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娜
天津大爆炸期間,凌晨三點簽完版,第二天早上就出門辦事,地鐵里,一個男人罕見地沒有看智能手機,而在讀我們的報紙,翻看到我做的那一版,他偷偷地用食指擦著眼角……
“夜班編輯,是一群見不到朝陽的人?!蔽业那邦I導程益中這樣說。
一個月前,我還是一個夜班編輯,每天中午起床、下午上班、凌晨收工,時差通常比普通上班族晚四五個小時。不經歷擁堵無比的早晚高峰一直讓我竊喜,但凌晨三點大腦皮層仍處于興奮狀態(tài)睡不著覺的痛苦也曾令我抓心撓肝。
我待過的這家媒體有多么牛叉按下不表、我經歷過的酸甜苦辣暫且不提、我所在的編輯部做出過多少驚天地泣鬼神的版面此處省略,這些自有跟我有過同樣經歷的人去記錄。只說說那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在夜班至天明之前這個時間段里的一樁樁奇葩往事吧。
夜行的姑娘就一定是那啥嗎?
我自認為上班從未衣著暴露、濃妝艷抹,但十年的夜班生涯,卻經歷過幾次職業(yè)上的尷尬。
一直做時政新聞,也是個體育迷,幾次大賽,諸如世界杯、奧運會,我都被借調到體育部。倒推10年,2006年的德國世界杯,記得那屆意大利人笑到了最后。因為時差,做世界杯的編輯被要求晚上7點上班,次日凌晨5點比賽結束后下班。
整整一個月,晚出早歸、眼圈通紅、臉色蠟黃,我引起了小區(qū)樓下看門大爺的警惕。
一天凌晨吃完早點回家,路過樓下大門,悠悠聽見看門大爺叨咕:姑娘,年紀輕輕的,干點兒什么不好……
我當時太困了,居然沒聽明白其中的意思,還禮貌地跟大爺點了點頭。
躺下十幾分鐘后,我突然回過神來,大爺你啥意思???
穿上衣服就沖下樓,必須掰扯掰扯:“大爺大爺,您看這幾天的世界杯了嗎?我是個報紙編輯,負責把世界杯的內容做出來,呈現在報紙上,我們的報紙很有名的,大爺您看過嗎……”
我自打換了工作,基本能保證每天晚上7點多到家。那天就在我快要關上門的一剎那,聽見隔壁的女人說:“對門這個姑娘好像不干原來那行了?!迸赃呥€有個男人的聲音:“是,我也注意到了?!?/p>
哎我去!這話聽著怎么這么別扭啊,我原來干哪行的啊我!
下班打車的奇葩司機
下夜班回家基本靠打車,遇到過形形色色的出租車司機。有些人話太密,招人煩;也有不說話的,讓人起冷汗。
A 胡攪蠻纏型
司機:你們叫XX日報哈?
我:沒有日。
司機:沒有日?為什么?
我:什么為什么?就是沒有日?。?/p>
司機:那不對??!你看人家人民日報不都有日嗎?
我:他們有我們就得有嗎?我知道還是你知道?
司機:你們不是天天出嗎?
我:天天出也沒有日。
司機:那不對啊,天天出就得有日??!
我:日你妹(狂怒內心戲)……
B 甜言蜜語型
司機:你這孩子怎么跑對面來打車呢?我們都不愿意繞回去。
我:(這孩子?)我都站這兒打七八年車了,夜里愿意往南走的車不多。
司機:七八年?你多大???
我:您看我多大呢?
司機:往大了說有19嗎?
我:……(我怎么突然感覺不累了呢)
C 陰森恐怖型
有一次比較恐怖。從上車到下車,司機一句話沒說。我付錢的時候,他打開副駕的抽屜,掏出來一副白手套戴上。然后拿起一把小鑷子,夾過我遞上去的錢,又夾了零錢給我。
我下了車撒丫子開跑啊。潔癖到如此程度的人,就別當夜班司機嚇唬女乘客好嗎!
隔壁傳來了誰的聲音
我入睡速度奇慢無比。好不容易有困意了,經常被一些奇怪的聲音驚醒。頭幾年我們樓下有戶人家,兩口子感情想來是非常的好,夜里經常會出現“幸福的聲音”,特別是夏天。
按照常理推斷,應該是女的聲音比較大吧,可這家例外,是男的叫!
大半夜的,真是要瘋,為什么樓板這么???為什么不考慮鄰居的耳膜?為什么要虐單身狗……
還有種聲音讓我異常憤怒——各種APP半夜12點以后的推送。好不容易隔壁沉默了,夜里咣當一聲微信也挺嚇人,打開一看,我去!什么大爺跟兒媳婦好上了、兩口子假離婚為買房了……
各種網站的小編,你們不知道有個詞叫“用戶體驗”嗎?這種事兒你12點以后發(fā)你是怎么想的?那位說了,你關掉聲音啊!
不行啊主公,關掉聲音會讓做新聞的人恐懼,萬一深夜發(fā)布某大老虎被查了呢?萬一又有一架飛機掉下來了呢?
誠心建議各個APP慎重,照顧一下大家的作息,芝麻綠豆的事兒,就別在深夜擾民了。
還有樓下小超市的老板,咱“工作”時能不那么專注嗎?有一次下夜班饑腸轆轆,去超市買吃的。
收款臺旁的男人在專注地看電腦,我付賬時他都沒反應過來。我也是欠,邊探頭湊過去看邊說:“您這也太專注了吧,收錢啊?!痹捯粑绰?,呃……這哥們在觀看島國動作片……
職業(yè)病
這十年,落下了不少“病”。
上夜班的編輯睡眠不太好,我多夢,做的夢通常都比較清晰。
做中國新聞、時政要聞這些年,“入戲”有點兒深,經常會把工作上的事帶進夢里。
比如說,經常會有放大了字號的術語在夢里飄來飄去,什么“代表”、“委員”、“改革紅利”、“深入貫徹”、“大力推進”“供給側改革”……
有時還會驚醒,有時夢了一宿累得還不如不睡。
有一次夢見發(fā)了一條稿,結果被全國追殺,東躲西藏,最后躲到一艘船上,還是被找到了,被抄了家,家里的東西全被沒收了……
我有臉盲癥,每次簽版前都會去找圖編李老師,讓他反復核對那些臉生的小官員是否圖文相符,以至于他每次都惡狠狠地給我加個病種:強迫癥!
確實是重度強迫癥患者,版面上每個自然段的最后一行最少留三個字,兩個字或一個字絕對不行;每天下班前,必須把電腦桌面上沒用的文件甩進垃圾站,有用的必須新建文件夾,報紙和文件必須進抽屜,臺燈碰歪了必須正過來。
還有件事必做:把當天做的版打一個A3版樣出來,帶回家,放進我家的垃圾桶里,以便夜里想起版上哪塊有什么問題隨時翻出來看。這張紙要是不帶回家,一晚上都不安生。
在生活里也是,回家先檢查,拖鞋在不在固定的位置,靠墊用完后有沒有放回去。一切妥當,方能進入洗漱模式……以上所有,都是規(guī)定動作。我也想改,但無能為力。
“臨行方知情深厚”
這十年,忘記了多少次發(fā)“我在做版”的微信被別人誤讀成“我在做飯”,忘記了多少次被A3、A4紙劃破了手指,甚至忘記了多少次別人點評我的版做得好與做得不好。
但有個細節(jié)一直沒忘,天津大爆炸期間,凌晨三點簽完版,第二天早上就出門辦事,地鐵里,一個男人罕見地沒有看智能手機,而在讀我們的報紙,翻看到我做的那一版,他偷偷地用食指擦著眼角。
前一晚所有的改動、忙碌、焦慮,都值了!
今年5月,我離開了奮斗12年的這家報館。
這么多年,一直喜歡《西游記》,就當這一次是遠行吧。
那晚,《西游記》一首插曲的歌詞反復出現在腦海中:“臨行方知情深厚,多少往事在心頭?!?/p>
十年夜班過去了,我會永遠懷念它。
摘自微信公號“每日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