣都有。他們?nèi)奔埡凸P,也沒有教材,就用煤炭在墻壁上寫下教材。后來他們還暗中出版了一份《獄中新聞》,這些文化活動幫助他們熬過那段陰暗的日子。
陳阿根被俘,并被困在圣佩德羅集中營的消息,不知怎么傳到法國戈爾斯集中營里。戈爾斯集中營里有6位中國志愿軍困在那兒,林濟時他們聽說有一位張姓的中國人,在1937年冬天在阿斯圖里亞斯淪陷時被捕,現(xiàn)在被佛朗哥關在布爾戈斯。這個張先生不就是陳阿根嗎?在佛朗哥的檔案里,陳阿根的姓有的時候拼成“Chan”,有的時候又拼成“Chang”,前者是“陳”,后者便是“張”,因此陳阿根的姓便出現(xiàn)這樣的混淆。嚴格說來,監(jiān)禁陳阿根的地方不是布爾戈斯,而是城郊的圣佩德羅集中營。1939年6月10日,林濟時在戈爾斯寫了一封信給陳阿根,詢問他的近況,以便設法營救。至于陳阿根有沒有收到林濟時的信,便很難說了。直到10月林濟時他們?nèi)侩x開戈爾斯集中營,陳阿根還被繼續(xù)關在圣佩德羅集中營。
1939年11月29日,陳阿根跟所有的俘虜一起離開了圣佩德羅集中營,被押送到貝爾奇特當苦力。兩年前在貝爾奇特曾經(jīng)有過一場激戰(zhàn),等戰(zhàn)事過后,整個貝爾奇特城變成一片廢墟,沒有一間屋子是完整的。佛朗哥命令他們這些俘虜在貝爾奇特的西邊重建新城,而舊城不許任何人拆建,他要用這塊廢墟來警告西班牙人民,這就是反抗的下場。白天陳阿根他們像牛一樣地工作,挖地下道、裝水管、鋪街道,晚上他們拖著又餓又累的身子,回到城南一所破爛的神學院,那是他們住的地方,沒有燈,也沒有暖氣,他們就靠燒一小堆木頭取暖。他們的肚子永遠吃不飽,每天這樣大的工作量,佛朗哥卻只給他們一點點東西糊口。就憑這樣的體力,佛朗哥是不怕他們逃跑的。
到了1941年5月初,佛朗哥又把在貝爾奇特的國際志愿軍送往帕倫西亞,中途停在薩拉戈薩火車站。佛朗哥擔心俘虜逃跑,就派民兵把車站圍起來,外面圍一圈騎兵隊,然后又是一圈警察,最外面是一圈士兵。在這四重包圍下,他們在圈內(nèi)聽到圈外一些女人的叫嚷聲,她們想突破重重警衛(wèi)。有些國際志愿軍就開玩笑地說:“即使希特勒也沒有受到這么隆重的迎接。我們真的這么重要嗎?”
帕倫西亞在西班牙的西北方。陳阿根他們在75英尺深的地洞里,興建火藥庫。在抵達地洞之前,他們必須穿過漫長的通道,揚起的灰塵灌進他們的肺,使他們許多人得了呼吸器官的病。地洞里空氣污濁,又缺水,在士兵的監(jiān)視下,有時要走好幾公里才能找到水喝。洗澡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們吃的飯比以前更糟,他們說那里真是人間地獄。
1941年底,一批國際志愿軍在帕倫西亞坐火車轉(zhuǎn)到米蘭達集中營,陳阿根是否一起隨行,沒有資料可尋。不過1942年11月,一位波蘭俘虜雷迪希把米蘭達的一份俘虜名單偷出西班牙,上面赫然有陳阿根的名字,寫作“中國人Chang Aking”,稱他在馬德里獲釋。
5年里,陳阿根為他的信念和行動,在西班牙吃盡了苦頭,直到1942年,他才在馬德里嘗到自由的滋味。在那之后,他又流亡到什么地方了呢?據(jù)陳阿根的好友奧尼茨說,在圣佩德羅集中營里時陳阿根曾經(jīng)說過,他有法國的證件,將來可以遣送到法國。1942年陳阿根真的流亡法國還是回到中國?誰能揭開這個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