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如初
如果沒有201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或許我們能想到的跟戰(zhàn)爭和災難有關的敘事與現(xiàn)代人發(fā)生關系,只有新聞和好萊塢電影兩個途徑了。而“災難如何以災難本來的面目示人”這樣的話題,仿佛只能留給文學。因為,文學從來就有一個最高的使命,那就是作為“人學”的人道主義立場。
諾貝爾獎給S.A.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頒獎詞是:“因為她豐富多元的寫作,為我們時代的苦難和勇氣樹立了紀念碑?!倍鄬τ凇凹o念碑”這樣中規(guī)中矩的表述,我更傾向于用“文學的尊嚴”這種更道德化的詞語來形容她的寫作。她的作品,幾乎都是與整個人類的命運有關的大題材。而駕馭這種大題材的方式,又從來都是小入口。
一個白俄羅斯女兒的夢魘
《切爾諾貝利的悲鳴》是S.A.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代表作,完成于1997年,1999年就有中譯本,但并未引起太多的關注。作者以一個新聞記者的嗅覺和功力,更是以一個白俄羅斯女兒的痛楚,在切爾諾貝利事件發(fā)生4年后,自己的母親因輻射雙目失明,自己的居住區(qū)幾百名兒童患病的情況下,開始奔走3年,采訪數百人,包括在核電廠工作的工人、科學家、前共產黨官僚、醫(yī)生、士兵、直升機駕駛員、礦工、難民、遷居的人們等等,從中篩選出能夠構成整個切爾諾貝利事件拼圖的典型故事,通過一個個人物和家庭的“小歷史”,勾勒出一種多聲部喧囂中的“大歷史”。
或許可以說,沒有一本書像《切爾諾貝利的悲鳴》一樣,以一種地獄般的景觀,誘惑并調動著讀者的想象力和辨別力。這種地獄般的景觀,包括核爆炸和核輻射過后的詭異鬼魅——“輻射就像上帝,無所不在,可是你看不到”,它一夜之間摧毀了蘇聯(lián)人的思維模式和價值體系,催生了一個充滿了畸形兒的叫“切爾諾貝利人”的全新族群。還有隱藏在所有真實景觀背后的謊言:體制的謊言、家國的謊言,乃至和上帝有關的謊言。
誰都沒有想到,事故發(fā)生3年之后,輻射的后果正在逐步顯現(xiàn)的時候,隨著蘇聯(lián)的解體,“國家和人民”都發(fā)生了變化。一個接受采訪的共產黨員說:“留在隔離區(qū)鐵絲網里的,除了土地和墳墓,還有我們的健康和信仰,或是我的信仰?!倍怂固沟碾y民,把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切爾諾貝利當做唯一的庇護所,因為“我們以前有祖國,現(xiàn)在已經消失了……我們不是俄羅斯人,我們是蘇聯(lián)人!但是那個國家——我出生的地方——已經不存在了,我們稱為祖國的地方已經消失,那段時間也不存在了。我們好像蝙蝠?!迸c此同時,那些向往歐洲的人,也在感激切爾諾貝利,災難使歐洲知道了他們。
家園、祖國乃至信仰和歐洲夢,就這樣和突如其來的災難交織纏繞成一個夢魘般的世界,而作為這個世界的拼貼者和記錄者,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從不發(fā)言。她故意把一個個故事之間的縫隙留給讀者,留給整個世界,讓你們自己去拼接:這是一場相當于350顆廣島原子彈的爆炸,有210支部隊和34萬士兵參與了救援和隔離。一種比戰(zhàn)爭更深的恐懼,在所有人心中扎了根。
由人性、魔性而抵達神性
書寫了那么多人的聲音之后,阿列克謝耶維奇對自己是否抓住了真相,仿佛依然沒有把握。她認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忠實記錄。她忠實地記錄下防護協(xié)會負責人說的“這場悲劇中泛濫著謊言,這些謊言就跟人們之間打招呼一樣頻繁!”她也忠實地記錄下物理學家說的“他們把科學、醫(yī)學和政治混為一談!”同時,她也忠實記錄下清理人的妻子說的“人們嘴里說著‘切爾諾貝利,筆下寫著‘切爾諾貝利,卻沒人知道是什么。”
切爾諾貝利,仿佛已經由一個地名變成了一個專有名詞,它指代著一個“惡魔實驗室”,一個“白日夢工廠”,一個“記錄真相的黑匣子”,一個充滿了真相和謊言的歷史事件或歷史階段,同時,它也是一個上帝才知道什么時候、在哪個國家還會重復出現(xiàn)的名詞。
正因為作者這種最大限度地隱身,所有的聲音又相互產生了自發(fā)對話的效果。這本書中,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書中不斷出現(xiàn)的“我們”和“他們”。每一次,“我們”都是無助、無辜、無奈的代名詞,而“他們”則總是入侵者、施暴者、蠻橫者的代名詞,只在很少的情況下,“他們”指向體制,指向當權者。
站在這個世界之外才發(fā)現(xiàn),“我們”和“他們”原本都是受害者,因而二者彼此間如此的相互指認立時變得荒誕,因而各自的處境也立刻充滿了更為深重的悲劇感。原本是一部口述實錄,原本是由不可辯駁的證人和證詞揭開災難背后的體制謊言,但證人和證詞之間的相互誤判,又同時給這樣一本書增加了更為深刻的維度。
“烏托邦史”后是人類的痛楚
要知道,“在傳統(tǒng)俄國和新俄國之間無論有什么樣的差別,對作家和藝術家的懷疑和迫害則是共通的?!保ㄒ再悂啞げ帧短K聯(lián)的心靈——共產主義時代的俄國文化》)因而,在俄國作家和俄國作品的氣質中,才充滿了標志性的“憂郁和緊張感”。
俄國的另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布羅茨基說:“你執(zhí)著于你的責任,因為你執(zhí)著于德行。”一個詩人的德行,一個作家的德行?;蛟S,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民族的作家如蘇聯(lián)時期的作家那樣,在極端高壓之下仍對文學秉持著宗教般的熱忱,他們一方面在人間描繪地獄的模樣,一方面又在地獄憧憬自由的光芒。而阿列克謝耶維奇在諾獎的領獎臺上說:“我寫了5本書,但是我覺得它們其實是一本書,一本關于烏托邦史的書?!?