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良憶
立夏已過,天亮得早,一大早就被陽光喚醒了,索性披上薄外套,出門逛早市。去市場的路上有家不錯的小店,豆?jié){夠濃,燒餅也香,早點就在這里吃了。熱騰騰的豆?jié){慢慢喝,剛出爐的燒餅大口咬下,餅屑紛紛掉落至碗里、桌面。吃飽喝足,額頭早已冒出細(xì)細(xì)的汗珠,外套這下子穿不住,脫下來搭在肩頭,晃晃悠悠上菜場。
一進菜場,直奔熟悉的菜攤,請賣菜大嬸切一截冬瓜給我?!皟?nèi)行,冬瓜開始當(dāng)令了,夏天的冬瓜最好吃,又清火?!贝髬鹨贿吳泄弦贿呎f,“你是不是要煮冬瓜湯?那就得送你姜,姜和冬瓜味道最搭了?!闭f著便塞了一截嫩姜到袋里。
大嬸猜對了,我正打算燉冬瓜排骨薏仁湯;冬瓜和薏仁都清熱利尿,春夏食之,養(yǎng)生又美味。一到夏天,我就愛喝冬瓜湯,這習(xí)慣承自母親。先母愛吃冬瓜,每年一到春夏之交,冬瓜便開始出現(xiàn)在我家餐桌。隨著天氣變熱,冬瓜露面的次數(shù)也愈加頻繁。經(jīng)常簡單地清炒,只撒姜絲,連蔥都不加,食其淡雅原味。偶爾變化一下,添十來顆蛤蜊或一撮蝦皮燴煮,不必加味精,味已夠鮮。
當(dāng)然還有冬瓜湯。最講究的是將一大截冬瓜挖空、加料、隔水蒸出的冬瓜盅,可這湯做來費事,除非有貴客上門,要不家常過日子哪有那工夫?遂將冬瓜削皮,切塊或切片加高湯煮,通常還會添一點火腿、泡過的蝦米或蒸軟撕成絲的瑤柱增加鮮味,總之看家中正巧有什么干貨,就加什么。再不就燉排骨湯,只是這得先把排骨燉爛了才能加冬瓜,煮至瓜剛軟就熄火,以免不耐久煮的冬瓜潰不成形。
兒時總納悶,為何家中總在夏季猛吃冬瓜——冬天的瓜?有一天冬瓜又端上桌,疑問再上心頭。經(jīng)我一問,父親答稱,那是因為冬瓜外皮上有一層白粉,像冬季時結(jié)的霜,故名冬瓜。當(dāng)老師半輩子的母親聽了卻說,哎呀,亂講,那白白的不是粉亦非霜,是蠟質(zhì),整顆冬瓜經(jīng)這一層蠟保護,可以儲存很久,越冬不壞,所以叫冬瓜。
還記得父親聽了母親的話,并未因為人夫、為人父的顏面受損而惱怒,反而笑瞇瞇地瞧著她,輕松地說:“原來不是霜,是蠟啊。無論如何,冬瓜可以去火氣,夏天吃冬瓜最好了?!?/p>
我的母親在師范學(xué)校剛畢業(yè),年方十九時,就嫁給只身來臺的父親。據(jù)說,當(dāng)年父親對青春正盛的母親是一見鐘情,兩人自交往到成家、生兒育女,他一直像對待小妹妹那般,百般嬌寵小了他十四歲的母親。
“非典”肆虐那一年,夏至過后五天,母親病逝,得年不過六十五歲。由于事情來得突然,我們?nèi)叶茧y以接受,特別是一向樂天的父親,甚且患上輕微的抑郁癥,變得沉默寡言。老人家原本愛好美食,那段日子卻常說沒胃口,平常愛吃的那些濃油赤醬的菜式,都嫌太膩,吃不下。
有天晚上,就我和父親兩人吃飯。我煮了冬瓜蛤蜊湯,想說這湯清爽不油,或能給他開開胃,卻沒料到湯一上桌,父親就開始掉淚,哽咽地說:“你媽媽最愛喝冬瓜湯,可是她再也吃不到了?!敝钡侥且豢蹋也耪娴拿靼赘赣H對母親的愛有多深,情有多濃,他的心又有多痛。
而今,父親也已飛天,或已和母親在某個角落重逢。但不知他是否還像以前那樣,呵護疼愛與他相伴四十多年的那位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